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我一生第一個愛上的男人，一場大火燒死，我不甘心！
文 |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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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子·湯問》第十三卷有雲，周穆王西巡狩，道有偃師獻舞姬。穆王驚視之，以為實人也。
偃師剖散舞姬以示王，皆傅會革木膠漆白黑丹青之所為。
暗沉沉的天緊接著深褐色的地，低飛的木頭鳥如疾箭入林，高高低低穿梭在密密如織的葉海裡。
唐靈兒撐一柄油紙傘，停在一棵參天松柏前。她身後三步之遙處跟著一名黑衣男子，男子大半張臉皆隱於斗笠中，
黑衣男子盯著唐靈兒許久，方淡淡道：“你帶我來此作甚？”
“我……要你幫我一個忙。”唐靈兒微晃著身子，一隻手不易察覺地扯住了男子的衣袖。
男子一呆，只裝出不經心的模樣問道：“什麼事？”
“你從前給我說過周穆王西巡遇到機關人的故事，你說那名舞姬瞧著與尋常人無異，卻是以木頭丹青所制。這些年來，我見你用木頭造出過會飛會叫的小鳥，也制出了替你燒水做飯的機關器械。
黑衣男子一怔，心念一動，已猜到她要說什麼。果然，下一瞬唐靈兒柔聲道：“你能不能也為我做一個機關人？”
“他是我這一生第一個愛上的男人，恐怕也是唯一的一個。那日大火，我與他天人永別，生死苦樂於我再無分別。我知你不願，可是能否念在往日情分上，幫我這一回？”唐靈兒低聲哀求道。
男子目光黯淡，抬起頭嗓音艱澀道：“可是他並不愛你。
唐靈兒搖了搖頭，溫柔地笑道：“愛不愛我又有何要緊，我能看到他便好。”
愛不愛我又有何要緊，我能看到他便好。男子細細咀嚼著這句話，一時竟是悲從中來。她於他又何嘗不是如此？她愛不愛他又有何要緊，只要能讓他看到她就好。
男子緩緩合上眼，許久方啞聲道：“好。”
榻上少年面容如玉，長長的眼睫覆著白瓷般細膩的眼瞼，竟是比這世間最嬌豔的女子更為秀氣。
雖看似血肉之軀，實則確是木頭茅草。陳靖雲一手技藝已然出神入化，無情物也能捏作有情人。
唐靈兒靜靜地望著跟前少年，見他一個側身，被褥滑落幾分，伸手正欲替他掖好被角，卻不想他在此刻睜開了眼睛。四目相對間，唐靈兒先一步羞紅了臉偏過了頭，只聽那少年聲音似泉水般動聽：“我為什麼還活著？”
唐靈兒望著少年深淵般的雙眼，開口道：“你還記得陳靖雲嗎？”她見少年猶豫片刻後點了點頭，隨即接著道：“我從前與你提起過，他是一名偃師，通機關之術。”
少年眼底霧氣沉浮，似在細細琢磨唐靈兒的這番話。半晌後，他好看的眉宇間浮上驚疑來，不可思議地望著唐靈兒。
“此刻的你是陳靖雲用木頭茅草丹青所制的機關人。你不用擔心，他的技藝出神入化，就連你的記憶都能連同軀體一併修補。你也不用謝我，都是我心甘情願。”唐靈兒望著眼前少年，心怦怦直跳，好似馬上要躍出胸口。
少年的目光卻是由濃轉淡，他揚眉冷對唐靈兒，許久方自喉間乾巴巴地擠出一句話，“你憑什麼以為，我會謝你？”
唐靈兒一呆，不知所措地望著眼前人。
“你問過我嗎？”少年自榻上猛然坐起，越過唐靈兒，大步朝門走去。“你問過我嗎？你以為你是誰！”少年斜倚著門，冷冰冰地反問道。說完這些，他便頭也不回地離去了，只留唐靈兒一人呆若木雞地立在屋裡。
她望著他離去的方向，視線片刻間再也抑制不住地模糊了起來。她的心為什麼會這樣疼呢？仿佛是被三九天的寒冰柱子紮了個窟窿眼兒，涼颼颼的風從頭灌至腳。可是再傷心欲絕，心底卻無半分怨念與恨意。
原來情到深處，你是不忍心責怪對方的。
有人破門而入，是他回心轉意了嗎？唐靈兒欣喜若狂地抬起頭來，待看清來人是陳靖雲後，一顆心再次回到了穀底。
“為什麼這麼傻，為什麼要告訴他？只要你不說，騙他只是大病昏睡了一場，他到死都不會知道自己是個機關人。”陳靖雲心疼地望著唐靈兒，他露出斗笠的那只眼睛裡滿是刻骨的憐意。
“不要你管！”唐靈兒想也不想便回叱道。
陳靖雲一怔，目光不自覺地晃了一晃。唐靈兒隨即反應過來，眼底滿是愧疚。她望著陳靖雲，輕聲道：“對不起，我對你發什麼脾氣。”
陳靖雲的臉隱於黑色紗布後，直叫人看不清他的神情。只是唐靈兒壓根兒未考慮過他的心情，道過歉後便好似從未發生過任何不快，接著道“我喜歡一個人，就要對他無所隱瞞。哪怕他怨我怪我，我依然要告訴他這一切。”
她此生最恨欺騙，因此也斷不會去欺騙他人。他怪她又如何，她寧願坦坦蕩蕩的恨，也不要遮遮掩掩的愛。
陳靖雲深深地望著唐靈兒，心頭千般話，最終卻是半句也說不出口。
他打小性子孤僻，不願與人打交道。只知將自己終日困於屋內，研習上古機關之術。十二歲那年，他獨自騎著機關木馬外出，也便是這時候，他遇見了六歲的唐靈兒。
她一雙大眼撲閃不止，好奇地望著他的木頭馬兒，良久方搖頭晃腦笑盈盈地道：“你是神仙對不對！”
