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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傷(民間故事)

遠走高飛!

——致命的令符附上的不是殺人的密令, 而是對生的渴望、對妹妹殷殷的囑託。

燕王慕容雋的儀仗浩蕩而過時, 龍城鬧市變得鴉雀無聲。 染了秋意的煦暖陽光照著一街伏地叩首的脊背, 綿延開去的寂靜中包含了肅穆、恭謹、惶恐以及隱藏在角落裡的苦苦守候著的殺機。

"又來了……"慕容雋瞥見那個從路邊酒樓上鷹撲而下的黑色人影, 有些厭煩地皺了皺眉。

是的, 他厭煩了。 在這個年輕的鮮卑君王三十一歲的生命裡, 遇刺早已因過於頻繁, 而顯得味同嚼蠟。 千百年來刺客與王侯總是如影隨形。

作為亂世中的一方霸主, 這就更成了他的命運。

近來的刺殺大都是魏王冉閔的手筆。 當燕軍鐵騎踏過冉魏的邊界, 冉閔的殺手便在燕都龍城活躍起來。 行刺, 行刺, 再行刺, 方式了無新意, 卻偏偏屢敗屢戰。 這一次, 會有什麼獨到之處麼?

黑衣刺客的手中是一柄狹長而雪亮的劍, 初離鞘時還澄靜如江海, 飛刺過來便隱隱挾著風雷之聲, 變得異常毒辣了。 慕容雋掀開車簾, 略顯蒼白的臉上開始有了血色——這一次, 似乎有些不同呢。 然而斜刺裡卻忽然橫出一個人來, 擋在了馬車前——一個很年輕的宮廷侍衛, 胸膛被長劍穿透的聲音顯得空洞而沉悶。

慕容雋歎了口氣——這小子是新來的吧。 他通常喜歡親自動手。 鮮卑人的血裡永遠有著好鬥的天性,

強敵能讓他們覺得無比幸福, 在這一點上, 無論武夫或者君王。

慕容雋飄下馬車的時候, 黑衣人已經從侍衛胸口抽出了劍, 劍尖帶著一抹鮮血的味道, 更加淩厲地直刺過來。 慕容雋微退, 側身, 袍袖翻飛中, 一隻手掌以近乎詭譎的路線和速度逆鋒而上, 擊中了黑衣人的右肩。 清脆的骨骼碎裂聲和黑衣人的悶哼一道響起, 長劍落地, 黑衣人向後倒縱了丈餘, 幾個起落便消失在躁動的人群之中。 有人想追, 卻被慕容雋止住。 他很忙, 沒有時間和一個刺客鬧市追逐, 更何況那人的右肩已碎, 今生是別想再用右手了。

中劍的侍衛躺在冰冷的青石路面上, 胸口微微起伏。 他真的很年輕, 眉宇間還透著些孩子氣, 眼神卻是散的,

沒有光彩也沒有焦點。 生命正連同鮮血從他的體內流失殆盡, 每一次呼吸都成了痛苦的掙扎。

慕容雋在他身邊蹲下來, 目光很柔和——也許這不是一個聰明的侍衛, 卻絕對勇敢、忠誠。 "你的家人我會照顧, 如果有心願未了, 也可以告訴我……"慕容雋認真地說。 他十七歲就開始統領軍隊, 知道對於一個將死的士兵, 什麼樣的承諾更能讓他們感到慰藉。

年輕侍衛淡淡地笑了一下, 笑容是蒼白的。

九歲那年, 風鵠便盲了, 盲得很徹底, 所有的光與色在頃刻之間化為滿目青灰。 之後的十年, 一切關於視覺的印象都從記憶中漸漸淡出, 她開始學著通過別的途徑去欣賞這個世界——青灰色的視野之外, 天地萬物依舊生動而鮮活:風的聲音,

雨的味道, 太陽照在臉上的溫度, 山嵐潤濕衣袖的觸感……

有時候風鵠想, 如果世上只有這些東西就好了。 然而怎麼可能呢?

昨天哥哥風鴻整晚沒有回來。 一大早, 風鵠就坐在草廬前的樹下等他。 天氣涼了, 樹木在清冷的空氣裡散發出幽淡的落葉氣息, 那味道讓風鵠想起一些遙遠的事情, 想得入神, 連"噠噠"而來的馬蹄聲也仿佛沒有聽見。

"你叫風鵠?"陌生的聲音響起, 不是哥哥, 不是記憶中的任何人。 一片紅葉隨著風從風鵠的指尖翻飛開去:"你是誰?" "燕王, 慕容雋。 "風鵠想了想:"我知道你。 ""所有人都知道我。 "慕容雋笑笑, "你哥哥托我來帶樣東西給你。 ""他人呢?"片刻的沉寂之後, 風鵠忽然歎了口氣, "他死了, 對麼?" "你怎麼知道?""我只是覺得……他死了。

