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工遇帥總裁他養我4年，那天他帶我見一個人，我才知他多年預謀
每天讀點故事app作者：丁懷瑾 | 禁止轉載
1
千禧年的午後，
5月末的南湖帶著逼仄的熱浪，長在門前兩棵茂密的洋槐樹又開了花，一層一層簇擁在一起，白色的小花像是天上飛過的薄雲，隱秘在青蔥的嫩葉之間。
陸琪菲抱著剛滿一周歲的小黃狗阿滿坐在門前，看著昨夜因為風雨掉了一地的洋槐樹花，星星點點的花瓣像是天上交錯的星羅。她抱著阿滿感歎一聲，那聲歎息綿長得不像話。
那年陸琪菲15歲，
“怎麼辦，如今果子也是不太好賣的。”她摸著阿滿的頭，“給你取名叫阿滿，就是希望咱們的糧倉能滿滿的。
鎮上的老鄉忽然找上門來，他們向來是不上陸家的，因為怕被陸琪菲賴上，所以看到有人進來時，陸琪菲表情一滯，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小陸啊，你有沒有想過上城裡打工啊，你十五歲了，不能老靠著鄰里鄉親接濟過活啊。一到冬天就挨家挨戶地討，如今還捎上一隻狗。”老鄉說這話時，眼神一直瞟著陸琪菲，他跺跺腳說，“叔給你出車費，等有錢了再還給我就是了。”
陸琪菲說：“我哪兒都不去。
“你不能仗著你爸給村裡鋪路摔死了就這麼蠻橫無理吧。”老鄉大聲吆喝一聲，周圍忽然湧進來三四個人，都是附近常接濟陸琪菲的人。原本帶著善意的面孔也漸漸扭曲了，他們言辭激烈，帶著最原始的恨意。
一屋子的吵鬧聲，陸琪菲漸漸敗下陣來，她耷拉著肩，看著不明所以的阿滿說：“我出去打工，只希望你們能常常給阿滿帶點吃的來。”
忘了最後她是怎麼離開那個空空如也的家，
老鄉拍拍她的頭說：“這裡比咱鎮上好上千倍萬倍，你還不願意來。”
陸琪菲鼻子一酸差點哭出來：“如今你們把我從鎮上趕出來了就再也沒人給我爸上墳了。”
老鄉急了，抓了一把糖塞到陸琪菲手上：“行行行，
陸琪菲這才笑了，往年的清明她根本沒錢給老陸家的人燒紙，如今還算是得了便宜。
2
老鄉把她帶到一個酒店就突然消失了。她從洗手間出來的時候，大廳裡就只剩下那個孤零零的舊書包了。
她坐在大廳東張西望，直到一個穿著職業女裝的女人走到她面前，語氣冷淡地說：“陸琪菲？”
她呆呆地點頭，忽然記起來老鄉說的，在城裡不能光點頭搖頭，她立馬字正圓腔地回答道：“是的。”
女人大概被她的傻勁嚇到了，愣了一下神，爾後才合上手上的資料夾說了句：“跟我走吧。”
那段路很長，還要坐電梯。電梯緩緩上升時，陸琪菲怔了一下，有些害怕地往角落裡縮了縮。
那是她第一次看到榮靳，她站在門口，看著立在落地窗前的他，穿著一身淺色的休閒西服，頭髮是精神的寸頭，露出光潔飽滿的額頭。他不笑，可是那張臉卻如玉一般溫潤，像是琉璃燈上好看的細珠一般。
她想，她長這麼大第一次看到這麼好看的人。
“陸琪菲？”他念她的名字也是好聽的，一字一句，像是溫柔的泉水嘩啦一下澆在她的心頭。
陸琪菲點點頭，忽然想起她爸常常念的那句詩：“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
此齊飛非彼琪菲，可總歸念法是一樣的。
陸家祖上都是讀書人，她爸還在的時候，常常會把她抱在腿上，一字一句，細細地教她念詩。鎮上的人都叫他窮酸儒，可他從來不生氣，喝了酒之後照樣念詩。
榮靳笑了，那笑亦是如沐春風的，他說：“你這麼小就出來打工，不上學了？”
他很高，走近的時候陸琪菲要仰著頭才能看到他的臉。
她將頭抬起，一副沒心沒肺的模樣：“早就不讀書了，家裡就我一個人，沒人供我讀書。”
“我供你讀書好不好？”他摸摸她的頭髮，軟軟的，像是落在手中柔軟的雪。
“為什麼？”陸琪菲問。
“投緣。”榮靳輕笑，“這當然是假話。”
“那是為什麼？”
“帶你去見一個人。”他像個溫柔的長者看著她，“你願意嗎？”
她看著他，目光懵懂地說：“我能不能每天吃飽飯？”
榮靳笑起來也是溫和的，帶著淺淺的笑意，單眼皮上細微的褶皺多了兩三道，彎彎的眉眼，像是鄰家大男孩一般：“當然能。”
“那好吧，什麼時候去見他？”
“等你再長大一些。”
3
榮靳將她養在一處海景房，那時候深圳的房價已經飛漲，可是榮靳的房子大得嚇人。那屋子的設計是不近人情的，慘白一片，就連靠海的那面落地窗也是清冷的，沒有絲毫多餘的裝飾，空蕩蕩的房子裡只有幾件傢俱。
好在陸琪菲已經住慣了那家徒四壁的老破房子，對這樣的房子倒沒什麼特別的感慨，只以為有錢人都喜歡這麼住。
房子裡養了一隻藍黃眼的波斯貓，懶洋洋地在榮靳腳邊走來走去。
“榮先生還養貓？”陸琪菲彎腰抱起那只白白胖胖的波斯貓，那雙眼睛讓她覺得好奇，“這貓好有意思，兩隻眼睛竟是不同的顏色。”
波斯貓大概是聞到了生人氣息，從陸琪菲的懷裡掙扎著跳開了。
榮靳一邊倒酒一邊說：“之前沒養過人，就試著先養一隻貓。”
陸琪菲伸出食指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
“嗯。”他笑了笑，給了她一支高腳杯，“喝點。”
玻璃杯裡搖晃的深紅寶石色液體像是山間蠱惑人心的魅，在燈光的照耀下顯出盈盈色彩。陸琪菲看得入了迷，伸手接過他手中的紅酒杯一飲而盡，味道不如她想像中的好，她抓著紅酒杯一張臉漲得通紅。