他望著她比星點更亮的雙眸，心裡頭第一回沒有面對生人的戒備與緊張。
年幼的唐靈兒裝模作樣地威嚇道：“我不會告訴玉皇大帝你偷下凡的，但你得為我做一隻會飛的木頭小鳥。”
六歲的年紀，連嚇唬人都藏不住馬腳。她眨巴的大眼睛裡寫滿了心慌，偷偷打量著他面上神情的變化，見他不言，她只得使出撒手鐧——撒嬌。
“求求你了，就要一隻小鳥，就一隻嘛！”她搖著他的衣袖，微噘著小嘴發起嗔來，只差沒有滿地打滾。
架不住她如此陣仗，他遂花上了大半日時間，為她造出一只能飛能叫的機關鳥兒。望著她手舞足蹈的模樣，他竟是發自內心地笑了。也從那一日起，他塵封多年的心被打開了，露出了一個極窄的口子，塞進來一個唐靈兒。以至於後來世事變遷，滄海桑田，他的心再未變過。
接天蓮葉無窮碧，碧下幾點鯉魚金。
夏棋叼著根稻草，一隻腿架在樹上，另一隻悠哉地垂下。他望著底下的胖頭青蛙一蹦一蹦，撲通躍入水中，不由跟著哈哈大笑。
唐靈兒抬起頭來，望著笑得前仰後合的夏棋，心底的不快亦無影無蹤。只要能看到他，看到他開心如昨，她還有什麼好不知足？
“你來了？”夏棋瞄見唐靈兒，偏過頭不冷不熱地道。
唐靈兒沖他點了點頭，心下也覺尷尬，只得沒話找話道：“這青蛙很好笑麼？許久未見你這樣開心了。”
夏棋皺了皺眉，不屑地白了她一眼，嗖地自樹上躍下。他倚著老樹，目光自帶幾分玩世不恭地道：“的確好久沒這樣開心了，你能不能幫我將那只青蛙抓回來？”
唐靈兒睜大了眼，錯愕地望了眼身畔的深深湖水，那一漾一漾的水分明如鏡，映出她目瞪口呆的滑稽模樣。她不知該作何表情，一時竟分不清他是玩笑還是當真。
見唐靈兒呆愣不言，夏棋掃興地嘁了一聲：“無聊。”他也懶得搭理失魂落魄的唐靈兒，只覺無趣至極，抬腿便走。
他認識唐靈兒時日雖不長，卻也不短，印象裡她古靈精怪與他同樣地玩世不恭，可她什麼時候起也變得這般較真而無趣了？
那時的他自不會明白，不愛所以玩世不恭，愛所以較真無趣。他隨口一句她都作了真，因為動了情，昔日玩伴今日再不能一同遊戲人間。不怪她，卻也不該怪他。
夏棋低頭瞧了眼自己的胳膊。這血肉皮囊下，埋的真的是木頭茅草嗎？他用力掐了一把，立馬疼得齜牙咧嘴。難道痛也會騙人？
他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直到身前的日光一點一點地褪去，四下逐漸染上月光。他的去路被人猛然擋住，抬起頭來，眼前是目光冰涼的陳靖雲。
夏棋望著跟前除了一隻眼睛，周身皆被黑紗裹得嚴嚴實實的陳靖雲，目光裡片刻的驚詫很快便化作了揶揄嘲弄。“找我有事嗎？”他冷冷問道。
陳靖雲強壓下心底的厭惡，淡淡道：“這副身體還合適嗎？”
半個月前，他不眠不休三日，以上乘的松柏枝幹鑄就了如今的夏棋。他的眼睛用的丹青瑪瑙，嘴塗以鮮豔朱砂，五臟六腑軀體肢幹皆與常人無異。
“我若說不合適呢？你便要將我拆開，重新填充縫製嗎？”夏棋眨了眨眼，冷笑道。
陳靖雲無聲地捏緊了雙拳，他望著跟前滿臉挑釁神色的夏棋，許久方冷冰冰地道：“若不是瞧在靈兒面上，我如何也不會幫你。”
“呵，你當我稀罕這一身破木頭？你自己不人不鬼成日研究些破爛玩意兒，便以為別人也都一樣稀罕？”夏棋雙手環胸，眼底的不屑與厭惡亦濃上幾分。他得意地望著陳靖雲那隻眼裡的殺意漸盛，額間青筋隱隱。他越是怒極他便越是開心。
“你以為我不敢毀了你？”陳靖雲一字一句道。他努力不使聲音顫抖，努力遏制住心底撕碎他的衝動。只因他知道，他若真的毀了他，唐靈兒一生都不會原諒他。
夏棋自然不知陳靖雲心底思緒萬千，而是瞅准了時機，趁他一個不注意閃電般地出手揭下了他頭頂上的斗笠！他眼底的那分玩世不恭的笑意再次浮起，卻在片刻後盡皆化為驚詫。
月光猛然淒厲奪目，草編斗笠咕嚕嚕自道邊滾開，啪地落在空曠的道上。月光下的陳靖雲措手不及間，一張臉完全暴露在了微寒的空氣中。
那原本也該是張極好看的臉，眉目輪廓深邃，鼻樑高挺。可駭人的是，這張臉的大半已然毀去，紅一道紫一道的結痂，大致還留有被烈火焚燒後的痕跡，只有一隻眼睛仍是完好，是他平日唯一露出的那只眼睛。
夏棋一怔，他不過惡作劇心起，卻萬料不到陳靖雲藏在斗笠下的半張臉原來是這般模樣。難怪他永遠戴著斗笠蒙著面紗，原是因著毀容之故。
他想得出神，竟未發覺自己何時已被陳靖雲扼住了脖頸。月光下的陳靖雲漲紅了臉，目光憤怒而難堪，雙唇哆嗦，竟連著周身都跟著微微顫抖。一個人被羞辱到了極致，恐怕便是如此模樣吧。
夏棋心內歉疚，任他手下發力也不躲閃。他的“命”原本便是陳靖雲給的，他要拿去隨時都可。他發覺自己已然呼吸不過來了，隨即配合地閉上了眼睛。
他是一心求死的，卻在生死邊緣聽見了一個熟悉的聲音：“放開他！”他還未反應過來，已有一人飛奔而來，狠狠撞開了陳靖雲。
夏棋緩緩睜開眼，跟前是渾身濕透的唐靈兒。只見她落湯雞般地立在眼前，髮絲尚滴答著水珠，周身衣物亦是無一寸乾淨。他正欲詢問，卻猛然瞥見了她手中那只正掙扎著的胖頭青蛙，一瞬間竟是說不出話來。
