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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家朱以撒:絕版的暮春、上天墜落的一枚釘子、蕉語

朱以撒:絕版的暮春

又是一年三月三。 蘭亭的上空澄澈得如同小兒的眼神, 修竹在溫潤的地氣裡拔節, 有風吹過, 春日最有風韻的那個部分就是由竹林中的綠意釋放的。

已經一千六百多年過去了, 大多瑣屑的日子被人淡忘, 只是這一天, 人們照例要彙聚蘭亭, 紀念書聖, 弘揚書道, 效晉時士人流觴曲水, 吟詩作賦。 我們正努力地復原著當時的儀式, 貼近那一場盛會。 而今, 利用這種儀式, 文人們是否能夠抵達那個煙水遙遙的深處呢?

西元353年暮春之初, 王羲之在《蘭亭序》中很欣喜地寫道:“天朗氣清, 惠風和暢。

”四十多人行走在山間林木道中, 士林中很有影響的謝安來了, 高僧釋支遁來了, 王羲之帶了幾個兒子一起出動, 最小的是獻之, 此時九歲。 四十餘人其樂陶陶地相擁著, 披一身茂林修竹中傾瀉下來的溫暖陽光。 流觴到處, 詩思敏捷者脫口而出。 謝安、王羲之、孫綽等二十余人很快成詩, 博得一片好評;卞迪、丘髦等十余人一時難以即席吟誦, 罰酒三巨觥。 年少的王獻之參與這樣的成人活動, 一時不知所措, 也只好喝了罰酒。 一切都是自如的, 隨意的, 唯有這樣, 雅集才充滿了無拘無束的氣氛。

謝安也參加了蘭亭雅集, 和一個普通文人一樣, 成四言五言詩各一首。 在雅集中, 絲毫不見他有與人不同之處。 從文人角度看, 謝安的影響要勝過雅集中的每一個人。

從職務上看, 謝安歷任了桓溫司馬、吏部尚書, 東晉孝武帝時甚至位居宰相。 這樣的人在蘭亭雅集中, 與大家平等, 無人著意提起, 也無專文渲染。 這正是晉文人的自由精神、自由文風。 難得的是謝安的平常心, 更難得的是諸士人的平常心, 以至達到了自由的最大值。

山水懷抱中的文人相聚, 適意是雅集的動力。 由於適意而毋需相互提防、戒備, 你願意怎麼著就怎麼著吧, 每一個相與者都重在個性上、精神上的享受, 追求浪漫散懷、從容悠然的趣味。 一次尋常的文人聚會能流傳下來, 恐怕遠遠超過了所有參與者的料想, 他們只是覺得快樂了一天, 一身輕鬆地披戴著芳草野花的香氣回家。

今日的蘭亭依然清幽靜謐,

只是人工痕跡多了, 不是當年的草莽情調, 漸漸把自然氣味逼到角落, 以至似有若無了。 在孫綽筆下, 短短數字已將遙不可複的景致移到了眼前, “乃席芳草, 鏡清流, 覽卉木, 觀魚鳥”, 遠比今日所見豐富。 像《蘭亭序》這樣的美文, 亦是這樣, 一個高度確立了, 後人有再多的蘭亭修葺, 至多是一種懷舊、仿效。

西元353年的這個暮春之後, 我們的許多集會失去了原本的意義, 我們在追隨複製中想念和回顧, 那往日已淡如竹林中嫋嫋的煙水氣了。

在暮春, 的確可以沿著蘭亭方向走, 找回日漸失去的脾性和情懷。

朱以撒:上天墜落的一枚釘子

在一些富有古典氣息的城市裡, 不難看到塔的高聳。 倘若是名塔, 甚至就成了這座城市的象徵。

當你不知道城市的方位、淵源時, 往往會有這麼一個經驗, 有人提到了裡邊的一座古塔, 於是眼前一亮, 這座城市驀然變得可親起來。 的確有過幾次, 有人問我故鄉, 和他們說是唐宋時帆檣如雲的港灣、海上絲綢之路, 皆一臉茫然, 後來只好把東西二塔搬出來, 聽者便覺得立體極了、感性極了, 還想起李贄、鄭成功、李叔同這撥人來。