榮靳說：“托一個朋友從義大利帶過來的，長途跋涉，你卻如同牛飲，真是暴殄天物。以後喝酒可不能這麼喝，要慢慢品。”
他將紅酒杯呈傾斜狀微微搖晃，裡面的液體隨之輕輕搖晃。陸琪菲看得呆了，那雙眼卻忍不住從酒杯瞟向他的側臉，燈光下的側臉，仿佛還要攝人心魄一些。
他給她請了最好的家庭教師，天文地理，各個國家的語言什麼都教，她常常因為基礎太差不得不連夜完成老師交代的家庭作業，那些七七八八的試卷堆了滿滿一個書桌，仿佛要把她湮沒在其中。
4
榮靳是不常來這邊的，來的時候只是短暫的停留，過來考察一下她的功課，進步了就會多誇一誇她。
為了得到榮靳的認可，陸琪菲越發的拼命了，像是飛到高處的鳥，越飛越高，只想抓住雲端那一抹殘陽。可後來她才明白，他的笑容不屬於她，哀傷也不屬於她，這樣的人，她又怎麼抓得住。
她所有的功課只有語文是最好的，艱澀難懂的文言文從她嘴裡念出來如同美妙的音符一般動聽。他挑了一首《滕王閣序》給她背，竟字字不落，還能學著那些超強大腦的人倒著背過去。
榮靳歎了口氣，用書輕拍她的頭：“你的其他科目也要有這樣厲害就好了。”
他忽然輕輕捏起她的手。
她長得不算漂亮，一張乾淨的臉上是薄薄的單眼皮，皮膚白皙，這樣的人頂多只能算得上清秀。可是那一雙手卻實在漂亮，十指纖長，骨節分明，皮膚是粉嫩的乳白色，就連握筆的時候也是十分漂亮，他輕歎：“這樣的一雙手學鋼琴可好？”
她被那深如潭水的雙眼迷住了，仿佛天上初見董郎的七姑娘，一顆心都溺斃在那雙眼裡。她的手細細地感受著他的溫度，心跳一點點加快。她紅著臉說：“好啊，榮先生說學什麼就學什麼。”
鋼琴老師是榮靳特地從上海請來的一個退休老教授，他去德國留過學，回來時在大學教授鋼琴課，現在的學生已是名滿天下了，有去維也納金色大廳演出的，有在德國音樂學院做教授的。
老教授時常說：“如果不是小榮子親自去請，你這樣駑鈍的學生我是斷斷不會收的。”
她雖然有一雙漂亮的手，可對鋼琴這種東西實在沒什麼天賦，剛開始半個月，她都沒碰過那架立在落地窗前的鋼琴。老教授天天讓她把手立在桌子上，十指放下去的時候，桌子要發出鏗鏘有力的聲音，然後保持指尖立在桌子上，掌心放空的狀態。
手立久了就開始酸疼，陸琪菲想偷懶，老教授就在她掌心下放牙籤，稍微放下去一點牙籤就紮進了肉裡。
這樣過了半個月之後，老教授終於點頭：“可以碰琴了。”
她便開始一日一日地重複彈那幾首曲子。剛開始如同鋸木頭的拉鋸聲，後來是好聽的鋼琴聲，再到後來，是一首首美妙動聽的樂曲。
那時，榮靳會經常過去聽她彈琴，雖然不至於動聽，可到底也不算難聽了。他看她彈琴時總是微微發怔，思緒總在一首完畢才能收回。
她彈完一首《卡農》問道：“榮先生，怎麼樣？”
“還算流利。”榮靳說，“可惜少了點什麼，總覺得寡淡。”
後來陸琪菲才知道，少的那點東西，叫感情，可她天生是不會樂律之人，那點少的東西很難補的回來。
那時，榮靳看著她，淡淡地輕笑，那張好看的臉變得更加好看了：“沒關係，總會學會的。”
她看他的眼帶著少女的深情，榮靳別過臉去，躲開了她的目光。
她就是那時知道，榮靳不會愛她。這樣的發現讓她無比難受，可旋即又釋然了，她當初，明明只是為了一口飽飯來到這兒的。可見，人心總是貪婪的，得到了之後就會想要更多。
5
十八歲那年，陸琪菲已經長到榮靳下巴那兒了，頭髮是齊腰長髮，穿最舒適的棉麻材質的裙子，如同舞蹈家般風姿綽約的身姿.
她在大學裡學的是護理專業，穿著潔白的護士服時，就連女生都忍不住驚歎一句，“‘曾是驚鴻照影來’說得就是你這樣的人吧。”
大約，氣質是好的。
榮靳總說勤能補拙，不夠貌美就從其他的地方補齊。
她依舊住在那幢海邊別墅，彈琴的時間也越來越長，從巴赫、貝多芬到莫札特，然後再是蕭邦。她望著窗外無垠的大海，腦子裡全是榮靳的身影。
洋槐花樹開花的季節是她的生日，每年最熱的時候，她還記得父親總會讓她坐在他的肩頭摘果子。她笑得那樣開心，好像過了全世界最開心的生日。
後來，父親走了，她便一個人摘果子，生日的時候，看著萬家燈火一個個明瞭又滅，滅了又明。她以為她會那樣孤孤單單地過一生，可誰知，後來竟遇上了榮靳，那個改變她一生的男人。
她十八歲的生日是在榮靳的辦公室門外過的，她偷偷打車去了他的辦公室，提了一個大大的生日蛋糕。那時，想想就是開心的，因為那裡，是他們第一次見面的地方。
她敲門，開門的卻是一個穿著浴袍的女人，那女人看著她挑釁地笑了一下：“榮總正在洗澡。”
她忽然覺得難受極了，像是一條缺水的魚一樣呼吸困難。她舉起蛋糕將它盡數砸在女人的身上，嘴裡吐出她生平最惡毒的話語：“蕩婦。”
榮靳圍著浴巾出來，看到狼狽的女人後眉毛一擰，嘴裡冷冷地說道：“琪菲，你怎麼在這兒？”
女人撲進他的懷裡小聲啜泣，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一樣。
他肯定是聽到她說的那句“蕩婦”了，眉毛擰成川字型，那張如玉的臉此刻卻不再溫暖，看向她的表情冷若寒霜。
陸琪菲的嘴巴一張一合，良久才緩緩吐出幾個字：“今天我生日。”
可他卻只是冷著一雙眼看著她，連一句生日快樂都沒有施捨，只是擰著眉毛說：“你先回去。”