她竟真的為他在湖中摸出了青蛙！湖深數尺，夜寒水冷，他不過是句玩笑話啊。她非但當了真，還真為他縱身入湖，她腦子是有病吧？夏棋的心底猛地湧起一陣複雜來，說不出是驚詫，感動，還是愧疚。
這一日當中，他先捉弄了唐靈兒，後羞辱了陳靖雲，若說皆不是出自本心是否有人會信？他望著眼前濕淋淋的唐靈兒，以及不遠處面色尷尬的陳靖雲，心底無盡悔意。
夏棋還來不及說話，唐靈兒已先一步轉過身來，對著陳靖雲的背影惡狠狠道：“你要殺他，便先殺了我！”
月光如水，停在陳靖雲的肩頭仿若碎開的霜華，他身子不易察覺地一顫，良久方緩緩轉過身來。月光清清楚楚瀉在他醜陋的半張臉上，亦令他眼底的悲痛無處遁形。他望著唐靈兒震驚的模樣，心底的酸楚愈發濃郁。
他不在乎天下人的目光，只回避唐靈兒一人而已。他不在乎天下人的指責，只心痛唐靈兒一人而已。他為她付出一切，換來的不過是一句，你要殺他便先殺了我。
“靖雲你……”唐靈兒想說什麼，卻發現此時任何話語皆是蒼白。她眼睜睜地見著陳靖雲複又轉過身去，一步步無聲離去。他的背影那樣悽楚，好似人世間所有的熱鬧皆與他無關。她第一次發覺他其實也是孤單，初相遇時他仿若高高在上的天神，騎著木馬的風華年少，天神也會孤單嗎？
“兩個都是怪人呵。”一個滿腔殺機化為痛楚，一個滿心憤怒變作無助。夏棋靜靜望著他二人的神態變化，思緒良多，終化為一聲自言自語。
春風似不知如許恨，只聽取那蛙聲一片。
春風有序拍打著木門，陳靖雲起身走去，門外赫然是唐靈兒。他一時怔住了，不知是她，因此未來得及戴上斗笠，此時只能傻乎乎地發呆。
不出他所料，唐靈兒乍然瞧見他裸☆禁☆露的全臉，雖有準備，卻依舊被嚇了一跳。她努力做出不在乎的神情，越是這樣陳靖雲心底越是絕望。
他只恨足下沒有萬丈深淵，好叫他墮入其中永不面對，他還有何顏面面對？他唯一在乎的人，亦會被他如今的容貌嚇著。從前雖知她心有所屬，可心底到底抱著半分希望。只是如今他卻明白，她永遠沒有喜歡上他的可能了。
見陳靖雲面色複雜，唐靈兒忍不住上前扯了扯他的衣角，“還生我氣？”小心翼翼的模樣一如十年前，仿佛還是那要討木頭鳥的小女孩。
陳靖雲搖了搖頭，他又怎會生她的氣呢？
“你……你的臉到底怎麼了？”唐靈兒支支吾吾了許久，終忍不住問道，“大半年前你突然戴上了斗笠，我問你你也不願說。”她小心地打量著陳靖雲面上的神情，生怕一不留神戳中了他的痛處。
陳靖雲望著唐靈兒困惑的目光，隔了許久，終開口道：“沒什麼，只是做機關時不注意被火藥炸傷了，怕嚇著你，所以一直戴著斗笠。”
唐靈兒不滿地瞪了他一眼，道：“你個笨蛋，我是個只看皮囊的人嗎！”
都是值得的啊，值得他為她毀去容貌，值得他為她鬼門關走上一遭。
他並未說實話，他之所以受傷，並不是被火藥炸傷，而是因沖入火海救唐靈兒所致。唐靈兒古靈精怪，從來以捉弄人為樂，這一切在與夏棋相識後更是變本加厲。他二人成日廝混，欺負得方圓百里人人懼怕。
大半年前的一日，夏棋不知自哪兒弄來的方子，聲稱可以煉出三昧真火。三昧真火只是傳說而已，他倆竟真巴巴地信了。後果再明顯不過，真火沒煉出來，倒是一把大火將夏棋的屋子燒了個一乾二淨。
不幸的是，他倆當時都在屋裡。
火苗躥入長天，映得蒼穹血紅，報信的人還未反應過來，陳靖雲已頭也不回地沖入火中。當時情景，至今想來猶覺心悸。
他幾乎是豁出了性命，才在那片熾熱異常的煉獄裡生生抱出了唐靈兒。可當他再回頭打算救夏棋時，著火的屋子轟然塌下了。而他的臉，也在那場大火中被焚燒毀去大半。
這一切唐靈兒自然不知道，她以為夏棋死於火中，卻在死前將自己推出了木屋。
她將所有的好都記給了死去的夏棋，他雖不在，卻在她心底活成了永世的英雄。
他懶得去解釋什麼，一來與一個死去的人並沒什麼好爭的，二來唐靈兒以為自己的命是夏棋拿命換來的，如此再悲痛亦不會輕易尋短見隨了去。他做這一切，從來就不是為她感激。她最恨欺騙，只盼若有一日明白了一切，不要怪他便好。
“夏棋不是故意的，你不要生他氣了好嗎？”唐靈兒望著出神的陳靖雲，彆彆扭扭道。
陳靖雲的思緒被猛地拉回，望著跟前的女子，心底的酸楚再一次氾濫成災。她是為了幫夏棋說話，才特意來尋他的嗎？
“靈兒你聽著，關於機關術，我一直有件事未告訴你。”陳靖雲定了定神，突然說道。他的目光裡有片刻猶豫，下一瞬卻皆化作決絕。
唐靈兒不明就裡地抬起頭，示意他接著說。
“我從來不做機關人，你可知為什麼？”陳靖雲緊盯著唐靈兒的眼睛，緩緩說道，“因為人為萬物靈長，它的生命區別於其他。我不可能隨便造一個機關人不付出任何代價，若偃師能不付出代價，這天地間豈非充滿著機關人？”
唐靈兒安靜地聽著，眉頭不易察覺地皺了一下。
“機關人的性命是和創造它的偃師綁在一起的。”陳靖雲沉聲道，“眼下，我將自己的壽命暫且分了一年給夏棋。若就到此為止，一年後的夏棋會再次死去，除非我分更多壽命給他。”他一口氣說完這許多，邊說邊打量著唐靈兒的反應。
唐靈兒面如死灰，一言不發。
“我把這個決定留給你。在我和夏棋之間，你做一個決斷吧。”