"慕容雋發現最近有趣的人似乎越來越多了:使一手奇異劍法的蒙面刺客;臨死前堅持要國君親自代送東西的年輕侍衛;再加上面前這個有著巫師般洞察力、美麗而怪異的盲女……

"你哥哥在龍城市上替我擋了一劍, 臨終前, 他說……"慕容雋將一塊玉牌放到風鵠手裡, "這個, 要我一定親自交給你。 "淡青色的藍田玉, 卻不像一般玉飾那樣溫潤而精巧, 只是劈成平平直直的一塊。 上面刻著些奇怪的紋理, 既無美感也沒有章法, 如果被行家看見, 怕是要感歎暴殄天物了。 風鵠輕撫著那玉牌, 兩隻大眼中透不出任何喜悅或者悲傷的意思, 良久才喃喃道:"怪不得……昨晚他都沒回來。 "慕容雋蹲下身來望著她, 像是研究一道燈謎, 或者別的什麼難懂的東西:"我以為你會很傷心。 ""大家都會死的,哥哥,我,所有的人……"風鵠居然輕輕笑了起來,"就像秋天樹上的葉子,既然自己也要落下,又何必去為別的同伴哭呢?""可是你哥哥的這片葉子,落下的似乎太早呢。"慕容雋在風鵠對面的一地枯葉上坐下來,絲毫不顧忌身上落日明珠的錦袍。

風鵠忽然問,"你真的是燕王麼?哥哥說你是大燕第一高手,不過……到了秋天,你會和別的葉子不同麼?"慕容雋怔了怔,這是他生平第一次遇到這種問題,在之前的三十年裡,從沒有人敢將他比作一片飄零的葉子。"是的,沒什麼不同吧。"他撫著額頭苦笑,"落下去以後,一樣會在土壤裡爛成花肥罷……"半日清閒對於一國之君已然是一種奢侈,所以慕容雋在天近黃昏的時候策馬趕回龍城。他知道如果再不回去,第二天早朝便會被諫臣的口水淹沒了。

不論一個人最終是否會朽爛成花肥,但只要一息尚存,仍然要為了各種各樣的理由,去奔波勞碌、身不由己。

"明天會有車輦接你進宮,準備一下吧。"離開之前他對風鵠說。風鵠沒有說話,事實上也不需要說話——燕王慕容雋想邀約什麼人,歷來沒有徵求意見的習慣,一件事說出來,就意味著已經決定了。

天黑了,單薄而蒼白的一輪月亮。風鵠在草廬中唱著歌,一首老歌,聲音如洞簫般清冷而縹緲。"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憂矣,於我歸處?蜉蝣之翼,采采衣服。心之憂矣,於我歸息?……"門口不知何時站了一個人,黑衣,散發,挺拔而瘦削的影子被月光拖得長長的。風鵠的歌聲斷了:"驪哥,是你麼?"冉天驪走進來屋裡很黑,他卻沒有去尋燈火,只是無聲無息地走到風鵠身邊,伸出手去,撫了撫她的頭髮。

風鵠說:"哥哥死了……" 冉天驪溫柔地看著她:"我知道。" "明天我會去燕王宮。""……我也知道。"外面的月光似乎暗了下來,那是因為屋子裡有什麼東西亮了起來。冉天驪的頸上多了柄輕盈澄亮的軟劍,執劍的是風鵠——柔弱的、盲了眼睛的風鵠。

"天傷劍……"冉天驪低下頭去看那把劍,"我好像很久沒見你用過了……劍是不可以寂寞太久的,要時常用鮮血去浸潤,才不會失了靈氣。""就像你的'離別'?"冉天驪搖了搖頭:"'離別'永遠也不能和'天傷'相提並論,同樣的,我們也永遠不能和你相提並論——這幾乎是人與神的區別。""我不是神,我只是一個瞎子。" "有了天傷劍你就是神,"冉天驪的語氣忽然森冷起來,"神有神的宿命,千萬別試著去背離它。"神的宿命是什麼?大多時候神之所以受到崇拜,僅僅是因為,他可以勝任許多人期待去做,卻又無力完成的事情。因此從某種意義上說,神也是一種工具,一種背負了太多渴望的而沉重無比的工具。

燕王宮,樓臺殿閣裡都是鮮卑人的張狂隨性,除了後花園的蘭軒。離開西山腳下的那間草廬,進入王宮的風鵠暫時就住在這裡。

慕容雋不時會來,喝一杯茶或者略坐片刻,風鵠起初覺得他很悠閒,但後來有宮女說,這樣的小坐實際上已經占去了他大半的閒暇。"總有一天我們要叫您王妃的,陛下喜歡您勝過王后呢。"那宮女說。風鵠啞然一笑,心卻莫名地籠了些陰鬱,浮雲擾月似的,飄忽且無處尋根。

寒露剛過,燕軍大捷的消息便傳到了龍城。那天恰逢慕容雋三十二歲的生辰,整個燕王宮都興奮起來,絲竹鼓樂伴著宮廷盛宴,從夕陽西下直至夜色深沉。

然而慕容雋卻並未沉溺於其中。酒過三巡之後,他便佯醉離開了大殿,此刻正牽著風鵠的衣袖,踏著一階月色走上王宮西邊的棲雲台。

棲雲台默默矗立著,在喧囂之外,明月清霜裡。這是王宮的最高處,也是整個龍城的最高處,寒冷而又寂靜,上可仰長空星漢,下可瞰四野蒼茫。

"從這裡,可以看見鮮卑人的來處和去處。"手指撫過堅硬的青石圍欄,慕容雋告訴風鵠。"來處在北方,那裡有潢水河,我的祖先在岸邊放牧,逐水草而居;去處在南方,豐饒的中原大地,繁華的建康城……而中間,不過隔了一個冉氏而已……"慕容雋忽然輕笑起來,浩蕩夜風吹卷著他的袍袖,在風鵠耳邊獵獵作響:"相信麼,風鵠,明年的這個時候,我將在魏王冉閔的王宮裡,舉行大燕國的下一次慶典。"風鵠靜靜地聽,體味著他的激情和不可一世,終於有些茫然了——如果要自己選擇,那芳草連天的來處,蒼穹下放牧的時光,倒是更值得留戀呢。

