在很長一段時期裡, 我都是早早就躺下了。 有時候, 蠟燭才滅, 我的眼皮兒隨即合上, 都來不及咕噥一句:“我要睡著了。 ”半小時之後, 我才想到應該睡覺;這一想, 我反倒清醒過來。 我打算把自以為還捏在手裡的書放好, 吹滅燈火。
睡著的那會兒, 我一直在思考剛才讀的那本書, 只是思路有點特別;我總覺得書裡說的事兒, 什麼教堂呀, 四重奏呀, 弗朗索瓦一世和查理五世爭強鬥勝呀, 全都同我直接有關。 這種念頭直到我醒來之後還延續了好幾秒鐘;它倒與我的理性不很相悖, 只是像眼罩似的蒙住我的眼睛,
後來, 它開始變得令人費解, 好像是上一輩子的思想, 經過還魂轉世來到我的面前, 於是書裡的內容同我脫節, 願不願意再掛上鉤, 全憑我自己決定;這一來, 我的視力得到恢復, 我驚訝地發現周圍原來漆黑一片,
我情意綿綿地把腮幫貼在枕頭的鼓溜溜的面頰上, 它像我們童年的臉龐, 那麼飽滿、嬌嫩、清新。 我劃亮一根火柴看了看表。
我又睡著了, 有時偶爾醒來片刻, 聽到木器傢俱的纖維格格地開裂, 睜眼凝望黑暗中光影的變幻, 憑著一閃而過的意識的微光, 我消受著籠罩在傢俱、臥室乃至於一切之上的矇嚨睡意, 我只是這一切之中的小小的一部分, 很快又重新同這一切融合在一起, 同它們一樣變得昏昏無覺。 還有的時候, 我在夢中毫不費力地又回到了我生命之初的往昔, 重新體驗到我幼時的恐懼, 例如我最怕我的姨公拽我的拳曲的頭髮。 有一天, 我的頭髮全都給剃掉了,
有幾次, 就像從亞當的肋又裡生出夏娃似的, 有一個女人趁我熟睡之際從我擺錯了位置的大腿裡鑽了出來。 其實, 她是我即將品嘗到的快感的產物, 但是, 我偏偏想像是她給我送來了快感。 我在她的懷抱中感到自己的體溫, 我正打算同她肌膚相親, 正巧這時我醒了。 同我剛才分手的那位女子相比, 普天之下無論是誰都似乎不及她更可親, 我的臉上還感到她的熱吻的余溫, 我的身子還感到她的肢體的重量。 假如有時候也確有這種情況,夢裡的女子趕巧同我在生活中認識的哪位元女士相貌一樣,那麼我必全力以赴地達到目的:非同她夢裡再聚不可,就像有些人那樣,走遍天下也要親眼見見他們心目裡的洞天仙府,總以為現實生活中能消受到夢境裡的迷人景象。她的音容笑貌在我的記憶中逐漸淡漠;我已忘卻夢中人的倩影。
一個人睡著時,周圍縈繞著時間的遊絲,歲歲年年,日月星辰,有序地排列在他的身邊。醒來時他本能地從中尋問,須臾間便能得知他在地球上佔據了什麼地點,醒來前流逝過多長的時間;但是時空的序列也可能發生混亂,甚至斷裂,例如他失眠之後天亮前忽然睡意襲來,偏偏那時他正在看書,身體的姿勢同平日的睡態大相徑庭,他一抬手便能讓太陽停止運行,甚至後退,那麼,待他再醒時,他就會不知道什麼鐘點,只以為自己剛躺下不久。
倘若他打瞌睡,例如飯後靠在扶手椅上打盹兒,那姿勢同睡眠時的姿勢相去更遠,日月星辰的序列便完全亂了套,那把椅子就成了魔椅,帶他在時空中飛速地遨遊,待他睜開眼睛,會以為自己躺在別處,躺在他幾個月前去過的地方。但是,我只要躺在自己的床上,又睡得很踏實,精神處於完全鬆弛的狀態,我就會忘記自己身在何處,等我半夜夢回,我不僅忘記是在哪裡睡著的,甚至在乍醒過來的那一瞬間,連自己是誰都弄不清了;當時只有最原始的一種存在感,可能一切生靈在冥冥中都萌動著這種感覺;我比穴居時代的人類更無牽掛。可是,隨後,記憶像從天而降的救星,把我從虛空中解救出來:起先我倒還沒有想起自己身在何處,只憶及我以前住過的地方,或是我可能在什麼地方;如沒有記憶助我一臂之力,我獨自萬萬不能從冥冥中脫身;在一秒鐘之間,我飛越過人類文明的十幾個世紀,首先是煤油燈的模糊形象,然後是翻領襯衫的隱約的輪廓,它們逐漸一點一畫地重新勾繪出我的五官特徵。
也許,我們周圍事物的靜止狀態,是我們的信念強加給它們的,因為我們相信這些事物就是甲乙丙丁這幾樣東西,而不是別的玩意兒;也許,由於我們的思想面對著事物,本身靜止不動,才強行把事物也看做靜止不動。