她似乎忘了自己的身份，他只是一個他撿來的孤女，像是他養在別墅中的貓一樣，高興時就逗弄逗弄投投食，不高興時就連看一眼也不會施捨。她終於慌了神，拉著他的胳膊說：“我錯了，你原諒我好不好？”
她終於被他拋棄在別墅裡了，整整兩個月，他不再接聽她的電話，不再回復她的短信，就連她找上門去也是避而不見。
她開始整夜整夜彈鋼琴，仿佛不知疲倦，指尖已經開始發燙，可那顆心卻越來越冷。她終究還是愛上了不該愛的人。
十七歲那年生日，他送她名貴的寶石，卻在漆黑的夜裡告訴她，“陸琪菲，終其一生也不要愛上我，不值得。”
十八歲那年，她不聽勸阻，卻連見他一面的機會都失去了。
6
他已經一年多沒有出現了，她找人打聽才知他飛去了紐西蘭拓展新的業務。
雖然人不在，可錢照樣打到卡上。他在物質上從來不會虧待她，總是將她豢養得極好，名貴的衣服首飾，高等的教育，優越的生活，幾乎無可挑剔。最不好的一點是，他對她越好，她缺失的心就越多。
深圳的冬天總是沒有雪，午後的陽光讓人生出一股暖意。她走在梧桐樹下，看著蕭瑟的梧桐葉緩緩下落，她還記得在南湖的日子，冬天總是下著鵝毛大雪，一晃好多年過去，她竟再也沒有看到過雪。
遠遠地，陸琪菲看到榮靳站在梧桐樹下，他穿著一件長長的深色呢子大衣站在樹底下抽煙，眉毛緊緊地擰著。看到他走過來，他將煙摁滅扔進了垃圾桶。
他說：“還好嗎？”
她回答：“還好，就是想你。”
消逝的時光裡，他以為她會漸漸淡忘對他悸動，他以為少女的愛戀只是一時興起做不得數的，可是誰知道陸琪菲偏偏是個死心眼，她可以將唯一的饅頭與一隻大黃狗共用，也能三年如一日地彈著同一首曲子，只因榮靳一個淺淺的微表情。這樣的人，一旦鑽進死胡同，不撞得頭破血流怎麼肯出來。
那天，他帶她去了一個從來沒有去過的地方，香港的街頭繁華得像是另一個世界，那些只在電視裡出現過的人隔著一個餐桌與她遙首相望。他待她從來都是點到即止的好，不會帶她出去吃飯，也不會帶她去看電影，可一眨眼間，他卻帶著她來到了人人豔羨的香港。
她說：“我們來這兒幹嘛，看電影首映嗎？”
他喝了一口湯說道：“你十五歲那年，我說過要帶你見一個人的。”
臉上淺淺的笑意隱去，她看著他，一張臉慘白得嚇人。
7
忘了她是怎麼在那場宴會中展露頭角的。
榮靳將她帶到鋼琴前說道：“你就坐在這兒彈曲子，隨便什麼都好。”
在這場盛大的宴會中，她看著他穿梭的身影，那麼從容不迫，真是天生的王孫貴族。
她想了想，怔怔地看著他出神，那就彈一首自己編的小破曲好了。在想他的日日夜夜水到渠成的一首曲子，沒什麼技術含量，卻包含了她最真摯的感情，終其一生，她都不會把這些感情用到第二首曲子上了。
一曲完畢，人群中爆發出雷鳴般的掌聲，她隔著人海看著榮靳，一眼，仿佛一生。
她走下來時，手心都在微微顫抖。榮靳帶著她走到一個坐輪椅的青年面前，他說：“這位是陸琪菲小姐，大陸人，今天剛來香港。”
他伸出手，那雙手戴著烏黑的手套。她愣了一下，與那人的手交握在一起。他笑著說：“我叫阮之安，你剛剛彈的曲子叫什麼名字？”
這首曲子是沒有名字的，她還沒來得及取名就已經將它獻世的。她想了想，笑著說道：“洋槐樹花開。”
“好名字，不知有什麼寓意？”
“因為花開時，是我的生日。”她看了一眼榮靳，語氣淡然，“多謝榮先生給我這次機會彈奏。”
阮之安問：“三哥，你從哪裡尋來這麼一個寶貝？”
“去深圳大學演講偶然碰到的，她剛好是學醫的，又會彈點小曲子，想來你應該會喜歡就帶來香港了。”
他將他們的關係撇得乾乾淨淨，雖然之前在車上已經串通好了，可到底，還是沒有辦法做到若無其事。她扯著難看的笑說：“是啊，榮先生真是我的貴人。”
“你這樣跟我去醫院，會不會太委屈了，畢竟還在上學。”阮之安真是個善良的人，明明他眼底的喜歡那麼明顯了，可還是小心翼翼地徵求著她的意見。
她看著阮之安的臉，語氣軟了又軟：“沒關係，榮先生已經幫我打點好了。”
陸琪菲推著阮之安的輪椅出去時，榮靳在一旁漫不經心地喝著酒，連眼神也沒有往這邊移動一下，那樣淡漠。好在，她知道他從來都是這樣的人。
8
陸琪菲直到親眼所見之後才敢相信，那個坐在輪椅上的漂亮男人掩藏在衣服下的軀體竟是大片大片的扭曲疤痕。那些被燙傷的地方雖然結了痂，可好的卻是不徹底，有些地方，仍會流膿，冒出一點點明黃色的液體，到換季時，更是痛癢難耐。
她問了其他人才得知，當年一場無妄的大火將他母親困在火海，他不顧眾人的阻撓沖進去救她。結果進去時才知道，母親早已被濃煙嗆死，他背著母親出來時，身上已經沒有一塊完好的皮膚，就連肺也被折騰壞了。後面雖然救活了，也時常咳嗽，身體日漸消瘦。
人人都說，是因為阮父另結新歡所以阮太太才引火自焚。
那場大火，燒得那樣迅速猛烈，確實很像人為。可饒是這樣，阮父也還是娶了那個來路不明的女人為妻，這一舉動算是把榮家徹徹底底得罪了，榮阮兩家終生不再合作的消息一時間在香港傳得沸沸揚揚。
阮之安時常坐在輪椅上看窗外車水馬龍的香港，有時候看著看著就會睡著，陸琪菲就會走過去將他把腿上的毛毯蓋好。
他醒來時，神色也是淡淡的，說幾句就會開始咳嗽。這種陰雨綿綿的天氣真叫人難受，他雖然渾身疼痛但是最愛聽雨滴落的聲音。
他有時看著她怔怔出神，他說：“三哥是怎麼找到你的，你這樣好，能在我生命的最後一刻遇到你，真是太好了。”
