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70年12月7日, 剛剛對捷克、波蘭進行國事訪問後, 當時的聯邦德國總理維利·勃蘭特冒著凜冽的寒風來到華沙猶太人死難者紀念碑下,

《美麗靈魂:黑暗中的反抗者》
作者:埃亞勒·普雷斯
譯者:劉靜雯
版本:中信出版社
2017年5月
作者通過四個故事, 力圖找出當個體遭遇道德困境, 即其面臨的群體性行為與一貫信奉的道德倫理原則產生直接衝突時,

《艾希曼在耶路撒冷:一份關於平庸的惡的報告》
作者:漢娜·阿倫特
譯者:安尼
版本:譯林出版社
2016年12月
阿倫特代表作, 她認為惡的化身未必是狂暴的惡魔, 也有可能是平凡、敬業、忠誠的小公務員。
一個嚴肅的哲學問題, 人性中的善良對於一個墮落世界所起的最低限度的維護, 究竟能有多大?更具體地說, 當環境出現問題, 人人都去作惡而不自覺、人人都滿腔正義拿起石塊砸妓女的時候, 個人如何從良善的常識本心出發, 拒絕行惡, 甚至挺身而出阻止作惡?這些問題, 從剛剛擺脫原始野蠻狀態的軸心時代, 就在類似《聖經》這樣的原典裡被提出過。 多年以來, 問題被刻在木板上、石頭上、寫在傳世經卷中, 而答案卻一直在風中飄蕩。
古人說, “惻隱之心, 人皆有之。 ”可是, 比之蓬勃的欲念和破壞的衝動, “一念之間”的善行可能是非常小概率的事件。
人類的每一寸進步都需要艱難跋涉
《美麗靈魂》容納了四個不相關的故事:1938年, 一位瑞士警官違抗瑞士當局的移民法令, 非法庇護猶太難民, 結果他的這一善舉即便在1945年反法西斯戰爭勝利以後, 依舊受到周圍人的壓制和不公待遇, 直至他在貧困和窘迫之中鬱鬱而終;1991年, 一名塞爾維亞平民在巴爾幹種族屠殺中冒死拯救敵族難民——因為違抗了種族的集體意志, 他幾乎為此而喪生;上世紀90年代末, 一名以色列士兵公然違抗軍令向巴勒斯坦難民提供人道援助,
這四個故事很像一幅層層重疊的“雲圖”, 通過距離我們並不是很遠的真實事件, 多角度地詮釋了“美麗靈魂”的含義。 通過閱讀, 一方面可以從這些義人身上獲得良善的力量, 一方面它也提醒我們深思所面臨的困境。 恰如魯迅先生深刻認識到的, 人類文明是通過極大的代價換取緩慢的進步, 成片的樹林塌陷才換來一小塊煤。 從古至今, 人類每一點的進步, 都需要經歷太多的劫難才能換取。
大屠殺、種族滅絕和種族清洗、隱藏在意識形態絞殺背後的利益衝突, 是人類歷史不可避免的黑暗面,幾乎也是個難以治癒的頑疾。我們沒法記住太多在歷次屠殺中無辜被害者的名字,也沒法細細分析讓這些罪惡能夠持續的人性之惡,可能未必就如阿倫特所謂的“平庸之惡”能概括的。《美麗靈魂》所陳述的四個故事線,正好折射了人類經歷過20世紀的主要類型的殺戮:種族滅絕、意識形態衝突、民族隔離……
在無盡血海中,可以見到一株美麗的小花,我們更樂於記住,山洪暴發般的災難中那些閃亮的人性閃光面的名字和他們的義舉。那些拯救者,那些善人,那些守義之事,成為絕望之中的一絲希望。比如,拯救猶太人的德國工廠主辛德勒;冒死簽發生命過關簽證的西班牙外交官,為猶太人避難上海提供援助的中國外交官何鳳山;在南京大屠殺中援助受害者的各國使節團和傳教士,在盧旺達大屠殺中提供生命庇護的圖西族飯店經理,等等。
成為好人,就是對內心向善的最好回報
這些義士的共同特徵就是在他們所身處的環境,顯得極為格格不入。特別是書中描述的瑞士的警官格魯甯格,在納粹發動對猶太人進行迫害的“水晶之夜”,他放寬了邊境線入境的督查,從而讓大量的猶太人獲得了一線生機。對於永久中立國瑞士而言,他的行為無疑是嚴重違反了法律,也有悖於政府交給他的職責。因此當時,他被判有罪,並被開除公職。然而二戰結束了,納粹作為法西斯的罪行已經被人們所熟知了,可瑞士政府依舊沒有更改對格魯寧格的不公正待遇,周圍的人依舊視他為一個瀆職的前警官。他沒法領取養老金,也無處為他自己的義舉而申述。如此,他只能在貧窮和衰老之中度過孤獨的晚年。唯有那一千多位被他拯救的猶太人,依舊感恩他果斷的善舉。
