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寧不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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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著眼前的男子， 終於踉蹌著倒退了幾步， 旋身墜入懸崖。 那一刻， 她似乎聽見耳畔傳來蘇遮謙聲嘶力竭的叫喊。
她緩緩閉上眼， 西風自眸中吹出一滴淚， 繼而一同與她墜入這茫茫天地。 她聽清楚了， 他喚的是綺夢， 是被她一起扯入無底崖的女子。
蘇遮謙， 你那個人， 愛的到底不是我柳晚織。
窗透初曉， 清疏樓門前卻已是熙熙攘攘站滿了人。
倒不為別的， 今日是樓主微央說書之日， 三年只這一出， 故早早便有人慕名而來。
蘇遮謙行至此處， 竟被人群堵住了去路。
有隨從上前怒喝讓路， 他伸手攔住， 想來時辰還早， 停留片刻也無妨， 便遠遠地站在柳樹下， 輕搖手中玉骨扇等候。
半晌， 微央吩咐人開了樓門。 甫一上場， 周遭便掌聲雷動， 叫好聲一片。 說的是一出老話本， 霸王別姬。
身邊絲竹聲不絕於耳， 蘇遮謙聽了一會兒，
蘇遮謙笑著搖搖頭， 有些失望：“霸王竟被說得這樣兒女情長， 委實女氣， 這說書先生也不過浪得虛名， 白耗費我這幾炷香的時間。 ”轉身便要走， 卻聽見遠處梨花醒木一拍：“這位聽客且留步， 你既指出微央的不是， 還請多多指教， 與我切磋幾場才好。 ”
他自是聽出她語氣中的不善， 雙眉緊蹙道：“這樣長的耳朵， 怎麼？就這般容不下相左的意見？”
微央卻笑得坦然：“公子可是想多了， 我不過是瞧著你是個有才之輩， 這才厚著臉面請你說上一出， 萬無刁難之意。 ”
他還未接話， 隨從便一臉憤然道：“讓我們公子給你說書？你遠沒那麼大的臉面！”
蘇遮謙將那隨從往後扯了幾步， 雙眼明明看著隨從， 話卻不像對他說的， 只聽他朗聲質問道：“你與一介女流逞什麼口舌之快？”
人群譁然。 微央竟是個女人？
誰都沒注意到， 人群中有人聽聞此言， 抬頭打量了微央許久， 繼而又將方才停在唇前的茶緩緩喝了下去， 貌似是看出了些什麼狀況， 揚起的一抹笑意味不明， 若有人看到他此刻的表情， 定會覺得陰森森的。
微央頓了一頓， 忽而狠狠盯著蘇遮謙， 他卻轉過身對上她如火的目光， 笑得一臉璀璨。
在她看來， 那分明是小人得志的模樣， 可一向伶牙俐齒的她竟不知如何反駁他。
他裝模作樣地作了一揖：“這就不打擾了。 ”
話音方落， 蘇遮謙已走出老遠，
那一刻， 她竟希望， 他能轉身再看她一眼。
此後多年， 她才知這是奢望， 她等他許久， 他卻從未回身看她。 哪怕一次， 都沒有。
拉二胡的老師傅見微央出神， 小聲提醒她一句：“柳姑娘， 這場還沒說完呐。 ”
柳晚織索性將醒木一扔， 走出屏障：“還說什麼說， 這麼一鬧， 我已無興致。 ”
月明星稀， 柳晚織臨窗對風， 驀地想起了蘇遮謙。
如果沒有他， 她想， 她會了無遺憾地和親到清琴國。
她的身份是桑榆國的公主， 兩國交戰已久， 難得有了可以歇戰的機會， 她沒理由也由不得她反抗。
她出嫁那天， 整個桑榆刮起了漫天風沙， 柳晚織一一打量著舉國上下前來送行的子民。 最終， 侍女綺夢替她遮上了蓋頭。
