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語笑嫣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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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天下人都知道， 胭脂齋主司馬瓏嫣多年來一直在找一個人， 一個曾經在望月穀底救過她的白衣少年。
她甚至沒有看清楚少年的臉， 只記得他的雕花劍， 和他腰間的玉佩拾得。
胭脂齋裡有無數的奇珍異寶， 那些都是司馬瓏嫣的嫁妝。
她在等救她的那個白衣少年來找她， 她要把自己的身與心， 還有足可敵國的財富都交給他。 她還給他取了個名字， 就叫拾得。
五年來， 不斷有人到司馬瓏嫣面前冒充拾得， 或為美人， 或為財富， 貪婪的氣息都令她作嘔。
但天下人都不知道， 拾得只是一個虛構的人物。
根本就沒有拾得。
而我， 就是司馬瓏嫣。
2
金頂的帷轎到了胭脂齋門前， 轎夫恭敬地把簾子打起來， 裡面彎著腰站出一個白緞黑靴的男子， 炯炯的眼神看似不經意輕掃過來， 我站在檻前， 忽然一震。 他向我施施然地報來一記淺笑。
眼神之中， 盡屬陌生。
顧雨樓， 他已經不認得我了。
他帶來了雕花劍， 也帶來了拾得玉， 他說， 他就是拾得， 那個在望月穀底斬樹妖、破花陣的白衣少年。
他倨傲地看著我， 問：“瓏嫣姑娘， 你是否真如江湖傳言的那樣， 把胭脂齋中的寶物都給我？”
他頓了頓， 手中摺扇輕輕一敲， “還包括， 你？”
我望著他， 強忍著心中的歎息道：“公子莫急。 這些年來渾水摸魚的人太多了， 我不敢輕信， 只好邀請公子在胭脂齋裡多住幾天， 待我驗明真假。 若公子真是我的恩公， 所有一切， 只要您開口， 我必雙手奉上。 ”
顧雨樓微微撅起了嘴， 便在胭脂齋裡四處走動起來。
我陪他走到客房門口， 他忽然轉身來問我：“你這裡寶物那麼多， 能不能隨便給我一件，
我道：“喚夢錦。 ”
喚夢錦是一匹紅底綠紋的花軟緞， 用來鋪在枕頭上面， 可以令睡覺的人在夢裡回味起自己從前某些愉快的經歷， 尤其是童年的時候， 因為那是一個人最純真最無瑕的光景。
我不知道顧雨樓會夢見什麼， 但我承認， 我給他那匹喚夢錦是有私心的。 因為我希望他會在夢裡看見我。
八歲那年的我， 穿著補丁衣、爛草鞋， 為了跟一隻黃狗搶吃的， 差點被咬斷了手指。 是顧雨樓救了我， 他給我飯吃， 給我洗傷口， 還送了我一件乾淨的衣裳。
他問我名字， 我說我沒有名字， 他就笑呵呵地拍了拍我的頭，
我就那樣擁有了記憶裡的第一個名字。 嫣兒。
時到如今， 我依然希望我還能是他幫過的那個孤女嫣兒， 在他面前嫣然一笑， 惹他歡喜愛憐。 可我卻已經是司馬瓏嫣了。 一個殺著人、染著血的司馬瓏嫣， 一個連我自己都厭惡自己的女人， 一個靠說謊者為食的晝魔。
其實， 這座胭脂齋， 還有那些稀罕的寶物， 它們都不屬於我。 就連我自己都不屬於我自己。
我只是一個傀儡。
我們都屬於一個叫做司馬玉娘的女人。 我在十歲那年遇見玉娘， 她問我想不想過富貴榮華的生活。
我當然想。 就是那一個想字， 我變成了她的傀儡。
她是夜魔。 她需要為自己找一個合作的夥伴， 她挑中了我。
我們一脈雙生， 唇齒相依。 我們以那些說謊的人類為食。
我們建了這座胭脂齋， 還編了一個白衣恩公的謊言， 就是為了引那些說謊者前來。 既然根本不存在拾得這個人， 那每一個來這裡自稱是拾得的， 都是說謊者， 他們都會成為我們的盤中餐。 只是我沒有想到， 這一次來的人竟然是顧雨樓。
3
我問過顧雨樓幾次，“那張喚夢錦，公子睡得可舒服？可有夢見什麼舒心的事情？”
顧雨樓的回答卻令我失望，“舒心的事情大概是有的，只不過，都在夢裡一笑置之，醒了便忘了。”
他忽然又問我：“附近可有戲園子？”
我驚訝，“有是有，公子喜歡聽戲？”
他撅了撅嘴，“你說到做夢我倒想起來了，夢見面好像有個人一直嚷著要我陪她聽戲來著。”
我心中頓時憂喜參半，是的，他一定是夢見年幼的我了，那個時候他看我可憐，接濟過我幾次，我們倆最後一次見面就在鎮裡的露天大戲臺旁邊。
我不懂聽戲，但是為了跟他繼續保持往來，就告訴他幾天之後那裡有一場鑼鼓戲，我沒錢買票，個子又矮，只能爬到那棵大樹上面去看戲，我說：“雨樓哥哥，你能把肩膀借給我，讓我踩著爬到樹上去嗎？”
他哈哈大笑，“你想看戲啊，那我去求我師父，看他能不能給我銀子買戲票。”
我不知道他最終有沒有買到戲票，但我第二天就被玉娘帶走了。
十年之後我已出落得亭亭玉立，再不是當初那個每天髒著臉亂著頭髮的小叫花，顧雨樓已經認不出我了，他轉著摺扇說：“我倒是心血來潮，想去戲園子轉一轉了，姑娘，我晚點再回來。”
那一刻，我突然很想喊住他，很想問他我能不能跟他一起去，可我看見玉娘正幽幽地站在一個黑暗的角落裡看著我們，我心中一懾，暗自有些念頭閃過，便轉身回了房間。
