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奇說， 他從沒見過像我這樣不靠譜的殺手。
我知道他說的是實話， 我身手實在是不好， 學了這麼些年的武藝， 耍個劍能脫手， 翻個牆能掛樹， 上個梁還能被老鼠蟑螂之類的嚇得掉下來。 這些我心裡都清楚。
我也知道薑奇對我失望極了， 畢竟瞧著自己撿回來親手培養起來的門人， 實在是太沒出息， 面子上確實說不過去。
終於， 在又一次執行任務的第五天， 在那個小茶樓裡， 我眼睜睜的看著那柄短劍惡狠狠的刺向我， 而我， 竟然忘了躲開。
那柄短劍似乎喂了毒，
什麼叫禍水呢？就是有一張惹得人人想看的臉， 當然也有一條惹得人人想要的命！
季沐青就是這樣的禍水， 名副其實。
而我便是想要他性命的人之一， 可惜競爭力太強， 我還沒來得及動手， 就被後來者放倒了。
其實我心裡很不平衡， 很想罵人， 我不明白他們不好好殺季沐青平白無故捅我一刀做什麼？難道就因為我離他近了點？難道就因為我偽裝小二的技術差了點？
我又想起薑奇說的話。
“連二， 我從沒有見過像你這樣不靠譜的殺手。 ”
我迷迷糊糊感覺走過了許多地方， 睜開眼時卻發現是在床上。
我很確信這不是千機閣的床， 因為千機閣的床上是不會有這麼柔軟的被子的。 我摩挲著那布料， 心想著， 陰間的招待可真好， 不枉我死這一回。
“姑娘， 可以鬆開我的袖子了嗎？”突然床邊傳來一個低沉清晰的聲音，
可是， 等我瞧清楚那人的面貌後， 我不禁倒吸一口涼氣……
“季沐青？”
站在床邊的男人不是牛頭馬面， 也不是黑白無常， 竟是季沐青。
他也死了？怎麼死的？他是看著我麼？他該不會以為是我殺了他， 所以來找我討債的吧？！
一想到這， 我不顧身體疼痛猛地坐了起來， “季沐青， 不是我殺你的！我知道你死得委屈， 好不容易生得這樣一副好皮相， 結果年紀輕輕就死了， 的確是可惜。 ”
我不停擺手， 用上我畢生的真摯和虔誠：“可當真不是我殺你的， 真不是我……”
我跟他解釋了好久， 嘴巴都說幹了， 可他還是面無表情地看著我。
我瞧著他， 覺得他的眼神好像在看一隻猴。
等我緩下來的時候， 他終於說話了。
“你叫什麼名字？”
我遲疑了很久， “連二。 ”我想反正都死了， 前世的名字告訴他也無妨。
他嘴角似是彎了彎， 道了句， “真是個好名字。 ”
我笑得勉強， “過獎過獎……”
季沐青站在床前， 一身浣花錦衣十分好看。 可他走得快， 我也沒瞧見他的表情。
後來我才發現原來我身在季府。
我終於發現自己沒有死， 這還多虧了季府的下人告訴我。
他們哭著喊著說要感謝我， 說我不顧性命挺身而出替他們的季公子擋了一刀， 還說， 雖然我舍生赴義的勇氣可嘉， 但到底季公子厲害， 請來神醫， 歷時三天， 還是從無常手裡搶回了我的命。
說實話， 聽到這個傳言版本， 我懵了。
我什麼時候舍生赴義了？我只是想瞧清楚我要殺的人長什麼模樣， 誰知道就被捅了一刀呢？
我忍不住歎了口氣，
可沒關係， 至少我還活著， 我還會把任務執行完。 我終究會殺了他的。
聽說季家世代簪纓， 得盡帝寵， 是大祁了不得的世家。
季沐青是季家的長子， 生得一副好皮相。 十三四歲騎著大馬出去走一趟， 趕來瞧他的人能把大街圍個水泄不通。
長大後的季沐青也不負眾望， 聰慧過人， 悟性極好， 拜入太傅做弟子， 年紀輕輕就被帝王賞識， 加官封爵。
這樣的人， 天生帶著耀眼的光芒， 走到哪兒都有吸引人的本事， 可這些跟我沒關係。
即使季沐青生得俊美， 即使我誤打誤撞地救了他， 即使他費盡心思治好我， 但我還是要殺他的。
這無關其他， 只關乎一個殺手的尊嚴。
所謂雞蛋不能跟石頭硬碰硬，我有自知之明，也不願意拿自己腦袋當雞蛋，更何況還是在人家地盤上。
我琢磨再三，於是就做了季沐青的婢女。
我一邊默念著我的尊嚴，想著要找個機會弄死他，一邊恭恭敬敬地給季沐青遞了杯茶。
我抱著硯臺磨著墨，趁機偷偷打量著這個大祁耀眼的男子。
季沐青不愧是當世禍水，真真是好看！瞧著他白衣溫潤的模樣，我不由想起從前聽過的一句話，“其始來也，耀乎若白日初出照屋樑；其少進也，皎若明月舒其光。”
我正偷瞄來著，季沐青突然開口，嚇得我手裡的硯臺差點掉了。
“我說，”季沐青也不抬眼，依舊看著書本，“你不打算放點水再磨嗎？”
我一愣，瞧了眼手裡磨得乾癟癟的硯臺，傻了眼，“打算的，打算的。”
他依然不肯抬起眼，“你是哪裡的下人，我怎麼沒見過你？”
我頓時氣得想吐血，居然把救命恩人當成下人？！他可真是狼心狗肺！
“季公子，我是連二啊！”
“連二？”
“是呀，我給您端茶送水伺候了好久了呢！”
我笑得十分燦爛，想讓他對我有個好印象，不至於把我趕出去。不然，按照季沐青的脾性，那是完全有可能的的。
我又給他遞了杯茶，“不過呢，以後您也不用叫我連二，這多生疏啊！你可以叫我，嗯……小二啊！”
季沐青：“……”
雖然薑奇說我是個不怎麼樣的殺手，但是他若知道我在季府的所為，大概會驚奇地發現，原來我竟還可以是個如此出色的婢女。
季沐青書房的硯臺用得不如意，我便特意跑去青花鎮帶回來了那裡最好的硯臺。
季沐青看書到深夜，我便常常端著茶水坐在他臺階旁的柱子後面，坐到漫天星辰，坐到酣然入睡。
季沐青有時乘車外出，我就偷偷塞了馬夫幾塊雞腿，替了馬夫的職給他趕車。久而久之，竟發現我在馬夫的這條不歸路上越走越遠。
