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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世事如何,做一個挺拔的人——朱健先生印象記

無論世事如何,做一個挺拔的人

——朱健先生印象記

朱健

朱健,原名楊鎮畿、楊竹劍,1923年生,山東鄆城人,“七月派”詩人之一。新中國成立後,曾任長沙市委辦公室秘書科長等職。“文革”後參與《辭源》修訂,1978年底進入瀟湘電影製片廠從事電影劇本編輯和創作。離休後在《讀書》雜誌發表一系列有影響的文章。著有《人生不滿百——朱健九十自述》《朱健詩選》《瀟園隨筆》《無霜齋劄記》《逍遙讀紅樓》《人間煙火》《碎紅偶拾》等書。

肖欣

我覺得在密密的時光隧道裡走了一回

長沙城東,沿東塘立交橋下一處小斜坡往上走一段,再右拐,就到了瀟湘電影製片廠的老院子裡。朱健先生的家就在這座老院子裡。老先生坐在裡屋他那把大大的按摩椅上,和我講他的故事。

先生精神頗好,能坐在椅子上和我連續聊上兩三個小時,腰杆還挺得筆直。只是聽力不太好,我們兩個人說是聊天,其實差不多是扯開嗓子在喊。朱健記憶力不錯,雖然他也常常遺憾地面對我的問題搖搖頭:不記得了。

但有時,他又會笑眯眯地補充一句,告訴我可以去看他寫的這篇那篇文章,或者起身,從書架上抽出一本書遞過來。

我特別喜歡聽朱健說起他的童年,說起山東鄆城那個叫楊村的小村莊。我的腦海裡總是出現一個非常清秀、俊美的小男孩,在高粱地裡跑來跑去;坐在大廟的四大金剛像下麵,咿咿呀呀地背“人之初,性本善”;或者躲進村口大槐樹的樹洞裡,

和小夥伴們玩捉迷藏。

先生離家很早,後來只回過一次家,湖南是他的第二故鄉。我有時會想,命運真是奇妙,它要拐過多少道灣,淌過多少條河,才讓我有緣和這位年過九旬、祖籍山東的老先生面對面,聽他津津有味地回憶起遙遠的童年呢?人生若有初見,真願做先生童年的玩伴,和他一起打著用豬蹄角做成的燈籠,在大院子裡瘋玩瘋鬧地過大年;真願做先生千里流亡的學友,

和他一起日行百里,過黃河下巴山,一路向西、出塞……

因為種種瑣碎事務的羈絆,這場為他所做的口述記錄一直持續了一年。在先生的小屋子裡,我聽到過窗外樹上夏蟬的鳴叫,見過門前小花園裡春天粉紅的薔薇盛開,斜坡上探出牆頭的石榴花由盛而衰,滿壁的爬山虎黃了又綠,綠了又黃。 每次走進走出小屋子,先生所講的遙遠的人與事在腦海中晃來蕩去,

我總覺得在密密的時光隧道裡走了一回,眼前四季景物的變化似乎也格外驚心,也格外令我安然。

後半生回歸文化,在平常中做不平常之事

朱健不滿二十即以長詩《駱駝與星》獲得胡風青睞,成為一鳴驚人的青年詩人。新中國成立後,本來仕途順利的他又因胡風獲罪,歷經了一系列政治運動。晚年他終於回歸自我,回歸文化。

現在,年過九旬的他依然思維活躍,常常上網流覽天下大事,絕不固步自封,採訪時我們常談到知識界熱門的各派思潮,先生看問題有與常人不同的角度與觀點,叫人意外,叫人耳目一新。

朱健本身就是一部活生生的中國近百年歷史的個人檔案。他是極富思考力與洞察力的文化老人,看歷史看人生都頗具慧眼,他的身上,有多少真知灼見可以去挖掘呵。我慶倖有緣走進朱健先生和他的歲月之影,如此近距離地、長時間地感受到一位文化老人的充沛生命能量、強大精神氣場,其為人處世之心得亦給我頗多啟發。

朱健一生經歷動盪而複雜的歷史風雲,但無論得意失意,皆能隨遇而安,泰然處之。“文革”中被拉上大卡車掛牌子遊街,他靠著車欄打盹。這份遇變不驚,頗叫人想起他身上山東人的膽魄。先生在那個無法掌控自我命運的年代裡,保全了個體生命的尊嚴與家庭的完整,冥冥中如有上天眷顧,是人生的大福氣。