那天夜裡，明月清風之中，我依稀看到顧雨樓站在花園裡，一個藍衣的女子提著燈籠向他走過去。
他聽見腳步聲，回頭一看，“瓏嫣姑娘，這麼晚了還不休息？”
提燈的女子生著一張和我一模一樣的面孔，她勾唇媚笑，“有如此俊俏的公子在這裡，我這心都慌了，哪裡睡得著？”
我打了個冷顫，突然從床上坐起來。
夢醒了。
窗外一星一月，風景尤其寂寥。
我連鞋都顧不得穿，赤著腳就奪門而出。
我知道那不是夢！
我只是在夢裡看到了現實裡正在發生的一幕。司馬玉娘變成了我的樣子，她要對顧雨樓動手了！夜魔修行多年，已經老態龍鍾，卻不改風流的本性，每逢有男子前來，只要生得俊俏的，她就會化成我的樣子去引誘他們，先行魚水之歡，然後再把他們吃掉。
我一路狂奔，尖利的碎石刺破了我的腳，我渾然不覺得疼，滿腦子都是顧雨樓被玉娘揭開腦蓋，宛如一盤配料齊集的菜被擺放在屋裡的情形。
我沖到顧雨樓的房間門口，門是開著的，我突然聽見一聲慘叫！
漆黑的天幕，頓時亮起大片白光，宛如白晝，但頃刻又歸於黑暗。
我怔住了。
顧雨樓信手一推，已經恢復了原貌的玉娘僵硬地倒在地上，噗地一下化成了飛煙。
顧雨樓慢慢地回頭，目光之中殺氣暗轉，堪堪地盯住了我。“夜魔已死，晝魔，你最好也乖乖的束手就擒吧。”
我聲音發顫，“你到底是什麼人？”
他唇角一勾，露出自信的笑容，“我是伏魔獵人。”
顧雨樓劍指一豎，玄光射出，玄光如飛舞的銀龍，張著巨口猙獰地朝我撲來。我在原地站著不動。
我知道我無須抵擋。
玄光嗤的一下就在離我三尺的地方化成了一道輕煙，消失了。
顧雨樓難掩驚愕，“你的修為比她淺，竟可以擋得住我的玄光？”
我目不轉睛地看著眼前的男子，心裡竟然覺得欣慰。我怎麼能不欣慰呢？
我遇見過的那個熱心善良的少年，他總算沒有長成一個貪財好色的偽君子，他懲奸除惡，一身正氣，他就算要殺我，他握劍的手依然那麼修長好看，他嚴肅的表情依然那麼高貴軒昂。我知道，我是愛他的。
闊別已久的念念不忘，都在重逢的那一刻化成了無處安放的心動與心傷。
少頃，我的心中已經有了盤算，故意奸笑說：“顧雨樓，你真以為你那麼輕易就能夠殺死玉娘？沒錯，我的修為是比她淺，你那道玄光，不是我能擋得住的，可是玉娘會保護我，你根本傷不到我。”
我告訴顧雨樓，夜魔有一個特性，她死後會立刻化成一道夜障，將殺她的那個人囚困在其中。
現在，顧雨樓不但不能再離開胭脂齋，而且他的世界裡將永遠只有黑夜，他會在這道夜障裡一天天衰萎，直到死亡，他一死，玉娘便能重生了。
以前，我們不是沒有遇到過伏魔獵人，玉娘每次都是用這種置之死地而後生的辦法令對方久困而亡，這是她的必殺技。而在她的必殺技裡面，也有一個致命的弱點，那就是我，晝魔。因為一旦她化成了夜障，我也會被困在夜障裡面，暫時出不去了。
我是她的軟肋。因為晝夜魔之間有一種很微妙的聯繫。
我們之間唇齒相依的關係並不是簡單的同生同死。
如果說，夜魔是花枝上開得燦爛而霸道的一朵花，那我是供養這朵花的根莖了。
我吃掉說謊者，他們的精氣進入我的體內，我再轉輸給玉娘，助她修行，這就是為什麼她需要我這個合作夥伴的原因，她自己是不能直接從說謊者身上吸食精氣的。
所以，那些俊俏的公子哥們，她玩弄他們，再吃掉他們，對她提高修行其實並沒有幫助，只能是她一時技癢，自己娛樂自己的遊戲。她必須依靠我，作為她的根莖，替她吸收和輸送養分。
毀了根莖，花朵就會枯萎死亡。
但相反，花朵的凋零，並不影響根莖的存活。
所以，我如果受了傷，玉娘也會變得虛弱，她一虛弱，夜障就會更容易被攻破，一旦夜障被攻破，她便再也不能重生了。
這段時間她必須時時刻刻監視著我，保護著我，提防我有任何損傷。化為夜障之後她雖然沒有了攻擊的能力，但防禦能力還在，每當顧雨樓想對我動手的時候，他攻出的招式都會被一道無形屏障抵擋住，化成一道輕煙，那就是玉娘在暗中作法保護我。
起初，顧雨樓還以為我只是言過其實，他試過繼續攻擊我，或者拔劍向天，想刺破那厚厚的黑夜屏障，但他不管怎麼做都是徒勞。
我很想勸他收手，因為夜障的堅實程度，會比玉娘本人的修為高出許多倍。他這樣強攻，更多的還是耗損自己的體力，對玉娘的影響是不大的。
但我什麼也沒有說。
我沒有歎氣，沒有皺眉，沒有流露出對他的關心和憂心，因為我不能被玉娘察覺到我的心思。
在夜障籠罩著的胭脂齋裡面，玉娘就是神。所有一切都在她的監視之中，哪怕是住在角落裡的那只蜘蛛精，她吃了幾隻飛蟲，吐了幾條絲，她都知道得一清二楚。而我，自從顧雨樓踏進胭脂齋的第一天起，我便已經決定了，我要救他，哪怕是跟玉娘為敵，我也一定要救他。
4
那日，我給顧雨樓備了幾樣精緻的菜肴，還有胭脂齋裡收藏了百年的西域美酒。
我故作妖嬈媚態，將酒杯奉到顧雨樓面前，“你不敢喝？是怕我下毒？還是怕我把你灌醉了，吃了你？”
顧雨樓大袖一拂，打落了酒杯，“晝魔，你我之間只有生死相搏的敵意，哪來的同桌飲酒的情意？”
我勾唇一笑，“我就知道你不會領我的情。”