我日日揣摩他的動向，好在功夫不負有心人，終有一日被我找到了機會。
那日正是夏季多雨時節，暴雨一下就是兩天兩夜，不曾消停。好巧不巧，正逢上季沐青要出門。我想也沒想，便換上了馬夫的衣服。
途中大雨未停，雨水順著我的斗笠不住地流，一身衣服濕得跟泡了水似得。我趕著馬車，心裡想的沒有別的，只有馬車裡頭的季沐青。
大概是因為之前出了遇刺的事，這次季沐青出行還跟了兩三個護衛。他們騎著馬，亦步亦趨地行在馬車前後。
我揮下的馬鞭越來越重，馬車漸行漸快，很快便上了山路。我望著前面陡峭的山路，知道這就是機會了。
我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在拐彎的刹那狠狠拽了一把韁繩……
馬車沖出山路的那刹那，整個世界似乎都安靜了。
薑奇說的沒錯，我就是世上最沒用的殺手，取一個人的命還得用自己的命去賠。
不過，與季沐青這樣耀眼的人一道死去，也未嘗不是一種福氣。畢竟我也曾幻想過有朝一日容光滿面，執子之手，與子同歸。
只是未曾想，是同歸於盡。
我第一次見到季沐青，可不是在茶樓。
想來那是很久遠的事了。久到我還不叫連二，也不是一個殺手。
我第一次見到季沐青的時候才十歲，個頭不高，跑到別人的宴席上亂逛也沒人發現。
那時候我在人群裡穿梭，一抬眼就看到了季沐青。
那個宴席之中白衣翩躚，端明秀雅的高個子。談笑風生，清秀儒雅。
回去後問起旁人，“我還有多久才能長到這麼高呢？”我指著房裡的柱子比劃著，一心覺得季沐青沒有注意到我都是因為我個子太小。
那時候我想，若是我能長到季沐青那樣高了，也許他那雙漂亮的眼裡就能瞧見我了呢？
可我如今長得這樣高了，費盡心思走到他面前，卻是為了要他的性命。
上天不必如此諷刺我，我向來是愛恨分明之人，即便我也曾喜歡他，或者，我現在仍然喜歡著他，但是我必須要殺了他。
我好像做了好長好長的夢，醒來時周身黑暗而寂靜，恍惚間還聽見水滴聲幽幽回蕩。
我深歎了一口氣，想著這回我大概是真死了。沒有柔軟暖和的被子，也沒有季沐青好聽的聲音。
想起季沐青，也不知道他現在走過奈何橋了沒？有沒有喝了那碗孟婆湯？會不會記得殺他的人？
“連二姑娘……”
突然低沉而熟悉的聲音響起，嚇得我一個激靈驚坐了起來，季沐青？
我猛地雙膝跪地，熱淚盈眶，“季公子，怎麼又是你啊？我知道你死得委屈，我也年紀輕輕就死了啊！人固有一死，早死晚死都是死，您就放過我吧！”
我正嚎著，忽然感覺一個呼吸聲出現在我耳邊，身側還有些……溫暖。
我一驚，整個人就不能動了。
“你感覺到了嗎？”季沐青溫熱的氣息吐在我耳邊，惹得我脖子癢得厲害。
“什、什麼？”
“你的心跳聲。”
我突然反應過來，猛地與他離得遠遠的，捂著自己撲通撲通的心口縮成一團。
“你還能感覺到心跳，說明你沒有死；你還能感覺我的氣息，說明我也沒有死。所以不要吵了，安靜一點。”
他的聲音不緊不慢地從黑暗裡傳來，低沉而沙啞，無力卻又慵懶。
“你可有別的話要對我說嗎？”
我一愣，搖搖頭。“沒有。”
他沉默一陣，又說了一句。
“以後即便是愛慕至極，也不要輕易拿性命相陪。”
他這句話說得我十分氣惱，他竟以為我是因為愛慕他所以不惜假扮馬夫來跟他套親近？！果真是沒臉沒皮的禍水！
我本想還話回去，可我聽著黑暗裡傳來季沐青平穩的呼吸聲，卻再也沒有出聲。
他當真沒有死麼？我聽著那呼吸聲，心底竟松了一口氣。
次日我才知道，原來那日我駕著馬車沖出了山崖，好在季沐青那幾個護衛得力，使出畢生武功放緩了馬車下墜的速度。所以馬車墜地時，我與季沐青都沒有大礙。
大礙是沒有，只是季沐青的腿折了。
我扶著渾身髒汙的季沐青從山洞裡走出來，也沒想清楚那幾個護衛怎麼不見人了。
我只是看了看外面摔成板的馬車，又看了看他使不上力氣的腿，對著他鼓起勇氣道：“季公子，我來背你吧！”
我以為他定會感動得淚眼汪汪，可季沐青聽聞，只是轉過頭面無表情地看著我，我再一次覺得他的眼神像是在看一隻猴。
我到底沒能給季沐青獻上殷勤，是因為那天來了一個人。
那時天色朦朧，萬物潤澤，那姑娘一身藍錦衣紗從馬車上走下來，她站在天地之間，好似是山裡的妖精一樣，沖我們淺淺一笑。
我承認，我後悔了。
那個姑娘名叫夏葉書，是夏太尉的女兒。聽說此女面容絕世，品行無雙，可真是個可遇不可求的姑娘。
她聽說季沐青在前往太尉府的路上出了事，趕忙親自來接他。
我瞧著他倆郎才女貌的畫面，突然就後悔了。
昨天晚上就只有我和季沐青兩個人，而我沒有趁機殺了他，想來一定是我腦子淋了雨進了水。
如今知道季沐青身邊有這麼個妙人兒，他們還有可能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兒，也許以後會喜結良緣，琴瑟和鳴，子孫滿堂，流傳千古……
我撓心撓肺地想著，越想心裡越堵得慌。
從太尉府回來我就大病了一場，想來許是那日淋了雨的緣故，整個人都燒得迷迷糊糊的。
人一迷糊就容易胡思亂想。大概我心裡還惦記著季沐青與那夏葉書的良緣佳話，總覺得心裡難受得很，抱著被子坐在窗前暗自神傷。
從前我覺得季沐青是禍水，是那雪山上的白蓮花，雖然遠遠聽說尚且遙不可及，可到底也沒誰真正相配得上。
可如今，真有了這麼個人，就好像有人把路邊人人可賞的花給私自抱回了家一樣，讓旁人更加不快活了。
可暗自神傷了幾日，我又想通了。除了我自己悟性出眾以外，這裡面還有薑奇的功勞。
