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蘇畫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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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章
昭和十四年冬，
皇帝在早朝時突然暈厥了過去，
御醫會診後竟查不出緣由。
眾王爺和皇子紛紛留在宮中侍疾。
阿玖來找代布善時， 他正在別院中的梅林裡練劍。
清晨的陽光傾覆在他如瀑的長髮上， 更映得冠上白玉剔透鮮亮。
“你居然還有心情練劍！”
劍鋒一轉， 一朵落在劍刃上的五瓣雪梅堪堪接在手裡。 他沉沉地望著她， 悠悠開口：“魚姑娘， 你火氣太旺， 正好用這梅花為你煮茶。 ”
“我……”阿玖還想說些什麼， 手卻驀地被一股溫暖包裹住。
代布善低下頭， 單手執了阿玖的手呵了一口氣道：“手這麼涼， 先進屋吧。 ”阿玖只覺一股灼人的暖意自手心蔓延開， 帶著幾分淡淡的梅香。
兩人一前一後進了屋， 阿玖深吸了一口氣， 從袖中取出一個白色玉瓶放在了桌上。
“這是你給我的藥， 你說用它替換毒藥能夠瞞過六王爺的耳目。
代布善正慢條斯理地烹茶， 良久才開口道：“魚姑娘， 我何曾承諾過你， 那瓶藥沒有一點兒毒性？如果皇上到現在還生龍活虎， 你弟弟恐怕早已丟了性命。 將你牽扯進來並非我本意， 但我們已別無選擇了。 ”
阿玖苦笑著搖了搖頭， 目光裡閃著最後一絲希冀：“不， 我們一定還有別的路可走。 這段時間我常常在想， 我的命是你救的， 不管你做出什麼樣的決定我都會站在你的那一邊。 可這次不同， 他是個好皇帝， 我們不能冒天下之大不韙。 放下一切， 不做蕭韞， 也不做代布善， 我們一起離開京都好不好？”
代布善將新烹好的茶遞到阿玖面前， 緩緩道：“我早就告訴過你，
話音剛落， 阿玖抬手一揮， 茶碗便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好， 路是你自己選的， 但願你不會後悔。 ”阿玖強忍住眼淚， 扭頭跑出了門。 代布善彎下腰將碎片一一拾起， 握緊了拳頭， 鮮紅的血透過指縫滴在他墨綠色的長衣上， 像極了院中盛開的梅花。
早就後悔了吧， 後悔在雪山救下她， 後悔在林中與打漁的她重逢， 後悔不惜動用一切手段救她出獄， 後悔無論以蕭韞還是代布善的身份都與她糾纏不清， 後悔那日沒有在六王爺追來前送她走。
一切， 終究是無法回頭了。
天氣愈發冷了。 阿玖素來體寒， 便多穿了件夾襖， 看上去有些臃腫。 皇帝近來似乎很嗜睡，
“我可是一個有原則的廚師！”阿玖抗議道。
皇帝哈哈大笑起來， 可她卻怎麼也笑不出來， 只能努力勾了勾嘴角。 皇帝知她畏寒， 便叫人在偏殿搭了個小廚房， 阿玖心中的愧疚和掙扎幾乎要將她吞噬。 她甚至不敢想像， 如果皇帝因她而死， 她該如何自處。
然而讓阿玖沒有想到的是， 六王爺會當眾請求皇上為她和代布善指婚。
來道喜的人幾乎踏破了陸府的門檻， 連陸老夫人都被驚動， 當晚便叫了她去一同用膳， 旁敲側擊地問她與代布善的關係。
她悶著頭什麼都不肯說， 只是第二天一早便去了六王府。 誰知竟吃了閉門羹， 這更加深了她心底的疑慮。
他似乎一點兒都不驚訝， 反倒有些委屈地解釋道：“魚姑娘， 不是我不見你。 你上次打碎了我的茶具， 我苦惱了很久， 要不我們換個地方？”
阿玖有點兒挫敗地問：“你難道沒有聽說， 六王爺請求皇上給我們賜婚？”
“知道是知道， 只是……你也太心急了， 我聽說你們這邊有個習俗， 男女雙方婚前最好不見面。 ”
阿玖一怔， 臉不爭氣地燒出兩朵紅雲。 她咬了咬牙， 直視著他的眼睛道：“我只問你一個問題。 婚禮是他的陰謀對不對？”
代布善放下茶， 無奈地笑了笑， 也望著她的眼睛說：“那好， 我也只問你一個問題。 你願意嫁給我嗎？”
四目相對，悄然無聲。徒有幾瓣雪梅簌簌地落在兩人的發梢，阿玖只覺心跳如雷，一個字也說不出。
他步步緊逼，她節節後退。
“你……願意嗎？遠離繁華的京都，跟我回天山。縱然那裡只有皚皚白雪，我也會傾盡所有把塞北之春送到你的手上。”