"回不去了,鮮卑人像箭一樣,是不走回頭路的。"慕容雋頓了頓,"你說'都想著'……你還認識其他嚮往中原的人麼?"風鵠微怔,剛想回答,卻忽然皺了皺眉。她聽到了奇怪的聲音——在自己身後,什麼東西把風聲撕碎了。慕容雋驀地移動步伐,帶著風鵠向一側轉去,而剛剛依憑的石欄上,已經"叮叮咚咚"嵌進十幾枚暗器。一擊未中,接著便是第二波、第三波。破空而來的細碎金屬反射了月光,棲雲臺上仿佛下著一場星雨,冰涼閃爍,美麗卻致命。

以攻為守向來是慕容雋的風格,而且他知道偷襲者就匿身於對面圍欄的陰影中。憑藉速度迎頭貼近,在瞬間將其擊殺,原本不成問題,但是他不得不放棄——因為身邊還有風鵠。

"你不必顧及我……"風鵠忍不住說。無論如何,她不願別人因為自己而陷於被動。

(慕容雋沒有回應,只冷冷地笑,又一個閃避後的刹那,左手上忽然一聲輕響,繼而兩點幽綠從他的指間激射出去。)

慕容雋沒有回應,只冷冷地笑著。又一個閃避後的刹那,左手上忽然一聲輕響,繼而兩點幽綠從他的指間激射出去……

"星雨"停了。兩名刺客倒在方才藏身的地方,洞穿他們咽喉的,居然是兩截斷玉——一枚被捏碎了的玉石扳指,原本裝飾在慕容雋的左手上。

就像一支嘈雜的曲子嘎然而止,突如其來的靜寂讓人有些難以適應。片刻之後風鵠說:"你身上有血的味道,在右肩。"慕容雋不得不佩服她的敏銳,因為劇痛正從自己的右肩襲來,大概有一枚飛鏢或者別的什麼東西打在裡面,陷得很深。因為顧及著風鵠,他還是給了對手一點機會。"是我拖累了你……"風鵠輕歎,一種很陌生的,叫做"歉疚"的感覺在心裡彌漫開來。

慕容雋不以為然地笑笑,目光掃向那兩名刺客:"這樣為我慶賀生辰,冉閔真是有心……或許,我也該有所表示吧。"次日早朝,燕王慕容雋正告滿朝文武,他將親征冉魏。沒人反對,沒人大驚小怪——在這樣的紛亂年代裡,每個君王都可以跨上馬背,為了生存、欲望、仇恨或者其它什麼理由大戰一場。

蘭軒。午後。夢境悠長。

風鵠在夢裡依然見不到任何景象,只有一些若遠若近的聲音和若即若離的感覺。方才她聽見哥哥風鴻在耳邊說話,醒來時卻怎麼也想不起內容。癡坐了片刻,覺得身上有些冷了。

一個人走進來,腳步輕而熟悉,風鵠剛要開口叫他的名字,卻忽然聽到了利劍出鞘的聲音,接著一縷深寒撲面而至,凜冽如北風。風鵠靜靜的,一動不動,只是等到那寒意迫近咽喉時,袖底才有一道奪目的光芒迸射而出。仿佛受了魔咒,進攻者的劍居然被輕而易舉地鎖住,並帶脫了手,鏘然落地。

光芒乍斂,天傷劍靜靜地橫著,水一樣平靜。風鵠一聲輕歎:"驪哥,你來治我的罪了……" "昨天我們有兩個人死在棲雲台。"冉天驪僵冷地站著,"而那時,燕王就在你伸手可及的地方……""所以我應該在那個時候殺了他,在他試圖保護我的時候殺了他,對麼?"冉天驪面無表情:"為了主公,冉氏門人的劍可以刺進任何人的胸膛。"風鵠沉默,許久才蒼涼一笑:"所以,你的'離別'就刺進了風鴻的胸膛。"像是被很重的東西當胸猛撞了一下,冉天驪的臉色驟然變得蒼白。"對風鴻的事,我早晚會給你個交代。但是燕王後天便要起兵伐魏,而冉氏一門除了你,再沒有什麼人可以阻止他!"他拾起地上的"離別",轉身向門外走去,步履滯重得像個垂暮的老人。

"剛剛為什麼用左手劍,"風鵠忽然問,"你的右手呢?""……死了。"冉天驪慘澹地笑笑。黑色長袖的覆蓋之下,他的右手正在枯萎,"一個月前,它和風鴻一起死在龍城鬧市上了。"

十幾年前鄴城周邊乾裂的田地和遍地的餓殍是風鵠對這個世界最初的記憶。仿佛那也是個端點,之前的一切,甚至是自己的父母、家園都再也想不起了。哥哥風鴻帶著她遊蕩乞食,以人們微薄的憐憫維繫著同樣微薄的生命。直到有一天,在鬧市路邊,他們遇見那個叫冉閔的人。"願意做我的孩子麼?"他這樣問他們。他們被他身上明亮的鎧甲和臉上溫暖的笑容眩住,忘了點頭。

冉閔是那種生來就需要別人為他前仆後繼的人,當他還在後趙的殿堂上稱臣時,就已經為此做好了準備。冉氏門下有許多收養的孤兒,冉閔相信假以時日,這些曾經被棄如敝履的孩子,將成為他最堅強的羽翼——後來,事實一再證明了他的正確。