春風知人心，因此抽抽噎噎作泣語。可春風又怎會知人心，拂過便就拂過了。傷心人那麼多，它趕不及要去下一處。
這幾日唐靈兒已然忘記了是怎樣過來的。白日她渾渾噩噩如在夢裡，夜晚她輾轉反側始終清醒，日夜顛倒了，她的心也跟著亂成一團。
不知怎的，她突然想起了從前一件舊事。那是剛認識夏棋的時候，他倚身春風裡，比春光更好看。第一次見到夏棋時，她的目光便挪不開了，冥冥中只覺此人與自己志同道合。
那日陳靖雲也在，他瞧見了她眼底乍然迸發的火光，心下一定都明白了。他看夏棋的目光那樣複雜，有嫉妒，有困惑，亦有不甘。只是那時的她眼裡只有夏棋，到底忽略了他。
她欠陳靖雲太多太多，多到此生都還不完了。她是一個很自私的人，自私到從來不考慮他的感受。可即便這樣，她也不能叫陳靖雲將自己的壽命分給夏棋啊。她沒這個權力，更沒這樣薄情。
她心底已然有了答案。
她要陳靖雲活，而她陪夏棋死。
唐靈兒醒來時，發覺自己並非躺在自己的木屋裡。
她用力地拍了拍自己的腦袋，卻如何也想不明白方才發生了什麼。起身環顧四周，這才發覺自己竟是在陳靖雲的屋中醒來，而不遠處正呼呼大睡的人竟是夏棋。
她愈發覺得奇怪，上前推醒夏棋。夏棋揉了揉眼睛打了個哈欠坐起，望著唐靈兒的目光同樣疑惑，“你怎麼在……咦，我為什麼在這裡？”
他二人為何會在此醒來，陳靖雲又去了哪裡？唐靈兒呼喊了幾聲，空空的木屋無人應答。她茫然地挨個房間地尋，卻被眼前的景象怔住。一同怔住的還有夏棋，他們望著陳靖雲留在房中宏大的機關器械，皆被懾得回不過神來。
唐靈兒從未進過陳靖雲的臥房，竟不知此中竟有這般天地。睡覺的木床可懸空漂浮，桌上的木頭茶杯竟會自個兒續上茶水！他倆瞧得目瞪口呆，夏棋由衷歎道：“那個怪人竟然這樣厲害，也難怪，他連我都能造出來。”
唐靈兒方入房內，身側一個桌案便自動彈出，她措手不及間給嚇了一跳。這桌案乍看並無特別，特別只在於桌上陳列之物。
是兩個木牌。
唐靈兒好奇地望去，眼前兩個木牌，一個刻著陳靖雲的名字，另一個則刻著她。
夏棋亦是同樣困惑，他正欲發問，卻突然聽見身前響起陳靖雲的聲音來。
“你們來了？”
他與唐靈兒齊齊抬起頭來，眼前卻哪有陳靖雲啊。尋了半天，原來說話的是架上一隻木頭鳥兒，那木頭鳥嘴巴一張一合，發出的卻是陳靖雲低沉的聲音。
“不要害怕，聲音是我事先藏於鳥腹中，待之說完便會自動焚毀。”木頭鳥伸著脖子說道。
“好玩！好玩！”夏棋一雙眼滿是光芒，他好奇地望著周遭的一切，只恨從前竟不知機關術如此神奇。若早知如此，他如何也不會稱這為“破爛玩意兒”，怕還得求爺爺告奶奶地叫陳靖雲教他。
“靖雲你搞什麼鬼，好端端把我們弄這兒來做什麼？”唐靈兒略微氣惱，她也知自己對著木頭鳥發火格外傻氣，她只覺莫名其妙，莫名其妙地自陳靖雲屋中醒來，莫名其妙在他家中發現了刻著自己名字的木牌。
木頭鳥似能聽懂她的話一般，拍打著翅膀娓娓道來，夏棋與唐靈兒一齊聽著，時光靜若止水。
靈兒，原諒我不能親口告訴你原委，因為當你聽到這番話時，我已不在這人世。你不要傷心，隱瞞你的我自將一一告訴你。
我要告訴你的第一件事，便是我的臉其實是因救你而毀去的。那場大火來勢兇猛，火星飛入了我的臉頰與一隻眼睛。之前不說，是不想你內疚，現在要說便一起說了吧。
至於第二件，我得先向你道歉，瞞了你許久，本打算一輩子不說的。其實遠在大半年前，你便已經死了，你看見的那個木牌正是你的靈位。
那日我雖撲入火海將你救出，只是你已然窒息而死，任我耗盡功力依舊無力回天。
現在的你，其實是我造的機關人。我將自己的壽命一分為二，一半與你。同夏棋一樣，你倆都是我用木頭茅草丹青所制。
至於第三件事，日前我曾與你說起偃師與機關人的關係，這件事上我沒有騙你。我來不及等你的答案了，我替你做了決定。其實早在幾日前，你以為我要殺夏棋時，脫口而出是要殺他便先殺你，我心裡便有了今日的答案。
你將夏棋看得比你自己還重，而我將你看得比我自己更重。夏棋死了，你生不如死，我活著亦是無盡苦痛。因此我將自己剩餘的壽命給了夏棋，這樣你倆也能同生共死了。只希望在餘下不長不短的幾十年裡，你能真正快樂。
我的話都說完了，你還在聽嗎？對不起，我不該自私地造出如今的你，你與夏棋其實是一樣的人，都討厭別人替自己做主。而我快將你討厭的事一併做了全，你恨我我亦無話可說。這些話本來不打算說，便讓你當我平地消失，你至死都以為自己是人。
可是你曾說，喜歡一個人就要無所隱瞞，哪怕對方怨怪，依舊要告知一切。我想用你的方式去喜歡你。
你那麼聰明，早就知道了我的心意。其實早在第一次見到你時，我就知道這一生都要與你牽扯不清了。喜歡一個人原來是這樣的滋味，你需要我的時候我就陪你，你不需要我的時候我就等你。
好了不說了，不說了，我先去了。
話音戛然而止，木頭鳥到了這裡突然不再拍動翅膀，而是“砰”的一聲將自己炸了個粉碎！多少煙塵紛紛，落入木屋的縫隙裡也如淚光點點。
夏棋怔怔地望著前方，整個人好似僵硬般無法動彈。待他回過神時，才發覺唐靈兒面色蒼白如紙，整個人竟是顫抖不止。