曾有一位長者說,“成為一個好人,就是對內心向善的最好回報。”的確,還有什麼比確信自己是個好人更美好的呢?可是,對於行善的人而言,他們多半要在扭曲的環境裡頂著“不正常”的壓力。作者在《美麗靈魂》一書中也說,“最大的壓力倒不是盲目服從,而是渴望融入集體,不願意被集體拋棄”。
那位在戰火中拯救敵族的塞爾維亞平民亞科就是個例證,因為種族間的殺戮,同一民族緊密抱團是最好的安全性原則,如果出手拯救敵人,那麼等於說自動放棄本族人集體的保護,把自己暴露在對方仇恨的殺戮之中。實際上人群或者組織的集體性犯罪衝動,有點像火山噴發,往往不可遏制,並會經常反復發生。與此同時,人性的基本的善,也會一直存在;惡,從不會主動意識到自身的惡,但是善,也總是默默無言。就一場普遍性的災難而言,所有這些義人所做的努力都是微不足道的,但是對每個被拯救者來說,就是生命意義的全部。
閱讀《美麗靈魂》可發現,每個人其實都是想像的共同體、事實的共同體和孤立無援的個體這“三體”所構成。民族、國族、省族等是想像之共同,身處某個單位、工廠、公司或者家庭是事實上的利益共同,而每個自身是客觀存在的個體,這“三體”之間充滿重重疊疊的矛盾。書中的前兩個故事,是國家、民族這樣想像共同體與個體意志之間的衝突,而後兩個故事是事實共同體與個體的衝突。以色列軍人阿夫納和華爾街會計師萊拉都要同自己供職的組織——軍隊和金融集團的不端行為作鬥爭,維護了法律和正義,個人也為之付出了巨大代價。
守護良知即捍衛文明
可是,在一片混亂之中,怎麼來判斷什麼是正常呢?這甚至比如何挺身而出更令人感到困惑。人類歷史最大的過錯就在於,一類人有辦法用光輝燦爛的詞語把人性之惡包裝成滿滿的正義,從而煽動犯罪,比如說把告密叫做勇敢揭發,背叛和離間叫做劃清界限,殘害他人叫做打倒敵人等。作為孤立個體,不要被想像共同和事實共同的強力風暴所裹挾,是何其之難哉,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話來說,就是敢質疑“2加2等於4”,或者如村上春樹所說,是“用雞蛋去碰牆壁”。
孤立無援的個體保護一絲良知,就像在暴風雨之中保護燭火,即使無力讓世界變得更好,但不能讓自己變得更壞。翻譯家傅雷夫婦自殺之後,因為是“自絕於人民”,所以長期沒有人敢站出來為這對夫婦收屍,處理後事,特別是他們的同事和親友,避之唯恐不及。但是,一個素不相識的女孩子站出來,為傅雷夫婦料理了後事。旁人問及原因,她說自己是個心地軟弱的基督教徒,看到人死橫屍街頭不加收殮是不義的。
或許,是我們所經歷的苦難太多了,與曾經發生過的苦難相比,我們任何的書寫都顯得孱弱無力。古人雲“君子慎獨”,我們知道自己靈魂之中有惡意的種子,但是文明就是不管處於什麼樣的狀況下,都不要把這種惡意釋放出來,不要對微小的苗頭視而不見,不要聽之任之,不要煽動鼓勵仇恨,即使此刻世界範圍內屠殺和仇恨依舊在流溢,ISIS的恐怖主義、各種民族主義、民粹思潮依舊在氾濫。
與歌頌一個個“美麗靈魂”相比,更迫切的是要找到那種遏制“暴風雨”再度來襲的辦法。
□陶林
是人類歷史不可避免的黑暗面,幾乎也是個難以治癒的頑疾。我們沒法記住太多在歷次屠殺中無辜被害者的名字,也沒法細細分析讓這些罪惡能夠持續的人性之惡,可能未必就如阿倫特所謂的“平庸之惡”能概括的。《美麗靈魂》所陳述的四個故事線,正好折射了人類經歷過20世紀的主要類型的殺戮:種族滅絕、意識形態衝突、民族隔離……在無盡血海中,可以見到一株美麗的小花,我們更樂於記住,山洪暴發般的災難中那些閃亮的人性閃光面的名字和他們的義舉。那些拯救者,那些善人,那些守義之事,成為絕望之中的一絲希望。比如,拯救猶太人的德國工廠主辛德勒;冒死簽發生命過關簽證的西班牙外交官,為猶太人避難上海提供援助的中國外交官何鳳山;在南京大屠殺中援助受害者的各國使節團和傳教士,在盧旺達大屠殺中提供生命庇護的圖西族飯店經理,等等。