薑奇突然出現在我窗臺前，是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瞧見我沒有死，他顯得十分驚訝。
“我琢磨著也是時候為你收屍了，沒想到你居然還活著？！”他眼睛掃著別處，也不看我。
我瞪了他一眼，不料他回過了頭道：“你是不是心軟了？”
他漆黑的眼盯著我，似乎看進了我的內心。
我別過頭，搖了搖頭。“我沒有。”
薑奇也不強迫，他只是背對著我望著天，聲音冷清地傳來。
“我希望你真是這樣想的。我希望你，不要忘記秦家。”
他說完最後兩個字，我的心就被打亂了。
只有我知道，他口中的秦家不是別家，是十二前被滅了滿門的奉常秦家。
彼時江東景王與淮王還在暗爭王位，朝堂上拉幫結派，私底下拉攏人心，陰謀暗計，無聲詭譎。
那時的秦家只是一個小小的奉常，迫於無奈壓在了淮王這邊。
可惜刀光劍影，殺戮成河之後，登上王位的並不是淮王，而是季將軍季家一手扶持的景王。
於是原本扶持淮王的朝臣紛紛倒戈，可帝王將相之心難測，景王登基不久便以各種名義拉下了其中的一部分。
小小的秦家便是這一部分中的一個。
彼時傳聞秦家與外族勾結，前去辯解的秦老卻在途中遇刺，死者難言，有冤難訴。一道聖旨下來，頃刻之間，秦家就沒了。
月色之下，薑奇對我說：“你是秦家人，你在秦家活了十年，你也知道的。若不是那時季沐青在王上面前有意無意地進言，秦家也不至於頃刻覆滅吧？！”
他說：“秦家兄長冒死將自家妹妹送了出來，後來你被追兵追捕，走投無路之下跳了河，你也沒有忘記吧？”
“還有，秦雨……”
“別說了！”我只覺得呼吸困難，喘不過氣來。薑奇的話在我耳邊迴響了一遍又一遍，那些我逃避不了的過去終於又翻了開來。
怎麼會忘記呢？秦雨這個名字我如何會忘記呢？那是我刻在骨子裡的名字，抹不去，擦不掉！
是啊，我從小在秦家長大，沒有隨著秦家一起死去，活著就該為秦家做點什麼。
我說過，我是個愛恨分明之人。季家人平白無故地害了我秦家一家，這是仇恨，同樣抹不掉。而我唯一能為秦家做的，就是殺了季沐青。
其實我向來膽小，也不夠聰慧，同旁人比起來甚至有些愚笨。
我生平也沒做成過什麼，當初我做秦家人時因為膽小不敢直面我喜愛的少年，後來做了殺手也沒有順利殺掉任務目標，哪怕做了婢女也同樣只是普普通通的一個下人。
但我此生做的最大膽的事，就是那天趁著季沐青轉身走向書架時，拿匕首朝他背後狠狠刺了過去。
那一刀是我豁出了自己的性命刺下去的，但我沒有料到，原來季沐青身邊並不是只有我一人。他身邊隱藏著許多的暗衛。
我手裡的匕首還未接近他衣襟半尺，就被一股內力震開來。
匕首哐當掉在地上，一團黑影出現在角落，瞬間又隱了回去。季沐青回過頭，看著地上的匕首，又看了看我，眼底沒有一絲詫異。
“何必呢？秦雨姑娘。”
我只覺得體內氣血翻騰，聽聞卻是渾身顫慄。
“你……叫我什麼？”
季沐青一身月白色浣花錦袍站在我面前，清風朗月，端明秀雅，那神情高雅得像極了雪山之上的白蓮花。
“秦雨姑娘，我知道你因為秦家之事對我積怨已久，接近我也不過是想報仇。這些我都知道。”
“……”他都知道？全都知道？他卻不說，只是冷眼旁觀。他甚至能篤定我定殺不了他，還敢安心將我放在身邊，任他觀賞。
我突然覺得好笑，突然覺得自己除了功夫不好，連腦子也不好。
“那你為何不拆穿我？”
季沐青蹲下來，定定地看我，“你替我擋了那一刀……”
我不由得笑出聲來，“季沐青，人人說你聰慧，料事如神。難道你沒發現那是我接近你的計謀嗎？我不惜用自己的性命來向你證明，我會殺了你，可你卻還銘記在懷。你可真蠢……”
他目光閃過一絲複雜，可很快他轉過身。
“我季沐青生平磊落，也敬佩有勇之人。我知道你對我季家有恨，也不會輕易放棄復仇，你將怨恨放在我身上也好。這樣吧，七日之內，若你能殺得了我，我保證你可以平安走出季府；可你若殺不了我……”
我打斷他的話，“你放心，殺不了你，我也不會活的。”
那時我一心想著既然行跡敗露，要想法子如何動手。可我從未想過，為什麼季沐青給我的選擇裡頭，有活著的那一個。
季沐青是個言出必行的人，此後他果真任我出入季府，似乎什麼都沒有發生一樣。好像我還是那個伺候他的婢女連二，給他研磨，給他倒茶，偶爾還癡望著他發呆。
我有時候也會趁他不注意給他茶水裡下毒，或者趁他轉身給他一刀，甚至連他下臺階都要使一下絆子，惹得季府的人紛紛對我不滿。
可季沐青還是那個季沐青，不曾少了一根毫毛的季沐青。他有時瞧我咬牙切齒卻又拿他沒辦法，還笑得有些得意。我不知道他為何如此放心，好像篤定了我殺不了他似的。
是啊，季沐青聰慧過人，料事如神，他篤定的事果然是真的。我怎麼捨得殺了他？這樣一道人間好風景，我怎麼捨得？
那晚，我掏了我所有的積蓄買了兩壇烈酒。我沒有想到，季沐青果真應約而來。
他走到亭子裡來，看了看石桌上的酒，皺了皺眉頭。“女兒家喝酒不好。”
我瞥他一眼，倒了滿滿兩大碗酒，“我奈何不了你，愁得不得了，還不許我借酒澆愁嗎？”
他不再說話了。
我不記得我到底喝了多少酒。只記得我絮絮叨叨罵了他許久。
我說季沐青你真是禍水，總是害死別人，卻又總是有人肯為你赴死。
我說季沐青我殺不了你，想盡了法子也殺不了。
我說季沐青我註定要死在你手上，以前是，現在也是。
月光之下的季沐青果真是秀色可餐，唇紅齒白，真是好看得很。
我腦子一沖，對著他嘴唇咬了上去……
月色皎皎，春風拂檻露華濃。
季沐青，我是個沒用的殺手，殺不了你。所以，我陪你一起死。