此情此景，此人此語。任是再鐵石心腸的姑娘也無法不動容，就在阿玖要點頭的那一刻，不遠處響起了幾聲清脆的掌聲。
六王爺嘴角噙著戲謔的笑：“實在是感人，本王果然沒看錯，你們當真是天作之合。”
阿玖冷冷地看著他：“這個婚禮，我不承認便不算數。你不會好端端地做起月老，我也不會輕易就上了你的當。”
“哦？你不是一直想去看望趙峰嗎……”
阿玖眼眶通紅，她驀地沖上去揪住六王爺的衣襟時道“你卑鄙！他還是個孩子，你怎麼下得去手……”
有守衛沖上來要拉開阿玖，卻被一道月白色的身影揮劍攔住。代布善逆著光，髮絲遮住了半張臉，他的聲音仍沉靜得像一汪潭水，卻也冷得駭人。
“把她交給我，婚禮會照常進行。”
六王爺冷哼一聲，拂袖而去。阿玖癱坐在地上，忽地被攬入一個溫暖至極的懷抱。像是突然想到了什麼，她仰起頭悶悶地問：“還記得那日你在隧道中問我的問題嗎？找個時間，讓我為你做一桌菜吧。”
良久，他答了一聲“好”，伴著長長的一聲歎息。
當探親歸來的烏雲珊一腳踹開貼了喜字的大門時，已是婚禮的前一日。
來勢洶洶的公主嚇壞了一眾侍女，頓時烏壓壓地跪下去一片。她摒退了下人，身上的深紅色披風隨風揚起，看上去英姿颯爽。
“看到你這麼平靜地接受了這樁婚事，想必已經證實代布善就是我師兄了，對不對？”
阿玖無力地點了點頭。
預料之中的答案，烏雲珊不由得苦笑：“其實無論是蕭韞還是代布善，師兄都只認定你一個人。”
這一夜，兩個花樣年華的姑娘擁著被子靠坐在床上，仿佛是姊妹兩個在說悄悄話。
“小時候我時常被師父罰去小黑屋裡面壁思過，晚上嚇得直哭。師兄雖然嘴上不說什麼，但會徹夜坐在房門外陪我。只要我害怕了，喚他一聲，他便會應我。但唯獨一點兒，他絕不會私自將我放出去。
“還有，我小時候總害怕打雷，晚上只要我被雷聲嚇醒，他就會吹玉簫給我聽。
“下輩子我要把師兄看得牢牢的，不讓你有機可乘……”
烏雲珊靠在阿玖肩頭沉沉睡去，嘴角仍微微彎起。阿玖望著她恬靜的睡容，喃喃道：“如果有一天我做了對不起你父皇的事，你會原諒我嗎？”
長夜漫漫，卻是她出嫁前的最後一晚。她不知道天亮之後等待她的究竟是什麼。其實皇帝下旨前曾問過她的意思。只是——
即便沒有六王爺以趙峰要脅她，嫁給代布善，也是她這輩子最大的心願。
然而如她所料，這場婚禮是六王爺的一場密謀。
當身著一襲嫁衣的阿玖來到大殿上行叩拜之禮時，原本正襟危坐的皇帝突然口吐鮮血，當即昏倒在龍椅旁。她手足無措地看著皇帝被抬回寢宮，朝堂上亂作一團，婚禮被迫中止。
當天夜裡，帶刀護衛便將她送予皇帝的安神香囊呈給了六王爺。更有幾個禦廚指證她曾多次在禦膳裡下藥。而那香囊裡的凝芷草徹底激發了皇帝體內的毒性。人證物證都擺在眼前，阿玖卻顯得格外平靜。
皇室中一旦有人犯錯，首先會被押往密室候審。阿玖獲罪後，陸家也遭了殃，陸府所有人都被軟禁在府中。蓄謀已久的六王爺很快控制了局勢。
阿玖在昏暗的光線中靠牆而坐，鼻翼間陡然襲來一股熟悉的汨羅香。陷入黑暗前，她依稀聽到竹竿敲擊地面的“篤篤”聲。
等她再次醒來時，身處一個安靜的竹屋。她身上的婚服已被人換成了杏黃色的繡花短襖，一把烏黑的長髮蓬鬆地垂在腦後。
敲門聲響起時，她躊躇著下床去開門。清晨的風“呼啦”一下灌了進來，連同一團白色的東西撲入到她的懷中。
代布善一手提著兩條魚，一手連忙關緊門。
“魚姑娘，你這覺睡得可真沉。嘯月舔了你半天，你都沒反應。”他將魚放下，倒了一杯熱茶遞到阿玖手裡。
“嘯月怎麼會在這兒？”阿玖摸了摸它的頭，好像一切都回到了從前。
“我進京前，讓隨行的侍女將它一路帶到這裡。她們幫你換完衣服後便回迦南去了。至於這個別院，原是我師父的，後來他雲遊四海，自己都忘了這個地方。”
阿玖點了點頭，繼而又抬起頭來欲言又止地看著他。
“我知道你想問什麼，皇上和趙峰都無性命之憂，你暫且可以放心。為了救你出牢，我也成了待罪之身。只希望在離開這裡之前，你什麼都不要想，也什麼都不要問。”
阿玖愣了愣，反問道：“那我該做什麼？”
“先做一桌菜吧。我和嘯月一大早就出去釣魚，實在辛苦。”代布善翻箱倒櫃後找出一些勉強能用的鍋碗瓢盆堆在桌上，然後一臉期待地看著阿玖。
“好啊，看在嘯月的面子上，我今天就給你好好露一手。”
“哦？”他驀地湊近阿玖，紫色的瞳孔裡閃爍著狡黠。他伸出手掐了掐阿玖的臉，“真的只是看在嘯月的面子上嗎？”
近在咫尺的距離，阿玖只覺心撲通撲通跳得飛快。她一把掙脫開，紅著臉鑽進了廚房。