對於風鵠來說,冉閔是父親、是師父、是主人。然而九歲時的某個清晨,當她喝下他親手端來的一盞藥膳後,雙眼就再也看不見任何東西。她在黑暗中哭泣,耳邊卻響起冉閔熱切的聲音:"你是最聰明的孩子,天傷劍選中的孩子。失明有什麼可怕呢?眼中無色就不會為色相所擾。從今天開始,你就是執掌天傷劍的人了……"天傷劍——冉氏門中的聖物,一柄美麗而奇異的劍。輕柔如月光的外表下蘊藏著鬼泣神傷的威力,數百年間能駕禦它的劍客鳳毛麟角,而且,全部是瞎子。沒人能解釋其中究竟,也許只有盲了眼睛,才不會被一劍揮出時那驚世的光華攪亂心神吧。

很難說是天傷劍造就了風鵠,還是風鵠喚醒了天傷劍。七年後一道奪魄勾魂的劍光從冉府花園沖天而起,所有人都瞠目結舌。冉閔看著那劍光,像在看一條登上雲端的路,卻不知道風鵠在長久的黑暗中練就這光芒,只是為了回報他當初的一個微笑。

隨著主人最終走上金殿,原本眾多的冉氏門徒也在經年的廝殺中落葉般化為塵土。似乎他們活著,就是為了等待一個赴死的機會。只有風鵠例外,因為所有人都相信天傷劍的神話——天傷劍就是能人所不能,就是不敗,就是不死。

燕軍出征那天,龍城大雪。慕容雋走出寢宮時,抬頭看了一眼陰雲低垂的天空,腳步卻沒有停下來——數千鐵騎正在皇城外的校場上等他,無論天色如何,誓師大典是不會推遲的。

步輦沿著白雪覆蓋的甬道走向宮門,耳邊已經隱隱可以聽見鼓角爭鳴。突然前方有人擋住了去路——在這樣的時間、這樣的地點,誰敢擋國君的路?

冉天驪一襲黑衣,孤直地站著,手中是修長的"離別"。慕容雋一眼便認出這個人來:"我們見過的。""你的記性很好。" "我很佩服你們冉氏門人的韌性,這樣一而再、再而三,難道不厭煩麼?""魏王有令,只要你還活著,我們便不死不休。" "不死不休?"慕容雋冷笑——為什麼世人總喜歡用一些豪言壯語來掩飾自己的無能呢?真英雄就該金戈鐵馬地見勝敗,又何需幾個刺客去"不死不休"?

"我要你死!" 冉天驪固執地堅持。

看著他拔劍而來,慕容雋歎了口氣——儘管這人的左手劍氣勢仍在,但被那條僵硬的右臂所累,速度已經大不如前。同上次相較,慕容雋覺得他這次更像是來尋死的。幾乎沒費什麼力氣,離別劍便被慕容雋一掌擊飛,與此同時,他的另一隻手也扣住了冉天驪的咽喉。"你就想以這種實力殺我麼?"慕容雋問——沒有譏諷的意味,純粹是疑問。

冉天驪忽然一笑:"不是我。"慕容雋還沒弄懂這三個字的含義,就看見側面的宮牆上有劍光飛落,伴著一個淡淡的影子,流星般滑過,清豔得讓人感傷,燦爛得讓人恐懼。慕容雋疾退,順勢抽出一名衛士的長劍——沙場之外他很少拔劍,不是不擅用劍,而是碰不到值得拔劍的人。

但現在不同了。兩道劍光在高大的宮牆和狹長的甬道間翻飛,黯淡了一地的雪,帶起漫天的風。風狂卷,碎瓊亂玉飛揚開來,讓所有人心旌搖晃。

當一切重又安靜下來的時候,慕容雋手中三尺凡鐵已斷,右肩上卻刺進了一柄劍——澄淨如水,輕柔如嵐。他凝視著執劍的人,似乎有些難以置信,卻終於還是笑了:"風鵠,你總有本事讓人覺得意外。" "還記得哥哥讓你帶給我的那塊玉牌麼?"風鵠幽幽說,"它在冉氏門中,是殺人的令符。哥哥之所以擋那一劍,只是奉命要把我送到你身邊,或者說,把你送到我劍下。我的眼睛看不見,不能去找你。" "所以我去找你了,帶著殺自己的令符。"慕容雋想起龍城鬧市上那張稚氣未脫的臉,不由苦笑,"你哥哥做得很好。"血沿著劍刃淌出來,染紅了征袍。風鵠可以準確地感知劍所刺中的位置——不久前在棲雲臺上,正是同樣的地方,他中了一枚暗器。腥甜的鮮血氣息讓她驀地有些心悸,天傷劍滯住了,沒有深深地刺下去——或者,根本沒打算刺下去。

"風鵠,你在等什麼!"身後響起冉天驪焦急的聲音。然而風鵠沒有動,像是在思考什麼難題,困惑得眉也皺起來,忽然間又豁然開朗,居然有了幾分愉悅的意思。風鵠把天傷劍從慕容雋肩頭拔出,緩緩垂下說:"不。" "你說什麼?"冉天驪似乎沒聽清楚。"我不想殺他,不想殺任何人。"風鵠說,"我累了,要找個地方休息。"冉天驪愣怔當場,怪異地望著她笑:"你說不想?風鴻用性命才換來的這個機會,你卻說不想?" "你真的明白,風鴻是怎樣想的麼?"風鵠淡淡地反問,手揚起,一塊玉在空中劃了個優美的弧度,落進冉天驪懷中。

