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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漢榮「漢上泛舟」文慶的文字

【作者簡介】李漢榮,中國作協會員,高級編輯。業餘創作大量散文、詩歌和部分小說及文學評論。

散文《山中訪友》、《外婆的手紋》、《與天地精神往來》(含《登高》《星空》兩篇)、《感念祖先》及詩歌《生日》入選全國及上海市、山東省的小學、初中、高中和大學語文教科書。散文《詩意與美感的源泉》《溪水》《月光下的探訪》《與植物相處》《井繩》《唐朝的牛》《夜晚的河流》《河流記》《夜走巴山》等數十篇作品入選全國各地高考、中考語文試題。出版《李漢榮散文選集》《點亮靈魂的燈》《母親》《想像李白》《駛向星空》《家園與鄉愁》等散文集和詩歌集。
詩集《駛向星空》曾獲陝西作協最佳作品獎。《李漢榮散文選集》連續五次再版。散文作品連續十八年入選散文雜誌年度選本及全國年度選本。漢中市文聯副主席,漢中市作協主席。

文慶的文字

李漢榮

文慶說要出本散文集子,囑我寫幾句話。文慶本分安靜厚道,幾乎不讓人做啥的,幾句話幾個字,他更是不缺,他那裡有的是生動的話,鮮活的字,漫山遍野都是他的話他的字。但是,他卻讓我寫幾句話,開始,我還納悶,你一個寫詩、寫散文的,還缺幾句話幾個字嗎?我字典裡的字並不比你多半粒呀!

後來,我明白了。文慶的意思,是邀請我的幾句話和幾個字,到佛坪那裡走走,

去見見熊貓、猴子、羚牛、山羊、錦雞、野豬、兔子等等寶貝,讓這些寶貝們給我的字添加一點野性和靈性。還有比這更重要的,文慶是想讓我(對不起,可能還要包括各位)的那些被修辭和語法們裝飾著豢養著、被互聯網電子大棚裡種植著擁擠著的那些文字們,到青山綠水裡去活動活動筋骨,去吸吸氧,去喝喝山泉清露,讓白雲、紫雲、彤雲、烏雲們,為這些患了幽閉症的文字們,
提示一下各種思緒和心境,原來我們丟失的浪漫、繽紛和生命裡必要的晦澀、虛無和必要的出神與凝神,都在文慶的頭頂非常完好、非常豐富地保管著、飄逸著、漫捲著;讓那瀑布、深潭、溪流,為這些因與天地元氣和靈氣長久隔絕,有時不得不為文造情、為情造景的顯得乾燥枯寂的文字們,注入一些久遠的氣脈,甚至高古的氣韻;若這些文字們還想著要排列一行行句子——排列那種叫做詩的作物,
正好那瀑布深潭溪流,在講解意境、意蘊的同時,再現場傳授一些煉字、煉句、煉意的詩學方法,猛的,這些文字們恍然有悟:那瀑、那潭、那溪,其氣象、其深蘊、其靈韻,皆出自本然,出自天性,出自心源啊。它們煉字、煉句、煉意,它們煉嗎?它們不煉嗎?它們不煉,只是本然地出示和流露心源,或滔滔,或汩汩,或淙淙,皆性情之韻也;它們煉嗎?它們煉,它們一直在煉,一生都在煉,它們在雲端,緊挨著蒼穹的心,它們把自己煉成水,降而為雨,瀉而為瀑,為猛士歌哭,為獅子吼;它們在冰裡煉,雪裡煉,煉成水之精魂,化而為水,流而成溪,聚而為潭,“潭影空人心”,那是深湛的心源,“一竅有源通地脈”,深湛的文脈或文心,必來自更深的記憶地脈和生命地脈……

當我猜到文慶的意思,我就立即想把我的這點文字,向野外、向文慶的方向,向山水深處放生了。文字們靈性,也知道要到那白雲青山裡去呀,它們蹦蹦跳跳、扇著翅膀就要飛了。

臨走時,我對文字們吩咐了幾句話:

除了向青山綠水白雲芳草翠鳥碧溪,虛心請教修行的方法和意境,作為文字,你們還要虛心學習文慶的文字,文慶的文字總是那麼安靜、乾淨、靈性、善良、忠厚,文慶的文字是溫柔敦厚的君子文字,是香草芝蘭的名士文字,是慈眉善眼的菩薩文字。作為文字,除了學習文慶的文字,以文慶文字為師,你還要知道文慶文字的老師是誰?啥意思?作為文字,你怎麼不知道呢?辛棄疾提醒你 “我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看我亦如是,情與貌,略相似”,明白了吧?文慶是青山的朋友,是青山的孩子,是青山的學生,青山是他的祖父,是他的老師。青山終日終年終生為他面授機宜,面授文魂詩心,文慶看著青山,青山看著文慶,都心生歡喜,他們都看見了對方的嫵媚,於是,我們就看到了文慶嫵媚的文字。學老師,更要知道老師的老師是誰,這就學到本源上了,這是上上之法之道,秘傳也。數千年,多少詩人學李白,學來學去,李白還是那一位,沒有第二位。緣何?學其術,末流也;學其道,很不錯;尋其源,則得道。李白是道家的忠實信徒和高徒,他法天法地法造化,故能打通有無生死之藩籬,才有了那句句出自本心,又高接星辰的瑰麗詩篇。性情純潔天真,心源未遭污染,這叫做“心性貞完”,唯心性貞完者,才有清湛文心,才有深湛文字,現今人心染得太髒,這些古老的真諦都被我們忘了,整天揣著一顆市場心、奸商心,像盤算財務和利潤一樣操弄文字,那文字會髒成、奸成、醜成、臭成什麼樣兒?可怕,可歎。學文慶的文字,更要學文慶的老師,學文慶老師的老師,以天地為師,以青山為師,然後,外師造化,中得心源,“我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看我亦如是,情與貌,略相似”,文字們,你也就離嫵媚不遠了。

文慶是那種陶淵明、梭羅一樣的真人、幽人,作為文字,你要學習他質性自然,心地淳厚,抱樸守素,澄懷如雪。文慶安安靜靜幾十年,與青山比鄰而居,與溪泉晝夜密談,與草木稱兄道弟,與禽鳥四季唱和。有時裁一片白雲,用目光題幾句詩,他並不想著投稿,在哪個版面上去吸引眼球。不,他淡淡地、悠悠地,站在幽谷裡,仰起頭,目送它們飄上蒼穹,化入更悠遠的意境;有時,就在一個可愛的蟲兒面前停下來,就像面對一個失學了幾千年幾萬年的野孩子,目光裡滿是同情和憐惜,那蟲兒是靈性的,脊背上感到了一陣陣目光投下的溫熱,這個蟲子暗暗發願,要報答這仁慈的目光,它果然飛起來了。那年,我在佛坪的女兒谷遇見的那只斑斕大蝴蝶,它在我肩上停了大約三分鐘之久,這三分鐘,我感到全世界的春天和花朵都停在我的肩膀上,這三分鐘,是一個人完全變成一首純詩的三分鐘,誰若以讓我當三百年國王為條件交換這三分鐘,我也絕對不會答應的,這是宇宙間唯一的三分鐘,這是我一生都不能忘懷的堪稱唯美的奢侈,我是在天上度過了三分鐘。那夢境般降臨的蝴蝶,詩一樣的蝴蝶,我相信就是文慶那年春天久久地用他溫暖深情的目光,注視過照耀過的蟲子變成的,這是不用質疑的。文慶就是這樣,星星、皎月、白雪、霜、深澗、石頭、懸崖、溪流、露珠、柴胡、麥冬、紅樺樹、青岡木、狗尾巴草、車前草、薺薺菜、蟲兒、虹、白雲、銀河、天狼星座、霧氣、鳥窩、燕子、屋簷水……這一切,都是他的朋友、知己,他喜歡它們,它與它們交心,交談,它們也告訴他萬物的隱衷、隱私和隱痛,文慶由此知道了天地間不只我們這兩條腿的物種在生生死死著,天地間無數的生靈都在我們根本不知情的情況下,與我們一起生生死死著,它們就生活在我們的生活裡,我們其實也生活在它們的生活裡,貴賤之分在這裡簡直就是造謠,生靈們與我們一樣,都在泅渡自己的海洋,都在撰寫自己的史記,都在完成著自己的天命,都有各自難念的經和難逃的劫,也都有各自膜拜的神靈和卑微的歡喜,由此,這天地才是一部卷軼浩繁永難終篇永難讀懂的生命長卷。文慶就這樣沉沉默默地感受著,然後安安靜靜記錄下來,寫下來,不是顯擺,不圖出名,不為謀利,就圖個心境蔥蘢,就圖個能把心魂安頓下來。是的,在感受的過程中,在寫的過程中,心魂已被這天地萬象和可愛文字慰藉了滋養了,心魂已經得到了犒勞和安頓,這該是最高的恩澤和獎勵了,詩在詩中滿足了,精神在精神中滿足了。心安處,是吾鄉,我回到了家裡,我就在家裡。所以,還需要顯擺嗎?還需要出名嗎?還需要謀利嗎?那純粹是自己攪亂自己的心魂,自己搗毀自己的心宅的自毀家園的愚蠢行動了。文慶安居山中,“只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那絕不是一種策略和手段,他樂在其中,詩在其中,文在其中,魂在其中。在霧霾籠罩、水泥澆鑄的這個商業的星球上,他安享著陶淵明的山水田園,他凝目著辛棄疾的嫵媚山色;他的床前,懸著李白的皎月;他的頭頂,天藍著漢朝的藍詩經裡的藍。他是這個所謂後現代裡,最古典的人;他又是這個懷舊懷古充滿鄉愁的年代裡,最現代的人;他是奢侈的年代裡,最清淡的人;他又是這貧乏年代裡,最奢侈的人。他有八方浩然氣,四面快哉風,窗含千秋白雲,門開萬卷青山,臥有蟲兒催眠,行有青鳥引路;佳思忽來,詩能下酒;俠情一往,雲可贈人。悠然心會,妙處難與君說。是的,親愛的文字,你只有悠然心會,才能領略那不可言說的妙處。然後,你才會成為有風骨、有意境的文字。

