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隻沒有做完的布鞋
小說
作者/龔繼嶽
母親黑更半夜地一個勁兒做鞋， 我實在琢磨不出什麼原因。
喝一肚子地瓜糊糊， 不撐肚， 一個勁兒起夜小解。 晚飯後， 我在煤油燈下寫作業， 母親借光納鞋底。 半夜裡迷迷糊糊地起來解手時， 煤油燈還亮著， 母親還沒睡。 第三次解手回來， 母親仍在飛針走線。
你怎還不睡？娘。 光著小光腚， 我雙手捂著小雀雀， 湊上前去問。
涼， 快睡去吧。 母親說， 這就睡。
我朝土炕走去， 都走到土炕頭上了， 還走， 直到小腦瓜碰在牆上， 才停下腳步。 幸虧母親沒有聽到， 要不， 她一定撂下針線， 過來，
第二天， 我起來上學時， 笸籃裡多出了一雙嶄新的布鞋。 小船似的。 我把左腳伸進前邊， 右腳伸進後面。 我是沒有第三只腳， 要是有， 還能擱中間。
歇車莊誰不知道？我父親腳大。 別說村裡的代銷點裡沒有適合他的尺碼， 連化馬灣供銷社裡， 大集上， 統統沒有我父親穿得上的尺碼。 就是有， 十好幾個雞蛋才換一雙， 誰家捨得， 家家戶戶全都是穿手工布鞋。 旁人的布鞋是什麼時間做出來的， 我不知道。 反正， 黑夜裡， 母親不做別的活計時， 就做， 一做一通宵。
俺大都這麼多鞋了， 你還熬夜做啊？白天見母親眼睛紅紅的， 就問。
不光你大穿啊， 還有你、你哥呢？
俺哥是解放軍， 公家發衣裳發鞋。
黑夜裡要給父親做鞋， 白天總有忙不完的活計， 母親沒閒工夫跟我磨牙， 奶奶就接過話茬， 你哥復員回來不得穿？
那一年， 父親下地回來， 手來不及洗， 接過奶奶遞上的菜團子就要往嘴裡塞。
行行好， 能給孩子一口嗎？
家裡來了要飯的， 一破衣爛衫的女人領著個面黃肌瘦的孩子。 父親一看， 剛才進村時見過這娘倆， 領著孩子進了一家又一家， 都是耷拉著臉出來， 沒想到跟著父親來到我家。
孩子乾枯的眼睛， 直勾勾地盯著父親手裡的菜團子。
隊長安排父親今天上午犁地， 還不到晌午， 就兩腿打軟， 兩眼放花。 菜團子的清香早讓父親的唾液在嘴裡打轉。 可他看了一眼菜團子， 再看看孩子貪婪的眼神， 直接塞到孩子的手裡。
那孩子三兩口吞下去， 噎得直伸脖子。 等全部吃下， 孩子眼裡一下子歡實起來。 女人欣慰的目光從孩子身上漸漸地移向父親。
父親讓給那孩子菜團子後， 走到水甕跟前， 舀起一瓢涼水， 喝了個底朝天。 見那孩子還在伸脖子， 用手示意他過來，
那女人歉疚地再次看了父親一眼， 把奶奶拉到一邊， 悄悄說， 老家跟這裡一樣鬧春荒， 俺家那口子有病， 肚子裡空著， 知道自己撐不了一天半天了， 讓俺帶著孩子出來逃活命……俺從黃河那邊奔著泰山這邊， 一路要飯過來的。
女人摸一把淚水， 接著又不好意思地說， 大哥的個頭跟俺孩子他大差不多， 他救了俺孩子， 俺這裡有雙布鞋， 大哥要是不嫌棄， 就湊合著穿。 家裡地裡俺啥都能幹……大哥要是不……俺娘倆就走。
父親沒有接， 看了奶奶一眼。 奶奶接過鞋來一看， 鞋幫鞋底一隻一隻地正面打量過後， 再反著端詳， 邊看邊點頭。 看罷， 很稱心地遞給父親， 示意父親穿上。 穿上雖然有些夾腳， 父親竟又舀起一瓢涼水， 如瓊漿一樣一飲而盡， 邁著輕鬆的步伐下地去了。