清琴若不是狼子野心， 除卻桑榆， 還有其他國家的戰事要處理， 也不會輕易答應桑榆的和親。 成婚當晚清琴國國主便給了柳晚織一個下馬威， 獨留她守了一夜空房。
翌日， 綺夢為她梳妝後， 便有下人將她引去了國主的宮殿。 她遠遠地就看見了國主， 年紀倒是與她相仿， 身長修挺， 正在斟茶的手指骨節分明， 哪像個常年征戰的國王， 倒像個書生。
國主聽到有腳步聲走近， 抬眸瞧了一眼， 見柳晚織杵在原地不動， 他嘴角掛起一絲嘲諷：“桑榆的公主， 連這點規矩都不懂嗎？”
她豈會不知要彎身行禮， 她只是沒料到， 眼前這個男子， 竟是她想了許久的蘇遮謙。
有下人將茶杯遞到她面前，示意她端給蘇遮謙，她卻毫無反應。他有些不耐煩，往前踱了幾步，上下打量了她幾眼，才道：“是你？”
她喜上眉梢，揚臉看著他，柔聲道：“是我。”
而他卻依舊面無表情，語氣冷淡：“那倒好辦了，清琴不乏極愛聽書的王侯將相，正愁尋不到合適的賣藝人，今晚我便宴請群臣，你來說上幾場。”
柳晚織臉色忽沉，綺夢小聲求情：“國主，這以公主的身份，怎使得……”
“公主？你最好給我清醒些，這裡不是桑榆！”明明是訓斥綺夢，可他淩厲的眼神卻是直指柳晚織。
他未曾再看她一眼，便拂袖而去。
暮色四合，城內笙歌。蘇遮謙派來的人就站在房門外，等她出去。寒風吹打窗柩，她一直坐在梳妝案前，不曾離開片刻。
直到深夜，房門忽然轟的一聲被人踹開，蘇遮謙猛地一把將她拎了起來，眸子裡閃著逼人的寒光：“你敢抗旨？”他力道極大，直讓她踉蹌了幾步，但她聲調卻是從容：“我柳晚織從不看人臉色。”
“好一個不看人臉色，那你告訴本王，你何以應下替桑榆公主遠嫁清琴？”他忽而捏起她的下巴，頗有意味地看著她，“又有何目的？”
她猛然對上他的目光，一時之間竟不知該說些什麼，原來他知道她的身份是假的。
她冷笑：“你未免太敏感，誰捨得將自己女兒嫁到這蠻荒之地，死生不復相見？”
他鬆開她，在腰間拿出一把配刀，晃悠悠遞到她面前：“方才士兵彙報，你以死相逼，我倒不信你有這個膽。”柳晚織對著那配刀看了許久，蘇遮謙見她雙手緊緊攥著，神色不佳，笑了一聲便收回手。
電光石火之間，她猛地抽回他手中的配刀，對著自己的胸口便刺了下去。
那速度之快，竟讓蘇遮謙沒反應過來，她卻已倒在地上，碧色的衣裳洇出大片鮮紅。
這樣逞強的性子，他愣了片刻，終是遣人傳了太醫。
佩刀穿過左肋，幸而搶救及時，沒有危及性命。
柳晚織醒來時，卻發現床前服侍的丫鬟不是綺夢。
興許是準備早飯去了，她沒多想，卻不知在她昏睡的三日裡，她的貼身婢女與蘇遮謙走得極近。
午時太醫汪昊來把脈複診，叮囑她多多調養。
她躊躇不安地朝門外打量數次，自清醒過來還不曾見他一面，不禁皺眉，問眼前的汪昊：“他人呢？”
汪昊頓了一會兒才知她問的是國主，他暗想，真是坦率直白的女子：“明日是清琴的百獸宴，以往這時國主都在林中狩獵。”
外頭日光正盛，蘇遮謙身處深深幽林中，也不知怎的，莫名想起野狼肉能促進傷口癒合，於是雙腿一夾馬身，便朝那幽林深處奔去。
她本是打算等他回來，卻不想夜越來越深，他遲遲不回，等著等著竟睡了過去。
淩晨三刻，外頭喧嘩不止，熙熙攘攘的動靜吵醒了她，支了個下人一打聽才知是蘇遮謙回來了，卻聽說他胳膊直流鮮血，受了重傷。
她連外衫都沒披，起身便朝他的寢宮跑去。見到他時，他竟是衣衫破敗身上多處受傷，而看傷口像是被什麼兇猛野獸圍攻，帶著觸目驚心的齒痕。她帶著狐疑，瞥了一眼他身旁的綺夢：“你怎麼在這？！”