好了,文字們,不絮叨了。去吧,到佛坪去,到文慶那裡去,到青山綠水那裡去,到白雲那裡去……

2015.1.17下午,南窗

掃描二維碼關注我們傳播三線文化 增強國際交流【期刊540】本期責編:田也

它們在雲端,緊挨著蒼穹的心,它們把自己煉成水,降而為雨,瀉而為瀑,為猛士歌哭,為獅子吼;它們在冰裡煉,雪裡煉,煉成水之精魂,化而為水,流而成溪,聚而為潭,“潭影空人心”,那是深湛的心源,“一竅有源通地脈”,深湛的文脈或文心,必來自更深的記憶地脈和生命地脈……

當我猜到文慶的意思,我就立即想把我的這點文字,向野外、向文慶的方向,向山水深處放生了。文字們靈性,也知道要到那白雲青山裡去呀,它們蹦蹦跳跳、扇著翅膀就要飛了。

臨走時,我對文字們吩咐了幾句話:

除了向青山綠水白雲芳草翠鳥碧溪,虛心請教修行的方法和意境,作為文字,你們還要虛心學習文慶的文字,文慶的文字總是那麼安靜、乾淨、靈性、善良、忠厚,文慶的文字是溫柔敦厚的君子文字,是香草芝蘭的名士文字,是慈眉善眼的菩薩文字。作為文字,除了學習文慶的文字,以文慶文字為師,你還要知道文慶文字的老師是誰?啥意思?作為文字,你怎麼不知道呢?辛棄疾提醒你 “我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看我亦如是,情與貌,略相似”,明白了吧?文慶是青山的朋友,是青山的孩子,是青山的學生,青山是他的祖父,是他的老師。青山終日終年終生為他面授機宜,面授文魂詩心,文慶看著青山,青山看著文慶,都心生歡喜,他們都看見了對方的嫵媚,於是,我們就看到了文慶嫵媚的文字。學老師,更要知道老師的老師是誰,這就學到本源上了,這是上上之法之道,秘傳也。數千年,多少詩人學李白,學來學去,李白還是那一位,沒有第二位。緣何?學其術,末流也;學其道,很不錯;尋其源,則得道。李白是道家的忠實信徒和高徒,他法天法地法造化,故能打通有無生死之藩籬,才有了那句句出自本心,又高接星辰的瑰麗詩篇。性情純潔天真,心源未遭污染,這叫做“心性貞完”,唯心性貞完者,才有清湛文心,才有深湛文字,現今人心染得太髒,這些古老的真諦都被我們忘了,整天揣著一顆市場心、奸商心,像盤算財務和利潤一樣操弄文字,那文字會髒成、奸成、醜成、臭成什麼樣兒?可怕,可歎。學文慶的文字,更要學文慶的老師,學文慶老師的老師,以天地為師,以青山為師,然後,外師造化,中得心源,“我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看我亦如是,情與貌,略相似”,文字們,你也就離嫵媚不遠了。

