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佳娜：古老商州的現代傳奇——評賈平凹《美☆禁☆穴地》
賈平凹
因了賈平凹的作品，“商州”成為中國文化地理中不可或缺的一道獨特風景。
[①]但正如賈平凹自己所說，“如商州存在著美好一樣，商州也有著醜惡”。
[②]賈平凹在商州聽過“逛山”們講的各種奇聞軼事後，創作了一批展現“商州”的神秘、畸形、荒蠻、殘酷的中短篇小說。《白朗》中那個相貌俊美武功高強，因兼具男性與女性共同特徵而異于常人之匪首白朗的傳奇經歷；《五魁》中背媳婦的窮苦人終因現實種種而落草為寇，虜得了叫他魂牽夢繞的婦人，
賈平凹的畫
《美☆禁☆穴地》發表於1990年，距離賈平凹集“改革文學”與“尋根文學”雙重面向的長篇小說《浮躁》已有四年，而僅僅三年後，為他贏得巨大聲名，
姚家下人苟百都的一頓爛酒，無意間將年輕英俊的風水先生柳子言推向了一場註定無法釋懷卻也難於成就的愛戀之中。美豔的四姨太看似偶然的一次“勾引”幾乎全無來由卻讓柳子言魂牽夢縈無法自拔。那時節，柳子言“再一次看女人，女人眼睛睜開了，燃燒著火一樣的光芒，櫻紅的口裡皓齒微開”，“他把女人再次摟緊，潛意識裡似乎明白面對著的將是一盞醇酒，但醇酒的泛著嫣紅顏色的美豔，使他只感到身心大渴。”他欣賞也愛戀著四姨太，但這愛戀終究只能在夢中在無人之時的自語中。為姚家踏完墳地後，柳子言依舊飄蕩於江湖，對於四姨太的渴念雖須臾未斷，但也終究只是思念而已。回想起第一次相見，未及看清面目，一片嚼濕了的瓜子皮成了他心頭的一點癢。那一次鬼使神差的親近機會也在自己的疑懼中錯失了。一個文弱的“風水先生”，既沒有姚掌櫃的財勢，也沒有苟百都的兇殘。只能“無數次徒步趕到北寬坪來，希望能見到一次四姨太”，“遠遠看見了姚家炊煙直上的屋宅，他卻不敢再走下去……”他的壓在心底的愛戀，一時竟無任何轉機的可能，萬般無奈之際，也只有長長的浩歎了。孰料下人苟百都落草為寇，竟虜得那婦人。婦人無論如何不甘，也只能徒歎奈何。再及相見，四姨太卻已經成為土匪苟百都的壓寨夫人。柳子言為苟百都踏了凶穴。苟百都死於非命，婦人再次落入姚老爺之手。柳子言也有了機會為姚家重踏吉穴，因緣流轉，他日的情境幾乎重現，但有了苟百都的經驗，柳子言已不是了此前那個軟弱的柳子言，他想暗地救出婦人。但天未遂人願，計畫敗露。姚老爺卻甘願以婦人相贈。待到與婦人重逢，柳子言百感交集。但婦人也不是了原來那婦人，四條從左眉斜斜下來到右腮的傷疤永遠毀掉了當日的美豔。癡情的柳子言不離不棄，遂成一段淒美浪漫的愛情傳奇。
構成這一部作品核心的，當然是柳子言與四姨太可謂百轉千回的愛戀。但相較于其他作家筆下的戀愛故事，這一部作品的展開，卻在匪患橫行的亂世。亂世中人事的變化，即便善踏吉穴的柳子言，也難以預料。因為有土匪的出現，也改變了原本穩固的鄉間秩序。土匪，可視為商州的另一段傳奇。作為鄉土秩序之外的一群異類，土匪曾經是八十年代後九十年代初的文學作品中獨具特色的一類形象。這些土匪形象中或彰顯的人類的旺盛生命力，或體現出大俠大義的英雄本色，或描寫了無賴兇殘的陰暗人性。賈平凹《白朗》中的白朗，是一位劫富濟貧、德高、貌美、藝強的英雄土匪。而《美☆禁☆穴地》中的苟百都卻是面目醜陋、手段兇殘的一個亡命之徒。落草為寇後，因為垂涎四姨太的美色，便將其擄作壓寨夫人。苟百都的醜陋兇殘映照出柳子言的軟弱也映照出四姨太的薄命。“不愛著的人，狼一樣地齜牙咧嘴敢下手，愛著的人確實羔羊似的軟，紅顏女人的命就是這等薄了”。生逢亂世，也只有苟百都這般兇狠角色能轉瞬間破壞既定的秩序，一味任性為所欲為。幾乎恪守本分的柳子言，面對所愛之人幾乎束手無策，唯一一次拯救心上人的行動還歸於失敗。兩相對照之下，柳子言的“無能”，或可解釋為老實人的本分，當然，或許也有命定的成分隱含其間。而在民間的古老觀念裡，個人及家族的命運，與祖先墳墓風水大有關聯。這便有了柳子言的職業，和這職業原本含有著的神秘莫測的意味。