顧雨樓的臉色突然變得緋紅，身體發熱，額頭上還開始冒汗。
他踉蹌著站起來，“你動了手腳？”
我掩嘴媚笑，“我就是知道你不會喝我的酒，所以，這酒不是用來喝的，你打翻了它，它灑在地上，就會釋放出一種令你血脈噴張，難以自持的——催情藥。”我輕撫著他的胸口，“不單是玉娘對你著迷，就連我平時對那些男子正眼都不瞧的，竟然也為你神魂顛倒了。”
我知道我在發抖，就連顧雨樓都感覺到了我的緊張，不解地看了我一眼。
我從來都是看著玉娘勾引那些好色的男人，自己卻沒有跟任何男子如此親近過。
我笨手笨腳地將他推到了床上，一不小心，自己的頭還撞到了床板，發出一聲悶響。“哎喲——”我捂著額頭，登時羞紅了臉。
顧雨樓受藥酒的影響，只剩下一分清醒，一分仇恨，還有八分，全都是他的情迷意亂。他突然反過來將我壓在身下，眼神迷離地輕撫我的臉，“你跟她不一樣，為什麼你會成魔？”
我緊張地揪著床單，卻仍是要將一個不知廉恥的妖女扮演到底，“我若是不成魔，怎麼能遇到你？”我望著他，“顧雨樓，你說我美嗎？”
他還在迷亂和清醒之間掙扎，說：“相由心生，你這樣的魔女，怎麼會美？”
我幽幽一笑，“我再問你，如果我不是魔女，你會愛上我嗎？”
他強撐著最後一絲理智，咬牙切齒道：“不會！我只會殺了你！”
我嬌聲輕笑，“死在你的手裡，我死而無憾。”
那一夜，顧雨樓以吻做劍，生生地割碎了我的心。芙蓉帳暖，春宵夜寒，我凍得瑟瑟發抖，偎依在他懷裡。我們一同枕著那張喚夢錦。
因為只有我們同時睡在那張錦上，我才可以入他的夢。
夢裡的他是清醒的，他一看見我便怒駡道：“妖女，你太不知廉恥了！”我沒有時間和他費口舌之爭，只兩手一張，十指伸出道道細長的尖刺，便一躍而起，朝著他猛攻過去。
我的修為遠不及他，幾個回合下來，我已經氣喘吁吁了。
我看著他提氣運勁，一道玄光打來，我突然收住了所有的招式，在原地站著，任由那道玄光穿刺過來，我幾乎要被玄光折斷了身體，飛起摔落在地。顧雨樓的眼神裡面有一瞬間的震顫，“你為什麼……”他還沒有問完，周圍的景物突然晃裂破碎——
夢醒了。
緊接著就聽“啪”的一聲，一個耳光扇在我臉上。醒來的顧雨樓已經對夢裡的事情印象模糊了，他沒再繼續追問我為什麼不躲避他的攻擊，而是跟我算昨夜的賬，他說了跟夢裡同樣的一番話：“妖女，你太不知廉恥了！”
我強忍著五臟六腑猶如火燒一般的疼痛感，妖媚地望著他笑。顧雨樓氣得正想拂袖而去，可是，目光卻突然鎖在了床單上的那幾點殷紅。“這是？你竟然……”
我的笑容瞬間凝固在臉上。
我不知道他那一刻的歎息和睥睨究竟是對我的嘲笑還是同情，我卻再也禁不住內心的羞恥，怕他看出我的軟弱，便拼命地拿被子擋著，大吼道：“滾出去！”
他轉身的那一瞬間，鋪在枕頭上面的喚夢錦突然噗的一下燒了起來，我知道是玉娘在作法，她不會允許我再有第二次入夢的機會了。
我的胸口緊跟著一陣劇痛，眼角慢慢地流出淚水來。
傾淚如決堤。
5
顧雨樓打我的那一掌，雖然是在夢裡，但是我早有準備，他那一掌過來，受傷的不僅是夢裡的我。
還有夢外的我。
什麼情迷心竅，什麼不知廉恥，全都是我做給玉娘看的一場好戲。
在這座胭脂齋裡，如果還有一個地方是沒有被玉娘監視到的，那就只能是我跟顧雨樓各自的夢境裡了。
我入夢引顧雨樓打傷我，損我的元神，於是玉娘也跟著狠狠地遭了一記重創。
我變虛弱了，她也會變虛弱，只要我的傷勢繼續惡化，到了一定的程度，她就會支撐不住，到時候，顧雨樓就可以攻破夜障了。
胭脂齋裡，持續著風平浪靜。玉娘分明能夠感受到我們的能量在減弱，她也一定會猜到是我做了手腳，可我竟然感受不到她的憤怒或者戾氣，滿園的垂柳春花，清風靜水，堪堪地拼了一個與世無爭的桃源。
我滿懷心事地站在花園裡。因為我放任傷勢惡化，已經一天比一天虛弱，稍微站久一點都會難受。
我正想回屋的時候，天空竟然開始下雨了。雨不大，甚至不均勻，東一點西一點的。我心裡面不禁暗喜，要知道在夜障的籠罩之下，外面的日月更迭、風雲變幻都是進不來的，如今這些雨竟然可以有一部分破障而入，就說明玉娘是真的快要不行了，顧雨樓破障的機會也指日可待了。
我一高興，被自己的抽噎嗆了一口，扶著心口咳了起來。一把紙傘忽然撐過我的頭頂。
顧雨樓皺著眉，疼惜地看著我。
是的，疼惜。
我沒有眼花，那一刻的顧雨樓就好像變了一個人似的，用微微沾著濕雨的手來輕撫我的臉。他說：“瓏嫣，我都知道了，你為了幫我，竟然故意引我在夢裡打傷你，你為什麼這麼傻啊？”他將我攬進懷裡，撫摸著我的頭，“我怎麼可以為了我自己而令你受到那麼深的傷害呢？”
我癡癡地呢喃，“你在說什麼？”
他說：“我說，司馬瓏嫣，我愛上你了。”
顧雨樓說他愛我。細雨黑夜之中，猶如撐開了一抹晴川，亮了繁星千朵，那是我這一生中最美的一瞬。
可惜，也只是一瞬。
如果不是看見他後頸的那片紅腫，劇情再離奇，我也會相信他。
因為我想相信他是真的愛我。但我知道，這個擁抱著我的顧雨樓，他是被蜘蛛精的唾液迷了心了。
那只蜘蛛精，從來只在角落結網捕蟲，很少參與外面的紛爭，她靜得連我都快忘記她的存在了，可她始終是寄居在胭脂齋裡，不得不聽玉娘的吩咐做事。