自此，奶奶有了兒媳婦，以後有了我，我當然就有了哥哥。
前半夜，母親做鞋，後半夜，母親攤煎餅。白天在生產隊掙工分。整壯勞力幹一天，男的記10分，女的只記8分。母親問隊長，今們一天，俺跟男勞力一樣刨地瓜，是不是也該記10分。
你也刨了10壟地瓜？
你數數？
歇車莊種地瓜最好的地塊，是南嶺上那片窪地，10來米一壟。隊長一數，母親居然刨了11壟。一直被母親落在後面的小亮子母親可以作證。
礙于母親比男勞力還多刨一壟，隊長只得記10分。但隊長說，女勞力不光你，以後還是老規矩。這規矩不是我定的，全國都一樣。
你這叫看不起婦女！
大腳家的你——隊長沒想到，黃河邊上來的這個女人嘴不饒人，吝惜我父親中年成家不容易，拽著母親來到地頭上，說你能幹是能幹，別死心眼，悠著點幹不就是了。
母親還真不死心眼，被隊長點撥後，為讓隊長不太難堪，母親再上工，比別的女勞力多刨一壟，但一定比男勞力少刨一壟。省出的力氣，在別人中途歇息的時候，母親就近摟柴火。往往歇息時男勞力使勁裹煙袋鍋，女勞力搓著麻線扯舌頭。當隊長招呼大家繼續幹活時，母親早已摟滿一大筐柴火。日積月累，我家西南角常年是一跺小山似的柴火。大半宿煎餅攤下來，天也亮了，燒去的柴火，當天又能補齊。
奶奶眼神不好，攤煎餅不是把鏊子燒熱了，就是冷了，攤的煎餅不是乾巴得紮嘴，就是結實得咬不動。吃著母親攤的煎餅，鬆軟可口，奶奶臉上開了花兒一樣，逢人就說，泰山奶奶給俺家送來這麼個好（兒）媳婦。
收工後，母親經常背著一大筐柴火回家。奶奶便說父親，也不知道疼媳婦，你怎麼不背？父親只是咧咧嘴，一笑，算是回答母親。奶奶說的次數多了，父親也動了心眼。再歇息的時候，把出工時帶來的母親做了半拉的布鞋，塞給母親，自己去摟柴火。
見母親不去摟柴火，改做針線，女勞力都稀罕地圍過來，爭著要看。傳來傳去，傳到小亮子母親手裡，她嘖嘖兩聲後，說，怪不得俺小亮子讓你做鞋，瞧這細密的針腳，勻稱的幫底。
小亮子一見我穿上新布鞋，老是踅摸我的腳。那天又玩過家家，既沒有跟我爭小蘭，也沒提我父親腳大，還提出到過年送我一掛20響的鞭炮，條件是讓我母親給他做雙鞋。小亮子穿上母親做的布鞋，接著回家跟他母親諞，挨了兩鞋底揍不說，還被數落，你大腳嬸子多忙，你還添亂。到過年給我鞭炮時，小亮子還說，兩鞋底挨得值，穿著真得勁。其實，前邊都露腳趾頭了。我跟母親一說，母親連夜又給他做了一雙。
一見父親、母親下地回來，奶奶踮著小腳，走向柴火垛，準備做飯。母親不讓，奶奶就攆著父親去做，母親更不讓，說，大老爺們進不得灶屋，抽袋煙，歇歇，等著。
等父親一袋煙差不多吸透了，母親盛出菜，端上湯，拿出煎餅，大家開始吃飯。母親卻捲起一張煎餅，坐在土炕上，一邊吃，一邊該縫地縫，能補地補。飯後，我跟哥哥上學去，父親接著裝煙袋鍋，奶奶收拾碗筷。這時已經喂完豬喂完雞的母親，看看天色不好，找出給父親“造”的膠鞋，看看還能不能穿。聽奶奶說，母親進這個家之前，父親在下雨天從沒穿過膠鞋——奶奶做的布鞋他捨不得趟水，雨天都是赤腳出門、下地。有了母親，母親很有門道——她找來別人家廢棄的膠鞋底子，覆蓋在她做的布鞋底上，用針線連住，將綠豆粗的鐵絲燒紅，把針線眼烙住，踩在泥水裡不至於進水。父親第一次穿上腳，正好趕上生產隊收花生，整整一天，不要說中間歇息，連中午飯都沒有回家吃，一個人刨了三個人的花生。