他的低調樸素裡,也藏著非常敏銳、犀利而又穩健的一面。他敢言敢做,但絕不脫離實際空談玄談,而是實事求是,客觀理性。我曾以為先生在“文革”中也有苦情悲史,但他實話實說,“‘文革’中我並沒有吃什麼苦頭”,聊起來的是在牛棚中煮黃豆下酒的趣事;我也以為先生會憤世嫉俗,但他說:“我對現實基本滿意,社會在進步,好多了,因為有比較。”他有著詩人般的滿懷激情,但看人看事清醒鎮定,對世事人情都有著獨立的洞見與透徹的領悟。他說一輩子不喜歡跟別人爭,從來沒害過別人,但防人之心不可無,覺得自己頗有識人之能,從未犯過識人不當的錯。

先生還是極能把握生命本質,有著極強意志力的人。這一點最令我佩服,也最受啟發。先生50多歲時大病一場,下決心堅持鍛煉身體,就算冬天下大雪,他也會騎自行車上班,冷水澡更一洗就是一輩子。我以為這就是先生在平常中所做的不平常之事。健康是人生第一要義。先生70多歲開始在《讀書》雜誌上發文章,直到現在依然保持對事物的敏銳洞見,這也與先生一直堅持鍛煉身體,保持身心良好狀態分不開。先生最引為自豪與慶倖的,是他後半生回歸文化。我以為他幾十年如一日堅持鍛煉,磨練意志,也有著回歸生命本質的重要意義。身體健康是一個人最根本的物質基礎,也是精神自由的基本保障,特別對於老年人,健康就是最大的精神自由。

令我羡慕的,是先生有一個和和美美的大家庭。他與“婆婆”余潛女士一輩子沒有紅過臉,四個兒女個個成家立業有出息。先生曾說,一見鍾情可遇不可求,白頭到老則可以經營。遺憾的是,2014年6月,患阿爾茨海默病多年的“婆婆”去世了。得知噩耗,我趕去弔唁,先生紅著眼睛,緊緊握住我的手。我不由想起先生說到他們第一次見面的場景,在重慶,讀書生活書店,一位頭上戴著紅髮卡的女孩轉過身來……

以自己的姿態挺拔前行

“挺拔”,是朱健給我的第一印象,也是朱健的好朋友、著名七月派詩人,同在長沙的彭燕郊給我的第一印象。記得是千禧年,因為一個文化專題報導去採訪彭燕郊,也因此認識了朱健。我記得也是在瀟影廠的這間小屋子,朱健評價彭燕郊是“天才”。這次再聽朱健先生說起彭燕郊,他仍然用“天才”二字評價。彭燕郊也是我非常敬重的七月派老詩人,曾給過我很多教誨。兩位老人惺惺相惜,同城60餘年的友誼,亦是中國詩壇的一段佳話。

“挺拔”,也是這兩年因為採訪先生以來,我對先生這樣的中國知識份子的集體印象。他們歷經各自的時代磨難與人生命運,但都依然以自己的姿態挺拔前行。這樣的情景令我在深夜靜思時,常懷感慨。

中國百年來歷經重重磨難,但一種自由獨立、潔淨清亮的生命氣質,一種尊重文化、有著古典中國信仰的精神內在,是無論如何都不會被磨滅的,一代一代自然而然地傳承、流轉著。這樣的精神能量在當年戰爭的亂世中,令中國人維持基本的生命尊嚴與秩序,更是現在走向現代中國所需要強力汲取的。中國人的內在精神需要休養生息,需要沉心自律、感發內在,讓那種激情的熱烈的生命之源噴湧而出,一點點修復我們的精神世界,滋補我們的精神元氣。

如果某個偶爾的時刻,你坐下來讀到朱健先生的過去和現在而有所感悟,如果你也願意和我一樣對自己默默許諾,無論世事如何變換,都要努力做一個挺拔的人,那將是我的榮幸。

常常上網流覽天下大事,絕不固步自封,採訪時我們常談到知識界熱門的各派思潮,先生看問題有與常人不同的角度與觀點,叫人意外,叫人耳目一新。

朱健本身就是一部活生生的中國近百年歷史的個人檔案。他是極富思考力與洞察力的文化老人,看歷史看人生都頗具慧眼,他的身上,有多少真知灼見可以去挖掘呵。我慶倖有緣走進朱健先生和他的歲月之影,如此近距離地、長時間地感受到一位文化老人的充沛生命能量、強大精神氣場,其為人處世之心得亦給我頗多啟發。