我終於明白了為什麼那幾天胭脂齋靜得出奇，玉娘之所以沒有發難，原來是因為她已經有了新的對策。她逼蜘蛛精偷咬了顧雨樓，蜘蛛精的唾液能迷了顧雨樓的心，令他以為他自己愛上了我。
蜘蛛精還把我入夢救顧雨樓的事情也告訴了他。
一個自以為深愛著我的男人當然不允許我再做出自傷自殘的事情，所以，就在第二天，夜障裡突然來了一個陌生的男人，那是一個滿口謊言的傢伙，是蜘蛛精捕來給我進食的，我只要吃了他，傷勢就會有所轉好，也是在那個時候，我聽見顧雨樓對我說：“瓏嫣，不要再為我傷害你自己了，你這樣，隨時有可能傷重難治的！我不希望你為我冒險，你吃了他吧？”
6
夜障困住的，只是我和顧雨樓，對別的人或物來講，夜障是形同虛設的。
從那以後，蜘蛛精每天都會到外面捕一個說謊者帶回來，而顧雨樓就會每天對我重複著同一番勸告，勸我進食。我每吃掉一個人，傷勢就會轉好幾分，長此下去，我跟玉娘必然會很快複元，我之前所做的一切就都白費了。
可我卻已經無計可施了。
顧雨樓情迷心竅，已經失去了理智，他甚至以死相脅，逼我進食，他已經完全忘記了他還是一個伏魔獵人了。
他總是用溫柔的眼神看著我，對我噓寒問暖，深情寵溺，他說，只要我可以好起來，就算是要他違背天意，有負於萬物蒼生，他也會欣然面對，不悔不枉！
他給了我最豪情的誓言。我卻總是在轉身之後淚流滿面。
我知道，那不是真的顧雨樓。
我甚至試過跟蜘蛛精動手，想逼她解除對顧雨樓的迷惑。可是玉娘卻也像對我一樣，作法保護著這只蜘蛛精，我們各自打出的招式，根本連對方的身體都碰不到就被化開了。
蜘蛛精望著我，幽幽歎息，“瓏嫣，玉娘雖然化成了夜障，可是你我仍然在她的操控之中，你敢違抗她，我卻不敢，對不起了，我只能聽她的吩咐做事。其實你捫心自問，你當真捨得看著顧雨樓清醒嗎？”
我想，我捨不得。我每天都活在矛盾與煎熬之中，一面捕捉著他對我點點滴滴的好，一面卻還是想著如何能救他。
有時候玉娘會暗中用意念跟我傳音，嘲笑著我的愚蠢。她說我是鬥不過她的，顧雨樓必須死，她一旦復活，她第一個要懲罰的就是我。我能感受到她不斷膨脹的戾氣，她的聲音就像千萬支箭在我的耳朵裡面穿刺，我難受得抱頭尖叫，顧雨樓立刻聞聲跑了過來。
顧雨樓的印堂發黑，嘴唇蒼白，他是在夜障裡被困得太久，已經無可避免地開始走向衰萎了。
我每次望著他的眼睛裡面藏也藏不住的虛弱，心就止不住為他犯疼。
他問我：“你怎麼了？”
我搖頭，“沒事，只是做噩夢了。”
我看見他手裡還拿了一把刻刀，便問他，“你在做什麼？”
他說：“我在雕木人。”
“木人？”
“嗯。”他拉我去他的房間裡，滿桌的碎屑裡面，有一個尚未完成的香木人偶，依稀看出是個持劍的男子。
他說：“這是我依照自己的模樣雕的，看我如今的景況，想是熬不了多久了，等我死了以後，這個木頭人就會陪著你，你想我的時候，便拿出來看看吧？”
我拼命地搖頭，眼淚都搖下來了，“顧雨樓，你不會死的！”我想說我會救他，可我已經不知道我還能怎麼救他了，他溫柔地替我拭淚，抱著我，就像哄一個孩子，“傻瓜，以後如果我不在你身邊了，你還這麼愛哭，看誰還能給你擦眼淚？”
我蹙眉望著他，“顧雨樓，你都不在我身邊了，我還能為誰流眼淚？”
那個瞬間，我分明地看見顧雨樓渾濁的眼神裡面閃過了一絲清亮。那是一種驚惶的，摻雜著憐惜甚至愧疚的光芒，轉瞬即逝，微妙得就連無所不知的玉娘也沒有發現。
雕完木人的那一天，顧雨樓已經虛弱得無法下床走動了，他半躺在床上，吃力地向我招手，“瓏嫣你看看，這個木人，你喜歡嗎？”
我走過去，伸手去接，他的眼睛裡卻忽然閃過一絲猶疑，把木人收了回去。
我到床邊坐下，“不是送給我的嗎？”
我盯著那個木人，“雕得真好，跟你一樣，那般飄逸俊俏，以後，你便是不能陪著我，也有它可以陪我了。”顧雨樓欲言又止地看著我，良久，似是歎息般地喊了我一聲，“瓏嫣。”
然後，便慢慢地將木人遞給了我。
我的手在觸到木人的那一瞬間，忽然經脈逆轉，赤紅發燙，我整個人都被一股力量推撞開，真氣猶如滔滔的江水，奔流湧瀉，竟是倒在地上，連站也站不起來了。
顧雨樓慢慢地掀開了被子，步伐沉穩地走了過來。邁過我，走到院子裡，突然拔劍而起，人劍合一，化作了一條咆哮的巨龍，朝著漆黑的天幕衝撞飛去。
砰——
天幕開了，從一絲光，到一片光，青天白日，躍然眼前。我仿佛還能聽到玉娘不甘心的哀嚎。
夜障終於破了。
其實，當初蜘蛛精的偷襲並沒有成功，顧雨樓只是將計就計，順著玉娘和蜘蛛精的意思演了一場戲。
他一直都是清醒的。
他只是在假裝對我深情著迷，麻痹玉娘，然後暗中將他所有的反攻之氣都雕進了木人裡面。
當我觸到木人，反攻之氣瞬間給了我幾乎致命的一擊，這一擊，足可以一次性毀了我全部的修行，他便趁機發動猛攻，擊破了夜障。我終於明白，他曾經對我流露出的那個微妙的眼神代表著什麼，還有他把木人交給我之前的那一點猶豫又代表著什麼，原來，他對我是有惻隱之心的。