陸琪菲覺得，此刻的阮之安比自己還要可憐，明明是天之驕子卻要平白承受這些無妄之災。
阮之安時常因為疼痛仰著頭窩在她的懷裡，卻堅強得不肯發出一點聲音來，聲音小小地悶哼著。她一邊給他擦汗一邊說：“難受就哼出來。”
他卻只是笑笑：“不，我是男人，總歸要有點男人樣子。”
她最愛給他背《滕王閣序》，每次背到“落雁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的時候，他就會跟著念，聲音柔軟好聽。
9
榮靳很少來醫院，來了之後也只是在門外靜靜地看著，很少會進去跟阮之安說些什麼。
那時陸琪菲端著換下來的藥和紗布碰到了在走廊裡來回踱步的榮靳，她終於明白了他的表情為何滿是隱忍的痛苦，從二十幾歲到三十幾歲，倉皇地仿佛用盡了一生。
她問：“你不進去看看？”
榮靳搖搖頭：“不看了，再怎麼看，也彌補不了他要的愛。”
榮靳坐在醫院的長凳上，左手邊坐著陸琪菲，他們似乎很久沒有這樣談過心了，自從十八歲那個荒唐的生日之後。
“你別恨我。”榮靳說，“這都是命中註定的。”
她笑了笑：“怎麼會恨呢？你花了四年的時間讓我變成他喜愛的女人，從樣貌到身形，然後再是興趣愛好，每一樣都是他所喜愛的。他如今心心念念都是我，得一人歡喜，自然是好事。而我，只不過是一個為了一口飯來到深圳的小女孩。榮先生，您真是一個好哥哥。”
如今各取所需，確實是挺好的。
榮靳開口，聲音是那樣苦澀：“之安他，從小就是個品學兼優的孩子，心底也格外善良，優秀到連我這個哥哥都忍不住嫉妒他。我從小最愛跟他搶玩具，就連他的媽媽我也要搶。我從小就沒有媽媽，每次見到姑姑就喜歡叫她媽媽，還霸佔她，不讓之安靠近。
“你看我這樣壞，他還是把我當成最好的三哥。可後來，姑姑漸漸沒有了笑容，甚至被診斷得了抑鬱症。我那個好姑父，當年借著榮家的手得了萬貫家財，後來竟然為了一個來路不明的女人要跟我姑姑離婚，為什麼那場大火燒死的不是他們而是姑姑。”
她忍住淚水問道：“後來呢？”
榮靳突然笑了，面目猙獰地看著她：“後來，後來如你所見，阮之安日日受著病痛的折磨，而那個無恥的女人堂而皇之地坐上了阮太太的位置，還懷了一個孩子準備日後繼承那些萬貫家財。”
她在醫院的這些日子，竟然從來沒有看到過阮之安的父親，那個男人將病痛的兒子遺忘在了角落，重新接受著全新的生活。究竟是怎樣狠心的人才會做得如此決絕。
榮靳說：“他終於又等來了全新的愛，在生命最後的時光，還不算太晚。”
他說得涼薄絕情，卻叫她痛了心。
對他重要的人，他可以將自己的心肝掏給他，動用自己所有的力量保護他。可不重要的人，他卻連一個眼神都捨不得施捨。
陸琪菲抹了一把臉上的淚水，深深歎了口氣，早該想到命運如此，她又何必再作繭自縛。
10
阮之安病情反復發作的那幾天，整個病房裡就只有她一個人陪著。他整夜整夜睡不著，她便也整夜整夜地不合眼，到了最後，最先垮下來的卻是她，一場風寒讓她倒在了床上。
她躺在病床上打著點滴，一點一點看著那些液體沒入自己的血管。病房裡只有她一個人，阮之安就住在她隔壁的病房。她偷偷拔了針頭去門口看他，看到他躺在床上皺著眉頭，見她來了竟然扯出一絲笑意來，嘴裡囑咐著她：“快回去躺好。”
她點點頭，在他額上親了一口又回去重新躺好。
出去的路上回頭看一眼，竟發現阮之安還在笑，笑得那樣燦爛好看。
她重新回病房，卻發現床頭放了一碗皮蛋瘦肉粥。這偌大的香港，還有誰會為了她買一碗皮蛋瘦肉粥，答案呼之欲出。
她赤著腳跑了出去，在即將關上的電梯口看到了榮靳的身影。她連忙按下電梯，剛想擠進去，榮靳卻從電梯裡出來。
他看了一眼她光著的雙腳，沉著聲音說了句：“我是來要你照顧之安的，不是來讓你被人照顧的。”
陸琪菲垂著眼睛說了句對不起。他卻忽然放低了聲音說道：“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自己的身體要自己愛護。”
陸琪菲說：“你剛剛，是不是都看到了？”
“嗯。”他點頭，眼裡的情緒淡淡的。
陸琪菲吸了口氣，聲音有些顫抖地說道：“嗯，我就是問問。謝謝你的皮蛋瘦肉粥。”
命運向來如此，陸琪菲想。
阮之安走的那天早上很平靜，走的時候他手裡還捏著一枚戒指，那枚戒指是榮靳親自給他送來的。他坐在輪椅上翻著那些書籍，那些書籍都是些現代浪漫詩歌選，知道陸琪菲是個文藝青年，便想著法子要給她製造浪漫。
他坐在輪椅上的時候，那樣平靜，可是忽然之間就開始猛烈咳嗽起來，咳嗽到最後，手裡的戒指掉在地上。他一邊拍著胸膛一邊想要下輪椅撿起那枚戒指，他栽倒在地上，再也沒有爬起來，可那枚戒指牢牢握在手心。
榮靳跟陸琪菲進來時，已經太遲太遲了。陸琪菲哭著說：“我不該跟你出去的。”
她為了配合所謂的驚喜，竟真的跟著榮靳出來病房，放阮之安一個人在那裡。
榮靳看著一屋子的醫生，厲聲喝道：“都出去，我想和之安單獨相處一會兒。”
陸琪菲是在阮之安的葬禮上見到阮太太的，那個挺著大肚子的婦人在雨幕中站著，表情閃著微微的不耐。
她上前去打招呼，阮太太輕蔑地看了她一眼，沒有說話。她擋住她的去路伸出手一字一句地說：“阮太太你好，我叫陸琪菲。”
阮太太臉色忽然變了，像是霜降的清晨，慘白一片：“你是誰，我不認識你，再擋著我，我要報警了。”