只聽她訥訥說道：“你明知……明知我不喜歡你，為何還要如此！也是了，我明知他不喜歡我，卻也如你一般。”
夏棋一愣，只覺心一沉，一時也不知該說什麼。
他不是無情無義之人，只是喜歡便是喜歡，而不喜歡就是不喜歡。縱使明知對方為他甘願付出一切，卻依舊無法為之動心。他想說什麼，卻不知還能說些什麼，最終只道：“你不要太難過了。”
唐靈兒緩緩抬頭望了他一眼，目光沉痛而麻木。只聽她疲憊道：“你走吧，去過自由自在的日子，我從此不再束縛你。至於靖雲……就讓我永生陪著他。”
夏棋靜靜聽著，半晌後背身離去。
愛一個人是放手成全，愛一個人也是至死陪伴。只是這兩個愛之間，到底是不同的。
十年前。
六歲的唐靈兒眼巴巴地望著正低頭趕工的陳靖雲，嘴裡絮絮叨叨：“我要會飛會叫的木頭鳥……唔，它還得會說人話，萬一被別人搶了去玩，它還得會自己爆炸。”
陳靖雲苦笑著望了眼跟前的小女孩，只得無奈地點了點頭。
不知不覺大半日便已過去，總算完成了，他一鬆手，木頭鳥立馬歡快地振翅飛天，繞著唐靈兒嘰嘰喳喳地叫喚。唐靈兒開心得小臉都漲紅了，手舞足蹈地追著木頭鳥奔跑。她的笑聲仿佛有感染力似的，比銀鈴更為悅耳，漫山遍野地蕩漾。
她邊跑邊笑，邊笑邊喊：“神仙哥哥，你好厲害，等我長大了一定要嫁給你！”
十二歲的陳靖雲佇立風中，微風帶動他鬢角頭髮紛揚。他望著歡笑著的唐靈兒，嘴角亦不由自主浮地現出了笑容。
“好的，一定要，嫁給我。”
就連你的記憶都能連同軀體一併修補。你也不用謝我，都是我心甘情願。”唐靈兒望著眼前少年，心怦怦直跳，好似馬上要躍出胸口。少年的目光卻是由濃轉淡，他揚眉冷對唐靈兒，許久方自喉間乾巴巴地擠出一句話，“你憑什麼以為，我會謝你？”
唐靈兒一呆，不知所措地望著眼前人。
“你問過我嗎？”少年自榻上猛然坐起，越過唐靈兒，大步朝門走去。“你問過我嗎？你以為你是誰！”少年斜倚著門，冷冰冰地反問道。說完這些，他便頭也不回地離去了，只留唐靈兒一人呆若木雞地立在屋裡。
她望著他離去的方向，視線片刻間再也抑制不住地模糊了起來。她的心為什麼會這樣疼呢？仿佛是被三九天的寒冰柱子紮了個窟窿眼兒，涼颼颼的風從頭灌至腳。可是再傷心欲絕，心底卻無半分怨念與恨意。
原來情到深處，你是不忍心責怪對方的。
有人破門而入，是他回心轉意了嗎？唐靈兒欣喜若狂地抬起頭來，待看清來人是陳靖雲後，一顆心再次回到了穀底。
“為什麼這麼傻，為什麼要告訴他？只要你不說，騙他只是大病昏睡了一場，他到死都不會知道自己是個機關人。”陳靖雲心疼地望著唐靈兒，他露出斗笠的那只眼睛裡滿是刻骨的憐意。
“不要你管！”唐靈兒想也不想便回叱道。
陳靖雲一怔，目光不自覺地晃了一晃。唐靈兒隨即反應過來，眼底滿是愧疚。她望著陳靖雲，輕聲道：“對不起，我對你發什麼脾氣。”
陳靖雲的臉隱於黑色紗布後，直叫人看不清他的神情。只是唐靈兒壓根兒未考慮過他的心情，道過歉後便好似從未發生過任何不快，接著道“我喜歡一個人，就要對他無所隱瞞。哪怕他怨我怪我，我依然要告訴他這一切。”
她此生最恨欺騙，因此也斷不會去欺騙他人。他怪她又如何，她寧願坦坦蕩蕩的恨，也不要遮遮掩掩的愛。
陳靖雲深深地望著唐靈兒，心頭千般話，最終卻是半句也說不出口。
他打小性子孤僻，不願與人打交道。只知將自己終日困於屋內，研習上古機關之術。十二歲那年，他獨自騎著機關木馬外出，也便是這時候，他遇見了六歲的唐靈兒。
她一雙大眼撲閃不止，好奇地望著他的木頭馬兒，良久方搖頭晃腦笑盈盈地道：“你是神仙對不對！”
他望著她比星點更亮的雙眸，心裡頭第一回沒有面對生人的戒備與緊張。
年幼的唐靈兒裝模作樣地威嚇道：“我不會告訴玉皇大帝你偷下凡的，但你得為我做一隻會飛的木頭小鳥。”
六歲的年紀，連嚇唬人都藏不住馬腳。她眨巴的大眼睛裡寫滿了心慌，偷偷打量著他面上神情的變化，見他不言，她只得使出撒手鐧——撒嬌。
“求求你了，就要一隻小鳥，就一隻嘛！”她搖著他的衣袖，微噘著小嘴發起嗔來，只差沒有滿地打滾。
架不住她如此陣仗，他遂花上了大半日時間，為她造出一只能飛能叫的機關鳥兒。望著她手舞足蹈的模樣，他竟是發自內心地笑了。也從那一日起，他塵封多年的心被打開了，露出了一個極窄的口子，塞進來一個唐靈兒。以至於後來世事變遷，滄海桑田，他的心再未變過。
接天蓮葉無窮碧，碧下幾點鯉魚金。
夏棋叼著根稻草，一隻腿架在樹上，另一隻悠哉地垂下。他望著底下的胖頭青蛙一蹦一蹦，撲通躍入水中，不由跟著哈哈大笑。
唐靈兒抬起頭來，望著笑得前仰後合的夏棋，心底的不快亦無影無蹤。只要能看到他，看到他開心如昨，她還有什麼好不知足？
“你來了？”夏棋瞄見唐靈兒，偏過頭不冷不熱地道。
唐靈兒沖他點了點頭，心下也覺尷尬，只得沒話找話道：“這青蛙很好笑麼？許久未見你這樣開心了。”
夏棋皺了皺眉，不屑地白了她一眼，嗖地自樹上躍下。他倚著老樹，目光自帶幾分玩世不恭地道：“的確好久沒這樣開心了，你能不能幫我將那只青蛙抓回來？”