那是風鴻托慕容雋帶去的那枚殺人令符,卻又有些不同,冉天驪被令符上的紋理鎖住了目光——這些不是令符原本的紋理,而是後來刻上去的。小時侯風鴻常會刻一些特殊的痕跡來代表不同的意思,教風鵠觸摸,辨認。他在旁邊看,也記住了一些,那是僅屬於他們三個人的文字。

這面玉牌上刻著的意思是"遠走高飛"。風鴻拼了性命讓燕王送來的,不是命令,而是囑託。雖然他最終以一個冉氏門徒的方式去死,卻希望妹妹能為了自己而活。

"我不信!"冉天驪將玉牌甩出去,眼中一片血紅,"即使他可以叛離,你也不能。因為你是執掌天傷劍的人!" "只是因為天傷劍麼?"風鵠笑了,天傷劍忽然換過左手,很恬淡地揮起來又落下去,一條右臂已經斬斷於地。

血噴薄而出,濺落一地梅花。燕王慕容雋閉了閉眼睛,感覺心被什麼東西深深刺了一下。冉天驪發出一聲淒厲的嘶吼,整個人崩潰了。

"他們說,有了天傷劍我就是神,現在……我什麼都不是了。"風鵠對慕容雋說,蒼白的臉上分明寫著如釋重負,"我是刺客,你要殺了我麼?"慕容雋搖搖頭。

於是風鵠向著宮門外走去,半幅衣衫已經紅得刺目,另外半幅卻依然雪白,像要化進這天地的蒼茫中。既然眼盲曾經讓她羽化成神,那麼現在,斷臂也該讓她再還原為人了吧?

慕容雋沒有阻攔——攔下來又能如何?他知道自己的角色,他是君王,是殺人者,和魏王冉閔一樣,是這個女子拼了斷臂,也要離開的那種人。

冉天驪在被燕王釋放後離開了王宮,卻從此再沒有回冉魏。有士兵在宮門前撿到了一把劍,狹長而雪亮,是離別劍。

一年後,燕滅冉魏,魏王冉閔伏誅。

又是八個寒暑。

深秋時節,燕王慕容雋獨自在鄴城郊外的山林間徜徉,此時鄴城已經是大燕的新都了。

南方遼闊的中原依然是他的理想,然而身上日漸嚴重的病痛卻在提醒著人生的苦短。近來,時常想起那個盲了眼睛的女孩,想起初見面時她說的話——"到了秋天,你會和別的葉子不同麼?"鄴城是她的家鄉呢。

漫無目的地穿過一片疏林,眼前出現了一片開闊的草地,幾株黃葉飄落的樹木生長其間。樹後面,有一間小小的草廬——這格局如此熟悉而又如此遙遠。慕容雋的腳步頓住了,久久未動。時光仿佛倒流回龍城郊外,西山山腳。然而草廬中,還會有當年的人麼?

""大家都會死的,哥哥,我,所有的人……"風鵠居然輕輕笑了起來,"就像秋天樹上的葉子,既然自己也要落下,又何必去為別的同伴哭呢?""可是你哥哥的這片葉子,落下的似乎太早呢。"慕容雋在風鵠對面的一地枯葉上坐下來,絲毫不顧忌身上落日明珠的錦袍。

風鵠忽然問,"你真的是燕王麼?哥哥說你是大燕第一高手,不過……到了秋天,你會和別的葉子不同麼?"慕容雋怔了怔,這是他生平第一次遇到這種問題,在之前的三十年裡,從沒有人敢將他比作一片飄零的葉子。"是的,沒什麼不同吧。"他撫著額頭苦笑,"落下去以後,一樣會在土壤裡爛成花肥罷……"半日清閒對於一國之君已然是一種奢侈,所以慕容雋在天近黃昏的時候策馬趕回龍城。他知道如果再不回去,第二天早朝便會被諫臣的口水淹沒了。

不論一個人最終是否會朽爛成花肥,但只要一息尚存,仍然要為了各種各樣的理由,去奔波勞碌、身不由己。

"明天會有車輦接你進宮,準備一下吧。"離開之前他對風鵠說。風鵠沒有說話,事實上也不需要說話——燕王慕容雋想邀約什麼人,歷來沒有徵求意見的習慣,一件事說出來,就意味著已經決定了。

天黑了,單薄而蒼白的一輪月亮。風鵠在草廬中唱著歌,一首老歌,聲音如洞簫般清冷而縹緲。"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憂矣,於我歸處?蜉蝣之翼,采采衣服。心之憂矣,於我歸息?……"門口不知何時站了一個人,黑衣,散發,挺拔而瘦削的影子被月光拖得長長的。風鵠的歌聲斷了:"驪哥,是你麼?"冉天驪走進來屋裡很黑,他卻沒有去尋燈火,只是無聲無息地走到風鵠身邊,伸出手去,撫了撫她的頭髮。

風鵠說:"哥哥死了……" 冉天驪溫柔地看著她:"我知道。" "明天我會去燕王宮。""……我也知道。"外面的月光似乎暗了下來,那是因為屋子裡有什麼東西亮了起來。冉天驪的頸上多了柄輕盈澄亮的軟劍,執劍的是風鵠——柔弱的、盲了眼睛的風鵠。