隊長要給父親記兩天的工分。
甭價。父親說，你不知道，俺心裡多受用。
因為父親年年是五好社員，哥哥就有了一個當兵的機會。哥哥當兵還沒有回來，責任田呼啦啦分到戶裡。我考上了泰安林校。
週末回家，我在東嶺上陪著父母種地，無意間說到這裡土質雖不是多肥沃，但微量元素多，要是栽上蘋果樹，結出的果子一定比別的地方又甜又脆。
又甜又脆，是不是就能賣個好價錢？母親追著問。
我點點頭。
第二天是週一，我頭一天就趕回學校了。那天正逢化馬灣集，母親讓父親賣掉了兩頭大肥豬，換回了一百多棵紅富士樹苗。
等我兩周後再回家，樹苗早就都適應成活了。
你再不回來，你娘就去學校找你了。進家後，見不到父母的人影兒，鄰居說在東嶺上，我就趕來了。原來，自從載上樹苗，父母還沒有回一趟家。一見面，父親就說。
這兒土層忒薄，下面全是石光梁，肯定影響樹苗長。母親見到救星似的問。
我皺了一下眉頭，沒吱聲。
你倒是說啊！母親更急了。
先讓樹苗穩一穩，一年後，待樹苗大一些，擴擴穴。我這樣說的意思是，栽都載上了，影響是明擺著，但要讓苗子活下來，還得費些力氣。
那石光梁呢？
能刨出多少算多少吧。我還是沒有把話說明白——石光梁別說都擴出來，就是擴下半米深，工程量也夠大了。畢竟父母都已年過半百了。
沒成想，一年以後，父母真的全都擴完，眼看著父母的頭髮變白。
哥哥也回家探親了。母親說，當兵的好好幹，上學的好好上，有這個果園，不愁給你兄弟倆娶媳婦。
糞足、水足，就能早日掛果。父母記下了我這句話，把擴好的穴再施上肥料。一擔一擔地從嶺下挑水，肩旁壓腫了，就用膠輪車推。直到累的母親吐血、父親腰疼的直不起腰來，這才改變了不分白天晝夜的幹法。
從栽上果樹，父母就在果園裡建起一個簡陋的小屋子。
夜幕降臨，點亮掛在門口的馬提燈。晚飯後，父母坐在門口歇息。父親吸他的煙袋鍋，母親納鞋底。兩人開始盤算。
按老二的說法，頭一年掛果不會太多。母親說。
第二年吧，第二年就會多了。老大回來結婚不成問題。
老大……提到我哥，母親沒有再往下說。上次哥哥回來探親，說了一句話，我和父親誰也沒在意，母親卻深深烙在了心裡。
無意還是有意，我不知道，反正哥哥提到他的部隊時，說離黃河很近……還說那裡實行責任田後，也富了起來……
母親的擔心終於變成了現實。那天，隊長，不，現如今該叫村長，領來一個外地男人。
那人對母親說，對不起，當年不光養不起你娘倆，我自己也尋思過不去那場災難了，這才叫你拿走那雙布鞋留個念想。說著，來人的嘴唇哆嗦了幾下，然後又說，還好，我活了下來，眼下還蓋起了小樓，家裡不能沒有傳宗接代的，孩子的部隊離咱村不遠。復員後在那邊成了家，你放心吧。
母親眼圈紅紅得什麼也沒說，只是在那人臨走時，捎回去十幾雙布鞋，給哥哥。