季沐青聰慧過人，我給他的酒他一點沒喝，卻是拿了我的那碗喝了下去。他到底是害怕我會對他不利。
可大概他也想不到，我把毒下在了自己的唇上。
我說過的，我雖然功夫不好，但我愛恨分明，要做的不計代價也要做到。
季家主子中了奇毒，饒是找了最好的大夫也無濟於事。而我也中毒不淺，也不反抗，只被關在牢房裡，終日恍恍惚惚不知日夜。
我攢著一口氣，想著可以等著季沐青一起死。到時候即便他來找我算帳，我也絕不再躲。
也不知過了多久，我似乎聽到有人叫我，我睜開眼，模模糊糊瞧見了一個人。藍錦紗衣，衣角翩翩。
“秦雨……秦雨……”
是夏葉書。
我突然想笑，夏小姐真是難得的好女子。是我狠心，拆散他們一對天造地設的鴛鴦。
“夏姑娘，我……沒有解藥……真沒有。”我想她定是為了季沐青來的。可我沒有撒謊，這藥是薑奇給我的，他一心想為秦家報仇，怎麼會留解藥給我？
暗廊上的夏葉書沒有發火，她只是碰了碰我的臉，說道：“秦雨姑娘，我說的話你可能不會相信。不過無論季沐青死了，或者你死了，我都想你們能死個明白。你只當是季沐青害了你們秦家。可你知不知道，當年新王一繼承王位，秦家老爺子就已經在籌謀自己的後路，秦老爺子職位微小，可殺雞儆猴的道理任誰也會明白。他知道新王遲早不會放過那些舊臣，所以去和外族串通，企圖以叛國求自保，這是事實並非捏造。”
“……你說什麼？”
她從懷裡拿出一堆紙張，“那件事是季家調查出來的，一字一句寫得清清楚楚，季沐青自然也知道。那時他地位不高，但他卻懇求新王放過秦家無辜之人，可惜新王擔心後生變故，未得允准。”
我只覺得渾身冰涼，夏葉書的聲音也聽不真切了。
“還有一個人，薑奇，他是殺手組織千機閣的殺手之一。可十年前的薑奇只是一介白衣，空有一身抱負未成，投靠季家不成，又被淮王拋棄，後來國家平定後因為生性陰狠而被季家打壓，他對此一直憤憤不平……”
“季沐青不肯告訴你……害怕你知道後千機閣會對你不利……”
我什麼也聽不見了，一遍一遍回蕩……
原來，他什麼都知道，可他什麼都不說，看我像個傻瓜一樣在演獨角戲！他，果真狠心。
我抹了一把臉上的淚，央求夏葉書放我出去。她看著我，點了點頭。
我去了當初初遇季沐青的那個茶樓。在茶樓的後院裡，我見著了薑奇，這個在江邊撿到我的人，教我功夫，讓我報仇的人。
他似乎知道我要來，似乎等了很久。
“你終於來了。”他倚著柱子，臉上依舊是不羈的笑。他掏出了一個小瓶子，笑了笑，“你要的是這個嗎？”
“你騙我……”我壓制住身體的異樣，努力看著他。
他突然笑了，眼裡一片冰冷。“我就知道，你下不來手。季沐青那個人，誰都不忍心毀掉的。所以只有他毀掉別人的份。”
他的模樣在我眼裡已有些模糊，“把藥給我。他不該死。”
“他不該死誰該死？！”他突然吼道，“秦家不是因為季沐青才毀的嗎？秦雨不是因為他才死的嗎？”他一步步朝我走來，“你莫不是以為，你真是秦雨嗎？”
我眼前一晃，忽然像是聽到了什麼了不起的真相。是啊，我不是秦雨，原來我不是秦雨啊！他的秦雨，他心尖上的姑娘。
無人知道，我扯了一個彌天大謊。
季沐青，或者其他人都以為我是秦雨，我是為了秦家來復仇的。可我不是，其實我只是伴著秦家姑娘長大的婢女，蓮兒。
我的確是卑微的人啊！可季沐青，我耀眼的少年，我陪著小姐一起去了宴席，一同瞧見了明亮的你，從此心裡便多了個不可說的秘密。
可我與秦雨不一樣，她是官家姑娘，能期盼長大後走到你面前，而我卻永遠只能在角落裡瞧著你，永遠卑微如塵埃。
便是那日，秦小姐指著柱子問我，她何時才能長到那樣高？
我回答她，等到外面的樹葉綠了七次，桃花謝了七次，小姐便可以長得這樣高了。
可我騙了她，秦家滅門時，秦雨同我一起跳進了那片河裡，可她死了，我卻活了下來。
秦雨停留在她十歲的時候，永遠也長不高了。而我活到了今日，用秦雨的名字，走到了季沐青的身邊。
上天體諒我見不得人的心事，便賜予我比秦雨更長久的生命。但我畢竟扯了一個彌天大謊，上天終究沒讓我遂願，他是對的。
姜奇利用我去對付季沐青，可直到我現在才知道，原來打從一開始我就是不願意的。
只是我恨他，恨他為什麼是季沐青，是我永遠無法得到的少年？
我聽到薑奇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他說：“從前我和你一樣，也想自信滿滿地站在自己心愛的人面前，可老天太殘忍，你也殘忍。你如今能站在季沐青面前，可我的秦雨卻永遠留在了那片河裡。”
“你是不是想救回季沐青？你若是能把秦雨還給我，我就把季沐青還給你。”
我似乎快要看不見了，渾身的力氣也似乎抽光了，只感覺薑奇站在我面前，分辨不清。
我穩了穩身子，“薑奇，我不是秦雨，秦雨也回不來了。你從小叫我秦雨，教我識字讀書，其實也是為了想念秦雨。我不恨你，因為我們是一類人。”
我身子軟了下去，忽然感覺有人抱住我，“你怎麼流這麼多血，眼睛……你眼睛怎麼流血了？”
“可薑奇，愛一個人就該讓他去該去的地方。秦雨回不來了……都回不來了，我把我的命賠給你……賠給你……”
我眼前終於一片黑暗，意識也開始渙散。可我最後聽見的卻是季沐青的聲音，他似乎走得很急，他似乎離我很近，又離我很遠。
到此刻，我終於松了一口氣。
季沐青，還好我沒有喂你毒藥，還好，我沒有害你。
只是，我騙了你，不要怪我。
我不如旁人聰慧，甚至有些愚笨，長遠了看，甚有些一無是處，但要算起來我做的最好的一件事，便是我心頭偷偷愛著一個少年。