"天傷劍……"冉天驪低下頭去看那把劍,"我好像很久沒見你用過了……劍是不可以寂寞太久的,要時常用鮮血去浸潤,才不會失了靈氣。""就像你的'離別'?"冉天驪搖了搖頭:"'離別'永遠也不能和'天傷'相提並論,同樣的,我們也永遠不能和你相提並論——這幾乎是人與神的區別。""我不是神,我只是一個瞎子。" "有了天傷劍你就是神,"冉天驪的語氣忽然森冷起來,"神有神的宿命,千萬別試著去背離它。"神的宿命是什麼?大多時候神之所以受到崇拜,僅僅是因為,他可以勝任許多人期待去做,卻又無力完成的事情。因此從某種意義上說,神也是一種工具,一種背負了太多渴望的而沉重無比的工具。

燕王宮,樓臺殿閣裡都是鮮卑人的張狂隨性,除了後花園的蘭軒。離開西山腳下的那間草廬,進入王宮的風鵠暫時就住在這裡。

慕容雋不時會來,喝一杯茶或者略坐片刻,風鵠起初覺得他很悠閒,但後來有宮女說,這樣的小坐實際上已經占去了他大半的閒暇。"總有一天我們要叫您王妃的,陛下喜歡您勝過王后呢。"那宮女說。風鵠啞然一笑,心卻莫名地籠了些陰鬱,浮雲擾月似的,飄忽且無處尋根。

寒露剛過,燕軍大捷的消息便傳到了龍城。那天恰逢慕容雋三十二歲的生辰,整個燕王宮都興奮起來,絲竹鼓樂伴著宮廷盛宴,從夕陽西下直至夜色深沉。

然而慕容雋卻並未沉溺於其中。酒過三巡之後,他便佯醉離開了大殿,此刻正牽著風鵠的衣袖,踏著一階月色走上王宮西邊的棲雲台。

棲雲台默默矗立著,在喧囂之外,明月清霜裡。這是王宮的最高處,也是整個龍城的最高處,寒冷而又寂靜,上可仰長空星漢,下可瞰四野蒼茫。

"從這裡,可以看見鮮卑人的來處和去處。"手指撫過堅硬的青石圍欄,慕容雋告訴風鵠。"來處在北方,那裡有潢水河,我的祖先在岸邊放牧,逐水草而居;去處在南方,豐饒的中原大地,繁華的建康城……而中間,不過隔了一個冉氏而已……"慕容雋忽然輕笑起來,浩蕩夜風吹卷著他的袍袖,在風鵠耳邊獵獵作響:"相信麼,風鵠,明年的這個時候,我將在魏王冉閔的王宮裡,舉行大燕國的下一次慶典。"風鵠靜靜地聽,體味著他的激情和不可一世,終於有些茫然了——如果要自己選擇,那芳草連天的來處,蒼穹下放牧的時光,倒是更值得留戀呢。

"回不去了,鮮卑人像箭一樣,是不走回頭路的。"慕容雋頓了頓,"你說'都想著'……你還認識其他嚮往中原的人麼?"風鵠微怔,剛想回答,卻忽然皺了皺眉。她聽到了奇怪的聲音——在自己身後,什麼東西把風聲撕碎了。慕容雋驀地移動步伐,帶著風鵠向一側轉去,而剛剛依憑的石欄上,已經"叮叮咚咚"嵌進十幾枚暗器。一擊未中,接著便是第二波、第三波。破空而來的細碎金屬反射了月光,棲雲臺上仿佛下著一場星雨,冰涼閃爍,美麗卻致命。

以攻為守向來是慕容雋的風格,而且他知道偷襲者就匿身於對面圍欄的陰影中。憑藉速度迎頭貼近,在瞬間將其擊殺,原本不成問題,但是他不得不放棄——因為身邊還有風鵠。

"你不必顧及我……"風鵠忍不住說。無論如何,她不願別人因為自己而陷於被動。

(慕容雋沒有回應,只冷冷地笑,又一個閃避後的刹那,左手上忽然一聲輕響,繼而兩點幽綠從他的指間激射出去。)

慕容雋沒有回應,只冷冷地笑著。又一個閃避後的刹那,左手上忽然一聲輕響,繼而兩點幽綠從他的指間激射出去……

"星雨"停了。兩名刺客倒在方才藏身的地方,洞穿他們咽喉的,居然是兩截斷玉——一枚被捏碎了的玉石扳指,原本裝飾在慕容雋的左手上。

就像一支嘈雜的曲子嘎然而止,突如其來的靜寂讓人有些難以適應。片刻之後風鵠說:"你身上有血的味道,在右肩。"慕容雋不得不佩服她的敏銳,因為劇痛正從自己的右肩襲來,大概有一枚飛鏢或者別的什麼東西打在裡面,陷得很深。因為顧及著風鵠,他還是給了對手一點機會。"是我拖累了你……"風鵠輕歎,一種很陌生的,叫做"歉疚"的感覺在心裡彌漫開來。

慕容雋不以為然地笑笑,目光掃向那兩名刺客:"這樣為我慶賀生辰,冉閔真是有心……或許,我也該有所表示吧。"次日早朝,燕王慕容雋正告滿朝文武,他將親征冉魏。沒人反對,沒人大驚小怪——在這樣的紛亂年代裡,每個君王都可以跨上馬背,為了生存、欲望、仇恨或者其它什麼理由大戰一場。