綺夢支支吾吾，不知說什麼好，她一直盯著綺夢，那灼灼的目光幾乎要將她看出個窟窿來，直到蘇遮謙咳了兩聲，她才收回注意力。
見太醫正給他包紮，她佯裝淡定：“猛獸齒間是帶毒的，包紮前需清洗後將毒血吸出，這樣馬虎仔細感染傷口。”他抬頭看她，嘴角竟不自覺輕輕上揚。
她繼而道：“等我片刻。”
早前她便得知清琴擅植玫瑰，果然才出門不久，便尋得一大片玫瑰田，正是開花的時節，一眼望去絢爛無比，趁著皎皎月光，似乎美好得不可方物。
玫瑰花汁最是消毒化腫，不留傷疤。思及此，她一頭鑽進玫瑰花叢，將那些花骨朵一一摘下，忽然一個腳下不穩便栽了下去，在地上翻了幾個滾，被紮得渾身是刺，胸口隱隱泛起疼痛。
再回房時，裡面只剩他一人。
她有刹那的怔愣，旋即走到他身邊，緩緩俯下身子，替他吸出毒血。那一瞬，他身體有明顯的觸動。
等她將搗好的汁液為他悉心塗好時，他才發現她胸口的舊傷已浸紅了衣裳。
他鬼使神差般地開口：“方才你問綺夢如何在這，是我打算留她過夜。”
自她嫁給他，他便對她視而不見漠不關心，甚至隨便踐踏她的尊嚴，如今更是坦蕩蕩地通知她，他看上她的侍女了。
“你何必告訴我這些，你若喜歡便收了她，左右我是個沒話語權的空殼。”她冷笑。
他站起身，往前走了幾步：“那日你對著自己一刀刺了下去，今日又這般救我，是想換取我的信任？”
“你一直懷疑我是桑榆派來的細作，何不殺了我一了百了。”他卻是哈哈笑了，學著她那日的口吻，調侃道：“我蘇遮謙從不濫殺無辜。”
她被他做戲的樣子逗笑，走了幾步到他面前，囑咐他好好休息便要離去。他突然叫住了她：“你怎麼不問問我，是如何傷的？”
她轉身一笑：“為何？”
從那日起，兩人的關係似乎發生了些微妙的變化。
譬如他會抽出空來與她一起吃晚飯，並欣然接受她夾到碗中的菜，批閱公文時會傳她來研磨，也會在雨中給她撐一把傘。甚至有一次，兩個人傻傻地，在沒有星辰的晚上，一起躺在草地上看星星。雖然從未有夫妻之實，但最起碼表面上，他把她當成了清琴的後妃。
眨眼便已入冬。
這幾日柳晚織身子不舒坦，汪昊也瞧不出什麼問題，只能開幾副補藥。她瞧著窗外的飄雪，心思也跟著飄遠，連蘇遮謙走到身旁都沒有發現。
“可好些了？”
她似囈語：“這時候桑榆也該下雪了，我還記得林中有片只在冬天開花的梨樹，紛紛而落時與漫天雪花融為一體，置身其中，恍如仙境。”她稍作停頓，“真想回去看看啊。”
這大半年來，她知道各國戰事連天，清琴與桑榆也只是保持表面相安無事，實則暗潮洶湧，想換取一份平靜著實不易。
他卻握住她的手，柔聲道：“會有機會的。”
她有些乏了，可看著他就守在自己床前，竟不忍閉上雙眼。可其實她知道，她是怕自己一閉上雙眼，就再也睜不開。
一個恍惚，她發現自己竟離開了床面。
他將她橫腰抱起，爽聲笑道：“梨花是沒有，紅梅倒多得是。”
她甚至能感受到自己心臟怦怦的跳動，細細算來，這是兩人第一次有這樣親近的肢體接觸。
她抬起頭來深深地看他，卻是萬語難及。
走至門外，綺夢有些不情願地遞上一件羊毛大氅。雪勢忽然變大，他抱著她，一步一步走進梅園。
梅花飄香，一朵朵紅心卷在半空中，與漫天白雪交合飄落，大氅上便沾滿了花瓣，她看著他的眼睛，猶如春夜海棠，倚風自笑。
她抵在他懷裡，絮絮說了許多話。說到了她內心隱藏最深的父親、母親，以及她身上解不了的毒。不知過了多久，直到她氣息微弱，沉沉睡去。