唐靈兒睜大了眼，錯愕地望了眼身畔的深深湖水，那一漾一漾的水分明如鏡，映出她目瞪口呆的滑稽模樣。她不知該作何表情，一時竟分不清他是玩笑還是當真。
見唐靈兒呆愣不言，夏棋掃興地嘁了一聲：“無聊。”他也懶得搭理失魂落魄的唐靈兒，只覺無趣至極，抬腿便走。
他認識唐靈兒時日雖不長，卻也不短，印象裡她古靈精怪與他同樣地玩世不恭，可她什麼時候起也變得這般較真而無趣了？
那時的他自不會明白，不愛所以玩世不恭，愛所以較真無趣。他隨口一句她都作了真，因為動了情，昔日玩伴今日再不能一同遊戲人間。不怪她，卻也不該怪他。
夏棋低頭瞧了眼自己的胳膊。這血肉皮囊下，埋的真的是木頭茅草嗎？他用力掐了一把，立馬疼得齜牙咧嘴。難道痛也會騙人？
他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直到身前的日光一點一點地褪去，四下逐漸染上月光。他的去路被人猛然擋住，抬起頭來，眼前是目光冰涼的陳靖雲。
夏棋望著跟前除了一隻眼睛，周身皆被黑紗裹得嚴嚴實實的陳靖雲，目光裡片刻的驚詫很快便化作了揶揄嘲弄。“找我有事嗎？”他冷冷問道。
陳靖雲強壓下心底的厭惡，淡淡道：“這副身體還合適嗎？”
半個月前，他不眠不休三日，以上乘的松柏枝幹鑄就了如今的夏棋。他的眼睛用的丹青瑪瑙，嘴塗以鮮豔朱砂，五臟六腑軀體肢幹皆與常人無異。
“我若說不合適呢？你便要將我拆開，重新填充縫製嗎？”夏棋眨了眨眼，冷笑道。
陳靖雲無聲地捏緊了雙拳，他望著跟前滿臉挑釁神色的夏棋，許久方冷冰冰地道：“若不是瞧在靈兒面上，我如何也不會幫你。”
“呵，你當我稀罕這一身破木頭？你自己不人不鬼成日研究些破爛玩意兒，便以為別人也都一樣稀罕？”夏棋雙手環胸，眼底的不屑與厭惡亦濃上幾分。他得意地望著陳靖雲那隻眼裡的殺意漸盛，額間青筋隱隱。他越是怒極他便越是開心。
“你以為我不敢毀了你？”陳靖雲一字一句道。他努力不使聲音顫抖，努力遏制住心底撕碎他的衝動。只因他知道，他若真的毀了他，唐靈兒一生都不會原諒他。
夏棋自然不知陳靖雲心底思緒萬千，而是瞅准了時機，趁他一個不注意閃電般地出手揭下了他頭頂上的斗笠！他眼底的那分玩世不恭的笑意再次浮起，卻在片刻後盡皆化為驚詫。
月光猛然淒厲奪目，草編斗笠咕嚕嚕自道邊滾開，啪地落在空曠的道上。月光下的陳靖雲措手不及間，一張臉完全暴露在了微寒的空氣中。
那原本也該是張極好看的臉，眉目輪廓深邃，鼻樑高挺。可駭人的是，這張臉的大半已然毀去，紅一道紫一道的結痂，大致還留有被烈火焚燒後的痕跡，只有一隻眼睛仍是完好，是他平日唯一露出的那只眼睛。
夏棋一怔，他不過惡作劇心起，卻萬料不到陳靖雲藏在斗笠下的半張臉原來是這般模樣。難怪他永遠戴著斗笠蒙著面紗，原是因著毀容之故。
他想得出神，竟未發覺自己何時已被陳靖雲扼住了脖頸。月光下的陳靖雲漲紅了臉，目光憤怒而難堪，雙唇哆嗦，竟連著周身都跟著微微顫抖。一個人被羞辱到了極致，恐怕便是如此模樣吧。
夏棋心內歉疚，任他手下發力也不躲閃。他的“命”原本便是陳靖雲給的，他要拿去隨時都可。他發覺自己已然呼吸不過來了，隨即配合地閉上了眼睛。
他是一心求死的，卻在生死邊緣聽見了一個熟悉的聲音：“放開他！”他還未反應過來，已有一人飛奔而來，狠狠撞開了陳靖雲。
夏棋緩緩睜開眼，跟前是渾身濕透的唐靈兒。只見她落湯雞般地立在眼前，髮絲尚滴答著水珠，周身衣物亦是無一寸乾淨。他正欲詢問，卻猛然瞥見了她手中那只正掙扎著的胖頭青蛙，一瞬間竟是說不出話來。
她竟真的為他在湖中摸出了青蛙！湖深數尺，夜寒水冷，他不過是句玩笑話啊。她非但當了真，還真為他縱身入湖，她腦子是有病吧？夏棋的心底猛地湧起一陣複雜來，說不出是驚詫，感動，還是愧疚。
這一日當中，他先捉弄了唐靈兒，後羞辱了陳靖雲，若說皆不是出自本心是否有人會信？他望著眼前濕淋淋的唐靈兒，以及不遠處面色尷尬的陳靖雲，心底無盡悔意。
夏棋還來不及說話，唐靈兒已先一步轉過身來，對著陳靖雲的背影惡狠狠道：“你要殺他，便先殺了我！”
月光如水，停在陳靖雲的肩頭仿若碎開的霜華，他身子不易察覺地一顫，良久方緩緩轉過身來。月光清清楚楚瀉在他醜陋的半張臉上，亦令他眼底的悲痛無處遁形。他望著唐靈兒震驚的模樣，心底的酸楚愈發濃郁。
他不在乎天下人的目光，只回避唐靈兒一人而已。他不在乎天下人的指責，只心痛唐靈兒一人而已。他為她付出一切，換來的不過是一句，你要殺他便先殺了我。
“靖雲你……”唐靈兒想說什麼，卻發現此時任何話語皆是蒼白。她眼睜睜地見著陳靖雲複又轉過身去，一步步無聲離去。他的背影那樣悽楚，好似人世間所有的熱鬧皆與他無關。她第一次發覺他其實也是孤單，初相遇時他仿若高高在上的天神，騎著木馬的風華年少，天神也會孤單嗎？
“兩個都是怪人呵。”一個滿腔殺機化為痛楚，一個滿心憤怒變作無助。夏棋靜靜望著他二人的神態變化，思緒良多，終化為一聲自言自語。
春風似不知如許恨，只聽取那蛙聲一片。
春風有序拍打著木門，陳靖雲起身走去，門外赫然是唐靈兒。他一時怔住了，不知是她，因此未來得及戴上斗笠，此時只能傻乎乎地發呆。