她行雲流水的動作裡，菜香味兒霎時間充盈在這方小小的竹屋裡。代布善始終倚在門邊，目光緊緊跟隨著她的身影。
“開飯啦！”阿玖將冒著熱氣的菜一一端上桌，然後獻寶似地夾了一塊糖醋魚遞到他嘴邊。
代布善咬下一口，然後淡淡地說了句：“還不錯。”然而不出一炷香的時間，他一連添了好幾碗飯。阿玖忽然發覺原來幸福就是做一桌菜給心愛的人吃，然後看著他將所有盤子一掃而空。
眼前突然有手遮住了她的眼睛。
“魚姑娘，為了你的安全著想，以後不要再這樣盯著一個男人看了。”
阿玖拉下他的手：“阿玖這一生只這樣看一個男人，便是我的夫君。”她忽地站起身，越過面前的小木桌傾身在他的臉頰上輕輕啜了一下。
初雪紛紛揚揚地落下來。阿玖哼著小曲兒將屋子打掃了一遍，而代布善正拿著筆在紙上描摹著什麼。
她好奇地湊過去看，卻見一個穿著圍裙的少女躍然紙上，手裡還握著一把菜刀。
“哎呀，你幹嗎畫這樣子的我，一點兒都不好看！”阿玖心中雖甜滋滋的，可面上卻還是擺出一副慍怒的模樣。
“我覺得很好看，不信你問嘯月。”代布善一臉認真地喚來嘯月，只見一個白團張口便將那畫紙咬了去，快速竄到了院子裡的積雪中。
阿玖見狀，連忙追了出去。代布善笑著搖了搖頭，可等他走到門口，卻發現地上空有幾隻腳印，一人一狼都沒了蹤影。
像是想到什麼，他的身子頓時僵住。然而頸間突然襲來一股冰涼，他一個哆嗦，便見長發及腰的明眸少女一臉壞笑地看著他，手中捧著捏成團的雪塊。而嘯月臥在一旁，露出幸災樂禍的目光。
代布善怔了怔，俊美的眉目微微抬起，唇邊浮起一抹笑意。
“想玩？可以。我給你三次機會，如果你能將雪擲到我身上的任何一個地方，便算你贏。”
阿玖一聽，頓時來了興致。連忙問：“贏了如何？輸了又如何？”
“輸了的人要答應為對方做一件事。”代布善朝她眨了眨眼，似乎對這場賭局的結果早已了然。
果然不出一炷香的功夫，勝負已定。阿玖懊惱地問：“說吧，你想讓我做什麼？”
代布善並不急著回答，而是踱步至衣櫃前。
“你在，我在，嫁衣在。沒有威脅，沒有籌碼，我只想把那日未完成的事做完。”櫃門應聲而開，一件火紅的嫁衣赫然出現在阿玖眼前。
阿玖永遠也忘不了那一日。
她著一襲紅裝打開了門。漫天的雪隨風而舞，他眉目如畫，靜靜立於雪中，將一株雪梅插在她的鬢邊，而她眼波流轉，羞澀地輕喚一聲“夫君”。他抬手拂去她肩上飄落的白雪，眼底似漫出大片的柔情。
“天地為證，日月可鑒。攜手白頭，永不相負。”然而話音剛落，便聽馬蹄聲陣陣，閃著寒光的利刃在霎時間將他們包圍。可這一次，阿玖並不覺得害怕。她緊緊握住他的手，仰起頭給了他一個甜甜的笑容，“走吧。”
短短五日，六王爺似已大權在握。他假傳聖旨，將皇位禪讓於自己，並讓幾位幕僚輔政。登基儀式就在兩日後。
阿玖再次被押進了密室。不知過了多久，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從不遠處傳來。牢門打開的瞬間，她在刺目的光線裡看到了侍衛打扮的烏雲珊。
烏雲珊讓阿玖換上侍女的衣服，並一路帶著她溜進了御花園。湖心亭裡站著位華服女子，竟是皇帝最寵愛的賢妃，可她一說話卻是個老人的聲音，原來是易了容。
“要不是為了讓百姓多過幾年安穩日子，我才不蹚這趟渾水！”
烏雲珊忙比個了噤聲的手勢，柔聲哄道：“我的好師父，現在時間緊急，師兄說那藥只拖得了七日，你快跟阿玖去救父皇。明日一早我會想辦法拖延登基儀式，只要父皇能開口說話，那狗賊定不能將皇位奪了去。”
阮博忠扶了扶發釵，跟著阿玖去了皇帝的寢宮。阿玖的一顆心幾乎提到了嗓子眼兒，好在守衛見到來人是賢妃，便放了行。
明黃色的床幔下，皇帝毫無血色的一張臉看上去十分駭人。阮博忠卷起袖子把阿玖打發了出去：“去去去，到門口守著。切記，無論發生什麼都不要打擾我。”
阿玖依言乖乖站在門邊，留心著外面的動靜。一直到天濛濛亮時，皇帝終於悠悠轉醒，而阮博忠已疲憊地癱倒在地，滿頭都是冷汗。
“皇上，您終於醒了。現在趕去大殿還來得及，六王爺他……”阿玖還想說什麼，卻見皇帝擺了擺手。
“朕早已預見了這一天，如今一切都該結束了……”
霎時間殿門被人大力推開，六王爺黃袍加身，肆意地大笑道：“確實是要結束了。再過一個時辰便是登基大典。皇兄放心，我會送你去一個與世隔絕的地方安度餘生。來人，將這些人都押進密室。”
卯時三刻，清脆的皮鞭聲劃破長空。朝堂之上，烏雲珊身著一襲正紅色宮裝擋在了欲走上龍椅登基的六王爺面前。