他伸出手，替她輕拂掉落在眉間的梅花。
梅花不知相思意，相思已落梅花雨。
那是她窮其一生，所能想到的最美的景致。
柳晚織昏昏睡了半月，對這段時間發生的事一概不知。這半個月，她一直在做一個夢，一個真實發生的噩夢。
夢裡是她父親因與地位低下的母親一夜風流而感到羞恥，將五歲的她丟棄民間，由著自己的骨肉做個說書人，甚至將她母親打入了冷宮。
而後來，父親主動找到她，卻是讓她替他的寶貝公主遠嫁，還要背負竊取清琴軍事情報的任務，甚至他還信不過她，逼著她服下了毒藥。
這解藥一月一服，只有他有解藥。
那個男人大概也得知她對蘇遮謙動了情，她不願出賣他。是故，他上個月未給她解藥，讓她身體抱恙了近一個月，以小懲大誡，若超過三次不按時服藥，便真的無力回天。
睜開雙眼時，她便看見蘇遮謙正守在她床前。
他沒有瞞柳晚織，將清琴與桑榆已經交戰的消息告訴了她。
這是她意料之中的事，桑榆已經贏得時間休養生息，清琴因與其他國家的戰事又大大消耗了兵力，還有她在清琴裡應外合，她那位父親早晚會挑起事端。
她撐起身子，仔細看了他幾眼，想來是戰事沉重，他看起來沒休息好，眉眼間盡是疲憊。
當晚，她親自做了些補品端到他的書房，結果才踏進去，便看見綺夢貼心地替他披了一件大衣，而他沒有絲毫拒絕的意思。
她原以為，那日雪夜是兩人定情。
而倘若做不到一心一意，便不是真心。
翌日正午，蘇遮謙來找了柳晚織，然而這時的他全然不見了平日的溫和，和第一次一樣，房門是被他踹開的。他看著她的眼睛，質問：“你將綺夢送回桑榆是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作為我的陪嫁丫鬟卻對你心懷不軌，我能留她一命已是恩賜。”她放下胭脂盒，冷聲道。
他忽然惡狠狠地攥起她的手腕，怒道：“你最好祈禱我能把她追回來！”
不等她回話，他便摔門而出，派了一隊人馬去追。
當真是衝冠一怒為紅顏。
平常也不見得他有多喜歡綺夢，如今她卻是真見識到了什麼才是真愛。可他怎麼會知道，綺夢是她父親安插在她身邊的眼線，她送綺夢走，全是為他好。
約莫過了一刻鐘，他又闖進她的房間，二話沒說，一把將她扯在地上。
看這樣子，是沒追回了，她想，卻突然看見地上多出一隻中箭的信鴿。她猛地抬起頭，卻看見他手拿信條，語調微顫：“這是什麼？”
“若不是我存心試探，倒真要相信了你！”他將那信條攥得劈啪作響，“不妨告訴你，這情報也是我透漏的假資訊。”
她腦子轟的一聲炸開，原來他從一開始就不相信她。甚至，他之前接近她也是為了利用她，借她之手來傳遞他製造的假資訊掌握桑榆的情況。
可她不明白，既然他早知事實，為何到現在才揭發她？是他想要選擇相信她，而她已無利用價值，又或是送走綺夢終於惹怒了他？
柳晚織已分辨不出，她只知道，他對她做的一切全是算計，這一件一件，不摻雜一絲真心。而那場記憶深處的梅花雨，原不過是和風梅香中一場水波月色的夢。
她瞥了他一眼，半分要為自己解釋的心都沒了，只冷聲道：“我們各取所需，誰也不欠誰的。”
在聽到這句話之後，他雙手有微微的顫抖。原來她是真的，不曾對他動情。他冷笑一聲：“收起你那副被情所傷的模樣，令人看了作嘔！”
他邁出房門不久，便有士兵進來將她押入地牢。
途中，她看見他還站在城牆邊上負手而立，獨自看著天邊斜陽，修長的身影竟顯得有些落寞。
地牢中潮濕陰暗，一方窗戶高得觸不可及，卻只能通過它散進一點微光。