古塔是天上宮闕脫落的一枚釘子。

城市的高樓大廈拔地而起, 漸漸遮掩了古塔, 可遮掩不住的是古塔渾然一身的典雅氣息。 它汲歷史之風霜、融人間之智慧、滲入前朝工匠好手的精湛技藝, 使它在堂皇富麗的大廈群裡毫不猥瑣。 它所散發出的氣息, 甚至使遙遠前來的人們流連忘返。

但在夜間登臨塔樓高處, 風, 依稀掀動古塔的影子, 安然地飄浮在明月之夜的水面。 看著城市中心那些大廈總是燈火通明, 如此多的人, 他們在溫暖的燈光下做著什麼呢?古塔是如此地孤獨無群, 昏暗無光, 被清冷緊緊包裹。

古塔的沉淪, 緣於審美趣味的沉淪。 這一點, 似乎不須費太多的口舌了。

古塔的興盛與佛教的興盛相連。 脂粉的南朝和血腥的北朝, 應是塔的生髮最普及和迅速的時間段。 雲來雲往裡, 風起風止時, 有不少古塔就坍塌在煙雨中了。 儘管後人群策群力再起樓臺, 畢竟塔是越來越少。 今人不再造塔, 而塔卻敵不過風雨, 於是由嶄新而陳舊、完美而殘缺。 但我們喜愛古塔, 也就是喜愛這種沒有掩飾的本真。

雖然說當初的造塔者,在建造過程中都心地虔誠,可幾百年之後矗立在我們面前的,無論是形或質,都有了相當的差異。土塔石塔也罷,木塔陶塔也罷,每一座古塔,總是滲透了當時的趣味,獨拔於世。不過,我最心動的還是土塔。土塔是最能映現滄桑之變的,它對風雨的感受的敏感,遠遠超過了陶塔、石塔和金屬塔。雨水滴落的痕跡,長風刮過的痕跡、雷電擊打的痕跡,都穿透厚重的時光,歷歷在目。有意思的是,我常常發現圍繞古塔的古寺院被修繕一新,金碧輝煌,好像未經歷史風雨一般。古塔和古寺,倘翻到初始這一頁,它們是一致的,而愈往後,古塔這枚巨大的釘子,卻是渾身鏽跡,沒有人來把它擦拭得錚亮。不過,我對古塔的看重,還是它生命在整個流程中的真實體驗。生命的狀態曾盛開過,也就有閉合,這是不需要粉飾的。

塔是長久木訥的,倘若沒有塔鈴的話。只有那些簷角懸掛了鈴的古塔,才能借助高天長風,發出自己深沉的聲響。如果有距離不遠的兩座塔,那麼它們的相應,會長久地洋溢著古樸的生氣,融雪一般地融入高遠的夜空裡。這時路過的人們,必定要舉頭眺望夜幕中高聳的輪廓,心弦動彈。這些聲響攜帶著霜雪的浸潤,有一縷月光的清冷,從老遠就讓人聞到前朝的氣味。長風總是把這種聲音推到一個很開闊的空間裡,讓現代的格局飄落古雅。古塔依舊可以提供登高的條件,從光亮的外界進入塔的內部,就變得十分深邃和黑暗了。塔梯的陡峭逼仄,使人難以透氣。撫摸古塔內壁,有一種很單調冰冷的時間感,時光一寸寸地穿透手掌,沁入心扉,在幽暗中感悟凋零。古塔就是時間的華表,在塔頂嗅得出時間的奧秘,讓人冥思多於讚美。現在的登臨者大多沒有登高作賦的雅興了,除了文才不繼,也由於缺乏壯懷浪漫的情調。但是在蒼茫的西部登塔遙望,高迥的意象逼入心胸。看黃沙隨風漫起,看黃葉隨風飄舞,看嫣紅的夕陽沉重地落下,暮色升騰。我固執地認為,這種體驗多了,走筆一定攜有蒼涼的大氣。