她端著無可挑剔的笑容，言之鑿鑿道：“六皇叔，今日這樣大的事怎麼都沒通知珊兒……你不是向來最疼我的嗎？若不是做賊心虛，怎麼會如此迫不及待地要坐上那把龍椅？你害得父皇如今昏迷不醒，可曾念過手足之情？”
六王爺聽罷，不怒反笑：“公主雖貴為千金之軀，但終究是女兒之身。這樣的場合本就不是你該來的。至於你說是我害了皇兄，無憑無據，你可不能血口噴人。”
“血口噴人的是你。你別再自欺欺人了，那些謀權篡位的人沒有一個有好下場！”
她話音剛落，便聽到殿外傳來的打鬥聲，代布善搬來的救兵已到。可她只是一個恍神，便被六王爺挾持住，鋒利的刀刃在她的脖頸處留下一道猙獰的傷痕。
代布善帶著人馬沖進了大殿，兩方勢力針鋒相對。
“不要再做無謂的掙扎了。一招不慎，你已滿盤皆輸。”代布善將劍鋒直指六王爺，語氣冷得如同三九天的寒冰。
六王爺忽然狂笑起來，他舉起刀，惡狠狠地說：“為了這一天，我謀劃了這麼久，卻不想會栽在你手裡。你實在是忘恩負義，若不是我在雪地裡救下你，你早就一命嗚呼了。可你終究還是背叛了我……”
“你雖對我有恩，卻也只是將我訓練成殺人工具。皇上和師父才是我真正的恩人，是他們給了我重生。石勒曾提醒過我，不要成為我最痛恨的那種人……”
後來阿玖才知道，那年代布善被石勒趕出迦南後，被當時江湖上赫赫有名的神醫阮博忠所救，並收入其門下。而阮博忠是皇帝的過命之交，他見代布善天賦極佳，便用藥壓制住他的紫瞳，卻也因此落下了頭痛的後遺症。那時六王爺權傾朝野，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在一個雪天，代布善以竹溪公子的身份留在了六王爺的身邊。從此他既是六王爺的心腹，也是皇上安插在六王爺身邊的眼線。
他們用藥讓皇帝多日沉睡，也是計畫之中的事。為的是有朝一日能讓六王爺露出馬腳，將那些想謀權篡位之人一網打盡。
昭和十五年初，六王爺毒害皇帝、意圖篡位奪權，當場死於刀下。其黨羽皆被貶流放。迦南王護駕有功，被破例封為親王。
除夕夜裡，皇帝大設宴席，因阿玖飲多了酒，代布善只得將她從馬車上抱回了府。他將她放到床上，正要俯身替她脫鞋襪，卻忽地被她扯住了衣袖。她醉眼微醺地坐起來，眼淚簌簌地往下掉。
“我爺爺是不是因你而死，你對我這麼好，只是因為愧疚，是不是？”
代布善怔了怔，不敢置信地問她：“趙笙歌，你是在說酒話，還是認真的？你……”
沒等他問完，阿玖便倒頭睡了過去。那一夜，代布善徹夜未眠。次日一早，待阿玖徹底清醒後，他終是將實情告訴了她。
“你的爺爺確是因我而死，那時我因幫六王爺剷除異己，惹上了仇家。多虧你爺爺划船載了我一程，卻也因此讓他無辜喪命。我多番打聽，才得知你是他唯一的孫女。那次在林中初遇你，不是因為巧合，而是我故意在那裡等你。”
阿玖聽了，悶著頭久久不說話。她忽地從他的腰間拔下一把劍，當即斬斷了他的一縷頭髮。她紅著眼眶說：“我雖知道六王爺是想離間我們。但爺爺確實因你而死，你也救了我多次，所以你並不欠我什麼。這縷頭髮便算了了我的心結，從此以後你也不用再對我感到愧疚。”
良久，代布善伸手箍住她的肩膀，目光灼灼。
“我承認以前對你懷有愧疚，但夫人在我的心中，遠遠不止愧疚，你昨晚說的那句話實在叫人難過。必須小懲大誡。”
阿玖喃喃問道：“什麼小懲……”
剩下的話悉數被他傾覆而來的身影吞噬，這個吻與以往的點到為止不同，帶著一絲懲罰的意味攻城掠地。阿玖整個人都縮在他的懷抱裡，呼吸和心跳都亂了套。
他終於放開她，卻聽到她軟綿綿的一聲嬌嗔：“真會耍賴，喝醉酒的話也算數……”
有清朗的笑聲從阿玖頭頂鋪灑下來，她埋首在他的懷裡，因為強忍著眼淚而微微發顫：她以為他們終於苦盡甘來，但一覺醒來，代布善頭疼再次發作，比以往的每一次都嚴重。
阮博忠搖了搖頭，直歎氣：“這個臭小子，恐怕以後都看不見了。”
阿玖聽了，便開始沒日沒夜地翻閱古籍，只為找到治他眼睛的方法。而代布善卻顯得淡然多了，每每阿玖為他針灸，他都乖乖配合。
那一夜，代布善立于窗邊，而阿玖依偎在他的肩頭，喃喃道：“我們……要個孩子好不好？我想讓你看看他的模樣，哪怕一眼。”
良久，他輕輕扳過她的臉，直視著她的眼睛。
“魚姑娘，我可能以後是個瞎子，什麼都做不了。”
阿玖羞澀地踮起腳，附在他耳旁道：“天地為證，日月可鑒。攜手白頭，永不相負。”
春天來臨的時候，阿玖有了身孕。代布善為此推遲了回迦南的事宜，日日在府中陪著嬌妻。烏雲珊每每瞧見，總要酸酸地打趣一番。