年輕時的賈平凹
柳子言善踏吉穴。姚家的吉穴經他確證後果然使得姚家數年內興旺發達，而這吉穴一旦被下人苟百都破壞，姚家也便在數年間諸事不順，連姚老爺心愛的四姨太，最終也成了土匪苟百都的壓寨夫人。苟百都後來的死於非命，也與柳子言所踏凶穴密不可分。這之前的敘述，風水主吉主凶，可謂屢試不爽。是為賈平凹對鄉間觀念深入體察的一面。兒時的賈平凹，從出生到成長，都要遵從陰陽先生的禁忌，小學的教室是一間“四壁上端畫滿許多山水、鬼神、人物的古廟”，勞動之餘，讀的是充滿“天上地下的，狼蟲虎豹的，鬼神人物的”古代閒書。他所生活的商州，是一個鬼神並行，陰陽相融的“前現代”社會。在“商州”，風水是一個家族的命數和運道，主宰著家族的興衰際遇。在《美☆禁☆穴地》中，姚掌櫃、苟百都、柳子言、四姨太的人生命運都在墳穴的風水氣數變幻中流轉。歷經艱難，柳子言與四姨太過上了之前夢寐以求的安穩平靜的生活，也有了一個兒子。有了兒子，這一對夫婦便不再滿足於過一種“安靜可心的日子”，“他們幻想著在這個世界上，要活得順心適意，有頭有臉，就必須是要當官的。”他們商定了要為柳氏家族踏一處上好的吉穴。柳子言踏遍了山山水水，終於覓得一處。為了兒子早日享受到吉穴好處，已然衰老身子骨卻還康健的柳氏夫婦決意提前“入土”。他們睡入墓穴，封嚴了墓穴口，安安靜靜地等待著是日晚間的一場雨將他們徹底埋葬。但命運的吊詭之處在于，全不似為姚家及苟百都所踏墓穴的真實效果。他們的兒子未能在現實中做成大官，只能在戲臺上扮演。柳子言為柳家踏的這一處“吉穴”，不過“假穴”而已。如此，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亦屬傳奇之一種，天意從來高難問，豈是之謂乎？
以《美☆禁☆穴地》為底本改編的電影《桃花滿天紅》幾乎將該作中暴烈與淒美推向極處，風水先生柳子言換做了唱戲的滿天紅，身上多少還有一些如苟百都的匪氣，歷盡艱辛得到四姨太時四姨太已吞金而死。滿天紅肝膽欲裂舉目望天以嘶啞聲音唱出了激昂的老腔“去年今日此門中”，命運的無常與愛的虛空與終了，就全在其中了。
[①]李振聲：《繁冗削盡留清瘦：賈平凹讀劄》，《鐘山》1984年第2期。
[②]賈平凹：《關於》，《小說選刊》1985年第9期。
作者/馬佳娜
“他把女人再次摟緊，潛意識裡似乎明白面對著的將是一盞醇酒，但醇酒的泛著嫣紅顏色的美豔，使他只感到身心大渴。”他欣賞也愛戀著四姨太，但這愛戀終究只能在夢中在無人之時的自語中。為姚家踏完墳地後，柳子言依舊飄蕩於江湖，對於四姨太的渴念雖須臾未斷，但也終究只是思念而已。回想起第一次相見，未及看清面目，一片嚼濕了的瓜子皮成了他心頭的一點癢。那一次鬼使神差的親近機會也在自己的疑懼中錯失了。一個文弱的“風水先生”，既沒有姚掌櫃的財勢，也沒有苟百都的兇殘。只能“無數次徒步趕到北寬坪來，希望能見到一次四姨太”，“遠遠看見了姚家炊煙直上的屋宅，他卻不敢再走下去……”他的壓在心底的愛戀，一時竟無任何轉機的可能，萬般無奈之際，也只有長長的浩歎了。孰料下人苟百都落草為寇，竟虜得那婦人。婦人無論如何不甘，也只能徒歎奈何。再及相見，四姨太卻已經成為土匪苟百都的壓寨夫人。柳子言為苟百都踏了凶穴。苟百都死於非命，婦人再次落入姚老爺之手。柳子言也有了機會為姚家重踏吉穴，因緣流轉，他日的情境幾乎重現，但有了苟百都的經驗，柳子言已不是了此前那個軟弱的柳子言，他想暗地救出婦人。但天未遂人願，計畫敗露。姚老爺卻甘願以婦人相贈。待到與婦人重逢，柳子言百感交集。但婦人也不是了原來那婦人，四條從左眉斜斜下來到右腮的傷疤永遠毀掉了當日的美豔。癡情的柳子言不離不棄，遂成一段淒美浪漫的愛情傳奇。