用現在實用的眼光看,塔真是百無一用的東西。但古塔是古人憧憬、夢幻的儲存器。撩開時光的窗幔,這個儲存器的每一個角度、每一個層面,都有智慧的留痕。構想者總是將廣大的世間之物,濃縮在一座塔里,讓人觸目絕倫的工藝、斑斕的雕繪,不禁心神迷亂。確切地說,蜂擁而來的是一種無序的領悟,對每一塊浮雕,每一方藻井,想弄清楚緣由極為困難。智慧太密集的地方,遊人只有讚歎。這樣一本厚重的書,在當時已經把精神和物質拉開了距離,尤其在澄澈明淨的星光下,它的神秘,使手中的旅遊指南黯然失色。

古塔的盛期已經流逝,和古塔爭相軒邈的建築群越來越密。古塔走向清寂,失去了人氣。它們的身邊,經常走動的是一些青衣布衲的僧人,他們生活在塔的範圍裡,他們的精神從未遠離出遊。在他們眼裡,塔就是一種標誌,一種可以讓心靈安定的標誌;塔又是一種界定,界定著心靈嚮往的方位。他們每一日對塔遙望,聆聽塔鈴清音,正是緣於一種需要。這樣的人畢竟無多,正如同古塔只會減少不會增加一樣。

千百年彈指一揮間,許多傾國傾城的記憶都已飄散無存,忙碌緊張的日子,又使人缺乏了撥開線裝書的黃頁細細找尋的耐心。只是在奔走的旅程裡,一旦遭遇古塔、仰望古塔,靜對塔尖上的悠悠白雲。這時便寓目崇高,感歎流逝:不知能否倚仗這枚進入我們視界的堅硬釘子,揳入古典長廊的幽深?!

朱以撒:蕉語

芭蕉林下走,五月明媚的光線,漸漸地變得昏暗起來。芭蕉像無數的槳片,向四面八方攤開著,把潑灑下來的陽光遮攔,林下行走的人們,感覺著被庇護的安穩,風過,而烈日阻擋在上。

在世間,許多生長著的葉片是無比細碎的,它們被造物之手修飾得十分精緻,似乎是千百層交疊之後剪裁出來的——苦心匠意一眼可見,這樣的生長使日子也變得細膩起來,很精緻和雅氣。譬如含羞草,這種帶有羞怯之心的小花,無論是它米粒大小的葉子,還是粉嘟嘟花蕾,都填充了無比的用心,隨便找一個角度,都能博得讚歎,那一定是上蒼在閒適之餘的工筆,才達到了細部的如此完美。自然,對比於芭蕉,就可見造物之手的意筆,大刀闊斧,三下兩下,質樸、簡單的形態和本色豁然在目。

風是芭蕉的勁敵,一陣狂風,萬千匍匐。貌似粗壯的芭蕉,根基的浮淺,主幹的虛弱,加上招風的葉片,使它倒伏的局面令人驚心駭目。風後,我看到人的施救,顯得力不從心。即便施救成功,看到一些支柱從幾個方向撐住一個瀕於顛僕的肢體,仿佛一夜之間,由翩翩少年成了蹣跚的老者。生命的過程是這麼飛快,是風加速了這個抵達的過程,改變了它們昨日颯颯有聲的姿影。

芭蕉林下的孩童,在林中奔跑,毫不顧忌地穿梭,不時地在轉彎時撞上了柔和的樹幹。他們垂涎成串的碩大果實,想著成熟的日子。口腹之福,我們的勞作,終日的辛勞,如果不矯情而言,就是為了這點樸素的滿足。這些孩童長大了,這種樸素的滿足又繼續下去。芭蕉死死生生,綿延不斷,收穫的希望也起起落落,令勞作者不敢浪漫。