又一年冬天到來時，代布善的眼睛也幾乎全部陷入了黑暗。阿玖的身子也越來越笨重，她開始嗜睡，常常一天到晚都是在床榻上度過。偶爾他帶她在院裡曬太陽，他讓她坐在自己的腿上，驚詫地問：“夫人懷孕之後倒是輕了很多……”
阿玖強忍住眼淚，嗔怒道：“你是嫌我以前很重了？”
代布善長籲了一口氣，試著伸出手刮了刮她的鼻尖，道：“我倒是希望你能胖一些，這樣我們的孩子才能健康地出世。”
“好，那你可要把我喂得再胖一點兒。我已經想好了，無論男孩女孩都叫永安，望他一世甯安無憂。”阿玖雙手環住他的脖頸，淚水順著眼角流了下來。
當嘯月圍著代布善仰天長嘯時，阿玖已經睡去多時。當阮博忠趕到時，代布善的手上和身上全是刺目的鮮血。這一天，終究是到來了。
早在四個月前，阿玖便知自己命不久矣。六王爺曾讓她服下一粒藥，為的是日後以解藥要脅代布善。但六王爺暴斃後，她選擇了隱瞞一切。
阮博忠曾警告她，生孩子只會讓她身體更虛，但她卻堅持要生下孩子，只為用臍帶血做藥引，來治好代布善的眼睛。自懷孕以來，她的身體日漸消瘦，全靠阮博忠為她調理。所有人都答應阿玖會保守秘密，她從沒如此慶倖他的眼睛看不見。
當一聲響亮的啼哭聲響徹府邸，阿玖卻永遠地閉上了雙眼。她仿佛又聽到竹棍敲擊地面的聲音，他對她說：“阿玖，我永不負你。”
昭和二十五年春，迦南。
這一日，天朗氣清。新科狀元趙峰見到了十歲的外甥女永安。她的眼睛像極了阿玖，笑起來會讓人想起草原上盛放的格桑花。
與趙峰一同前來的是一位俊秀的少年。他約莫十六七歲，渾身透著一股貴氣。說起話來沉穩得當，可卻在看到永安的那一刻亂了心神，不慎打翻了面前的酒杯。
也許這世上有太多冥冥中註定的事，譬如十歲的趙笙歌遇到了代布善，譬如十歲的永安遇到了當朝太子孟瑾瑜。不怕一生太短，只要一眼萬年。
“喂，我叫永安，父王說娘親望我一世甯安無憂。你呢？”
“孟瑾瑜。取握瑾懷瑜、美好品德之意。”
這篇終於更完了，追連載的朋友們，這次感覺怎麼樣？嘿嘿
四目相對，悄然無聲。徒有幾瓣雪梅簌簌地落在兩人的發梢，阿玖只覺心跳如雷，一個字也說不出。
他步步緊逼，她節節後退。
“你……願意嗎？遠離繁華的京都，跟我回天山。縱然那裡只有皚皚白雪，我也會傾盡所有把塞北之春送到你的手上。”
此情此景，此人此語。任是再鐵石心腸的姑娘也無法不動容，就在阿玖要點頭的那一刻，不遠處響起了幾聲清脆的掌聲。
六王爺嘴角噙著戲謔的笑：“實在是感人，本王果然沒看錯，你們當真是天作之合。”
阿玖冷冷地看著他：“這個婚禮，我不承認便不算數。你不會好端端地做起月老，我也不會輕易就上了你的當。”
“哦？你不是一直想去看望趙峰嗎……”
阿玖眼眶通紅，她驀地沖上去揪住六王爺的衣襟時道“你卑鄙！他還是個孩子，你怎麼下得去手……”
有守衛沖上來要拉開阿玖，卻被一道月白色的身影揮劍攔住。代布善逆著光，髮絲遮住了半張臉，他的聲音仍沉靜得像一汪潭水，卻也冷得駭人。
“把她交給我，婚禮會照常進行。”
六王爺冷哼一聲，拂袖而去。阿玖癱坐在地上，忽地被攬入一個溫暖至極的懷抱。像是突然想到了什麼，她仰起頭悶悶地問：“還記得那日你在隧道中問我的問題嗎？找個時間，讓我為你做一桌菜吧。”
良久，他答了一聲“好”，伴著長長的一聲歎息。
當探親歸來的烏雲珊一腳踹開貼了喜字的大門時，已是婚禮的前一日。
來勢洶洶的公主嚇壞了一眾侍女，頓時烏壓壓地跪下去一片。她摒退了下人，身上的深紅色披風隨風揚起，看上去英姿颯爽。
“看到你這麼平靜地接受了這樁婚事，想必已經證實代布善就是我師兄了，對不對？”
阿玖無力地點了點頭。
預料之中的答案，烏雲珊不由得苦笑：“其實無論是蕭韞還是代布善，師兄都只認定你一個人。”
這一夜，兩個花樣年華的姑娘擁著被子靠坐在床上，仿佛是姊妹兩個在說悄悄話。
“小時候我時常被師父罰去小黑屋裡面壁思過，晚上嚇得直哭。師兄雖然嘴上不說什麼，但會徹夜坐在房門外陪我。只要我害怕了，喚他一聲，他便會應我。但唯獨一點兒，他絕不會私自將我放出去。
“還有，我小時候總害怕打雷，晚上只要我被雷聲嚇醒，他就會吹玉簫給我聽。
“下輩子我要把師兄看得牢牢的，不讓你有機可乘……”
烏雲珊靠在阿玖肩頭沉沉睡去，嘴角仍微微彎起。阿玖望著她恬靜的睡容，喃喃道：“如果有一天我做了對不起你父皇的事，你會原諒我嗎？”
長夜漫漫，卻是她出嫁前的最後一晚。她不知道天亮之後等待她的究竟是什麼。其實皇帝下旨前曾問過她的意思。只是——