構成這一部作品核心的，當然是柳子言與四姨太可謂百轉千回的愛戀。但相較于其他作家筆下的戀愛故事，這一部作品的展開，卻在匪患橫行的亂世。亂世中人事的變化，即便善踏吉穴的柳子言，也難以預料。因為有土匪的出現，也改變了原本穩固的鄉間秩序。土匪，可視為商州的另一段傳奇。作為鄉土秩序之外的一群異類，土匪曾經是八十年代後九十年代初的文學作品中獨具特色的一類形象。這些土匪形象中或彰顯的人類的旺盛生命力，或體現出大俠大義的英雄本色，或描寫了無賴兇殘的陰暗人性。賈平凹《白朗》中的白朗，是一位劫富濟貧、德高、貌美、藝強的英雄土匪。而《美☆禁☆穴地》中的苟百都卻是面目醜陋、手段兇殘的一個亡命之徒。落草為寇後，因為垂涎四姨太的美色，便將其擄作壓寨夫人。苟百都的醜陋兇殘映照出柳子言的軟弱也映照出四姨太的薄命。“不愛著的人，狼一樣地齜牙咧嘴敢下手，愛著的人確實羔羊似的軟，紅顏女人的命就是這等薄了”。生逢亂世，也只有苟百都這般兇狠角色能轉瞬間破壞既定的秩序，一味任性為所欲為。幾乎恪守本分的柳子言，面對所愛之人幾乎束手無策，唯一一次拯救心上人的行動還歸於失敗。兩相對照之下，柳子言的“無能”，或可解釋為老實人的本分，當然，或許也有命定的成分隱含其間。而在民間的古老觀念裡，個人及家族的命運，與祖先墳墓風水大有關聯。這便有了柳子言的職業，和這職業原本含有著的神秘莫測的意味。
年輕時的賈平凹
柳子言善踏吉穴。姚家的吉穴經他確證後果然使得姚家數年內興旺發達，而這吉穴一旦被下人苟百都破壞，姚家也便在數年間諸事不順，連姚老爺心愛的四姨太，最終也成了土匪苟百都的壓寨夫人。苟百都後來的死於非命，也與柳子言所踏凶穴密不可分。這之前的敘述，風水主吉主凶，可謂屢試不爽。是為賈平凹對鄉間觀念深入體察的一面。兒時的賈平凹，從出生到成長，都要遵從陰陽先生的禁忌，小學的教室是一間“四壁上端畫滿許多山水、鬼神、人物的古廟”，勞動之餘，讀的是充滿“天上地下的，狼蟲虎豹的，鬼神人物的”古代閒書。他所生活的商州，是一個鬼神並行，陰陽相融的“前現代”社會。在“商州”，風水是一個家族的命數和運道，主宰著家族的興衰際遇。在《美☆禁☆穴地》中，姚掌櫃、苟百都、柳子言、四姨太的人生命運都在墳穴的風水氣數變幻中流轉。歷經艱難，柳子言與四姨太過上了之前夢寐以求的安穩平靜的生活，也有了一個兒子。有了兒子，這一對夫婦便不再滿足於過一種“安靜可心的日子”，“他們幻想著在這個世界上，要活得順心適意，有頭有臉，就必須是要當官的。”他們商定了要為柳氏家族踏一處上好的吉穴。柳子言踏遍了山山水水，終於覓得一處。為了兒子早日享受到吉穴好處，已然衰老身子骨卻還康健的柳氏夫婦決意提前“入土”。他們睡入墓穴，封嚴了墓穴口，安安靜靜地等待著是日晚間的一場雨將他們徹底埋葬。但命運的吊詭之處在于，全不似為姚家及苟百都所踏墓穴的真實效果。他們的兒子未能在現實中做成大官，只能在戲臺上扮演。柳子言為柳家踏的這一處“吉穴”，不過“假穴”而已。如此，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亦屬傳奇之一種，天意從來高難問，豈是之謂乎？
以《美☆禁☆穴地》為底本改編的電影《桃花滿天紅》幾乎將該作中暴烈與淒美推向極處，風水先生柳子言換做了唱戲的滿天紅，身上多少還有一些如苟百都的匪氣，歷盡艱辛得到四姨太時四姨太已吞金而死。滿天紅肝膽欲裂舉目望天以嘶啞聲音唱出了激昂的老腔“去年今日此門中”，命運的無常與愛的虛空與終了，就全在其中了。
[①]李振聲：《繁冗削盡留清瘦：賈平凹讀劄》，《鐘山》1984年第2期。
[②]賈平凹：《關於》，《小說選刊》1985年第9期。
作者/馬佳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