孩子回老家也不是孬事，咱還有老二。那人走後，母親這才哭出了聲，父親遞上毛巾寬慰她。天一黑，母親照舊就在煤油燈下做鞋，父親說，勞碌一天了，歇著吧。你給俺做的布鞋夠多了，一年也穿不完。
俺娘倆當年從黃河邊要飯要到泰山跟前，你是俺娘倆的救命恩人，俺向泰山奶奶許了願，要好好照顧你一輩子的。母親的這個心思，父親當然不知道。父親還不知道自從黃河邊上那個男人找來後，母親心裡總是揪揪著，老擔心要失去什麼似的，更擔心自己的承諾失了言。原本日子一天好起一天了，不用再整宿整宿地做布鞋了，可自從有了這種想法，又開始一做一宿。所以，母親說，你歇著吧，俺一會兒就睡。這個一會兒卻一直到天亮。
中專畢業後，我分到化馬灣鄉林業站，我家的果樹也正式結果了，那一年就賣了一萬多。
小亮子對小蘭說，你倆的約定沒指望了，還是嫁給我吧。
你放屁。
光嘴硬不行，小月現在是國家幹部，家裡還是萬元戶，這是真的吧！
…………
小蘭當然不死心，跟小亮子結婚前，找過我，問我當年的約定還算不算數。我心裡話，指定算。但自從母親聽說哥哥不回來了，天天丟了魂一樣。我很看不起哥哥，滿腦子黃河、哥哥，打算向母親要來地址，找到哥哥，當面問問他，咋娶了媳婦，忘了娘。說給小蘭的卻是，等我找到哥哥再說。小蘭以為我搪塞她，含淚嫁給了小亮子。
誰知母親不但沒有告訴我具體地址，反而讓我娶媳婦。我說，我非小蘭不娶，我跟小蘭有約定。
傻孩子，人家都結婚了。娘認為我說瘋話。
哥哥走了，小蘭嫁給了小亮子，我能不瘋？
咱倆都結婚了，你還想著小月。聽說我的瘋話後，小亮子經常跟小蘭掙扯，說你肯定還跟小月有聯繫，要不，他不會這麼魔症。
小蘭說，我人都是你的了，胡唚什麼？
可你的心不在我這裡。小亮子家裡有眼吃水井，說這話時，他站在井邊，你不把心收回來，我就跳井。
愛跳不跳。
那我真跳——了啊？小亮子這時已站上井口的石臺上，面向小蘭，最後倆字還那說出口，真跳進了井裡。
不久，鄉里來人，把小蘭帶上那輛上面亮著紅燈。紅燈閃著亮，叫喚著走了——小亮子家把小蘭告了，說是小蘭把小亮子推進井裡。
小蘭前腳被帶走，母親後腳就找到我說，你得救蘭子。
憑麼？又不是我老婆。
我說非小蘭不娶，母親知道是氣話。眼眉前我這樣回答母親，老人心裡就有了數，說，小月，娘給你啦個呱吧——從前，也不是從前，反正那會兒吃食很難找到，到處都很乾淨。黃河邊上一個女人聽說泰山奶奶很靈性，對著泰山磕頭，就能保平安。這個女人心很誠，帶著孩子來到泰山附近，磕頭磕了一宿，盼著泰山奶奶能保佑娘倆碰上一個好心人，別把她的孩子餓死了。泰山奶奶真顯靈了，娘倆到了一個莊子，真就碰上一個好心人，那就是你大……
這是真的？
娘多咱騙過你？母親使勁點著頭，繼續說，人活著得要感恩，你必須救救小蘭。
小蘭對咱家有恩？
你光知道小蘭跟著俺學做布鞋，你知道你上中專三年穿的鞋是誰做的？
不是你黑夜裡做的？
是人家小蘭。
不光這。你跟你哥哥都不在家。娘多咱推磨子、軋輾都是蘭子幫忙。
一個村住著，理所應當。
孩子，話可不能這樣說，咱得憑良心啊！咱賣蘋果後，娘為麼叫你給蘭子買身衣裳？
為麼？
擴穴、施肥、澆水，得空就來實打實地幹活。那次我吐了血，也是她背著娘去的衛生所……
一直沒聽娘說呢?