然而,當我醒來的時候,我的思想拼命地活動,徒勞地企圖弄清楚我睡在什麼地方,那時沉沉的黑暗中,歲月、地域,以及一切、一切,都會在我的周圍旋轉起來。我的身子麻木得無法動彈,只能根據疲勞的情狀來確定四肢的位置,從而推算出牆的方位,傢俱的地點,進一步瞭解房屋的結構,說出這皮囊安息處的名稱。軀殼的記憶,兩肋、膝蓋和肩膀的記憶,走馬燈似的在我的眼前呈現出一連串我曾經居住過的房間。肉眼看不見的四壁,隨著想像中不同房間的形狀,在我的周圍變換著位置,像漩渦一樣在黑暗中轉動不止。我的思想往往在時間和形式的門檻前猶豫,還沒有來得及根據各種情況核實某間房的特徵,我的身體卻搶先回憶起每個房裡的床是什麼式樣的,門是在哪個方向,窗戶的採光情況如何,門外有沒有樓道,以及我入睡時和醒來時都在想些什麼。我的壓麻了的半邊身子,想知道自己面對什麼方向,譬如說,想像自己躺在有頂的一張大床上,面向牆壁側臥。
假如有時候也確有這種情況,夢裡的女子趕巧同我在生活中認識的哪位元女士相貌一樣,那麼我必全力以赴地達到目的:非同她夢裡再聚不可,就像有些人那樣,走遍天下也要親眼見見他們心目裡的洞天仙府,總以為現實生活中能消受到夢境裡的迷人景象。她的音容笑貌在我的記憶中逐漸淡漠;我已忘卻夢中人的倩影。一個人睡著時,周圍縈繞著時間的遊絲,歲歲年年,日月星辰,有序地排列在他的身邊。醒來時他本能地從中尋問,須臾間便能得知他在地球上佔據了什麼地點,醒來前流逝過多長的時間;但是時空的序列也可能發生混亂,甚至斷裂,例如他失眠之後天亮前忽然睡意襲來,偏偏那時他正在看書,身體的姿勢同平日的睡態大相徑庭,他一抬手便能讓太陽停止運行,甚至後退,那麼,待他再醒時,他就會不知道什麼鐘點,只以為自己剛躺下不久。
倘若他打瞌睡,例如飯後靠在扶手椅上打盹兒,那姿勢同睡眠時的姿勢相去更遠,日月星辰的序列便完全亂了套,那把椅子就成了魔椅,帶他在時空中飛速地遨遊,待他睜開眼睛,會以為自己躺在別處,躺在他幾個月前去過的地方。但是,我只要躺在自己的床上,又睡得很踏實,精神處於完全鬆弛的狀態,我就會忘記自己身在何處,等我半夜夢回,我不僅忘記是在哪裡睡著的,甚至在乍醒過來的那一瞬間,連自己是誰都弄不清了;當時只有最原始的一種存在感,可能一切生靈在冥冥中都萌動著這種感覺;我比穴居時代的人類更無牽掛。可是,隨後,記憶像從天而降的救星,把我從虛空中解救出來:起先我倒還沒有想起自己身在何處,只憶及我以前住過的地方,或是我可能在什麼地方;如沒有記憶助我一臂之力,我獨自萬萬不能從冥冥中脫身;在一秒鐘之間,我飛越過人類文明的十幾個世紀,首先是煤油燈的模糊形象,然後是翻領襯衫的隱約的輪廓,它們逐漸一點一畫地重新勾繪出我的五官特徵。
也許,我們周圍事物的靜止狀態,是我們的信念強加給它們的,因為我們相信這些事物就是甲乙丙丁這幾樣東西,而不是別的玩意兒;也許,由於我們的思想面對著事物,本身靜止不動,才強行把事物也看做靜止不動。
然而,當我醒來的時候,我的思想拼命地活動,徒勞地企圖弄清楚我睡在什麼地方,那時沉沉的黑暗中,歲月、地域,以及一切、一切,都會在我的周圍旋轉起來。我的身子麻木得無法動彈,只能根據疲勞的情狀來確定四肢的位置,從而推算出牆的方位,傢俱的地點,進一步瞭解房屋的結構,說出這皮囊安息處的名稱。軀殼的記憶,兩肋、膝蓋和肩膀的記憶,走馬燈似的在我的眼前呈現出一連串我曾經居住過的房間。肉眼看不見的四壁,隨著想像中不同房間的形狀,在我的周圍變換著位置,像漩渦一樣在黑暗中轉動不止。我的思想往往在時間和形式的門檻前猶豫,還沒有來得及根據各種情況核實某間房的特徵,我的身體卻搶先回憶起每個房裡的床是什麼式樣的,門是在哪個方向,窗戶的採光情況如何,門外有沒有樓道,以及我入睡時和醒來時都在想些什麼。我的壓麻了的半邊身子,想知道自己面對什麼方向,譬如說,想像自己躺在有頂的一張大床上,面向牆壁側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