成為好人,就是對內心向善的最好回報
這些義士的共同特徵就是在他們所身處的環境,顯得極為格格不入。特別是書中描述的瑞士的警官格魯甯格,在納粹發動對猶太人進行迫害的“水晶之夜”,他放寬了邊境線入境的督查,從而讓大量的猶太人獲得了一線生機。對於永久中立國瑞士而言,他的行為無疑是嚴重違反了法律,也有悖於政府交給他的職責。因此當時,他被判有罪,並被開除公職。然而二戰結束了,納粹作為法西斯的罪行已經被人們所熟知了,可瑞士政府依舊沒有更改對格魯寧格的不公正待遇,周圍的人依舊視他為一個瀆職的前警官。他沒法領取養老金,也無處為他自己的義舉而申述。如此,他只能在貧窮和衰老之中度過孤獨的晚年。唯有那一千多位被他拯救的猶太人,依舊感恩他果斷的善舉。
曾有一位長者說,“成為一個好人,就是對內心向善的最好回報。”的確,還有什麼比確信自己是個好人更美好的呢?可是,對於行善的人而言,他們多半要在扭曲的環境裡頂著“不正常”的壓力。作者在《美麗靈魂》一書中也說,“最大的壓力倒不是盲目服從,而是渴望融入集體,不願意被集體拋棄”。
那位在戰火中拯救敵族的塞爾維亞平民亞科就是個例證,因為種族間的殺戮,同一民族緊密抱團是最好的安全性原則,如果出手拯救敵人,那麼等於說自動放棄本族人集體的保護,把自己暴露在對方仇恨的殺戮之中。實際上人群或者組織的集體性犯罪衝動,有點像火山噴發,往往不可遏制,並會經常反復發生。與此同時,人性的基本的善,也會一直存在;惡,從不會主動意識到自身的惡,但是善,也總是默默無言。就一場普遍性的災難而言,所有這些義人所做的努力都是微不足道的,但是對每個被拯救者來說,就是生命意義的全部。
閱讀《美麗靈魂》可發現,每個人其實都是想像的共同體、事實的共同體和孤立無援的個體這“三體”所構成。民族、國族、省族等是想像之共同,身處某個單位、工廠、公司或者家庭是事實上的利益共同,而每個自身是客觀存在的個體,這“三體”之間充滿重重疊疊的矛盾。書中的前兩個故事,是國家、民族這樣想像共同體與個體意志之間的衝突,而後兩個故事是事實共同體與個體的衝突。以色列軍人阿夫納和華爾街會計師萊拉都要同自己供職的組織——軍隊和金融集團的不端行為作鬥爭,維護了法律和正義,個人也為之付出了巨大代價。
守護良知即捍衛文明
可是,在一片混亂之中,怎麼來判斷什麼是正常呢?這甚至比如何挺身而出更令人感到困惑。人類歷史最大的過錯就在於,一類人有辦法用光輝燦爛的詞語把人性之惡包裝成滿滿的正義,從而煽動犯罪,比如說把告密叫做勇敢揭發,背叛和離間叫做劃清界限,殘害他人叫做打倒敵人等。作為孤立個體,不要被想像共同和事實共同的強力風暴所裹挾,是何其之難哉,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話來說,就是敢質疑“2加2等於4”,或者如村上春樹所說,是“用雞蛋去碰牆壁”。
孤立無援的個體保護一絲良知,就像在暴風雨之中保護燭火,即使無力讓世界變得更好,但不能讓自己變得更壞。翻譯家傅雷夫婦自殺之後,因為是“自絕於人民”,所以長期沒有人敢站出來為這對夫婦收屍,處理後事,特別是他們的同事和親友,避之唯恐不及。但是,一個素不相識的女孩子站出來,為傅雷夫婦料理了後事。旁人問及原因,她說自己是個心地軟弱的基督教徒,看到人死橫屍街頭不加收殮是不義的。
或許,是我們所經歷的苦難太多了,與曾經發生過的苦難相比,我們任何的書寫都顯得孱弱無力。古人雲“君子慎獨”,我們知道自己靈魂之中有惡意的種子,但是文明就是不管處於什麼樣的狀況下,都不要把這種惡意釋放出來,不要對微小的苗頭視而不見,不要聽之任之,不要煽動鼓勵仇恨,即使此刻世界範圍內屠殺和仇恨依舊在流溢,ISIS的恐怖主義、各種民族主義、民粹思潮依舊在氾濫。
與歌頌一個個“美麗靈魂”相比,更迫切的是要找到那種遏制“暴風雨”再度來襲的辦法。
□陶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