獄卒幾乎是將飯菜扔到地上給她，若不是有蘇遮謙的許可誰敢這樣對她，她苦笑一聲，她已徹底淪為了階下囚。
她每日都靠著冰冷的牆壁睡去，今日卻被獄卒一腳踢醒，原是有人來探望她。
綺夢沿著這間牢籠走了一圈，最後將目光定在她身上：“你被關在這有些時日了，怕是不知道外界的情況。”她在柳晚織身前蹲下，一字一頓，“你母親，被賜了白綾。”
語畢，綺夢沒看她的反應，直接在袖中拿出個瓷瓶給她：“這是她在國主那裡，為你求來的最後三顆解藥，哪怕是只能延長你三個月的壽命。”
“可她是白費這心思了，遮謙豈能容你活到三月之後。你放心，看在主僕一場的份上，等後日我與他成婚之後，自會求他給你留個全屍。”
這世間，終是沒什麼再值得她留戀的了。他的父親不再信任她，毀了所有的籌碼，而蘇遮謙更是對她不屑一顧，哪怕她已為他，失去了生命中最珍視的一切。
偏偏有人讓她活了過來。
見人醒了，汪昊退了下去，整個空蕩蕩的牢房，就只剩下她和蘇遮謙兩個人。
“我知道你身上的毒，想想你為保全自己的性命，出賣些情報也算情有可原，鑒於沒造成什麼損失，你走吧。”
柳晚織晃晃蕩蕩地站起身，全身沒有一點兒力氣，虛脫道：“那我也好心給你提個醒，綺夢並不可靠。如此，便謝你放我走。”
他不再看她一眼，快步地離開了地牢，好像再多待一秒都是種噩夢。
而她倚著牆壁，身子慢慢坐了下去，看來他是看了那些信條，知道她傳的情報是偽造的，與他的並不同，才做了這番舉動。
她接近他本就是帶著目的，如今雖不算圓滿完成，卻也總算解脫了，至於曾為他跳動過的心，她想，便像看一場笑話般翻過吧，她知道自己已時日不多，應該找個地方好好度過餘生。
她在清琴停留了三日，離開那日，她似乎聽見響徹天際的禮炮聲，像是有人在舉行婚禮。
那一刻她才悲哀地發現，天下之大，竟再無她的容身之處，清琴留不下，桑榆回不去。
呆滯片刻後，她終是跨馬離開。那時的她並不知情，在與桑榆的戰事中，清琴早已吃了敗仗，戰火已燒到了他腳下，他連自己能死能活都不清楚。
事實上，若想尋個地方，終歸還是有去處的。
回想起初遇蘇遮謙那日，她下臺不久便有人找到她，那人聲稱是天琊國的軍師赤練。
倒是位神人，一眼便看出她中了月失魂的毒，必須一月一服解藥。月失魂的不同之處在於，這種毒藥少之又少，世間解藥只有二十三顆，服用之人活不過兩年，且一月會丟失一縷魂絲，到臨死之時，記憶全無。
而服下這種毒藥的人，可以助赤練練功。
柳晚織知道自己將會做出怎樣的犧牲，更清楚自己要的是什麼，她去了天琊。
第一日，她拿出自己一隻眼睛為赤練做了藥引。
第二日，她進入陰森寒室經歷了穿骨之痛，出來時已是滿頭冷汗，虛脫地倒在地上，而項間的傷口竟可一眼望穿。
穿骨之痛如遭天譴，半個月下來，這樣的傷口在她身上並排了十二個。
赤練曾經問她，她究竟是有多恨自己的父親，才這般忍受折磨，只為讓天琊發兵攻打桑榆。
恨嗎，她想，她是恨那個男人。
可她一直沒有說出口的是，蘇遮謙這三個字，才是她疼到挫骨揚灰仍不捨得放手的執著。
天琊本就兵力雄厚，如今桑榆腹背受敵，清琴定能夠急轉局勢。只要轉敗為勝，他便會相安無事。
而她，只要他好。
白雲蒼狗，眨眼間一個月的時間便過去了。
戰事已經緩和，清琴大獲全勝，天琊在桑榆國破人亡後便悄無聲息地退出了這場戰爭，不爭寸土領地。
可蘇遮謙清楚，清琴與邪國天琊向來無交情，這樣顯而易見的相助，其中定有內情。
寒江邊上，蘆叢蒼蒼搖擺。