她卻笑了，眼裡滲出一滴滴的淚來：“‘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您還記的嗎？”
“神經病，給我滾開。”她厭惡地看著她，像是要把她瞪出一個窟窿來，“你要多少錢才肯離開香港？”
長歎人心淡如水，原來竟是這個道理。
原來，他竟是帶著仇恨找上她。
有道是父債子償，母債女還。自古以來都是天經地義的事，能在阮之安生命最後一刻為所謂的母親贖罪，這樣也好。
11
她又回到了南湖鎮，那只名叫阿滿的狗已經養得膘肥體壯。
她在榮靳所捐贈的小學教書，日子過得不鹹不淡，偶爾也會想起那個不屬於她的花花世界。
門前的洋槐花樹又開花了，風吹雨打之後又落了一地花，年年歲歲皆是如此。（原題：《洋槐樹花開》，作者：丁懷瑾
在城裡不能光點頭搖頭，她立馬字正圓腔地回答道：“是的。”女人大概被她的傻勁嚇到了，愣了一下神，爾後才合上手上的資料夾說了句：“跟我走吧。”
那段路很長，還要坐電梯。電梯緩緩上升時，陸琪菲怔了一下，有些害怕地往角落裡縮了縮。
那是她第一次看到榮靳，她站在門口，看著立在落地窗前的他，穿著一身淺色的休閒西服，頭髮是精神的寸頭，露出光潔飽滿的額頭。他不笑，可是那張臉卻如玉一般溫潤，像是琉璃燈上好看的細珠一般。
她想，她長這麼大第一次看到這麼好看的人。
“陸琪菲？”他念她的名字也是好聽的，一字一句，像是溫柔的泉水嘩啦一下澆在她的心頭。
陸琪菲點點頭，忽然想起她爸常常念的那句詩：“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
此齊飛非彼琪菲，可總歸念法是一樣的。
陸家祖上都是讀書人，她爸還在的時候，常常會把她抱在腿上，一字一句，細細地教她念詩。鎮上的人都叫他窮酸儒，可他從來不生氣，喝了酒之後照樣念詩。
榮靳笑了，那笑亦是如沐春風的，他說：“你這麼小就出來打工，不上學了？”
他很高，走近的時候陸琪菲要仰著頭才能看到他的臉。
她將頭抬起，一副沒心沒肺的模樣：“早就不讀書了，家裡就我一個人，沒人供我讀書。”
“我供你讀書好不好？”他摸摸她的頭髮，軟軟的，像是落在手中柔軟的雪。
“為什麼？”陸琪菲問。
“投緣。”榮靳輕笑，“這當然是假話。”
“那是為什麼？”
“帶你去見一個人。”他像個溫柔的長者看著她，“你願意嗎？”
她看著他，目光懵懂地說：“我能不能每天吃飽飯？”
榮靳笑起來也是溫和的，帶著淺淺的笑意，單眼皮上細微的褶皺多了兩三道，彎彎的眉眼，像是鄰家大男孩一般：“當然能。”
“那好吧，什麼時候去見他？”
“等你再長大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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榮靳將她養在一處海景房，那時候深圳的房價已經飛漲，可是榮靳的房子大得嚇人。那屋子的設計是不近人情的，慘白一片，就連靠海的那面落地窗也是清冷的，沒有絲毫多餘的裝飾，空蕩蕩的房子裡只有幾件傢俱。
好在陸琪菲已經住慣了那家徒四壁的老破房子，對這樣的房子倒沒什麼特別的感慨，只以為有錢人都喜歡這麼住。
房子裡養了一隻藍黃眼的波斯貓，懶洋洋地在榮靳腳邊走來走去。
“榮先生還養貓？”陸琪菲彎腰抱起那只白白胖胖的波斯貓，那雙眼睛讓她覺得好奇，“這貓好有意思，兩隻眼睛竟是不同的顏色。”
波斯貓大概是聞到了生人氣息，從陸琪菲的懷裡掙扎著跳開了。
榮靳一邊倒酒一邊說：“之前沒養過人，就試著先養一隻貓。”
陸琪菲伸出食指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
“嗯。”他笑了笑，給了她一支高腳杯，“喝點。”
玻璃杯裡搖晃的深紅寶石色液體像是山間蠱惑人心的魅，在燈光的照耀下顯出盈盈色彩。陸琪菲看得入了迷，伸手接過他手中的紅酒杯一飲而盡，味道不如她想像中的好，她抓著紅酒杯一張臉漲得通紅。
榮靳說：“托一個朋友從義大利帶過來的，長途跋涉，你卻如同牛飲，真是暴殄天物。以後喝酒可不能這麼喝，要慢慢品。”
他將紅酒杯呈傾斜狀微微搖晃，裡面的液體隨之輕輕搖晃。陸琪菲看得呆了，那雙眼卻忍不住從酒杯瞟向他的側臉，燈光下的側臉，仿佛還要攝人心魄一些。
他給她請了最好的家庭教師，天文地理，各個國家的語言什麼都教，她常常因為基礎太差不得不連夜完成老師交代的家庭作業，那些七七八八的試卷堆了滿滿一個書桌，仿佛要把她湮沒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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榮靳是不常來這邊的，來的時候只是短暫的停留，過來考察一下她的功課，進步了就會多誇一誇她。
為了得到榮靳的認可，陸琪菲越發的拼命了，像是飛到高處的鳥，越飛越高，只想抓住雲端那一抹殘陽。可後來她才明白，他的笑容不屬於她，哀傷也不屬於她，這樣的人，她又怎麼抓得住。