蘭子不讓。
這……
小亮子多次跟小蘭鬧騰，都以跳井威脅，全莊都知道。小亮子就沒打算真跳，小蘭更不會推他。
我把水利站站長請到小亮子家裡，在一番實地勘驗之後，得出的結論是，由於當時剛剛下過雨，井壁常年失修，雨水一浸泡，井壁坍塌後，站在井臺上的小亮子來不及退回……
小蘭回來後，我們準備結婚。就在籌備我跟小蘭婚事時，郵遞員送來一封加急電報，黃河邊上的那個人要看母親最後一眼。
母親猶猶豫豫地走了，留給父親的是一包袱布鞋。每天晚上，父親使勁裹煙袋鍋，看著包袱，一言不發，直到離開人世。
你娘一準會回來。咽氣前，父親最後說。
事實是母親再也沒有回來，沒有，永遠沒有。
今年清明節，我去給父親燒紙。老遠，見墳墓不遠處停著一輛小車。墳前站著一個陌生而又熟悉的身影，還有一個箱子。
我停下腳步，悄悄在附近一個草叢中蹲下來。
大，你看到了嗎？只見那人在父親墳前的石臺上擺上酒菜，然後打開箱子，倒出一堆布鞋，一雙一雙擺在石台前，噗通一下跪倒，說，這都是娘給你做的。
那人開始在布鞋一側燒土紙，等土紙燃盡後，端起酒杯，邊澆典邊說，大，不是我不回來看您，我那邊的大那次來後，回去就病了……發送了我那邊的大，娘說什麼也要回來，一直說她的願還沒有還完。可娘卻病了，醫生說她積勞成疾，沒有多少時日了。
燒過紙，那人磕過頭，繼續說，拗不過娘，我只好開著車往這邊送娘，可出村不遠，娘又昏了過去……醒來後，娘半躺在床上，水米不進，不停地做布鞋……
大啊！那人磕過頭卻還在跪著，並沉重地從懷裡摸出一隻布鞋，聲淚俱下地說，看到這只沒有做完的布鞋了嗎？娘就是做著這只鞋閉上的眼睛……
文章作者
龔繼嶽
山東省作協會員。山東省第21屆作家班學員。作品散見《陽光》《芳草》《星火》《綠洲》《山東文學》《時代文學》《短篇小說》《當代小說》等，出版小說集一部。
邁著輕鬆的步伐下地去了。自此，奶奶有了兒媳婦，以後有了我，我當然就有了哥哥。
前半夜，母親做鞋，後半夜，母親攤煎餅。白天在生產隊掙工分。整壯勞力幹一天，男的記10分，女的只記8分。母親問隊長，今們一天，俺跟男勞力一樣刨地瓜，是不是也該記10分。
你也刨了10壟地瓜？
你數數？
歇車莊種地瓜最好的地塊，是南嶺上那片窪地，10來米一壟。隊長一數，母親居然刨了11壟。一直被母親落在後面的小亮子母親可以作證。
礙于母親比男勞力還多刨一壟，隊長只得記10分。但隊長說，女勞力不光你，以後還是老規矩。這規矩不是我定的，全國都一樣。
你這叫看不起婦女！
大腳家的你——隊長沒想到，黃河邊上來的這個女人嘴不饒人，吝惜我父親中年成家不容易，拽著母親來到地頭上，說你能幹是能幹，別死心眼，悠著點幹不就是了。
母親還真不死心眼，被隊長點撥後，為讓隊長不太難堪，母親再上工，比別的女勞力多刨一壟，但一定比男勞力少刨一壟。省出的力氣，在別人中途歇息的時候，母親就近摟柴火。往往歇息時男勞力使勁裹煙袋鍋，女勞力搓著麻線扯舌頭。當隊長招呼大家繼續幹活時，母親早已摟滿一大筐柴火。日積月累，我家西南角常年是一跺小山似的柴火。大半宿煎餅攤下來，天也亮了，燒去的柴火，當天又能補齊。
奶奶眼神不好，攤煎餅不是把鏊子燒熱了，就是冷了，攤的煎餅不是乾巴得紮嘴，就是結實得咬不動。吃著母親攤的煎餅，鬆軟可口，奶奶臉上開了花兒一樣，逢人就說，泰山奶奶給俺家送來這麼個好（兒）媳婦。