朱健一生經歷動盪而複雜的歷史風雲,但無論得意失意,皆能隨遇而安,泰然處之。“文革”中被拉上大卡車掛牌子遊街,他靠著車欄打盹。這份遇變不驚,頗叫人想起他身上山東人的膽魄。先生在那個無法掌控自我命運的年代裡,保全了個體生命的尊嚴與家庭的完整,冥冥中如有上天眷顧,是人生的大福氣。

他的低調樸素裡,也藏著非常敏銳、犀利而又穩健的一面。他敢言敢做,但絕不脫離實際空談玄談,而是實事求是,客觀理性。我曾以為先生在“文革”中也有苦情悲史,但他實話實說,“‘文革’中我並沒有吃什麼苦頭”,聊起來的是在牛棚中煮黃豆下酒的趣事;我也以為先生會憤世嫉俗,但他說:“我對現實基本滿意,社會在進步,好多了,因為有比較。”他有著詩人般的滿懷激情,但看人看事清醒鎮定,對世事人情都有著獨立的洞見與透徹的領悟。他說一輩子不喜歡跟別人爭,從來沒害過別人,但防人之心不可無,覺得自己頗有識人之能,從未犯過識人不當的錯。

先生還是極能把握生命本質,有著極強意志力的人。這一點最令我佩服,也最受啟發。先生50多歲時大病一場,下決心堅持鍛煉身體,就算冬天下大雪,他也會騎自行車上班,冷水澡更一洗就是一輩子。我以為這就是先生在平常中所做的不平常之事。健康是人生第一要義。先生70多歲開始在《讀書》雜誌上發文章,直到現在依然保持對事物的敏銳洞見,這也與先生一直堅持鍛煉身體,保持身心良好狀態分不開。先生最引為自豪與慶倖的,是他後半生回歸文化。我以為他幾十年如一日堅持鍛煉,磨練意志,也有著回歸生命本質的重要意義。身體健康是一個人最根本的物質基礎,也是精神自由的基本保障,特別對於老年人,健康就是最大的精神自由。

令我羡慕的,是先生有一個和和美美的大家庭。他與“婆婆”余潛女士一輩子沒有紅過臉,四個兒女個個成家立業有出息。先生曾說,一見鍾情可遇不可求,白頭到老則可以經營。遺憾的是,2014年6月,患阿爾茨海默病多年的“婆婆”去世了。得知噩耗,我趕去弔唁,先生紅著眼睛,緊緊握住我的手。我不由想起先生說到他們第一次見面的場景,在重慶,讀書生活書店,一位頭上戴著紅髮卡的女孩轉過身來……

以自己的姿態挺拔前行

“挺拔”,是朱健給我的第一印象,也是朱健的好朋友、著名七月派詩人,同在長沙的彭燕郊給我的第一印象。記得是千禧年,因為一個文化專題報導去採訪彭燕郊,也因此認識了朱健。我記得也是在瀟影廠的這間小屋子,朱健評價彭燕郊是“天才”。這次再聽朱健先生說起彭燕郊,他仍然用“天才”二字評價。彭燕郊也是我非常敬重的七月派老詩人,曾給過我很多教誨。兩位老人惺惺相惜,同城60餘年的友誼,亦是中國詩壇的一段佳話。

“挺拔”,也是這兩年因為採訪先生以來,我對先生這樣的中國知識份子的集體印象。他們歷經各自的時代磨難與人生命運,但都依然以自己的姿態挺拔前行。這樣的情景令我在深夜靜思時,常懷感慨。

中國百年來歷經重重磨難,但一種自由獨立、潔淨清亮的生命氣質,一種尊重文化、有著古典中國信仰的精神內在,是無論如何都不會被磨滅的,一代一代自然而然地傳承、流轉著。這樣的精神能量在當年戰爭的亂世中,令中國人維持基本的生命尊嚴與秩序,更是現在走向現代中國所需要強力汲取的。中國人的內在精神需要休養生息,需要沉心自律、感發內在,讓那種激情的熱烈的生命之源噴湧而出,一點點修復我們的精神世界,滋補我們的精神元氣。

如果某個偶爾的時刻,你坐下來讀到朱健先生的過去和現在而有所感悟,如果你也願意和我一樣對自己默默許諾,無論世事如何變換,都要努力做一個挺拔的人,那將是我的榮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