不出他所料，唐靈兒乍然瞧見他裸☆禁☆露的全臉，雖有準備，卻依舊被嚇了一跳。她努力做出不在乎的神情，越是這樣陳靖雲心底越是絕望。
他只恨足下沒有萬丈深淵，好叫他墮入其中永不面對，他還有何顏面面對？他唯一在乎的人，亦會被他如今的容貌嚇著。從前雖知她心有所屬，可心底到底抱著半分希望。只是如今他卻明白，她永遠沒有喜歡上他的可能了。
見陳靖雲面色複雜，唐靈兒忍不住上前扯了扯他的衣角，“還生我氣？”小心翼翼的模樣一如十年前，仿佛還是那要討木頭鳥的小女孩。
陳靖雲搖了搖頭，他又怎會生她的氣呢？
“你……你的臉到底怎麼了？”唐靈兒支支吾吾了許久，終忍不住問道，“大半年前你突然戴上了斗笠，我問你你也不願說。”她小心地打量著陳靖雲面上的神情，生怕一不留神戳中了他的痛處。
陳靖雲望著唐靈兒困惑的目光，隔了許久，終開口道：“沒什麼，只是做機關時不注意被火藥炸傷了，怕嚇著你，所以一直戴著斗笠。”
唐靈兒不滿地瞪了他一眼，道：“你個笨蛋，我是個只看皮囊的人嗎！”
都是值得的啊，值得他為她毀去容貌，值得他為她鬼門關走上一遭。
他並未說實話，他之所以受傷，並不是被火藥炸傷，而是因沖入火海救唐靈兒所致。唐靈兒古靈精怪，從來以捉弄人為樂，這一切在與夏棋相識後更是變本加厲。他二人成日廝混，欺負得方圓百里人人懼怕。
大半年前的一日，夏棋不知自哪兒弄來的方子，聲稱可以煉出三昧真火。三昧真火只是傳說而已，他倆竟真巴巴地信了。後果再明顯不過，真火沒煉出來，倒是一把大火將夏棋的屋子燒了個一乾二淨。
不幸的是，他倆當時都在屋裡。
火苗躥入長天，映得蒼穹血紅，報信的人還未反應過來，陳靖雲已頭也不回地沖入火中。當時情景，至今想來猶覺心悸。
他幾乎是豁出了性命，才在那片熾熱異常的煉獄裡生生抱出了唐靈兒。可當他再回頭打算救夏棋時，著火的屋子轟然塌下了。而他的臉，也在那場大火中被焚燒毀去大半。
這一切唐靈兒自然不知道，她以為夏棋死於火中，卻在死前將自己推出了木屋。
她將所有的好都記給了死去的夏棋，他雖不在，卻在她心底活成了永世的英雄。
他懶得去解釋什麼，一來與一個死去的人並沒什麼好爭的，二來唐靈兒以為自己的命是夏棋拿命換來的，如此再悲痛亦不會輕易尋短見隨了去。他做這一切，從來就不是為她感激。她最恨欺騙，只盼若有一日明白了一切，不要怪他便好。
“夏棋不是故意的，你不要生他氣了好嗎？”唐靈兒望著出神的陳靖雲，彆彆扭扭道。
陳靖雲的思緒被猛地拉回，望著跟前的女子，心底的酸楚再一次氾濫成災。她是為了幫夏棋說話，才特意來尋他的嗎？
“靈兒你聽著，關於機關術，我一直有件事未告訴你。”陳靖雲定了定神，突然說道。他的目光裡有片刻猶豫，下一瞬卻皆化作決絕。
唐靈兒不明就裡地抬起頭，示意他接著說。
“我從來不做機關人，你可知為什麼？”陳靖雲緊盯著唐靈兒的眼睛，緩緩說道，“因為人為萬物靈長，它的生命區別於其他。我不可能隨便造一個機關人不付出任何代價，若偃師能不付出代價，這天地間豈非充滿著機關人？”
唐靈兒安靜地聽著，眉頭不易察覺地皺了一下。
“機關人的性命是和創造它的偃師綁在一起的。”陳靖雲沉聲道，“眼下，我將自己的壽命暫且分了一年給夏棋。若就到此為止，一年後的夏棋會再次死去，除非我分更多壽命給他。”他一口氣說完這許多，邊說邊打量著唐靈兒的反應。
唐靈兒面如死灰，一言不發。
“我把這個決定留給你。在我和夏棋之間，你做一個決斷吧。”
春風知人心，因此抽抽噎噎作泣語。可春風又怎會知人心，拂過便就拂過了。傷心人那麼多，它趕不及要去下一處。
這幾日唐靈兒已然忘記了是怎樣過來的。白日她渾渾噩噩如在夢裡，夜晚她輾轉反側始終清醒，日夜顛倒了，她的心也跟著亂成一團。
不知怎的，她突然想起了從前一件舊事。那是剛認識夏棋的時候，他倚身春風裡，比春光更好看。第一次見到夏棋時，她的目光便挪不開了，冥冥中只覺此人與自己志同道合。
那日陳靖雲也在，他瞧見了她眼底乍然迸發的火光，心下一定都明白了。他看夏棋的目光那樣複雜，有嫉妒，有困惑，亦有不甘。只是那時的她眼裡只有夏棋，到底忽略了他。
她欠陳靖雲太多太多，多到此生都還不完了。她是一個很自私的人，自私到從來不考慮他的感受。可即便這樣，她也不能叫陳靖雲將自己的壽命分給夏棋啊。她沒這個權力，更沒這樣薄情。
她心底已然有了答案。
她要陳靖雲活，而她陪夏棋死。
唐靈兒醒來時，發覺自己並非躺在自己的木屋裡。
她用力地拍了拍自己的腦袋，卻如何也想不明白方才發生了什麼。起身環顧四周，這才發覺自己竟是在陳靖雲的屋中醒來，而不遠處正呼呼大睡的人竟是夏棋。
她愈發覺得奇怪，上前推醒夏棋。夏棋揉了揉眼睛打了個哈欠坐起，望著唐靈兒的目光同樣疑惑，“你怎麼在……咦，我為什麼在這裡？”
他二人為何會在此醒來，陳靖雲又去了哪裡？唐靈兒呼喊了幾聲，空空的木屋無人應答。她茫然地挨個房間地尋，卻被眼前的景象怔住。一同怔住的還有夏棋，他們望著陳靖雲留在房中宏大的機關器械，皆被懾得回不過神來。