即便沒有六王爺以趙峰要脅她，嫁給代布善，也是她這輩子最大的心願。
然而如她所料，這場婚禮是六王爺的一場密謀。
當身著一襲嫁衣的阿玖來到大殿上行叩拜之禮時，原本正襟危坐的皇帝突然口吐鮮血，當即昏倒在龍椅旁。她手足無措地看著皇帝被抬回寢宮，朝堂上亂作一團，婚禮被迫中止。
當天夜裡，帶刀護衛便將她送予皇帝的安神香囊呈給了六王爺。更有幾個禦廚指證她曾多次在禦膳裡下藥。而那香囊裡的凝芷草徹底激發了皇帝體內的毒性。人證物證都擺在眼前，阿玖卻顯得格外平靜。
皇室中一旦有人犯錯，首先會被押往密室候審。阿玖獲罪後，陸家也遭了殃，陸府所有人都被軟禁在府中。蓄謀已久的六王爺很快控制了局勢。
阿玖在昏暗的光線中靠牆而坐，鼻翼間陡然襲來一股熟悉的汨羅香。陷入黑暗前，她依稀聽到竹竿敲擊地面的“篤篤”聲。
等她再次醒來時，身處一個安靜的竹屋。她身上的婚服已被人換成了杏黃色的繡花短襖，一把烏黑的長髮蓬鬆地垂在腦後。
敲門聲響起時，她躊躇著下床去開門。清晨的風“呼啦”一下灌了進來，連同一團白色的東西撲入到她的懷中。
代布善一手提著兩條魚，一手連忙關緊門。
“魚姑娘，你這覺睡得可真沉。嘯月舔了你半天，你都沒反應。”他將魚放下，倒了一杯熱茶遞到阿玖手裡。
“嘯月怎麼會在這兒？”阿玖摸了摸它的頭，好像一切都回到了從前。
“我進京前，讓隨行的侍女將它一路帶到這裡。她們幫你換完衣服後便回迦南去了。至於這個別院，原是我師父的，後來他雲遊四海，自己都忘了這個地方。”
阿玖點了點頭，繼而又抬起頭來欲言又止地看著他。
“我知道你想問什麼，皇上和趙峰都無性命之憂，你暫且可以放心。為了救你出牢，我也成了待罪之身。只希望在離開這裡之前，你什麼都不要想，也什麼都不要問。”
阿玖愣了愣，反問道：“那我該做什麼？”
“先做一桌菜吧。我和嘯月一大早就出去釣魚，實在辛苦。”代布善翻箱倒櫃後找出一些勉強能用的鍋碗瓢盆堆在桌上，然後一臉期待地看著阿玖。
“好啊，看在嘯月的面子上，我今天就給你好好露一手。”
“哦？”他驀地湊近阿玖，紫色的瞳孔裡閃爍著狡黠。他伸出手掐了掐阿玖的臉，“真的只是看在嘯月的面子上嗎？”
近在咫尺的距離，阿玖只覺心撲通撲通跳得飛快。她一把掙脫開，紅著臉鑽進了廚房。
她行雲流水的動作裡，菜香味兒霎時間充盈在這方小小的竹屋裡。代布善始終倚在門邊，目光緊緊跟隨著她的身影。
“開飯啦！”阿玖將冒著熱氣的菜一一端上桌，然後獻寶似地夾了一塊糖醋魚遞到他嘴邊。
代布善咬下一口，然後淡淡地說了句：“還不錯。”然而不出一炷香的時間，他一連添了好幾碗飯。阿玖忽然發覺原來幸福就是做一桌菜給心愛的人吃，然後看著他將所有盤子一掃而空。
眼前突然有手遮住了她的眼睛。
“魚姑娘，為了你的安全著想，以後不要再這樣盯著一個男人看了。”
阿玖拉下他的手：“阿玖這一生只這樣看一個男人，便是我的夫君。”她忽地站起身，越過面前的小木桌傾身在他的臉頰上輕輕啜了一下。
初雪紛紛揚揚地落下來。阿玖哼著小曲兒將屋子打掃了一遍，而代布善正拿著筆在紙上描摹著什麼。
她好奇地湊過去看，卻見一個穿著圍裙的少女躍然紙上，手裡還握著一把菜刀。
“哎呀，你幹嗎畫這樣子的我，一點兒都不好看！”阿玖心中雖甜滋滋的，可面上卻還是擺出一副慍怒的模樣。
“我覺得很好看，不信你問嘯月。”代布善一臉認真地喚來嘯月，只見一個白團張口便將那畫紙咬了去，快速竄到了院子裡的積雪中。
阿玖見狀，連忙追了出去。代布善笑著搖了搖頭，可等他走到門口，卻發現地上空有幾隻腳印，一人一狼都沒了蹤影。
像是想到什麼，他的身子頓時僵住。然而頸間突然襲來一股冰涼，他一個哆嗦，便見長發及腰的明眸少女一臉壞笑地看著他，手中捧著捏成團的雪塊。而嘯月臥在一旁，露出幸災樂禍的目光。
代布善怔了怔，俊美的眉目微微抬起，唇邊浮起一抹笑意。
“想玩？可以。我給你三次機會，如果你能將雪擲到我身上的任何一個地方，便算你贏。”
阿玖一聽，頓時來了興致。連忙問：“贏了如何？輸了又如何？”
“輸了的人要答應為對方做一件事。”代布善朝她眨了眨眼，似乎對這場賭局的結果早已了然。
果然不出一炷香的功夫，勝負已定。阿玖懊惱地問：“說吧，你想讓我做什麼？”
代布善並不急著回答，而是踱步至衣櫃前。
“你在，我在，嫁衣在。沒有威脅，沒有籌碼，我只想把那日未完成的事做完。”櫃門應聲而開，一件火紅的嫁衣赫然出現在阿玖眼前。
阿玖永遠也忘不了那一日。