蘭軒。午後。夢境悠長。

風鵠在夢裡依然見不到任何景象,只有一些若遠若近的聲音和若即若離的感覺。方才她聽見哥哥風鴻在耳邊說話,醒來時卻怎麼也想不起內容。癡坐了片刻,覺得身上有些冷了。

一個人走進來,腳步輕而熟悉,風鵠剛要開口叫他的名字,卻忽然聽到了利劍出鞘的聲音,接著一縷深寒撲面而至,凜冽如北風。風鵠靜靜的,一動不動,只是等到那寒意迫近咽喉時,袖底才有一道奪目的光芒迸射而出。仿佛受了魔咒,進攻者的劍居然被輕而易舉地鎖住,並帶脫了手,鏘然落地。

光芒乍斂,天傷劍靜靜地橫著,水一樣平靜。風鵠一聲輕歎:"驪哥,你來治我的罪了……" "昨天我們有兩個人死在棲雲台。"冉天驪僵冷地站著,"而那時,燕王就在你伸手可及的地方……""所以我應該在那個時候殺了他,在他試圖保護我的時候殺了他,對麼?"冉天驪面無表情:"為了主公,冉氏門人的劍可以刺進任何人的胸膛。"風鵠沉默,許久才蒼涼一笑:"所以,你的'離別'就刺進了風鴻的胸膛。"像是被很重的東西當胸猛撞了一下,冉天驪的臉色驟然變得蒼白。"對風鴻的事,我早晚會給你個交代。但是燕王後天便要起兵伐魏,而冉氏一門除了你,再沒有什麼人可以阻止他!"他拾起地上的"離別",轉身向門外走去,步履滯重得像個垂暮的老人。

"剛剛為什麼用左手劍,"風鵠忽然問,"你的右手呢?""……死了。"冉天驪慘澹地笑笑。黑色長袖的覆蓋之下,他的右手正在枯萎,"一個月前,它和風鴻一起死在龍城鬧市上了。"

十幾年前鄴城周邊乾裂的田地和遍地的餓殍是風鵠對這個世界最初的記憶。仿佛那也是個端點,之前的一切,甚至是自己的父母、家園都再也想不起了。哥哥風鴻帶著她遊蕩乞食,以人們微薄的憐憫維繫著同樣微薄的生命。直到有一天,在鬧市路邊,他們遇見那個叫冉閔的人。"願意做我的孩子麼?"他這樣問他們。他們被他身上明亮的鎧甲和臉上溫暖的笑容眩住,忘了點頭。

冉閔是那種生來就需要別人為他前仆後繼的人,當他還在後趙的殿堂上稱臣時,就已經為此做好了準備。冉氏門下有許多收養的孤兒,冉閔相信假以時日,這些曾經被棄如敝履的孩子,將成為他最堅強的羽翼——後來,事實一再證明了他的正確。

對於風鵠來說,冉閔是父親、是師父、是主人。然而九歲時的某個清晨,當她喝下他親手端來的一盞藥膳後,雙眼就再也看不見任何東西。她在黑暗中哭泣,耳邊卻響起冉閔熱切的聲音:"你是最聰明的孩子,天傷劍選中的孩子。失明有什麼可怕呢?眼中無色就不會為色相所擾。從今天開始,你就是執掌天傷劍的人了……"天傷劍——冉氏門中的聖物,一柄美麗而奇異的劍。輕柔如月光的外表下蘊藏著鬼泣神傷的威力,數百年間能駕禦它的劍客鳳毛麟角,而且,全部是瞎子。沒人能解釋其中究竟,也許只有盲了眼睛,才不會被一劍揮出時那驚世的光華攪亂心神吧。

很難說是天傷劍造就了風鵠,還是風鵠喚醒了天傷劍。七年後一道奪魄勾魂的劍光從冉府花園沖天而起,所有人都瞠目結舌。冉閔看著那劍光,像在看一條登上雲端的路,卻不知道風鵠在長久的黑暗中練就這光芒,只是為了回報他當初的一個微笑。

隨著主人最終走上金殿,原本眾多的冉氏門徒也在經年的廝殺中落葉般化為塵土。似乎他們活著,就是為了等待一個赴死的機會。只有風鵠例外,因為所有人都相信天傷劍的神話——天傷劍就是能人所不能,就是不敗,就是不死。

燕軍出征那天,龍城大雪。慕容雋走出寢宮時,抬頭看了一眼陰雲低垂的天空,腳步卻沒有停下來——數千鐵騎正在皇城外的校場上等他,無論天色如何,誓師大典是不會推遲的。

步輦沿著白雪覆蓋的甬道走向宮門,耳邊已經隱隱可以聽見鼓角爭鳴。突然前方有人擋住了去路——在這樣的時間、這樣的地點,誰敢擋國君的路?

冉天驪一襲黑衣,孤直地站著,手中是修長的"離別"。慕容雋一眼便認出這個人來:"我們見過的。""你的記性很好。" "我很佩服你們冉氏門人的韌性,這樣一而再、再而三,難道不厭煩麼?""魏王有令,只要你還活著,我們便不死不休。" "不死不休?"慕容雋冷笑——為什麼世人總喜歡用一些豪言壯語來掩飾自己的無能呢?真英雄就該金戈鐵馬地見勝敗,又何需幾個刺客去"不死不休"?