唐靈兒從未進過陳靖雲的臥房，竟不知此中竟有這般天地。睡覺的木床可懸空漂浮，桌上的木頭茶杯竟會自個兒續上茶水！他倆瞧得目瞪口呆，夏棋由衷歎道：“那個怪人竟然這樣厲害，也難怪，他連我都能造出來。”
唐靈兒方入房內，身側一個桌案便自動彈出，她措手不及間給嚇了一跳。這桌案乍看並無特別，特別只在於桌上陳列之物。
是兩個木牌。
唐靈兒好奇地望去，眼前兩個木牌，一個刻著陳靖雲的名字，另一個則刻著她。
夏棋亦是同樣困惑，他正欲發問，卻突然聽見身前響起陳靖雲的聲音來。
“你們來了？”
他與唐靈兒齊齊抬起頭來，眼前卻哪有陳靖雲啊。尋了半天，原來說話的是架上一隻木頭鳥兒，那木頭鳥嘴巴一張一合，發出的卻是陳靖雲低沉的聲音。
“不要害怕，聲音是我事先藏於鳥腹中，待之說完便會自動焚毀。”木頭鳥伸著脖子說道。
“好玩！好玩！”夏棋一雙眼滿是光芒，他好奇地望著周遭的一切，只恨從前竟不知機關術如此神奇。若早知如此，他如何也不會稱這為“破爛玩意兒”，怕還得求爺爺告奶奶地叫陳靖雲教他。
“靖雲你搞什麼鬼，好端端把我們弄這兒來做什麼？”唐靈兒略微氣惱，她也知自己對著木頭鳥發火格外傻氣，她只覺莫名其妙，莫名其妙地自陳靖雲屋中醒來，莫名其妙在他家中發現了刻著自己名字的木牌。
木頭鳥似能聽懂她的話一般，拍打著翅膀娓娓道來，夏棋與唐靈兒一齊聽著，時光靜若止水。
靈兒，原諒我不能親口告訴你原委，因為當你聽到這番話時，我已不在這人世。你不要傷心，隱瞞你的我自將一一告訴你。
我要告訴你的第一件事，便是我的臉其實是因救你而毀去的。那場大火來勢兇猛，火星飛入了我的臉頰與一隻眼睛。之前不說，是不想你內疚，現在要說便一起說了吧。
至於第二件，我得先向你道歉，瞞了你許久，本打算一輩子不說的。其實遠在大半年前，你便已經死了，你看見的那個木牌正是你的靈位。
那日我雖撲入火海將你救出，只是你已然窒息而死，任我耗盡功力依舊無力回天。
現在的你，其實是我造的機關人。我將自己的壽命一分為二，一半與你。同夏棋一樣，你倆都是我用木頭茅草丹青所制。
至於第三件事，日前我曾與你說起偃師與機關人的關係，這件事上我沒有騙你。我來不及等你的答案了，我替你做了決定。其實早在幾日前，你以為我要殺夏棋時，脫口而出是要殺他便先殺你，我心裡便有了今日的答案。
你將夏棋看得比你自己還重，而我將你看得比我自己更重。夏棋死了，你生不如死，我活著亦是無盡苦痛。因此我將自己剩餘的壽命給了夏棋，這樣你倆也能同生共死了。只希望在餘下不長不短的幾十年裡，你能真正快樂。
我的話都說完了，你還在聽嗎？對不起，我不該自私地造出如今的你，你與夏棋其實是一樣的人，都討厭別人替自己做主。而我快將你討厭的事一併做了全，你恨我我亦無話可說。這些話本來不打算說，便讓你當我平地消失，你至死都以為自己是人。
可是你曾說，喜歡一個人就要無所隱瞞，哪怕對方怨怪，依舊要告知一切。我想用你的方式去喜歡你。
你那麼聰明，早就知道了我的心意。其實早在第一次見到你時，我就知道這一生都要與你牽扯不清了。喜歡一個人原來是這樣的滋味，你需要我的時候我就陪你，你不需要我的時候我就等你。
好了不說了，不說了，我先去了。
話音戛然而止，木頭鳥到了這裡突然不再拍動翅膀，而是“砰”的一聲將自己炸了個粉碎！多少煙塵紛紛，落入木屋的縫隙裡也如淚光點點。
夏棋怔怔地望著前方，整個人好似僵硬般無法動彈。待他回過神時，才發覺唐靈兒面色蒼白如紙，整個人竟是顫抖不止。
只聽她訥訥說道：“你明知……明知我不喜歡你，為何還要如此！也是了，我明知他不喜歡我，卻也如你一般。”
夏棋一愣，只覺心一沉，一時也不知該說什麼。
他不是無情無義之人，只是喜歡便是喜歡，而不喜歡就是不喜歡。縱使明知對方為他甘願付出一切，卻依舊無法為之動心。他想說什麼，卻不知還能說些什麼，最終只道：“你不要太難過了。”
唐靈兒緩緩抬頭望了他一眼，目光沉痛而麻木。只聽她疲憊道：“你走吧，去過自由自在的日子，我從此不再束縛你。至於靖雲……就讓我永生陪著他。”
夏棋靜靜聽著，半晌後背身離去。
愛一個人是放手成全，愛一個人也是至死陪伴。只是這兩個愛之間，到底是不同的。
十年前。
六歲的唐靈兒眼巴巴地望著正低頭趕工的陳靖雲，嘴裡絮絮叨叨：“我要會飛會叫的木頭鳥……唔，它還得會說人話，萬一被別人搶了去玩，它還得會自己爆炸。”
陳靖雲苦笑著望了眼跟前的小女孩，只得無奈地點了點頭。
不知不覺大半日便已過去，總算完成了，他一鬆手，木頭鳥立馬歡快地振翅飛天，繞著唐靈兒嘰嘰喳喳地叫喚。唐靈兒開心得小臉都漲紅了，手舞足蹈地追著木頭鳥奔跑。她的笑聲仿佛有感染力似的，比銀鈴更為悅耳，漫山遍野地蕩漾。
她邊跑邊笑，邊笑邊喊：“神仙哥哥，你好厲害，等我長大了一定要嫁給你！”
十二歲的陳靖雲佇立風中，微風帶動他鬢角頭髮紛揚。他望著歡笑著的唐靈兒，嘴角亦不由自主浮地現出了笑容。
“好的，一定要，嫁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