收工後，母親經常背著一大筐柴火回家。奶奶便說父親，也不知道疼媳婦，你怎麼不背？父親只是咧咧嘴，一笑，算是回答母親。奶奶說的次數多了，父親也動了心眼。再歇息的時候，把出工時帶來的母親做了半拉的布鞋，塞給母親，自己去摟柴火。
見母親不去摟柴火，改做針線，女勞力都稀罕地圍過來，爭著要看。傳來傳去，傳到小亮子母親手裡，她嘖嘖兩聲後，說，怪不得俺小亮子讓你做鞋，瞧這細密的針腳，勻稱的幫底。
小亮子一見我穿上新布鞋，老是踅摸我的腳。那天又玩過家家，既沒有跟我爭小蘭，也沒提我父親腳大，還提出到過年送我一掛20響的鞭炮，條件是讓我母親給他做雙鞋。小亮子穿上母親做的布鞋，接著回家跟他母親諞，挨了兩鞋底揍不說，還被數落，你大腳嬸子多忙，你還添亂。到過年給我鞭炮時，小亮子還說，兩鞋底挨得值，穿著真得勁。其實，前邊都露腳趾頭了。我跟母親一說，母親連夜又給他做了一雙。
一見父親、母親下地回來，奶奶踮著小腳，走向柴火垛，準備做飯。母親不讓，奶奶就攆著父親去做，母親更不讓，說，大老爺們進不得灶屋，抽袋煙，歇歇，等著。
等父親一袋煙差不多吸透了，母親盛出菜，端上湯，拿出煎餅，大家開始吃飯。母親卻捲起一張煎餅，坐在土炕上，一邊吃，一邊該縫地縫，能補地補。飯後，我跟哥哥上學去，父親接著裝煙袋鍋，奶奶收拾碗筷。這時已經喂完豬喂完雞的母親，看看天色不好，找出給父親“造”的膠鞋，看看還能不能穿。聽奶奶說，母親進這個家之前，父親在下雨天從沒穿過膠鞋——奶奶做的布鞋他捨不得趟水，雨天都是赤腳出門、下地。有了母親，母親很有門道——她找來別人家廢棄的膠鞋底子，覆蓋在她做的布鞋底上，用針線連住，將綠豆粗的鐵絲燒紅，把針線眼烙住，踩在泥水裡不至於進水。父親第一次穿上腳，正好趕上生產隊收花生，整整一天，不要說中間歇息，連中午飯都沒有回家吃，一個人刨了三個人的花生。
隊長要給父親記兩天的工分。
甭價。父親說，你不知道，俺心裡多受用。
因為父親年年是五好社員，哥哥就有了一個當兵的機會。哥哥當兵還沒有回來，責任田呼啦啦分到戶裡。我考上了泰安林校。
週末回家，我在東嶺上陪著父母種地，無意間說到這裡土質雖不是多肥沃，但微量元素多，要是栽上蘋果樹，結出的果子一定比別的地方又甜又脆。
又甜又脆，是不是就能賣個好價錢？母親追著問。
我點點頭。
第二天是週一，我頭一天就趕回學校了。那天正逢化馬灣集，母親讓父親賣掉了兩頭大肥豬，換回了一百多棵紅富士樹苗。
等我兩周後再回家，樹苗早就都適應成活了。
你再不回來，你娘就去學校找你了。進家後，見不到父母的人影兒，鄰居說在東嶺上，我就趕來了。原來，自從載上樹苗，父母還沒有回一趟家。一見面，父親就說。
這兒土層忒薄，下面全是石光梁，肯定影響樹苗長。母親見到救星似的問。
我皺了一下眉頭，沒吱聲。
你倒是說啊！母親更急了。
先讓樹苗穩一穩，一年後，待樹苗大一些，擴擴穴。我這樣說的意思是，栽都載上了，影響是明擺著，但要讓苗子活下來，還得費些力氣。
那石光梁呢？
能刨出多少算多少吧。我還是沒有把話說明白——石光梁別說都擴出來，就是擴下半米深，工程量也夠大了。畢竟父母都已年過半百了。
沒成想，一年以後，父母真的全都擴完，眼看著父母的頭髮變白。