芭蕉的美感是我從紙本裡找到的。許多的淒美之憶系在一葉芭蕉之上。芭蕉拒絕著風,卻迎迓著雨。潮氣的南方,靈動晶瑩的雨線由長天墜落,被寬闊的葉片承接,纖塵洗盡,濕漉之中凝翠欲滴。至今讓人難解的是,陽光之下悄然無聲,沒有人會留神它的存在,而雨來了,雨點與蕉葉的交匯,居然讓人無端地延展遐思,復活真情。是隱藏著怎樣對應的玄機,有這般淒美的效果?在多愁善感的文人心底,芭蕉和枯荷、疏桐、晚蟬、暮鴉、煙柳一樣,都是愁人之物,“縱芭蕉不語也颼颼”。可以想見,夜雨來時,院內一二芭蕉,小軒窗下,有幾多敏感的耳朵張著,聽或輕或重,或清或濁地敲打,想著書生心事。依我之見,那時節的人,善感的程度是一流的,“聊一奏,更三歎”。由愁生出的許多美感,在夜色彌漫中擴散。一個愁腸百結的人在生活的定義上,屬於不幸;可對於後人,在解讀這些愁緒的百年結晶,已經化為許多的詩意。敏感肯定是有時代環境的,一個時代的文人都這般敏感,一定有很多隱痛積儲其間。讓後人細細地品吧,傷痕從哪兒開始,憑什麼被鉤沉而起?想像要進入千年前的人生,需要耗掉多少飛翔的能量。我想,這正是我們慢慢變得麻木的地方。

雨,在我住下的那一個晚上,神奇地落下了。細密而堅勁的雨點,被搖擺的蕉葉接受著,化為闊大之音,然後進入泥層。燈被我熄滅,臨窗處坐定,捕捉著嘀滴答嗒。在我聽來,這是很瓷實的一種,硬朗如豆。後來,我睡著了。曦光微露時,有幾顆殘星從上邊的葉片滾落,閃動著亮點,我覺得這全然是一種自然現象,聽不出感傷,也喚不起離愁。似乎很難想像在當時,書生有那麼多閒情,除了青燈黃卷,作賦吟詩,就是坐看雲起,臥聽蕉雨,靈敏地捕捉著自然之影、自然之聲,心緒搖曳,像清泠泠的水,在寬闊的葉片脊背上,劃過一道淒美晶瑩的弧線。

天色大亮,地氣在上浮,雨點落在芭蕉葉上的聲響變得非常微弱了。猶如一夜翻了過去,那一頁也深藏在幽暗之中。一個很簡單的事實是,滴滴嗒嗒所迸濺出的感傷和憂怨,也被很完整地收藏起來了。

雖然說當初的造塔者,在建造過程中都心地虔誠,可幾百年之後矗立在我們面前的,無論是形或質,都有了相當的差異。土塔石塔也罷,木塔陶塔也罷,每一座古塔,總是滲透了當時的趣味,獨拔於世。不過,我最心動的還是土塔。土塔是最能映現滄桑之變的,它對風雨的感受的敏感,遠遠超過了陶塔、石塔和金屬塔。雨水滴落的痕跡,長風刮過的痕跡、雷電擊打的痕跡,都穿透厚重的時光,歷歷在目。有意思的是,我常常發現圍繞古塔的古寺院被修繕一新,金碧輝煌,好像未經歷史風雨一般。古塔和古寺,倘翻到初始這一頁,它們是一致的,而愈往後,古塔這枚巨大的釘子,卻是渾身鏽跡,沒有人來把它擦拭得錚亮。不過,我對古塔的看重,還是它生命在整個流程中的真實體驗。生命的狀態曾盛開過,也就有閉合,這是不需要粉飾的。