她所有的功課只有語文是最好的，艱澀難懂的文言文從她嘴裡念出來如同美妙的音符一般動聽。他挑了一首《滕王閣序》給她背，竟字字不落，還能學著那些超強大腦的人倒著背過去。
榮靳歎了口氣，用書輕拍她的頭：“你的其他科目也要有這樣厲害就好了。”
他忽然輕輕捏起她的手。
她長得不算漂亮，一張乾淨的臉上是薄薄的單眼皮，皮膚白皙，這樣的人頂多只能算得上清秀。可是那一雙手卻實在漂亮，十指纖長，骨節分明，皮膚是粉嫩的乳白色，就連握筆的時候也是十分漂亮，他輕歎：“這樣的一雙手學鋼琴可好？”
她被那深如潭水的雙眼迷住了，仿佛天上初見董郎的七姑娘，一顆心都溺斃在那雙眼裡。她的手細細地感受著他的溫度，心跳一點點加快。她紅著臉說：“好啊，榮先生說學什麼就學什麼。”
鋼琴老師是榮靳特地從上海請來的一個退休老教授，他去德國留過學，回來時在大學教授鋼琴課，現在的學生已是名滿天下了，有去維也納金色大廳演出的，有在德國音樂學院做教授的。
老教授時常說：“如果不是小榮子親自去請，你這樣駑鈍的學生我是斷斷不會收的。”
她雖然有一雙漂亮的手，可對鋼琴這種東西實在沒什麼天賦，剛開始半個月，她都沒碰過那架立在落地窗前的鋼琴。老教授天天讓她把手立在桌子上，十指放下去的時候，桌子要發出鏗鏘有力的聲音，然後保持指尖立在桌子上，掌心放空的狀態。
手立久了就開始酸疼，陸琪菲想偷懶，老教授就在她掌心下放牙籤，稍微放下去一點牙籤就紮進了肉裡。
這樣過了半個月之後，老教授終於點頭：“可以碰琴了。”
她便開始一日一日地重複彈那幾首曲子。剛開始如同鋸木頭的拉鋸聲，後來是好聽的鋼琴聲，再到後來，是一首首美妙動聽的樂曲。
那時，榮靳會經常過去聽她彈琴，雖然不至於動聽，可到底也不算難聽了。他看她彈琴時總是微微發怔，思緒總在一首完畢才能收回。
她彈完一首《卡農》問道：“榮先生，怎麼樣？”
“還算流利。”榮靳說，“可惜少了點什麼，總覺得寡淡。”
後來陸琪菲才知道，少的那點東西，叫感情，可她天生是不會樂律之人，那點少的東西很難補的回來。
那時，榮靳看著她，淡淡地輕笑，那張好看的臉變得更加好看了：“沒關係，總會學會的。”
她看他的眼帶著少女的深情，榮靳別過臉去，躲開了她的目光。
她就是那時知道，榮靳不會愛她。這樣的發現讓她無比難受，可旋即又釋然了，她當初，明明只是為了一口飽飯來到這兒的。可見，人心總是貪婪的，得到了之後就會想要更多。
5
十八歲那年，陸琪菲已經長到榮靳下巴那兒了，頭髮是齊腰長髮，穿最舒適的棉麻材質的裙子，如同舞蹈家般風姿綽約的身姿.
她在大學裡學的是護理專業，穿著潔白的護士服時，就連女生都忍不住驚歎一句，“‘曾是驚鴻照影來’說得就是你這樣的人吧。”
大約，氣質是好的。
榮靳總說勤能補拙，不夠貌美就從其他的地方補齊。
她依舊住在那幢海邊別墅，彈琴的時間也越來越長，從巴赫、貝多芬到莫札特，然後再是蕭邦。她望著窗外無垠的大海，腦子裡全是榮靳的身影。
洋槐花樹開花的季節是她的生日，每年最熱的時候，她還記得父親總會讓她坐在他的肩頭摘果子。她笑得那樣開心，好像過了全世界最開心的生日。
後來，父親走了，她便一個人摘果子，生日的時候，看著萬家燈火一個個明瞭又滅，滅了又明。她以為她會那樣孤孤單單地過一生，可誰知，後來竟遇上了榮靳，那個改變她一生的男人。
她十八歲的生日是在榮靳的辦公室門外過的，她偷偷打車去了他的辦公室，提了一個大大的生日蛋糕。那時，想想就是開心的，因為那裡，是他們第一次見面的地方。
她敲門，開門的卻是一個穿著浴袍的女人，那女人看著她挑釁地笑了一下：“榮總正在洗澡。”
她忽然覺得難受極了，像是一條缺水的魚一樣呼吸困難。她舉起蛋糕將它盡數砸在女人的身上，嘴裡吐出她生平最惡毒的話語：“蕩婦。”
榮靳圍著浴巾出來，看到狼狽的女人後眉毛一擰，嘴裡冷冷地說道：“琪菲，你怎麼在這兒？”
女人撲進他的懷裡小聲啜泣，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一樣。
他肯定是聽到她說的那句“蕩婦”了，眉毛擰成川字型，那張如玉的臉此刻卻不再溫暖，看向她的表情冷若寒霜。
陸琪菲的嘴巴一張一合，良久才緩緩吐出幾個字：“今天我生日。”
可他卻只是冷著一雙眼看著她，連一句生日快樂都沒有施捨，只是擰著眉毛說：“你先回去。”
她似乎忘了自己的身份，他只是一個他撿來的孤女，像是他養在別墅中的貓一樣，高興時就逗弄逗弄投投食，不高興時就連看一眼也不會施捨。她終於慌了神，拉著他的胳膊說：“我錯了，你原諒我好不好？”
她終於被他拋棄在別墅裡了，整整兩個月，他不再接聽她的電話，不再回復她的短信，就連她找上門去也是避而不見。
她開始整夜整夜彈鋼琴，仿佛不知疲倦，指尖已經開始發燙，可那顆心卻越來越冷。她終究還是愛上了不該愛的人。
十七歲那年生日，他送她名貴的寶石，卻在漆黑的夜裡告訴她，“陸琪菲，終其一生也不要愛上我，不值得。”
十八歲那年，她不聽勸阻，卻連見他一面的機會都失去了。
6
他已經一年多沒有出現了，她找人打聽才知他飛去了紐西蘭拓展新的業務。
雖然人不在，可錢照樣打到卡上。他在物質上從來不會虧待她，總是將她豢養得極好，名貴的衣服首飾，高等的教育，優越的生活，幾乎無可挑剔。最不好的一點是，他對她越好，她缺失的心就越多。