哥哥也回家探親了。母親說，當兵的好好幹，上學的好好上，有這個果園，不愁給你兄弟倆娶媳婦。
糞足、水足，就能早日掛果。父母記下了我這句話，把擴好的穴再施上肥料。一擔一擔地從嶺下挑水，肩旁壓腫了，就用膠輪車推。直到累的母親吐血、父親腰疼的直不起腰來，這才改變了不分白天晝夜的幹法。
從栽上果樹，父母就在果園裡建起一個簡陋的小屋子。
夜幕降臨，點亮掛在門口的馬提燈。晚飯後，父母坐在門口歇息。父親吸他的煙袋鍋，母親納鞋底。兩人開始盤算。
按老二的說法，頭一年掛果不會太多。母親說。
第二年吧，第二年就會多了。老大回來結婚不成問題。
老大……提到我哥，母親沒有再往下說。上次哥哥回來探親，說了一句話，我和父親誰也沒在意，母親卻深深烙在了心裡。
無意還是有意，我不知道，反正哥哥提到他的部隊時，說離黃河很近……還說那裡實行責任田後，也富了起來……
母親的擔心終於變成了現實。那天，隊長，不，現如今該叫村長，領來一個外地男人。
那人對母親說，對不起，當年不光養不起你娘倆，我自己也尋思過不去那場災難了，這才叫你拿走那雙布鞋留個念想。說著，來人的嘴唇哆嗦了幾下，然後又說，還好，我活了下來，眼下還蓋起了小樓，家裡不能沒有傳宗接代的，孩子的部隊離咱村不遠。復員後在那邊成了家，你放心吧。
母親眼圈紅紅得什麼也沒說，只是在那人臨走時，捎回去十幾雙布鞋，給哥哥。
孩子回老家也不是孬事，咱還有老二。那人走後，母親這才哭出了聲，父親遞上毛巾寬慰她。天一黑，母親照舊就在煤油燈下做鞋，父親說，勞碌一天了，歇著吧。你給俺做的布鞋夠多了，一年也穿不完。
俺娘倆當年從黃河邊要飯要到泰山跟前，你是俺娘倆的救命恩人，俺向泰山奶奶許了願，要好好照顧你一輩子的。母親的這個心思，父親當然不知道。父親還不知道自從黃河邊上那個男人找來後，母親心裡總是揪揪著，老擔心要失去什麼似的，更擔心自己的承諾失了言。原本日子一天好起一天了，不用再整宿整宿地做布鞋了，可自從有了這種想法，又開始一做一宿。所以，母親說，你歇著吧，俺一會兒就睡。這個一會兒卻一直到天亮。
中專畢業後，我分到化馬灣鄉林業站，我家的果樹也正式結果了，那一年就賣了一萬多。
小亮子對小蘭說，你倆的約定沒指望了，還是嫁給我吧。
你放屁。
光嘴硬不行，小月現在是國家幹部，家裡還是萬元戶，這是真的吧！
…………
小蘭當然不死心，跟小亮子結婚前，找過我，問我當年的約定還算不算數。我心裡話，指定算。但自從母親聽說哥哥不回來了，天天丟了魂一樣。我很看不起哥哥，滿腦子黃河、哥哥，打算向母親要來地址，找到哥哥，當面問問他，咋娶了媳婦，忘了娘。說給小蘭的卻是，等我找到哥哥再說。小蘭以為我搪塞她，含淚嫁給了小亮子。
誰知母親不但沒有告訴我具體地址，反而讓我娶媳婦。我說，我非小蘭不娶，我跟小蘭有約定。
傻孩子，人家都結婚了。娘認為我說瘋話。
哥哥走了，小蘭嫁給了小亮子，我能不瘋？
咱倆都結婚了，你還想著小月。聽說我的瘋話後，小亮子經常跟小蘭掙扯，說你肯定還跟小月有聯繫，要不，他不會這麼魔症。
小蘭說，我人都是你的了，胡唚什麼？
可你的心不在我這裡。小亮子家裡有眼吃水井，說這話時，他站在井邊，你不把心收回來，我就跳井。
愛跳不跳。
那我真跳——了啊？小亮子這時已站上井口的石臺上，面向小蘭，最後倆字還那說出口，真跳進了井裡。