我看著他緩緩地走到面前，我喘息道：“你一定要殺我嗎？”他垂在身側的左手緊緊地握成拳頭，甚至有一點輕微的顫抖，他良久都沒有回答我，我卻支撐不住，眼前一黑，昏死了過去。
7
我醒來的時候，在一座山間的竹樓裡。
我的身體略微有點僵硬，手腳都只能平伸，不能彎曲。竹樓裡有個花白頭髮的老道，他救了我。他用蓮藕為我拼出身體四肢，放入我的三魂七魄，並且還削除了我的魔性，我如今已經勉強算一個普通的人了，只是我尚未適應這副蓮藕身，所以行動還會有些不便。
他說，曾經有一個混世魔王，削骨還父，削肉還母，也是被人用這樣的方法重生的。他還說，是顧雨樓要他這麼做的。
我一聽顧雨樓的名字，急忙拉著老道問：“他在哪裡？”老道說：“你醒之前他才走，這會兒可能到山腳了吧。”我拔腿就跑，跑得很吃力，一邊心急如焚，一邊卻怕摔壞了自己還在發脆的身體。
我追到顧雨樓的時候，是在一個熱鬧的小鎮。鑼鼓喧天。有人咿咿呀呀地在平臺上唱著戲。
我走到顧雨樓面前 ，對他說：“謝謝你。”
他再一次回避了我的直視，他說：“你本性不壞，而且也幫過我。如今你擺脫了魔的身份，便好好地珍惜這次機會，過一個平凡人的生活吧？”
我望著戲臺，“顧雨樓，你能陪我聽完這場戲再走嗎？”
他想了想，說：“我其實從來不聽戲的，尤其是這等男歡女愛的戲，我是伏魔獵人，我從來不懂情，我也不能有愛。”說罷他抬腳就走。我喊住他，“這是你欠我的，你還欠我一場戲你記得嗎？”
他沉默了一會兒，不回頭說：“那場戲，在很多年前就散了，嫣兒。”
我頓時愣住了。
我看著他一步一步走遠，孤單的背影，如遠山淡墨，終是被那幽暗的餘暉吞噬殆盡。
戲臺上面，緋衣的花旦顧盼生姿，白麵的小生柔情細緻，分明唱的一齣喜劇，我卻還是哭了。顧雨樓，我說過的，如果你不在我身邊了，我不知道還能為誰流眼淚，但原來，沒有誰，沒有任何人，只有你，已經足夠令我這一生以淚洗面，再不展歡顏。
3
我問過顧雨樓幾次，“那張喚夢錦，公子睡得可舒服？可有夢見什麼舒心的事情？”
顧雨樓的回答卻令我失望，“舒心的事情大概是有的，只不過，都在夢裡一笑置之，醒了便忘了。”
他忽然又問我：“附近可有戲園子？”
我驚訝，“有是有，公子喜歡聽戲？”
他撅了撅嘴，“你說到做夢我倒想起來了，夢見面好像有個人一直嚷著要我陪她聽戲來著。”
我心中頓時憂喜參半，是的，他一定是夢見年幼的我了，那個時候他看我可憐，接濟過我幾次，我們倆最後一次見面就在鎮裡的露天大戲臺旁邊。
我不懂聽戲，但是為了跟他繼續保持往來，就告訴他幾天之後那裡有一場鑼鼓戲，我沒錢買票，個子又矮，只能爬到那棵大樹上面去看戲，我說：“雨樓哥哥，你能把肩膀借給我，讓我踩著爬到樹上去嗎？”
他哈哈大笑，“你想看戲啊，那我去求我師父，看他能不能給我銀子買戲票。”
我不知道他最終有沒有買到戲票，但我第二天就被玉娘帶走了。
十年之後我已出落得亭亭玉立，再不是當初那個每天髒著臉亂著頭髮的小叫花，顧雨樓已經認不出我了，他轉著摺扇說：“我倒是心血來潮，想去戲園子轉一轉了，姑娘，我晚點再回來。”
那一刻，我突然很想喊住他，很想問他我能不能跟他一起去，可我看見玉娘正幽幽地站在一個黑暗的角落裡看著我們，我心中一懾，暗自有些念頭閃過，便轉身回了房間。
那天夜裡，明月清風之中，我依稀看到顧雨樓站在花園裡，一個藍衣的女子提著燈籠向他走過去。
他聽見腳步聲，回頭一看，“瓏嫣姑娘，這麼晚了還不休息？”
提燈的女子生著一張和我一模一樣的面孔，她勾唇媚笑，“有如此俊俏的公子在這裡，我這心都慌了，哪裡睡得著？”
我打了個冷顫，突然從床上坐起來。
夢醒了。
窗外一星一月，風景尤其寂寥。
我連鞋都顧不得穿，赤著腳就奪門而出。
我知道那不是夢！
我只是在夢裡看到了現實裡正在發生的一幕。司馬玉娘變成了我的樣子，她要對顧雨樓動手了！夜魔修行多年，已經老態龍鍾，卻不改風流的本性，每逢有男子前來，只要生得俊俏的，她就會化成我的樣子去引誘他們，先行魚水之歡，然後再把他們吃掉。
我一路狂奔，尖利的碎石刺破了我的腳，我渾然不覺得疼，滿腦子都是顧雨樓被玉娘揭開腦蓋，宛如一盤配料齊集的菜被擺放在屋裡的情形。
我沖到顧雨樓的房間門口，門是開著的，我突然聽見一聲慘叫！
漆黑的天幕，頓時亮起大片白光，宛如白晝，但頃刻又歸於黑暗。
我怔住了。
顧雨樓信手一推，已經恢復了原貌的玉娘僵硬地倒在地上，噗地一下化成了飛煙。
顧雨樓慢慢地回頭，目光之中殺氣暗轉，堪堪地盯住了我。“夜魔已死，晝魔，你最好也乖乖的束手就擒吧。”
我聲音發顫，“你到底是什麼人？”
他唇角一勾，露出自信的笑容，“我是伏魔獵人。”
顧雨樓劍指一豎，玄光射出，玄光如飛舞的銀龍，張著巨口猙獰地朝我撲來。我在原地站著不動。
我知道我無須抵擋。
玄光嗤的一下就在離我三尺的地方化成了一道輕煙，消失了。
顧雨樓難掩驚愕，“你的修為比她淺，竟可以擋得住我的玄光？”
我目不轉睛地看著眼前的男子，心裡竟然覺得欣慰。我怎麼能不欣慰呢？
我遇見過的那個熱心善良的少年，他總算沒有長成一個貪財好色的偽君子，他懲奸除惡，一身正氣，他就算要殺我，他握劍的手依然那麼修長好看，他嚴肅的表情依然那麼高貴軒昂。我知道，我是愛他的。