深圳的冬天總是沒有雪，午後的陽光讓人生出一股暖意。她走在梧桐樹下，看著蕭瑟的梧桐葉緩緩下落，她還記得在南湖的日子，冬天總是下著鵝毛大雪，一晃好多年過去，她竟再也沒有看到過雪。
遠遠地，陸琪菲看到榮靳站在梧桐樹下，他穿著一件長長的深色呢子大衣站在樹底下抽煙，眉毛緊緊地擰著。看到他走過來，他將煙摁滅扔進了垃圾桶。
他說：“還好嗎？”
她回答：“還好，就是想你。”
消逝的時光裡，他以為她會漸漸淡忘對他悸動，他以為少女的愛戀只是一時興起做不得數的，可是誰知道陸琪菲偏偏是個死心眼，她可以將唯一的饅頭與一隻大黃狗共用，也能三年如一日地彈著同一首曲子，只因榮靳一個淺淺的微表情。這樣的人，一旦鑽進死胡同，不撞得頭破血流怎麼肯出來。
那天，他帶她去了一個從來沒有去過的地方，香港的街頭繁華得像是另一個世界，那些只在電視裡出現過的人隔著一個餐桌與她遙首相望。他待她從來都是點到即止的好，不會帶她出去吃飯，也不會帶她去看電影，可一眨眼間，他卻帶著她來到了人人豔羨的香港。
她說：“我們來這兒幹嘛，看電影首映嗎？”
他喝了一口湯說道：“你十五歲那年，我說過要帶你見一個人的。”
臉上淺淺的笑意隱去，她看著他，一張臉慘白得嚇人。
7
忘了她是怎麼在那場宴會中展露頭角的。
榮靳將她帶到鋼琴前說道：“你就坐在這兒彈曲子，隨便什麼都好。”
在這場盛大的宴會中，她看著他穿梭的身影，那麼從容不迫，真是天生的王孫貴族。
她想了想，怔怔地看著他出神，那就彈一首自己編的小破曲好了。在想他的日日夜夜水到渠成的一首曲子，沒什麼技術含量，卻包含了她最真摯的感情，終其一生，她都不會把這些感情用到第二首曲子上了。
一曲完畢，人群中爆發出雷鳴般的掌聲，她隔著人海看著榮靳，一眼，仿佛一生。
她走下來時，手心都在微微顫抖。榮靳帶著她走到一個坐輪椅的青年面前，他說：“這位是陸琪菲小姐，大陸人，今天剛來香港。”
他伸出手，那雙手戴著烏黑的手套。她愣了一下，與那人的手交握在一起。他笑著說：“我叫阮之安，你剛剛彈的曲子叫什麼名字？”
這首曲子是沒有名字的，她還沒來得及取名就已經將它獻世的。她想了想，笑著說道：“洋槐樹花開。”
“好名字，不知有什麼寓意？”
“因為花開時，是我的生日。”她看了一眼榮靳，語氣淡然，“多謝榮先生給我這次機會彈奏。”
阮之安問：“三哥，你從哪裡尋來這麼一個寶貝？”
“去深圳大學演講偶然碰到的，她剛好是學醫的，又會彈點小曲子，想來你應該會喜歡就帶來香港了。”
他將他們的關係撇得乾乾淨淨，雖然之前在車上已經串通好了，可到底，還是沒有辦法做到若無其事。她扯著難看的笑說：“是啊，榮先生真是我的貴人。”
“你這樣跟我去醫院，會不會太委屈了，畢竟還在上學。”阮之安真是個善良的人，明明他眼底的喜歡那麼明顯了，可還是小心翼翼地徵求著她的意見。
她看著阮之安的臉，語氣軟了又軟：“沒關係，榮先生已經幫我打點好了。”
陸琪菲推著阮之安的輪椅出去時，榮靳在一旁漫不經心地喝著酒，連眼神也沒有往這邊移動一下，那樣淡漠。好在，她知道他從來都是這樣的人。
8
陸琪菲直到親眼所見之後才敢相信，那個坐在輪椅上的漂亮男人掩藏在衣服下的軀體竟是大片大片的扭曲疤痕。那些被燙傷的地方雖然結了痂，可好的卻是不徹底，有些地方，仍會流膿，冒出一點點明黃色的液體，到換季時，更是痛癢難耐。
她問了其他人才得知，當年一場無妄的大火將他母親困在火海，他不顧眾人的阻撓沖進去救她。結果進去時才知道，母親早已被濃煙嗆死，他背著母親出來時，身上已經沒有一塊完好的皮膚，就連肺也被折騰壞了。後面雖然救活了，也時常咳嗽，身體日漸消瘦。
人人都說，是因為阮父另結新歡所以阮太太才引火自焚。
那場大火，燒得那樣迅速猛烈，確實很像人為。可饒是這樣，阮父也還是娶了那個來路不明的女人為妻，這一舉動算是把榮家徹徹底底得罪了，榮阮兩家終生不再合作的消息一時間在香港傳得沸沸揚揚。
阮之安時常坐在輪椅上看窗外車水馬龍的香港，有時候看著看著就會睡著，陸琪菲就會走過去將他把腿上的毛毯蓋好。
他醒來時，神色也是淡淡的，說幾句就會開始咳嗽。這種陰雨綿綿的天氣真叫人難受，他雖然渾身疼痛但是最愛聽雨滴落的聲音。
他有時看著她怔怔出神，他說：“三哥是怎麼找到你的，你這樣好，能在我生命的最後一刻遇到你，真是太好了。”
陸琪菲覺得，此刻的阮之安比自己還要可憐，明明是天之驕子卻要平白承受這些無妄之災。
阮之安時常因為疼痛仰著頭窩在她的懷裡，卻堅強得不肯發出一點聲音來，聲音小小地悶哼著。她一邊給他擦汗一邊說：“難受就哼出來。”
他卻只是笑笑：“不，我是男人，總歸要有點男人樣子。”
她最愛給他背《滕王閣序》，每次背到“落雁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的時候，他就會跟著念，聲音柔軟好聽。
9
榮靳很少來醫院，來了之後也只是在門外靜靜地看著，很少會進去跟阮之安說些什麼。
那時陸琪菲端著換下來的藥和紗布碰到了在走廊裡來回踱步的榮靳，她終於明白了他的表情為何滿是隱忍的痛苦，從二十幾歲到三十幾歲，倉皇地仿佛用盡了一生。
她問：“你不進去看看？”
榮靳搖搖頭：“不看了，再怎麼看，也彌補不了他要的愛。”