他是世上最好看的少年，自小聰慧，悟性了得，騎在大馬上的身姿颯爽迷人，他偶有一個眼神朝一邊一掃，我就知道……
我這一生，完了。
又是一年春好處，季沐青騎了馬上山狩獵，不料馬兒被叢裡的蛇所驚，一路狂奔不止。等季沐青停下馬時，他已經到了深山處的一片村莊附近。
正巧那村子裡的一戶農家正在辦喜事，院子裡擺滿了一桌桌的好菜，酒碗碰撞間，盡是一片歡聲笑語。
季沐青起了興，也去討了杯喜酒喝。
那家男主人倒也慷慨，熱情地邀他入座。只是那主人眼神不太好，總是絆到桌子，他那新婦賢慧，便一直攙扶著他。
季沐青離開時，瞧了一眼那新婦。新婦低眉頷首間卻也瞧得出溫順模樣，只是臉上有些傷疤，甚是顯眼。
他笑了笑，覺得那樣也好，甚是相配。
他翻身上馬的時候突然想起一些往事，想起一個有趣的姑娘。她替他擋了刀，心裡卻恨著他。季沐青覺得可惜，他第一次覺得有趣的姑娘，竟是如此地恨著他。
後來他翻下馬車，去了太尉府安歇。那時夏葉書笑嘻嘻地問他：“我可從沒見過你出門帶個姑娘的？你可真喜歡她？”
季沐青與她自小長大，情如兄妹，言談無隙。
那時季沐青笑了笑：“她是一個故人罷了。”
葉書是個心思剔透的人，她搖了搖頭，說：“若是以前，你必定不會否認，因為對你來說，那些人沒有否認的必要。可如今，你卻想撇清關係，稱她是你的故人。季沐青，你為了她不惜跌斷了腿，還不肯老實說來？”
這世間萬事，局中人糊塗如愚夫，旁人眼明如神明。他自己未曾發覺的事，卻早被人看得清楚明白。
連二還在季府做婢女的時候，常常伺候季沐青喝茶寫字，她候在旁邊認真地磨著墨，倒著茶。若她有心偷偷抬一眼，便會知道季沐青如水的目光裡，隱藏著無人知曉的柔情。
那時陽光明媚，柔柔地灑在她的發間，襯得她的模樣清澈，歲月靜好，教他一時晃了神……
所謂雞蛋不能跟石頭硬碰硬，我有自知之明，也不願意拿自己腦袋當雞蛋，更何況還是在人家地盤上。
我琢磨再三，於是就做了季沐青的婢女。
我一邊默念著我的尊嚴，想著要找個機會弄死他，一邊恭恭敬敬地給季沐青遞了杯茶。
我抱著硯臺磨著墨，趁機偷偷打量著這個大祁耀眼的男子。
季沐青不愧是當世禍水，真真是好看！瞧著他白衣溫潤的模樣，我不由想起從前聽過的一句話，“其始來也，耀乎若白日初出照屋樑；其少進也，皎若明月舒其光。”
我正偷瞄來著，季沐青突然開口，嚇得我手裡的硯臺差點掉了。
“我說，”季沐青也不抬眼，依舊看著書本，“你不打算放點水再磨嗎？”
我一愣，瞧了眼手裡磨得乾癟癟的硯臺，傻了眼，“打算的，打算的。”
他依然不肯抬起眼，“你是哪裡的下人，我怎麼沒見過你？”
我頓時氣得想吐血，居然把救命恩人當成下人？！他可真是狼心狗肺！
“季公子，我是連二啊！”
“連二？”
“是呀，我給您端茶送水伺候了好久了呢！”
我笑得十分燦爛，想讓他對我有個好印象，不至於把我趕出去。不然，按照季沐青的脾性，那是完全有可能的的。
我又給他遞了杯茶，“不過呢，以後您也不用叫我連二，這多生疏啊！你可以叫我，嗯……小二啊！”
季沐青：“……”
雖然薑奇說我是個不怎麼樣的殺手，但是他若知道我在季府的所為，大概會驚奇地發現，原來我竟還可以是個如此出色的婢女。
季沐青書房的硯臺用得不如意，我便特意跑去青花鎮帶回來了那裡最好的硯臺。
季沐青看書到深夜，我便常常端著茶水坐在他臺階旁的柱子後面，坐到漫天星辰，坐到酣然入睡。
季沐青有時乘車外出，我就偷偷塞了馬夫幾塊雞腿，替了馬夫的職給他趕車。久而久之，竟發現我在馬夫的這條不歸路上越走越遠。
我日日揣摩他的動向，好在功夫不負有心人，終有一日被我找到了機會。
那日正是夏季多雨時節，暴雨一下就是兩天兩夜，不曾消停。好巧不巧，正逢上季沐青要出門。我想也沒想，便換上了馬夫的衣服。
途中大雨未停，雨水順著我的斗笠不住地流，一身衣服濕得跟泡了水似得。我趕著馬車，心裡想的沒有別的，只有馬車裡頭的季沐青。
大概是因為之前出了遇刺的事，這次季沐青出行還跟了兩三個護衛。他們騎著馬，亦步亦趨地行在馬車前後。
我揮下的馬鞭越來越重，馬車漸行漸快，很快便上了山路。我望著前面陡峭的山路，知道這就是機會了。
我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在拐彎的刹那狠狠拽了一把韁繩……
馬車沖出山路的那刹那，整個世界似乎都安靜了。
薑奇說的沒錯，我就是世上最沒用的殺手，取一個人的命還得用自己的命去賠。
不過，與季沐青這樣耀眼的人一道死去，也未嘗不是一種福氣。畢竟我也曾幻想過有朝一日容光滿面，執子之手，與子同歸。
只是未曾想，是同歸於盡。
我第一次見到季沐青，可不是在茶樓。
想來那是很久遠的事了。久到我還不叫連二，也不是一個殺手。
我第一次見到季沐青的時候才十歲，個頭不高，跑到別人的宴席上亂逛也沒人發現。
那時候我在人群裡穿梭，一抬眼就看到了季沐青。
那個宴席之中白衣翩躚，端明秀雅的高個子。談笑風生，清秀儒雅。
回去後問起旁人，“我還有多久才能長到這麼高呢？”我指著房裡的柱子比劃著，一心覺得季沐青沒有注意到我都是因為我個子太小。
那時候我想，若是我能長到季沐青那樣高了，也許他那雙漂亮的眼裡就能瞧見我了呢？
可我如今長得這樣高了，費盡心思走到他面前，卻是為了要他的性命。
上天不必如此諷刺我，我向來是愛恨分明之人，即便我也曾喜歡他，或者，我現在仍然喜歡著他，但是我必須要殺了他。