她著一襲紅裝打開了門。漫天的雪隨風而舞，他眉目如畫，靜靜立於雪中，將一株雪梅插在她的鬢邊，而她眼波流轉，羞澀地輕喚一聲“夫君”。他抬手拂去她肩上飄落的白雪，眼底似漫出大片的柔情。
“天地為證，日月可鑒。攜手白頭，永不相負。”然而話音剛落，便聽馬蹄聲陣陣，閃著寒光的利刃在霎時間將他們包圍。可這一次，阿玖並不覺得害怕。她緊緊握住他的手，仰起頭給了他一個甜甜的笑容，“走吧。”
短短五日，六王爺似已大權在握。他假傳聖旨，將皇位禪讓於自己，並讓幾位幕僚輔政。登基儀式就在兩日後。
阿玖再次被押進了密室。不知過了多久，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從不遠處傳來。牢門打開的瞬間，她在刺目的光線裡看到了侍衛打扮的烏雲珊。
烏雲珊讓阿玖換上侍女的衣服，並一路帶著她溜進了御花園。湖心亭裡站著位華服女子，竟是皇帝最寵愛的賢妃，可她一說話卻是個老人的聲音，原來是易了容。
“要不是為了讓百姓多過幾年安穩日子，我才不蹚這趟渾水！”
烏雲珊忙比個了噤聲的手勢，柔聲哄道：“我的好師父，現在時間緊急，師兄說那藥只拖得了七日，你快跟阿玖去救父皇。明日一早我會想辦法拖延登基儀式，只要父皇能開口說話，那狗賊定不能將皇位奪了去。”
阮博忠扶了扶發釵，跟著阿玖去了皇帝的寢宮。阿玖的一顆心幾乎提到了嗓子眼兒，好在守衛見到來人是賢妃，便放了行。
明黃色的床幔下，皇帝毫無血色的一張臉看上去十分駭人。阮博忠卷起袖子把阿玖打發了出去：“去去去，到門口守著。切記，無論發生什麼都不要打擾我。”
阿玖依言乖乖站在門邊，留心著外面的動靜。一直到天濛濛亮時，皇帝終於悠悠轉醒，而阮博忠已疲憊地癱倒在地，滿頭都是冷汗。
“皇上，您終於醒了。現在趕去大殿還來得及，六王爺他……”阿玖還想說什麼，卻見皇帝擺了擺手。
“朕早已預見了這一天，如今一切都該結束了……”
霎時間殿門被人大力推開，六王爺黃袍加身，肆意地大笑道：“確實是要結束了。再過一個時辰便是登基大典。皇兄放心，我會送你去一個與世隔絕的地方安度餘生。來人，將這些人都押進密室。”
卯時三刻，清脆的皮鞭聲劃破長空。朝堂之上，烏雲珊身著一襲正紅色宮裝擋在了欲走上龍椅登基的六王爺面前。
她端著無可挑剔的笑容，言之鑿鑿道：“六皇叔，今日這樣大的事怎麼都沒通知珊兒……你不是向來最疼我的嗎？若不是做賊心虛，怎麼會如此迫不及待地要坐上那把龍椅？你害得父皇如今昏迷不醒，可曾念過手足之情？”
六王爺聽罷，不怒反笑：“公主雖貴為千金之軀，但終究是女兒之身。這樣的場合本就不是你該來的。至於你說是我害了皇兄，無憑無據，你可不能血口噴人。”
“血口噴人的是你。你別再自欺欺人了，那些謀權篡位的人沒有一個有好下場！”
她話音剛落，便聽到殿外傳來的打鬥聲，代布善搬來的救兵已到。可她只是一個恍神，便被六王爺挾持住，鋒利的刀刃在她的脖頸處留下一道猙獰的傷痕。
代布善帶著人馬沖進了大殿，兩方勢力針鋒相對。
“不要再做無謂的掙扎了。一招不慎，你已滿盤皆輸。”代布善將劍鋒直指六王爺，語氣冷得如同三九天的寒冰。
六王爺忽然狂笑起來，他舉起刀，惡狠狠地說：“為了這一天，我謀劃了這麼久，卻不想會栽在你手裡。你實在是忘恩負義，若不是我在雪地裡救下你，你早就一命嗚呼了。可你終究還是背叛了我……”
“你雖對我有恩，卻也只是將我訓練成殺人工具。皇上和師父才是我真正的恩人，是他們給了我重生。石勒曾提醒過我，不要成為我最痛恨的那種人……”
後來阿玖才知道，那年代布善被石勒趕出迦南後，被當時江湖上赫赫有名的神醫阮博忠所救，並收入其門下。而阮博忠是皇帝的過命之交，他見代布善天賦極佳，便用藥壓制住他的紫瞳，卻也因此落下了頭痛的後遺症。那時六王爺權傾朝野，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在一個雪天，代布善以竹溪公子的身份留在了六王爺的身邊。從此他既是六王爺的心腹，也是皇上安插在六王爺身邊的眼線。
他們用藥讓皇帝多日沉睡，也是計畫之中的事。為的是有朝一日能讓六王爺露出馬腳，將那些想謀權篡位之人一網打盡。
昭和十五年初，六王爺毒害皇帝、意圖篡位奪權，當場死於刀下。其黨羽皆被貶流放。迦南王護駕有功，被破例封為親王。
除夕夜裡，皇帝大設宴席，因阿玖飲多了酒，代布善只得將她從馬車上抱回了府。他將她放到床上，正要俯身替她脫鞋襪，卻忽地被她扯住了衣袖。她醉眼微醺地坐起來，眼淚簌簌地往下掉。