榮靳坐在醫院的長凳上，左手邊坐著陸琪菲，他們似乎很久沒有這樣談過心了，自從十八歲那個荒唐的生日之後。
“你別恨我。”榮靳說，“這都是命中註定的。”
她笑了笑：“怎麼會恨呢？你花了四年的時間讓我變成他喜愛的女人，從樣貌到身形，然後再是興趣愛好，每一樣都是他所喜愛的。他如今心心念念都是我，得一人歡喜，自然是好事。而我，只不過是一個為了一口飯來到深圳的小女孩。榮先生，您真是一個好哥哥。”
如今各取所需，確實是挺好的。
榮靳開口，聲音是那樣苦澀：“之安他，從小就是個品學兼優的孩子，心底也格外善良，優秀到連我這個哥哥都忍不住嫉妒他。我從小最愛跟他搶玩具，就連他的媽媽我也要搶。我從小就沒有媽媽，每次見到姑姑就喜歡叫她媽媽，還霸佔她，不讓之安靠近。
“你看我這樣壞，他還是把我當成最好的三哥。可後來，姑姑漸漸沒有了笑容，甚至被診斷得了抑鬱症。我那個好姑父，當年借著榮家的手得了萬貫家財，後來竟然為了一個來路不明的女人要跟我姑姑離婚，為什麼那場大火燒死的不是他們而是姑姑。”
她忍住淚水問道：“後來呢？”
榮靳突然笑了，面目猙獰地看著她：“後來，後來如你所見，阮之安日日受著病痛的折磨，而那個無恥的女人堂而皇之地坐上了阮太太的位置，還懷了一個孩子準備日後繼承那些萬貫家財。”
她在醫院的這些日子，竟然從來沒有看到過阮之安的父親，那個男人將病痛的兒子遺忘在了角落，重新接受著全新的生活。究竟是怎樣狠心的人才會做得如此決絕。
榮靳說：“他終於又等來了全新的愛，在生命最後的時光，還不算太晚。”
他說得涼薄絕情，卻叫她痛了心。
對他重要的人，他可以將自己的心肝掏給他，動用自己所有的力量保護他。可不重要的人，他卻連一個眼神都捨不得施捨。
陸琪菲抹了一把臉上的淚水，深深歎了口氣，早該想到命運如此，她又何必再作繭自縛。
10
阮之安病情反復發作的那幾天，整個病房裡就只有她一個人陪著。他整夜整夜睡不著，她便也整夜整夜地不合眼，到了最後，最先垮下來的卻是她，一場風寒讓她倒在了床上。
她躺在病床上打著點滴，一點一點看著那些液體沒入自己的血管。病房裡只有她一個人，阮之安就住在她隔壁的病房。她偷偷拔了針頭去門口看他，看到他躺在床上皺著眉頭，見她來了竟然扯出一絲笑意來，嘴裡囑咐著她：“快回去躺好。”
她點點頭，在他額上親了一口又回去重新躺好。
出去的路上回頭看一眼，竟發現阮之安還在笑，笑得那樣燦爛好看。
她重新回病房，卻發現床頭放了一碗皮蛋瘦肉粥。這偌大的香港，還有誰會為了她買一碗皮蛋瘦肉粥，答案呼之欲出。
她赤著腳跑了出去，在即將關上的電梯口看到了榮靳的身影。她連忙按下電梯，剛想擠進去，榮靳卻從電梯裡出來。
他看了一眼她光著的雙腳，沉著聲音說了句：“我是來要你照顧之安的，不是來讓你被人照顧的。”
陸琪菲垂著眼睛說了句對不起。他卻忽然放低了聲音說道：“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自己的身體要自己愛護。”
陸琪菲說：“你剛剛，是不是都看到了？”
“嗯。”他點頭，眼裡的情緒淡淡的。
陸琪菲吸了口氣，聲音有些顫抖地說道：“嗯，我就是問問。謝謝你的皮蛋瘦肉粥。”
命運向來如此，陸琪菲想。
阮之安走的那天早上很平靜，走的時候他手裡還捏著一枚戒指，那枚戒指是榮靳親自給他送來的。他坐在輪椅上翻著那些書籍，那些書籍都是些現代浪漫詩歌選，知道陸琪菲是個文藝青年，便想著法子要給她製造浪漫。
他坐在輪椅上的時候，那樣平靜，可是忽然之間就開始猛烈咳嗽起來，咳嗽到最後，手裡的戒指掉在地上。他一邊拍著胸膛一邊想要下輪椅撿起那枚戒指，他栽倒在地上，再也沒有爬起來，可那枚戒指牢牢握在手心。
榮靳跟陸琪菲進來時，已經太遲太遲了。陸琪菲哭著說：“我不該跟你出去的。”
她為了配合所謂的驚喜，竟真的跟著榮靳出來病房，放阮之安一個人在那裡。
榮靳看著一屋子的醫生，厲聲喝道：“都出去，我想和之安單獨相處一會兒。”
陸琪菲是在阮之安的葬禮上見到阮太太的，那個挺著大肚子的婦人在雨幕中站著，表情閃著微微的不耐。
她上前去打招呼，阮太太輕蔑地看了她一眼，沒有說話。她擋住她的去路伸出手一字一句地說：“阮太太你好，我叫陸琪菲。”
阮太太臉色忽然變了，像是霜降的清晨，慘白一片：“你是誰，我不認識你，再擋著我，我要報警了。”
她卻笑了，眼裡滲出一滴滴的淚來：“‘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您還記的嗎？”
“神經病，給我滾開。”她厭惡地看著她，像是要把她瞪出一個窟窿來，“你要多少錢才肯離開香港？”
長歎人心淡如水，原來竟是這個道理。
原來，他竟是帶著仇恨找上她。
有道是父債子償，母債女還。自古以來都是天經地義的事，能在阮之安生命最後一刻為所謂的母親贖罪，這樣也好。
11
她又回到了南湖鎮，那只名叫阿滿的狗已經養得膘肥體壯。
她在榮靳所捐贈的小學教書，日子過得不鹹不淡，偶爾也會想起那個不屬於她的花花世界。
門前的洋槐花樹又開花了，風吹雨打之後又落了一地花，年年歲歲皆是如此。（原題：《洋槐樹花開》，作者：丁懷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