闊別已久的念念不忘，都在重逢的那一刻化成了無處安放的心動與心傷。
少頃，我的心中已經有了盤算，故意奸笑說：“顧雨樓，你真以為你那麼輕易就能夠殺死玉娘？沒錯，我的修為是比她淺，你那道玄光，不是我能擋得住的，可是玉娘會保護我，你根本傷不到我。”
我告訴顧雨樓，夜魔有一個特性，她死後會立刻化成一道夜障，將殺她的那個人囚困在其中。
現在，顧雨樓不但不能再離開胭脂齋，而且他的世界裡將永遠只有黑夜，他會在這道夜障裡一天天衰萎，直到死亡，他一死，玉娘便能重生了。
以前，我們不是沒有遇到過伏魔獵人，玉娘每次都是用這種置之死地而後生的辦法令對方久困而亡，這是她的必殺技。而在她的必殺技裡面，也有一個致命的弱點，那就是我，晝魔。因為一旦她化成了夜障，我也會被困在夜障裡面，暫時出不去了。
我是她的軟肋。因為晝夜魔之間有一種很微妙的聯繫。
我們之間唇齒相依的關係並不是簡單的同生同死。
如果說，夜魔是花枝上開得燦爛而霸道的一朵花，那我是供養這朵花的根莖了。
我吃掉說謊者，他們的精氣進入我的體內，我再轉輸給玉娘，助她修行，這就是為什麼她需要我這個合作夥伴的原因，她自己是不能直接從說謊者身上吸食精氣的。
所以，那些俊俏的公子哥們，她玩弄他們，再吃掉他們，對她提高修行其實並沒有幫助，只能是她一時技癢，自己娛樂自己的遊戲。她必須依靠我，作為她的根莖，替她吸收和輸送養分。
毀了根莖，花朵就會枯萎死亡。
但相反，花朵的凋零，並不影響根莖的存活。
所以，我如果受了傷，玉娘也會變得虛弱，她一虛弱，夜障就會更容易被攻破，一旦夜障被攻破，她便再也不能重生了。
這段時間她必須時時刻刻監視著我，保護著我，提防我有任何損傷。化為夜障之後她雖然沒有了攻擊的能力，但防禦能力還在，每當顧雨樓想對我動手的時候，他攻出的招式都會被一道無形屏障抵擋住，化成一道輕煙，那就是玉娘在暗中作法保護我。
起初，顧雨樓還以為我只是言過其實，他試過繼續攻擊我，或者拔劍向天，想刺破那厚厚的黑夜屏障，但他不管怎麼做都是徒勞。
我很想勸他收手，因為夜障的堅實程度，會比玉娘本人的修為高出許多倍。他這樣強攻，更多的還是耗損自己的體力，對玉娘的影響是不大的。
但我什麼也沒有說。
我沒有歎氣，沒有皺眉，沒有流露出對他的關心和憂心，因為我不能被玉娘察覺到我的心思。
在夜障籠罩著的胭脂齋裡面，玉娘就是神。所有一切都在她的監視之中，哪怕是住在角落裡的那只蜘蛛精，她吃了幾隻飛蟲，吐了幾條絲，她都知道得一清二楚。而我，自從顧雨樓踏進胭脂齋的第一天起，我便已經決定了，我要救他，哪怕是跟玉娘為敵，我也一定要救他。
4
那日，我給顧雨樓備了幾樣精緻的菜肴，還有胭脂齋裡收藏了百年的西域美酒。
我故作妖嬈媚態，將酒杯奉到顧雨樓面前，“你不敢喝？是怕我下毒？還是怕我把你灌醉了，吃了你？”
顧雨樓大袖一拂，打落了酒杯，“晝魔，你我之間只有生死相搏的敵意，哪來的同桌飲酒的情意？”
我勾唇一笑，“我就知道你不會領我的情。”
顧雨樓的臉色突然變得緋紅，身體發熱，額頭上還開始冒汗。
他踉蹌著站起來，“你動了手腳？”
我掩嘴媚笑，“我就是知道你不會喝我的酒，所以，這酒不是用來喝的，你打翻了它，它灑在地上，就會釋放出一種令你血脈噴張，難以自持的——催情藥。”我輕撫著他的胸口，“不單是玉娘對你著迷，就連我平時對那些男子正眼都不瞧的，竟然也為你神魂顛倒了。”
我知道我在發抖，就連顧雨樓都感覺到了我的緊張，不解地看了我一眼。
我從來都是看著玉娘勾引那些好色的男人，自己卻沒有跟任何男子如此親近過。
我笨手笨腳地將他推到了床上，一不小心，自己的頭還撞到了床板，發出一聲悶響。“哎喲——”我捂著額頭，登時羞紅了臉。
顧雨樓受藥酒的影響，只剩下一分清醒，一分仇恨，還有八分，全都是他的情迷意亂。他突然反過來將我壓在身下，眼神迷離地輕撫我的臉，“你跟她不一樣，為什麼你會成魔？”
我緊張地揪著床單，卻仍是要將一個不知廉恥的妖女扮演到底，“我若是不成魔，怎麼能遇到你？”我望著他，“顧雨樓，你說我美嗎？”
他還在迷亂和清醒之間掙扎，說：“相由心生，你這樣的魔女，怎麼會美？”
我幽幽一笑，“我再問你，如果我不是魔女，你會愛上我嗎？”
他強撐著最後一絲理智，咬牙切齒道：“不會！我只會殺了你！”
我嬌聲輕笑，“死在你的手裡，我死而無憾。”
那一夜，顧雨樓以吻做劍，生生地割碎了我的心。芙蓉帳暖，春宵夜寒，我凍得瑟瑟發抖，偎依在他懷裡。我們一同枕著那張喚夢錦。
因為只有我們同時睡在那張錦上，我才可以入他的夢。
夢裡的他是清醒的，他一看見我便怒駡道：“妖女，你太不知廉恥了！”我沒有時間和他費口舌之爭，只兩手一張，十指伸出道道細長的尖刺，便一躍而起，朝著他猛攻過去。
我的修為遠不及他，幾個回合下來，我已經氣喘吁吁了。
我看著他提氣運勁，一道玄光打來，我突然收住了所有的招式，在原地站著，任由那道玄光穿刺過來，我幾乎要被玄光折斷了身體，飛起摔落在地。顧雨樓的眼神裡面有一瞬間的震顫，“你為什麼……”他還沒有問完，周圍的景物突然晃裂破碎——