我好像做了好長好長的夢，醒來時周身黑暗而寂靜，恍惚間還聽見水滴聲幽幽回蕩。
我深歎了一口氣，想著這回我大概是真死了。沒有柔軟暖和的被子，也沒有季沐青好聽的聲音。
想起季沐青，也不知道他現在走過奈何橋了沒？有沒有喝了那碗孟婆湯？會不會記得殺他的人？
“連二姑娘……”
突然低沉而熟悉的聲音響起，嚇得我一個激靈驚坐了起來，季沐青？
我猛地雙膝跪地，熱淚盈眶，“季公子，怎麼又是你啊？我知道你死得委屈，我也年紀輕輕就死了啊！人固有一死，早死晚死都是死，您就放過我吧！”
我正嚎著，忽然感覺一個呼吸聲出現在我耳邊，身側還有些……溫暖。
我一驚，整個人就不能動了。
“你感覺到了嗎？”季沐青溫熱的氣息吐在我耳邊，惹得我脖子癢得厲害。
“什、什麼？”
“你的心跳聲。”
我突然反應過來，猛地與他離得遠遠的，捂著自己撲通撲通的心口縮成一團。
“你還能感覺到心跳，說明你沒有死；你還能感覺我的氣息，說明我也沒有死。所以不要吵了，安靜一點。”
他的聲音不緊不慢地從黑暗裡傳來，低沉而沙啞，無力卻又慵懶。
“你可有別的話要對我說嗎？”
我一愣，搖搖頭。“沒有。”
他沉默一陣，又說了一句。
“以後即便是愛慕至極，也不要輕易拿性命相陪。”
他這句話說得我十分氣惱，他竟以為我是因為愛慕他所以不惜假扮馬夫來跟他套親近？！果真是沒臉沒皮的禍水！
我本想還話回去，可我聽著黑暗裡傳來季沐青平穩的呼吸聲，卻再也沒有出聲。
他當真沒有死麼？我聽著那呼吸聲，心底竟松了一口氣。
次日我才知道，原來那日我駕著馬車沖出了山崖，好在季沐青那幾個護衛得力，使出畢生武功放緩了馬車下墜的速度。所以馬車墜地時，我與季沐青都沒有大礙。
大礙是沒有，只是季沐青的腿折了。
我扶著渾身髒汙的季沐青從山洞裡走出來，也沒想清楚那幾個護衛怎麼不見人了。
我只是看了看外面摔成板的馬車，又看了看他使不上力氣的腿，對著他鼓起勇氣道：“季公子，我來背你吧！”
我以為他定會感動得淚眼汪汪，可季沐青聽聞，只是轉過頭面無表情地看著我，我再一次覺得他的眼神像是在看一隻猴。
我到底沒能給季沐青獻上殷勤，是因為那天來了一個人。
那時天色朦朧，萬物潤澤，那姑娘一身藍錦衣紗從馬車上走下來，她站在天地之間，好似是山裡的妖精一樣，沖我們淺淺一笑。
我承認，我後悔了。
那個姑娘名叫夏葉書，是夏太尉的女兒。聽說此女面容絕世，品行無雙，可真是個可遇不可求的姑娘。
她聽說季沐青在前往太尉府的路上出了事，趕忙親自來接他。
我瞧著他倆郎才女貌的畫面，突然就後悔了。
昨天晚上就只有我和季沐青兩個人，而我沒有趁機殺了他，想來一定是我腦子淋了雨進了水。
如今知道季沐青身邊有這麼個妙人兒，他們還有可能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兒，也許以後會喜結良緣，琴瑟和鳴，子孫滿堂，流傳千古……
我撓心撓肺地想著，越想心裡越堵得慌。
從太尉府回來我就大病了一場，想來許是那日淋了雨的緣故，整個人都燒得迷迷糊糊的。
人一迷糊就容易胡思亂想。大概我心裡還惦記著季沐青與那夏葉書的良緣佳話，總覺得心裡難受得很，抱著被子坐在窗前暗自神傷。
從前我覺得季沐青是禍水，是那雪山上的白蓮花，雖然遠遠聽說尚且遙不可及，可到底也沒誰真正相配得上。
可如今，真有了這麼個人，就好像有人把路邊人人可賞的花給私自抱回了家一樣，讓旁人更加不快活了。
可暗自神傷了幾日，我又想通了。除了我自己悟性出眾以外，這裡面還有薑奇的功勞。
薑奇突然出現在我窗臺前，是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瞧見我沒有死，他顯得十分驚訝。
“我琢磨著也是時候為你收屍了，沒想到你居然還活著？！”他眼睛掃著別處，也不看我。
我瞪了他一眼，不料他回過了頭道：“你是不是心軟了？”
他漆黑的眼盯著我，似乎看進了我的內心。
我別過頭，搖了搖頭。“我沒有。”
薑奇也不強迫，他只是背對著我望著天，聲音冷清地傳來。
“我希望你真是這樣想的。我希望你，不要忘記秦家。”
他說完最後兩個字，我的心就被打亂了。
只有我知道，他口中的秦家不是別家，是十二前被滅了滿門的奉常秦家。
彼時江東景王與淮王還在暗爭王位，朝堂上拉幫結派，私底下拉攏人心，陰謀暗計，無聲詭譎。
那時的秦家只是一個小小的奉常，迫於無奈壓在了淮王這邊。
可惜刀光劍影，殺戮成河之後，登上王位的並不是淮王，而是季將軍季家一手扶持的景王。
於是原本扶持淮王的朝臣紛紛倒戈，可帝王將相之心難測，景王登基不久便以各種名義拉下了其中的一部分。
小小的秦家便是這一部分中的一個。
彼時傳聞秦家與外族勾結，前去辯解的秦老卻在途中遇刺，死者難言，有冤難訴。一道聖旨下來，頃刻之間，秦家就沒了。
月色之下，薑奇對我說：“你是秦家人，你在秦家活了十年，你也知道的。若不是那時季沐青在王上面前有意無意地進言，秦家也不至於頃刻覆滅吧？！”
他說：“秦家兄長冒死將自家妹妹送了出來，後來你被追兵追捕，走投無路之下跳了河，你也沒有忘記吧？”
“還有，秦雨……”
“別說了！”我只覺得呼吸困難，喘不過氣來。薑奇的話在我耳邊迴響了一遍又一遍，那些我逃避不了的過去終於又翻了開來。
怎麼會忘記呢？秦雨這個名字我如何會忘記呢？那是我刻在骨子裡的名字，抹不去，擦不掉！
是啊，我從小在秦家長大，沒有隨著秦家一起死去，活著就該為秦家做點什麼。