“我爺爺是不是因你而死，你對我這麼好，只是因為愧疚，是不是？”
代布善怔了怔，不敢置信地問她：“趙笙歌，你是在說酒話，還是認真的？你……”
沒等他問完，阿玖便倒頭睡了過去。那一夜，代布善徹夜未眠。次日一早，待阿玖徹底清醒後，他終是將實情告訴了她。
“你的爺爺確是因我而死，那時我因幫六王爺剷除異己，惹上了仇家。多虧你爺爺划船載了我一程，卻也因此讓他無辜喪命。我多番打聽，才得知你是他唯一的孫女。那次在林中初遇你，不是因為巧合，而是我故意在那裡等你。”
阿玖聽了，悶著頭久久不說話。她忽地從他的腰間拔下一把劍，當即斬斷了他的一縷頭髮。她紅著眼眶說：“我雖知道六王爺是想離間我們。但爺爺確實因你而死，你也救了我多次，所以你並不欠我什麼。這縷頭髮便算了了我的心結，從此以後你也不用再對我感到愧疚。”
良久，代布善伸手箍住她的肩膀，目光灼灼。
“我承認以前對你懷有愧疚，但夫人在我的心中，遠遠不止愧疚，你昨晚說的那句話實在叫人難過。必須小懲大誡。”
阿玖喃喃問道：“什麼小懲……”
剩下的話悉數被他傾覆而來的身影吞噬，這個吻與以往的點到為止不同，帶著一絲懲罰的意味攻城掠地。阿玖整個人都縮在他的懷抱裡，呼吸和心跳都亂了套。
他終於放開她，卻聽到她軟綿綿的一聲嬌嗔：“真會耍賴，喝醉酒的話也算數……”
有清朗的笑聲從阿玖頭頂鋪灑下來，她埋首在他的懷裡，因為強忍著眼淚而微微發顫：她以為他們終於苦盡甘來，但一覺醒來，代布善頭疼再次發作，比以往的每一次都嚴重。
阮博忠搖了搖頭，直歎氣：“這個臭小子，恐怕以後都看不見了。”
阿玖聽了，便開始沒日沒夜地翻閱古籍，只為找到治他眼睛的方法。而代布善卻顯得淡然多了，每每阿玖為他針灸，他都乖乖配合。
那一夜，代布善立于窗邊，而阿玖依偎在他的肩頭，喃喃道：“我們……要個孩子好不好？我想讓你看看他的模樣，哪怕一眼。”
良久，他輕輕扳過她的臉，直視著她的眼睛。
“魚姑娘，我可能以後是個瞎子，什麼都做不了。”
阿玖羞澀地踮起腳，附在他耳旁道：“天地為證，日月可鑒。攜手白頭，永不相負。”
春天來臨的時候，阿玖有了身孕。代布善為此推遲了回迦南的事宜，日日在府中陪著嬌妻。烏雲珊每每瞧見，總要酸酸地打趣一番。
又一年冬天到來時，代布善的眼睛也幾乎全部陷入了黑暗。阿玖的身子也越來越笨重，她開始嗜睡，常常一天到晚都是在床榻上度過。偶爾他帶她在院裡曬太陽，他讓她坐在自己的腿上，驚詫地問：“夫人懷孕之後倒是輕了很多……”
阿玖強忍住眼淚，嗔怒道：“你是嫌我以前很重了？”
代布善長籲了一口氣，試著伸出手刮了刮她的鼻尖，道：“我倒是希望你能胖一些，這樣我們的孩子才能健康地出世。”
“好，那你可要把我喂得再胖一點兒。我已經想好了，無論男孩女孩都叫永安，望他一世甯安無憂。”阿玖雙手環住他的脖頸，淚水順著眼角流了下來。
當嘯月圍著代布善仰天長嘯時，阿玖已經睡去多時。當阮博忠趕到時，代布善的手上和身上全是刺目的鮮血。這一天，終究是到來了。
早在四個月前，阿玖便知自己命不久矣。六王爺曾讓她服下一粒藥，為的是日後以解藥要脅代布善。但六王爺暴斃後，她選擇了隱瞞一切。
阮博忠曾警告她，生孩子只會讓她身體更虛，但她卻堅持要生下孩子，只為用臍帶血做藥引，來治好代布善的眼睛。自懷孕以來，她的身體日漸消瘦，全靠阮博忠為她調理。所有人都答應阿玖會保守秘密，她從沒如此慶倖他的眼睛看不見。
當一聲響亮的啼哭聲響徹府邸，阿玖卻永遠地閉上了雙眼。她仿佛又聽到竹棍敲擊地面的聲音，他對她說：“阿玖，我永不負你。”
昭和二十五年春，迦南。
這一日，天朗氣清。新科狀元趙峰見到了十歲的外甥女永安。她的眼睛像極了阿玖，笑起來會讓人想起草原上盛放的格桑花。
與趙峰一同前來的是一位俊秀的少年。他約莫十六七歲，渾身透著一股貴氣。說起話來沉穩得當，可卻在看到永安的那一刻亂了心神，不慎打翻了面前的酒杯。
也許這世上有太多冥冥中註定的事，譬如十歲的趙笙歌遇到了代布善，譬如十歲的永安遇到了當朝太子孟瑾瑜。不怕一生太短，只要一眼萬年。
“喂，我叫永安，父王說娘親望我一世甯安無憂。你呢？”
“孟瑾瑜。取握瑾懷瑜、美好品德之意。”
這篇終於更完了，追連載的朋友們，這次感覺怎麼樣？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