不久，鄉里來人，把小蘭帶上那輛上面亮著紅燈。紅燈閃著亮，叫喚著走了——小亮子家把小蘭告了，說是小蘭把小亮子推進井裡。
小蘭前腳被帶走，母親後腳就找到我說，你得救蘭子。
憑麼？又不是我老婆。
我說非小蘭不娶，母親知道是氣話。眼眉前我這樣回答母親，老人心裡就有了數，說，小月，娘給你啦個呱吧——從前，也不是從前，反正那會兒吃食很難找到，到處都很乾淨。黃河邊上一個女人聽說泰山奶奶很靈性，對著泰山磕頭，就能保平安。這個女人心很誠，帶著孩子來到泰山附近，磕頭磕了一宿，盼著泰山奶奶能保佑娘倆碰上一個好心人，別把她的孩子餓死了。泰山奶奶真顯靈了，娘倆到了一個莊子，真就碰上一個好心人，那就是你大……
這是真的？
娘多咱騙過你？母親使勁點著頭，繼續說，人活著得要感恩，你必須救救小蘭。
小蘭對咱家有恩？
你光知道小蘭跟著俺學做布鞋，你知道你上中專三年穿的鞋是誰做的？
不是你黑夜裡做的？
是人家小蘭。
不光這。你跟你哥哥都不在家。娘多咱推磨子、軋輾都是蘭子幫忙。
一個村住著，理所應當。
孩子，話可不能這樣說，咱得憑良心啊！咱賣蘋果後，娘為麼叫你給蘭子買身衣裳？
為麼？
擴穴、施肥、澆水，得空就來實打實地幹活。那次我吐了血，也是她背著娘去的衛生所……
一直沒聽娘說呢?
蘭子不讓。
這……
小亮子多次跟小蘭鬧騰，都以跳井威脅，全莊都知道。小亮子就沒打算真跳，小蘭更不會推他。
我把水利站站長請到小亮子家裡，在一番實地勘驗之後，得出的結論是，由於當時剛剛下過雨，井壁常年失修，雨水一浸泡，井壁坍塌後，站在井臺上的小亮子來不及退回……
小蘭回來後，我們準備結婚。就在籌備我跟小蘭婚事時，郵遞員送來一封加急電報，黃河邊上的那個人要看母親最後一眼。
母親猶猶豫豫地走了，留給父親的是一包袱布鞋。每天晚上，父親使勁裹煙袋鍋，看著包袱，一言不發，直到離開人世。
你娘一準會回來。咽氣前，父親最後說。
事實是母親再也沒有回來，沒有，永遠沒有。
今年清明節，我去給父親燒紙。老遠，見墳墓不遠處停著一輛小車。墳前站著一個陌生而又熟悉的身影，還有一個箱子。
我停下腳步，悄悄在附近一個草叢中蹲下來。
大，你看到了嗎？只見那人在父親墳前的石臺上擺上酒菜，然後打開箱子，倒出一堆布鞋，一雙一雙擺在石台前，噗通一下跪倒，說，這都是娘給你做的。
那人開始在布鞋一側燒土紙，等土紙燃盡後，端起酒杯，邊澆典邊說，大，不是我不回來看您，我那邊的大那次來後，回去就病了……發送了我那邊的大，娘說什麼也要回來，一直說她的願還沒有還完。可娘卻病了，醫生說她積勞成疾，沒有多少時日了。
燒過紙，那人磕過頭，繼續說，拗不過娘，我只好開著車往這邊送娘，可出村不遠，娘又昏了過去……醒來後，娘半躺在床上，水米不進，不停地做布鞋……
大啊！那人磕過頭卻還在跪著，並沉重地從懷裡摸出一隻布鞋，聲淚俱下地說，看到這只沒有做完的布鞋了嗎？娘就是做著這只鞋閉上的眼睛……
文章作者
龔繼嶽
山東省作協會員。山東省第21屆作家班學員。作品散見《陽光》《芳草》《星火》《綠洲》《山東文學》《時代文學》《短篇小說》《當代小說》等，出版小說集一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