塔是長久木訥的,倘若沒有塔鈴的話。只有那些簷角懸掛了鈴的古塔,才能借助高天長風,發出自己深沉的聲響。如果有距離不遠的兩座塔,那麼它們的相應,會長久地洋溢著古樸的生氣,融雪一般地融入高遠的夜空裡。這時路過的人們,必定要舉頭眺望夜幕中高聳的輪廓,心弦動彈。這些聲響攜帶著霜雪的浸潤,有一縷月光的清冷,從老遠就讓人聞到前朝的氣味。長風總是把這種聲音推到一個很開闊的空間裡,讓現代的格局飄落古雅。古塔依舊可以提供登高的條件,從光亮的外界進入塔的內部,就變得十分深邃和黑暗了。塔梯的陡峭逼仄,使人難以透氣。撫摸古塔內壁,有一種很單調冰冷的時間感,時光一寸寸地穿透手掌,沁入心扉,在幽暗中感悟凋零。古塔就是時間的華表,在塔頂嗅得出時間的奧秘,讓人冥思多於讚美。現在的登臨者大多沒有登高作賦的雅興了,除了文才不繼,也由於缺乏壯懷浪漫的情調。但是在蒼茫的西部登塔遙望,高迥的意象逼入心胸。看黃沙隨風漫起,看黃葉隨風飄舞,看嫣紅的夕陽沉重地落下,暮色升騰。我固執地認為,這種體驗多了,走筆一定攜有蒼涼的大氣。

用現在實用的眼光看,塔真是百無一用的東西。但古塔是古人憧憬、夢幻的儲存器。撩開時光的窗幔,這個儲存器的每一個角度、每一個層面,都有智慧的留痕。構想者總是將廣大的世間之物,濃縮在一座塔里,讓人觸目絕倫的工藝、斑斕的雕繪,不禁心神迷亂。確切地說,蜂擁而來的是一種無序的領悟,對每一塊浮雕,每一方藻井,想弄清楚緣由極為困難。智慧太密集的地方,遊人只有讚歎。這樣一本厚重的書,在當時已經把精神和物質拉開了距離,尤其在澄澈明淨的星光下,它的神秘,使手中的旅遊指南黯然失色。

古塔的盛期已經流逝,和古塔爭相軒邈的建築群越來越密。古塔走向清寂,失去了人氣。它們的身邊,經常走動的是一些青衣布衲的僧人,他們生活在塔的範圍裡,他們的精神從未遠離出遊。在他們眼裡,塔就是一種標誌,一種可以讓心靈安定的標誌;塔又是一種界定,界定著心靈嚮往的方位。他們每一日對塔遙望,聆聽塔鈴清音,正是緣於一種需要。這樣的人畢竟無多,正如同古塔只會減少不會增加一樣。

千百年彈指一揮間,許多傾國傾城的記憶都已飄散無存,忙碌緊張的日子,又使人缺乏了撥開線裝書的黃頁細細找尋的耐心。只是在奔走的旅程裡,一旦遭遇古塔、仰望古塔,靜對塔尖上的悠悠白雲。這時便寓目崇高,感歎流逝:不知能否倚仗這枚進入我們視界的堅硬釘子,揳入古典長廊的幽深?!

朱以撒:蕉語

芭蕉林下走,五月明媚的光線,漸漸地變得昏暗起來。芭蕉像無數的槳片,向四面八方攤開著,把潑灑下來的陽光遮攔,林下行走的人們,感覺著被庇護的安穩,風過,而烈日阻擋在上。

在世間,許多生長著的葉片是無比細碎的,它們被造物之手修飾得十分精緻,似乎是千百層交疊之後剪裁出來的——苦心匠意一眼可見,這樣的生長使日子也變得細膩起來,很精緻和雅氣。譬如含羞草,這種帶有羞怯之心的小花,無論是它米粒大小的葉子,還是粉嘟嘟花蕾,都填充了無比的用心,隨便找一個角度,都能博得讚歎,那一定是上蒼在閒適之餘的工筆,才達到了細部的如此完美。自然,對比於芭蕉,就可見造物之手的意筆,大刀闊斧,三下兩下,質樸、簡單的形態和本色豁然在目。