"我要你死!" 冉天驪固執地堅持。

看著他拔劍而來,慕容雋歎了口氣——儘管這人的左手劍氣勢仍在,但被那條僵硬的右臂所累,速度已經大不如前。同上次相較,慕容雋覺得他這次更像是來尋死的。幾乎沒費什麼力氣,離別劍便被慕容雋一掌擊飛,與此同時,他的另一隻手也扣住了冉天驪的咽喉。"你就想以這種實力殺我麼?"慕容雋問——沒有譏諷的意味,純粹是疑問。

冉天驪忽然一笑:"不是我。"慕容雋還沒弄懂這三個字的含義,就看見側面的宮牆上有劍光飛落,伴著一個淡淡的影子,流星般滑過,清豔得讓人感傷,燦爛得讓人恐懼。慕容雋疾退,順勢抽出一名衛士的長劍——沙場之外他很少拔劍,不是不擅用劍,而是碰不到值得拔劍的人。

但現在不同了。兩道劍光在高大的宮牆和狹長的甬道間翻飛,黯淡了一地的雪,帶起漫天的風。風狂卷,碎瓊亂玉飛揚開來,讓所有人心旌搖晃。

當一切重又安靜下來的時候,慕容雋手中三尺凡鐵已斷,右肩上卻刺進了一柄劍——澄淨如水,輕柔如嵐。他凝視著執劍的人,似乎有些難以置信,卻終於還是笑了:"風鵠,你總有本事讓人覺得意外。" "還記得哥哥讓你帶給我的那塊玉牌麼?"風鵠幽幽說,"它在冉氏門中,是殺人的令符。哥哥之所以擋那一劍,只是奉命要把我送到你身邊,或者說,把你送到我劍下。我的眼睛看不見,不能去找你。" "所以我去找你了,帶著殺自己的令符。"慕容雋想起龍城鬧市上那張稚氣未脫的臉,不由苦笑,"你哥哥做得很好。"血沿著劍刃淌出來,染紅了征袍。風鵠可以準確地感知劍所刺中的位置——不久前在棲雲臺上,正是同樣的地方,他中了一枚暗器。腥甜的鮮血氣息讓她驀地有些心悸,天傷劍滯住了,沒有深深地刺下去——或者,根本沒打算刺下去。

"風鵠,你在等什麼!"身後響起冉天驪焦急的聲音。然而風鵠沒有動,像是在思考什麼難題,困惑得眉也皺起來,忽然間又豁然開朗,居然有了幾分愉悅的意思。風鵠把天傷劍從慕容雋肩頭拔出,緩緩垂下說:"不。" "你說什麼?"冉天驪似乎沒聽清楚。"我不想殺他,不想殺任何人。"風鵠說,"我累了,要找個地方休息。"冉天驪愣怔當場,怪異地望著她笑:"你說不想?風鴻用性命才換來的這個機會,你卻說不想?" "你真的明白,風鴻是怎樣想的麼?"風鵠淡淡地反問,手揚起,一塊玉在空中劃了個優美的弧度,落進冉天驪懷中。

那是風鴻托慕容雋帶去的那枚殺人令符,卻又有些不同,冉天驪被令符上的紋理鎖住了目光——這些不是令符原本的紋理,而是後來刻上去的。小時侯風鴻常會刻一些特殊的痕跡來代表不同的意思,教風鵠觸摸,辨認。他在旁邊看,也記住了一些,那是僅屬於他們三個人的文字。

這面玉牌上刻著的意思是"遠走高飛"。風鴻拼了性命讓燕王送來的,不是命令,而是囑託。雖然他最終以一個冉氏門徒的方式去死,卻希望妹妹能為了自己而活。

"我不信!"冉天驪將玉牌甩出去,眼中一片血紅,"即使他可以叛離,你也不能。因為你是執掌天傷劍的人!" "只是因為天傷劍麼?"風鵠笑了,天傷劍忽然換過左手,很恬淡地揮起來又落下去,一條右臂已經斬斷於地。

血噴薄而出,濺落一地梅花。燕王慕容雋閉了閉眼睛,感覺心被什麼東西深深刺了一下。冉天驪發出一聲淒厲的嘶吼,整個人崩潰了。

"他們說,有了天傷劍我就是神,現在……我什麼都不是了。"風鵠對慕容雋說,蒼白的臉上分明寫著如釋重負,"我是刺客,你要殺了我麼?"慕容雋搖搖頭。

於是風鵠向著宮門外走去,半幅衣衫已經紅得刺目,另外半幅卻依然雪白,像要化進這天地的蒼茫中。既然眼盲曾經讓她羽化成神,那麼現在,斷臂也該讓她再還原為人了吧?

慕容雋沒有阻攔——攔下來又能如何?他知道自己的角色,他是君王,是殺人者,和魏王冉閔一樣,是這個女子拼了斷臂,也要離開的那種人。

冉天驪在被燕王釋放後離開了王宮,卻從此再沒有回冉魏。有士兵在宮門前撿到了一把劍,狹長而雪亮,是離別劍。

一年後,燕滅冉魏,魏王冉閔伏誅。

又是八個寒暑。

深秋時節,燕王慕容雋獨自在鄴城郊外的山林間徜徉,此時鄴城已經是大燕的新都了。

南方遼闊的中原依然是他的理想,然而身上日漸嚴重的病痛卻在提醒著人生的苦短。近來,時常想起那個盲了眼睛的女孩,想起初見面時她說的話——"到了秋天,你會和別的葉子不同麼?"鄴城是她的家鄉呢。

漫無目的地穿過一片疏林,眼前出現了一片開闊的草地,幾株黃葉飄落的樹木生長其間。樹後面,有一間小小的草廬——這格局如此熟悉而又如此遙遠。慕容雋的腳步頓住了,久久未動。時光仿佛倒流回龍城郊外,西山山腳。然而草廬中,還會有當年的人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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