夢醒了。
緊接著就聽“啪”的一聲，一個耳光扇在我臉上。醒來的顧雨樓已經對夢裡的事情印象模糊了，他沒再繼續追問我為什麼不躲避他的攻擊，而是跟我算昨夜的賬，他說了跟夢裡同樣的一番話：“妖女，你太不知廉恥了！”
我強忍著五臟六腑猶如火燒一般的疼痛感，妖媚地望著他笑。顧雨樓氣得正想拂袖而去，可是，目光卻突然鎖在了床單上的那幾點殷紅。“這是？你竟然……”
我的笑容瞬間凝固在臉上。
我不知道他那一刻的歎息和睥睨究竟是對我的嘲笑還是同情，我卻再也禁不住內心的羞恥，怕他看出我的軟弱，便拼命地拿被子擋著，大吼道：“滾出去！”
他轉身的那一瞬間，鋪在枕頭上面的喚夢錦突然噗的一下燒了起來，我知道是玉娘在作法，她不會允許我再有第二次入夢的機會了。
我的胸口緊跟著一陣劇痛，眼角慢慢地流出淚水來。
傾淚如決堤。
5
顧雨樓打我的那一掌，雖然是在夢裡，但是我早有準備，他那一掌過來，受傷的不僅是夢裡的我。
還有夢外的我。
什麼情迷心竅，什麼不知廉恥，全都是我做給玉娘看的一場好戲。
在這座胭脂齋裡，如果還有一個地方是沒有被玉娘監視到的，那就只能是我跟顧雨樓各自的夢境裡了。
我入夢引顧雨樓打傷我，損我的元神，於是玉娘也跟著狠狠地遭了一記重創。
我變虛弱了，她也會變虛弱，只要我的傷勢繼續惡化，到了一定的程度，她就會支撐不住，到時候，顧雨樓就可以攻破夜障了。
胭脂齋裡，持續著風平浪靜。玉娘分明能夠感受到我們的能量在減弱，她也一定會猜到是我做了手腳，可我竟然感受不到她的憤怒或者戾氣，滿園的垂柳春花，清風靜水，堪堪地拼了一個與世無爭的桃源。
我滿懷心事地站在花園裡。因為我放任傷勢惡化，已經一天比一天虛弱，稍微站久一點都會難受。
我正想回屋的時候，天空竟然開始下雨了。雨不大，甚至不均勻，東一點西一點的。我心裡面不禁暗喜，要知道在夜障的籠罩之下，外面的日月更迭、風雲變幻都是進不來的，如今這些雨竟然可以有一部分破障而入，就說明玉娘是真的快要不行了，顧雨樓破障的機會也指日可待了。
我一高興，被自己的抽噎嗆了一口，扶著心口咳了起來。一把紙傘忽然撐過我的頭頂。
顧雨樓皺著眉，疼惜地看著我。
是的，疼惜。
我沒有眼花，那一刻的顧雨樓就好像變了一個人似的，用微微沾著濕雨的手來輕撫我的臉。他說：“瓏嫣，我都知道了，你為了幫我，竟然故意引我在夢裡打傷你，你為什麼這麼傻啊？”他將我攬進懷裡，撫摸著我的頭，“我怎麼可以為了我自己而令你受到那麼深的傷害呢？”
我癡癡地呢喃，“你在說什麼？”
他說：“我說，司馬瓏嫣，我愛上你了。”
顧雨樓說他愛我。細雨黑夜之中，猶如撐開了一抹晴川，亮了繁星千朵，那是我這一生中最美的一瞬。
可惜，也只是一瞬。
如果不是看見他後頸的那片紅腫，劇情再離奇，我也會相信他。
因為我想相信他是真的愛我。但我知道，這個擁抱著我的顧雨樓，他是被蜘蛛精的唾液迷了心了。
那只蜘蛛精，從來只在角落結網捕蟲，很少參與外面的紛爭，她靜得連我都快忘記她的存在了，可她始終是寄居在胭脂齋裡，不得不聽玉娘的吩咐做事。
我終於明白了為什麼那幾天胭脂齋靜得出奇，玉娘之所以沒有發難，原來是因為她已經有了新的對策。她逼蜘蛛精偷咬了顧雨樓，蜘蛛精的唾液能迷了顧雨樓的心，令他以為他自己愛上了我。
蜘蛛精還把我入夢救顧雨樓的事情也告訴了他。
一個自以為深愛著我的男人當然不允許我再做出自傷自殘的事情，所以，就在第二天，夜障裡突然來了一個陌生的男人，那是一個滿口謊言的傢伙，是蜘蛛精捕來給我進食的，我只要吃了他，傷勢就會有所轉好，也是在那個時候，我聽見顧雨樓對我說：“瓏嫣，不要再為我傷害你自己了，你這樣，隨時有可能傷重難治的！我不希望你為我冒險，你吃了他吧？”
6
夜障困住的，只是我和顧雨樓，對別的人或物來講，夜障是形同虛設的。
從那以後，蜘蛛精每天都會到外面捕一個說謊者帶回來，而顧雨樓就會每天對我重複著同一番勸告，勸我進食。我每吃掉一個人，傷勢就會轉好幾分，長此下去，我跟玉娘必然會很快複元，我之前所做的一切就都白費了。
可我卻已經無計可施了。
顧雨樓情迷心竅，已經失去了理智，他甚至以死相脅，逼我進食，他已經完全忘記了他還是一個伏魔獵人了。
他總是用溫柔的眼神看著我，對我噓寒問暖，深情寵溺，他說，只要我可以好起來，就算是要他違背天意，有負於萬物蒼生，他也會欣然面對，不悔不枉！
他給了我最豪情的誓言。我卻總是在轉身之後淚流滿面。
我知道，那不是真的顧雨樓。
我甚至試過跟蜘蛛精動手，想逼她解除對顧雨樓的迷惑。可是玉娘卻也像對我一樣，作法保護著這只蜘蛛精，我們各自打出的招式，根本連對方的身體都碰不到就被化開了。
蜘蛛精望著我，幽幽歎息，“瓏嫣，玉娘雖然化成了夜障，可是你我仍然在她的操控之中，你敢違抗她，我卻不敢，對不起了，我只能聽她的吩咐做事。其實你捫心自問，你當真捨得看著顧雨樓清醒嗎？”
我想，我捨不得。我每天都活在矛盾與煎熬之中，一面捕捉著他對我點點滴滴的好，一面卻還是想著如何能救他。