風是芭蕉的勁敵,一陣狂風,萬千匍匐。貌似粗壯的芭蕉,根基的浮淺,主幹的虛弱,加上招風的葉片,使它倒伏的局面令人驚心駭目。風後,我看到人的施救,顯得力不從心。即便施救成功,看到一些支柱從幾個方向撐住一個瀕於顛僕的肢體,仿佛一夜之間,由翩翩少年成了蹣跚的老者。生命的過程是這麼飛快,是風加速了這個抵達的過程,改變了它們昨日颯颯有聲的姿影。

芭蕉林下的孩童,在林中奔跑,毫不顧忌地穿梭,不時地在轉彎時撞上了柔和的樹幹。他們垂涎成串的碩大果實,想著成熟的日子。口腹之福,我們的勞作,終日的辛勞,如果不矯情而言,就是為了這點樸素的滿足。這些孩童長大了,這種樸素的滿足又繼續下去。芭蕉死死生生,綿延不斷,收穫的希望也起起落落,令勞作者不敢浪漫。

芭蕉的美感是我從紙本裡找到的。許多的淒美之憶系在一葉芭蕉之上。芭蕉拒絕著風,卻迎迓著雨。潮氣的南方,靈動晶瑩的雨線由長天墜落,被寬闊的葉片承接,纖塵洗盡,濕漉之中凝翠欲滴。至今讓人難解的是,陽光之下悄然無聲,沒有人會留神它的存在,而雨來了,雨點與蕉葉的交匯,居然讓人無端地延展遐思,復活真情。是隱藏著怎樣對應的玄機,有這般淒美的效果?在多愁善感的文人心底,芭蕉和枯荷、疏桐、晚蟬、暮鴉、煙柳一樣,都是愁人之物,“縱芭蕉不語也颼颼”。可以想見,夜雨來時,院內一二芭蕉,小軒窗下,有幾多敏感的耳朵張著,聽或輕或重,或清或濁地敲打,想著書生心事。依我之見,那時節的人,善感的程度是一流的,“聊一奏,更三歎”。由愁生出的許多美感,在夜色彌漫中擴散。一個愁腸百結的人在生活的定義上,屬於不幸;可對於後人,在解讀這些愁緒的百年結晶,已經化為許多的詩意。敏感肯定是有時代環境的,一個時代的文人都這般敏感,一定有很多隱痛積儲其間。讓後人細細地品吧,傷痕從哪兒開始,憑什麼被鉤沉而起?想像要進入千年前的人生,需要耗掉多少飛翔的能量。我想,這正是我們慢慢變得麻木的地方。

雨,在我住下的那一個晚上,神奇地落下了。細密而堅勁的雨點,被搖擺的蕉葉接受著,化為闊大之音,然後進入泥層。燈被我熄滅,臨窗處坐定,捕捉著嘀滴答嗒。在我聽來,這是很瓷實的一種,硬朗如豆。後來,我睡著了。曦光微露時,有幾顆殘星從上邊的葉片滾落,閃動著亮點,我覺得這全然是一種自然現象,聽不出感傷,也喚不起離愁。似乎很難想像在當時,書生有那麼多閒情,除了青燈黃卷,作賦吟詩,就是坐看雲起,臥聽蕉雨,靈敏地捕捉著自然之影、自然之聲,心緒搖曳,像清泠泠的水,在寬闊的葉片脊背上,劃過一道淒美晶瑩的弧線。

天色大亮,地氣在上浮,雨點落在芭蕉葉上的聲響變得非常微弱了。猶如一夜翻了過去,那一頁也深藏在幽暗之中。一個很簡單的事實是,滴滴嗒嗒所迸濺出的感傷和憂怨,也被很完整地收藏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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