我說過，我是個愛恨分明之人。季家人平白無故地害了我秦家一家，這是仇恨，同樣抹不掉。而我唯一能為秦家做的，就是殺了季沐青。
其實我向來膽小，也不夠聰慧，同旁人比起來甚至有些愚笨。
我生平也沒做成過什麼，當初我做秦家人時因為膽小不敢直面我喜愛的少年，後來做了殺手也沒有順利殺掉任務目標，哪怕做了婢女也同樣只是普普通通的一個下人。
但我此生做的最大膽的事，就是那天趁著季沐青轉身走向書架時，拿匕首朝他背後狠狠刺了過去。
那一刀是我豁出了自己的性命刺下去的，但我沒有料到，原來季沐青身邊並不是只有我一人。他身邊隱藏著許多的暗衛。
我手裡的匕首還未接近他衣襟半尺，就被一股內力震開來。
匕首哐當掉在地上，一團黑影出現在角落，瞬間又隱了回去。季沐青回過頭，看著地上的匕首，又看了看我，眼底沒有一絲詫異。
“何必呢？秦雨姑娘。”
我只覺得體內氣血翻騰，聽聞卻是渾身顫慄。
“你……叫我什麼？”
季沐青一身月白色浣花錦袍站在我面前，清風朗月，端明秀雅，那神情高雅得像極了雪山之上的白蓮花。
“秦雨姑娘，我知道你因為秦家之事對我積怨已久，接近我也不過是想報仇。這些我都知道。”
“……”他都知道？全都知道？他卻不說，只是冷眼旁觀。他甚至能篤定我定殺不了他，還敢安心將我放在身邊，任他觀賞。
我突然覺得好笑，突然覺得自己除了功夫不好，連腦子也不好。
“那你為何不拆穿我？”
季沐青蹲下來，定定地看我，“你替我擋了那一刀……”
我不由得笑出聲來，“季沐青，人人說你聰慧，料事如神。難道你沒發現那是我接近你的計謀嗎？我不惜用自己的性命來向你證明，我會殺了你，可你卻還銘記在懷。你可真蠢……”
他目光閃過一絲複雜，可很快他轉過身。
“我季沐青生平磊落，也敬佩有勇之人。我知道你對我季家有恨，也不會輕易放棄復仇，你將怨恨放在我身上也好。這樣吧，七日之內，若你能殺得了我，我保證你可以平安走出季府；可你若殺不了我……”
我打斷他的話，“你放心，殺不了你，我也不會活的。”
那時我一心想著既然行跡敗露，要想法子如何動手。可我從未想過，為什麼季沐青給我的選擇裡頭，有活著的那一個。
季沐青是個言出必行的人，此後他果真任我出入季府，似乎什麼都沒有發生一樣。好像我還是那個伺候他的婢女連二，給他研磨，給他倒茶，偶爾還癡望著他發呆。
我有時候也會趁他不注意給他茶水裡下毒，或者趁他轉身給他一刀，甚至連他下臺階都要使一下絆子，惹得季府的人紛紛對我不滿。
可季沐青還是那個季沐青，不曾少了一根毫毛的季沐青。他有時瞧我咬牙切齒卻又拿他沒辦法，還笑得有些得意。我不知道他為何如此放心，好像篤定了我殺不了他似的。
是啊，季沐青聰慧過人，料事如神，他篤定的事果然是真的。我怎麼捨得殺了他？這樣一道人間好風景，我怎麼捨得？
那晚，我掏了我所有的積蓄買了兩壇烈酒。我沒有想到，季沐青果真應約而來。
他走到亭子裡來，看了看石桌上的酒，皺了皺眉頭。“女兒家喝酒不好。”
我瞥他一眼，倒了滿滿兩大碗酒，“我奈何不了你，愁得不得了，還不許我借酒澆愁嗎？”
他不再說話了。
我不記得我到底喝了多少酒。只記得我絮絮叨叨罵了他許久。
我說季沐青你真是禍水，總是害死別人，卻又總是有人肯為你赴死。
我說季沐青我殺不了你，想盡了法子也殺不了。
我說季沐青我註定要死在你手上，以前是，現在也是。
月光之下的季沐青果真是秀色可餐，唇紅齒白，真是好看得很。
我腦子一沖，對著他嘴唇咬了上去……
月色皎皎，春風拂檻露華濃。
季沐青，我是個沒用的殺手，殺不了你。所以，我陪你一起死。
季沐青聰慧過人，我給他的酒他一點沒喝，卻是拿了我的那碗喝了下去。他到底是害怕我會對他不利。
可大概他也想不到，我把毒下在了自己的唇上。
我說過的，我雖然功夫不好，但我愛恨分明，要做的不計代價也要做到。
季家主子中了奇毒，饒是找了最好的大夫也無濟於事。而我也中毒不淺，也不反抗，只被關在牢房裡，終日恍恍惚惚不知日夜。
我攢著一口氣，想著可以等著季沐青一起死。到時候即便他來找我算帳，我也絕不再躲。
也不知過了多久，我似乎聽到有人叫我，我睜開眼，模模糊糊瞧見了一個人。藍錦紗衣，衣角翩翩。
“秦雨……秦雨……”
是夏葉書。
我突然想笑，夏小姐真是難得的好女子。是我狠心，拆散他們一對天造地設的鴛鴦。
“夏姑娘，我……沒有解藥……真沒有。”我想她定是為了季沐青來的。可我沒有撒謊，這藥是薑奇給我的，他一心想為秦家報仇，怎麼會留解藥給我？
暗廊上的夏葉書沒有發火，她只是碰了碰我的臉，說道：“秦雨姑娘，我說的話你可能不會相信。不過無論季沐青死了，或者你死了，我都想你們能死個明白。你只當是季沐青害了你們秦家。可你知不知道，當年新王一繼承王位，秦家老爺子就已經在籌謀自己的後路，秦老爺子職位微小，可殺雞儆猴的道理任誰也會明白。他知道新王遲早不會放過那些舊臣，所以去和外族串通，企圖以叛國求自保，這是事實並非捏造。”
“……你說什麼？”
她從懷裡拿出一堆紙張，“那件事是季家調查出來的，一字一句寫得清清楚楚，季沐青自然也知道。那時他地位不高，但他卻懇求新王放過秦家無辜之人，可惜新王擔心後生變故，未得允准。”
我只覺得渾身冰涼，夏葉書的聲音也聽不真切了。
“還有一個人，薑奇，他是殺手組織千機閣的殺手之一。可十年前的薑奇只是一介白衣，空有一身抱負未成，投靠季家不成，又被淮王拋棄，後來國家平定後因為生性陰狠而被季家打壓，他對此一直憤憤不平……”