有時候玉娘會暗中用意念跟我傳音，嘲笑著我的愚蠢。她說我是鬥不過她的，顧雨樓必須死，她一旦復活，她第一個要懲罰的就是我。我能感受到她不斷膨脹的戾氣，她的聲音就像千萬支箭在我的耳朵裡面穿刺，我難受得抱頭尖叫，顧雨樓立刻聞聲跑了過來。
顧雨樓的印堂發黑，嘴唇蒼白，他是在夜障裡被困得太久，已經無可避免地開始走向衰萎了。
我每次望著他的眼睛裡面藏也藏不住的虛弱，心就止不住為他犯疼。
他問我：“你怎麼了？”
我搖頭，“沒事，只是做噩夢了。”
我看見他手裡還拿了一把刻刀，便問他，“你在做什麼？”
他說：“我在雕木人。”
“木人？”
“嗯。”他拉我去他的房間裡，滿桌的碎屑裡面，有一個尚未完成的香木人偶，依稀看出是個持劍的男子。
他說：“這是我依照自己的模樣雕的，看我如今的景況，想是熬不了多久了，等我死了以後，這個木頭人就會陪著你，你想我的時候，便拿出來看看吧？”
我拼命地搖頭，眼淚都搖下來了，“顧雨樓，你不會死的！”我想說我會救他，可我已經不知道我還能怎麼救他了，他溫柔地替我拭淚，抱著我，就像哄一個孩子，“傻瓜，以後如果我不在你身邊了，你還這麼愛哭，看誰還能給你擦眼淚？”
我蹙眉望著他，“顧雨樓，你都不在我身邊了，我還能為誰流眼淚？”
那個瞬間，我分明地看見顧雨樓渾濁的眼神裡面閃過了一絲清亮。那是一種驚惶的，摻雜著憐惜甚至愧疚的光芒，轉瞬即逝，微妙得就連無所不知的玉娘也沒有發現。
雕完木人的那一天，顧雨樓已經虛弱得無法下床走動了，他半躺在床上，吃力地向我招手，“瓏嫣你看看，這個木人，你喜歡嗎？”
我走過去，伸手去接，他的眼睛裡卻忽然閃過一絲猶疑，把木人收了回去。
我到床邊坐下，“不是送給我的嗎？”
我盯著那個木人，“雕得真好，跟你一樣，那般飄逸俊俏，以後，你便是不能陪著我，也有它可以陪我了。”顧雨樓欲言又止地看著我，良久，似是歎息般地喊了我一聲，“瓏嫣。”
然後，便慢慢地將木人遞給了我。
我的手在觸到木人的那一瞬間，忽然經脈逆轉，赤紅發燙，我整個人都被一股力量推撞開，真氣猶如滔滔的江水，奔流湧瀉，竟是倒在地上，連站也站不起來了。
顧雨樓慢慢地掀開了被子，步伐沉穩地走了過來。邁過我，走到院子裡，突然拔劍而起，人劍合一，化作了一條咆哮的巨龍，朝著漆黑的天幕衝撞飛去。
砰——
天幕開了，從一絲光，到一片光，青天白日，躍然眼前。我仿佛還能聽到玉娘不甘心的哀嚎。
夜障終於破了。
其實，當初蜘蛛精的偷襲並沒有成功，顧雨樓只是將計就計，順著玉娘和蜘蛛精的意思演了一場戲。
他一直都是清醒的。
他只是在假裝對我深情著迷，麻痹玉娘，然後暗中將他所有的反攻之氣都雕進了木人裡面。
當我觸到木人，反攻之氣瞬間給了我幾乎致命的一擊，這一擊，足可以一次性毀了我全部的修行，他便趁機發動猛攻，擊破了夜障。我終於明白，他曾經對我流露出的那個微妙的眼神代表著什麼，還有他把木人交給我之前的那一點猶豫又代表著什麼，原來，他對我是有惻隱之心的。
我看著他緩緩地走到面前，我喘息道：“你一定要殺我嗎？”他垂在身側的左手緊緊地握成拳頭，甚至有一點輕微的顫抖，他良久都沒有回答我，我卻支撐不住，眼前一黑，昏死了過去。
7
我醒來的時候，在一座山間的竹樓裡。
我的身體略微有點僵硬，手腳都只能平伸，不能彎曲。竹樓裡有個花白頭髮的老道，他救了我。他用蓮藕為我拼出身體四肢，放入我的三魂七魄，並且還削除了我的魔性，我如今已經勉強算一個普通的人了，只是我尚未適應這副蓮藕身，所以行動還會有些不便。
他說，曾經有一個混世魔王，削骨還父，削肉還母，也是被人用這樣的方法重生的。他還說，是顧雨樓要他這麼做的。
我一聽顧雨樓的名字，急忙拉著老道問：“他在哪裡？”老道說：“你醒之前他才走，這會兒可能到山腳了吧。”我拔腿就跑，跑得很吃力，一邊心急如焚，一邊卻怕摔壞了自己還在發脆的身體。
我追到顧雨樓的時候，是在一個熱鬧的小鎮。鑼鼓喧天。有人咿咿呀呀地在平臺上唱著戲。
我走到顧雨樓面前 ，對他說：“謝謝你。”
他再一次回避了我的直視，他說：“你本性不壞，而且也幫過我。如今你擺脫了魔的身份，便好好地珍惜這次機會，過一個平凡人的生活吧？”
我望著戲臺，“顧雨樓，你能陪我聽完這場戲再走嗎？”
他想了想，說：“我其實從來不聽戲的，尤其是這等男歡女愛的戲，我是伏魔獵人，我從來不懂情，我也不能有愛。”說罷他抬腳就走。我喊住他，“這是你欠我的，你還欠我一場戲你記得嗎？”
他沉默了一會兒，不回頭說：“那場戲，在很多年前就散了，嫣兒。”
我頓時愣住了。
我看著他一步一步走遠，孤單的背影，如遠山淡墨，終是被那幽暗的餘暉吞噬殆盡。
戲臺上面，緋衣的花旦顧盼生姿，白麵的小生柔情細緻，分明唱的一齣喜劇，我卻還是哭了。顧雨樓，我說過的，如果你不在我身邊了，我不知道還能為誰流眼淚，但原來，沒有誰，沒有任何人，只有你，已經足夠令我這一生以淚洗面，再不展歡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