文慶是那種陶淵明、梭羅一樣的真人、幽人,作為文字,你要學習他質性自然,心地淳厚,抱樸守素,澄懷如雪。文慶安安靜靜幾十年,與青山比鄰而居,與溪泉晝夜密談,與草木稱兄道弟,與禽鳥四季唱和。有時裁一片白雲,用目光題幾句詩,他並不想著投稿,在哪個版面上去吸引眼球。不,他淡淡地、悠悠地,站在幽谷裡,仰起頭,目送它們飄上蒼穹,化入更悠遠的意境;有時,就在一個可愛的蟲兒面前停下來,就像面對一個失學了幾千年幾萬年的野孩子,目光裡滿是同情和憐惜,那蟲兒是靈性的,脊背上感到了一陣陣目光投下的溫熱,這個蟲子暗暗發願,要報答這仁慈的目光,它果然飛起來了。那年,我在佛坪的女兒谷遇見的那只斑斕大蝴蝶,它在我肩上停了大約三分鐘之久,這三分鐘,我感到全世界的春天和花朵都停在我的肩膀上,這三分鐘,是一個人完全變成一首純詩的三分鐘,誰若以讓我當三百年國王為條件交換這三分鐘,我也絕對不會答應的,這是宇宙間唯一的三分鐘,這是我一生都不能忘懷的堪稱唯美的奢侈,我是在天上度過了三分鐘。那夢境般降臨的蝴蝶,詩一樣的蝴蝶,我相信就是文慶那年春天久久地用他溫暖深情的目光,注視過照耀過的蟲子變成的,這是不用質疑的。文慶就是這樣,星星、皎月、白雪、霜、深澗、石頭、懸崖、溪流、露珠、柴胡、麥冬、紅樺樹、青岡木、狗尾巴草、車前草、薺薺菜、蟲兒、虹、白雲、銀河、天狼星座、霧氣、鳥窩、燕子、屋簷水……這一切,都是他的朋友、知己,他喜歡它們,它與它們交心,交談,它們也告訴他萬物的隱衷、隱私和隱痛,文慶由此知道了天地間不只我們這兩條腿的物種在生生死死著,天地間無數的生靈都在我們根本不知情的情況下,與我們一起生生死死著,它們就生活在我們的生活裡,我們其實也生活在它們的生活裡,貴賤之分在這裡簡直就是造謠,生靈們與我們一樣,都在泅渡自己的海洋,都在撰寫自己的史記,都在完成著自己的天命,都有各自難念的經和難逃的劫,也都有各自膜拜的神靈和卑微的歡喜,由此,這天地才是一部卷軼浩繁永難終篇永難讀懂的生命長卷。文慶就這樣沉沉默默地感受著,然後安安靜靜記錄下來,寫下來,不是顯擺,不圖出名,不為謀利,就圖個心境蔥蘢,就圖個能把心魂安頓下來。是的,在感受的過程中,在寫的過程中,心魂已被這天地萬象和可愛文字慰藉了滋養了,心魂已經得到了犒勞和安頓,這該是最高的恩澤和獎勵了,詩在詩中滿足了,精神在精神中滿足了。心安處,是吾鄉,我回到了家裡,我就在家裡。所以,還需要顯擺嗎?還需要出名嗎?還需要謀利嗎?那純粹是自己攪亂自己的心魂,自己搗毀自己的心宅的自毀家園的愚蠢行動了。文慶安居山中,“只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那絕不是一種策略和手段,他樂在其中,詩在其中,文在其中,魂在其中。在霧霾籠罩、水泥澆鑄的這個商業的星球上,他安享著陶淵明的山水田園,他凝目著辛棄疾的嫵媚山色;他的床前,懸著李白的皎月;他的頭頂,天藍著漢朝的藍詩經裡的藍。他是這個所謂後現代裡,最古典的人;他又是這個懷舊懷古充滿鄉愁的年代裡,最現代的人;他是奢侈的年代裡,最清淡的人;他又是這貧乏年代裡,最奢侈的人。他有八方浩然氣,四面快哉風,窗含千秋白雲,門開萬卷青山,臥有蟲兒催眠,行有青鳥引路;佳思忽來,詩能下酒;俠情一往,雲可贈人。悠然心會,妙處難與君說。是的,親愛的文字,你只有悠然心會,才能領略那不可言說的妙處。然後,你才會成為有風骨、有意境的文字。

好了,文字們,不絮叨了。去吧,到佛坪去,到文慶那裡去,到青山綠水那裡去,到白雲那裡去……

2015.1.17下午,南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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