“季沐青不肯告訴你……害怕你知道後千機閣會對你不利……”
我什麼也聽不見了，一遍一遍回蕩……
原來，他什麼都知道，可他什麼都不說，看我像個傻瓜一樣在演獨角戲！他，果真狠心。
我抹了一把臉上的淚，央求夏葉書放我出去。她看著我，點了點頭。
我去了當初初遇季沐青的那個茶樓。在茶樓的後院裡，我見著了薑奇，這個在江邊撿到我的人，教我功夫，讓我報仇的人。
他似乎知道我要來，似乎等了很久。
“你終於來了。”他倚著柱子，臉上依舊是不羈的笑。他掏出了一個小瓶子，笑了笑，“你要的是這個嗎？”
“你騙我……”我壓制住身體的異樣，努力看著他。
他突然笑了，眼裡一片冰冷。“我就知道，你下不來手。季沐青那個人，誰都不忍心毀掉的。所以只有他毀掉別人的份。”
他的模樣在我眼裡已有些模糊，“把藥給我。他不該死。”
“他不該死誰該死？！”他突然吼道，“秦家不是因為季沐青才毀的嗎？秦雨不是因為他才死的嗎？”他一步步朝我走來，“你莫不是以為，你真是秦雨嗎？”
我眼前一晃，忽然像是聽到了什麼了不起的真相。是啊，我不是秦雨，原來我不是秦雨啊！他的秦雨，他心尖上的姑娘。
無人知道，我扯了一個彌天大謊。
季沐青，或者其他人都以為我是秦雨，我是為了秦家來復仇的。可我不是，其實我只是伴著秦家姑娘長大的婢女，蓮兒。
我的確是卑微的人啊！可季沐青，我耀眼的少年，我陪著小姐一起去了宴席，一同瞧見了明亮的你，從此心裡便多了個不可說的秘密。
可我與秦雨不一樣，她是官家姑娘，能期盼長大後走到你面前，而我卻永遠只能在角落裡瞧著你，永遠卑微如塵埃。
便是那日，秦小姐指著柱子問我，她何時才能長到那樣高？
我回答她，等到外面的樹葉綠了七次，桃花謝了七次，小姐便可以長得這樣高了。
可我騙了她，秦家滅門時，秦雨同我一起跳進了那片河裡，可她死了，我卻活了下來。
秦雨停留在她十歲的時候，永遠也長不高了。而我活到了今日，用秦雨的名字，走到了季沐青的身邊。
上天體諒我見不得人的心事，便賜予我比秦雨更長久的生命。但我畢竟扯了一個彌天大謊，上天終究沒讓我遂願，他是對的。
姜奇利用我去對付季沐青，可直到我現在才知道，原來打從一開始我就是不願意的。
只是我恨他，恨他為什麼是季沐青，是我永遠無法得到的少年？
我聽到薑奇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他說：“從前我和你一樣，也想自信滿滿地站在自己心愛的人面前，可老天太殘忍，你也殘忍。你如今能站在季沐青面前，可我的秦雨卻永遠留在了那片河裡。”
“你是不是想救回季沐青？你若是能把秦雨還給我，我就把季沐青還給你。”
我似乎快要看不見了，渾身的力氣也似乎抽光了，只感覺薑奇站在我面前，分辨不清。
我穩了穩身子，“薑奇，我不是秦雨，秦雨也回不來了。你從小叫我秦雨，教我識字讀書，其實也是為了想念秦雨。我不恨你，因為我們是一類人。”
我身子軟了下去，忽然感覺有人抱住我，“你怎麼流這麼多血，眼睛……你眼睛怎麼流血了？”
“可薑奇，愛一個人就該讓他去該去的地方。秦雨回不來了……都回不來了，我把我的命賠給你……賠給你……”
我眼前終於一片黑暗，意識也開始渙散。可我最後聽見的卻是季沐青的聲音，他似乎走得很急，他似乎離我很近，又離我很遠。
到此刻，我終於松了一口氣。
季沐青，還好我沒有喂你毒藥，還好，我沒有害你。
只是，我騙了你，不要怪我。
我不如旁人聰慧，甚至有些愚笨，長遠了看，甚有些一無是處，但要算起來我做的最好的一件事，便是我心頭偷偷愛著一個少年。
他是世上最好看的少年，自小聰慧，悟性了得，騎在大馬上的身姿颯爽迷人，他偶有一個眼神朝一邊一掃，我就知道……
我這一生，完了。
又是一年春好處，季沐青騎了馬上山狩獵，不料馬兒被叢裡的蛇所驚，一路狂奔不止。等季沐青停下馬時，他已經到了深山處的一片村莊附近。
正巧那村子裡的一戶農家正在辦喜事，院子裡擺滿了一桌桌的好菜，酒碗碰撞間，盡是一片歡聲笑語。
季沐青起了興，也去討了杯喜酒喝。
那家男主人倒也慷慨，熱情地邀他入座。只是那主人眼神不太好，總是絆到桌子，他那新婦賢慧，便一直攙扶著他。
季沐青離開時，瞧了一眼那新婦。新婦低眉頷首間卻也瞧得出溫順模樣，只是臉上有些傷疤，甚是顯眼。
他笑了笑，覺得那樣也好，甚是相配。
他翻身上馬的時候突然想起一些往事，想起一個有趣的姑娘。她替他擋了刀，心裡卻恨著他。季沐青覺得可惜，他第一次覺得有趣的姑娘，竟是如此地恨著他。
後來他翻下馬車，去了太尉府安歇。那時夏葉書笑嘻嘻地問他：“我可從沒見過你出門帶個姑娘的？你可真喜歡她？”
季沐青與她自小長大，情如兄妹，言談無隙。
那時季沐青笑了笑：“她是一個故人罷了。”
葉書是個心思剔透的人，她搖了搖頭，說：“若是以前，你必定不會否認，因為對你來說，那些人沒有否認的必要。可如今，你卻想撇清關係，稱她是你的故人。季沐青，你為了她不惜跌斷了腿，還不肯老實說來？”
這世間萬事，局中人糊塗如愚夫，旁人眼明如神明。他自己未曾發覺的事，卻早被人看得清楚明白。
連二還在季府做婢女的時候，常常伺候季沐青喝茶寫字，她候在旁邊認真地磨著墨，倒著茶。若她有心偷偷抬一眼，便會知道季沐青如水的目光裡，隱藏著無人知曉的柔情。
那時陽光明媚，柔柔地灑在她的發間，襯得她的模樣清澈，歲月靜好，教他一時晃了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