柳晚織單薄的身子風一吹好似就要倒，她看了一眼赴約而來的綺夢，輕聲道：“之前我想不明白，他那樣謹慎的心思怎麼能輕易相信你，後來我想通了，那是因為你們之前便認識。若我猜得沒錯，你是他早早便安插到桑榆的細作吧。”
綺夢並不反駁：“你找我來，就為了陳述這些事實？”
她笑得那樣無力，將天琊的一切悉數告訴了綺夢。
而她的目的，是要把這些功勞，全都歸到綺夢身上。
她知道，她與蘇遮謙早無關係，可她瞭解他的性子，這件事他定會追查到底，若是知道這一切與她有關，定會記掛在心上。她愛得孤單而驕傲，除了男女之情，她不接受他任何施捨，感激還是可憐，又或者內疚，她統統不需要。
況她一個將死之人，就算如今他願意給她愛情，她也要不起了。
綺夢站在原地，聽她說完這些，竟不知再說些什麼。她很清楚，只要她隨便編排一個理由，便是說天琊軍師與桑榆國主積怨已久，她又三番兩次煽風點火，天琊發兵與清琴並不牽扯人情，他也會將疑將信。
可是，綺夢有些說不下去，只因她一直知道，他對自己沒有感情，和她親近，與她成婚，全都是她去桑榆做細作前，他答應過她的要求。
而此次清琴與桑榆戰事的起因，是他與桑榆的國主，因商榷柳晚織所需解藥一事引起。
終於，她看著柳晚織，誠心道：“那我，便替遮謙謝謝你。”
柳晚織不再應聲，轉身離去。
綺夢看著她走遠的身影，低聲道了句抱歉。畢竟，如果他知道了真相，或許他心裡便再沒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剩下的日子裡，柳晚織的生活乏善可陳，無非是在院子裡曬曬太陽，翻閱幾本古書。偶爾，想起蘇遮謙。
日子就這樣不緊不慢地走著，那晚月圓之夜，離她生命的終點只餘兩天，就這樣離世了嗎，她想，好遺憾。她甚至沒有見他最後一面。
偷偷地看一眼就好。如果她當時沒這樣想，便不會有後來的撕心裂肺。
那夜月光皎潔，她早打聽好，躲在他必經的路口。
她是看到他了，可他的身旁有綺夢，甚至一瞬間周圍還閃現出無數黑衣刺客。
刺客招招致命，漸漸地，他有些寡不敵眾，她終於再也忍不住，甚至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麼，便沖到他跟前。
她因左眼失明而戴著斗笠，隔著一層紗布，她還是看見他身子明顯一僵。
可下一秒，他看她的表情就像看個陌生人，不見一絲波瀾，甚至連絲討厭都沒有。本來就是啊，兩人早無關係，她還想奢望什麼？
可她看著他飛奔去替綺夢解圍，那麼要強的她第一次流出了眼淚。
柳晚織還聽見，他在叫綺夢的名字。再這樣下去她遲早會連累了他，不遠方就是萬丈深淵，她想，綺夢大概也是願意跳的。
沒有片刻猶豫，她便已扯著綺夢跳了下去，耳畔依舊還傳來蘇遮謙的聲音。
白色的衣裳在半空中綻開，她緩緩合上眼。
那一刻，紅塵逆轉，時光倒退，腦海裡是他笑著說，因為野狼肉能快速癒合傷口，是他抱著她，深一腳淺一腳走在紅梅雪地裡。
西風自她眸中吹出一滴淚，同她一起墜入這茫茫天地。可這一次她聽錯了，他喚的是——
柳晚織。
清琴七年，國主遇刺脫險後，尋墜崖女子耗費百天時間，後不知所蹤。
清風朗月，一名白衣男子於崖底席地而坐，他抬頭向上望了幾眼，好似她還一直飛旋在半空中，遲遲沒有落下。
他多想告訴她，那日為了讓敵人不將注意力放在她身上，他只能選擇對她視而不見。
他笑得令人心酸，不是說想回桑榆看看？柳晚織，今日，可是你負約了。
空蕩蕩的峽谷只有他的回音，他閉上眼，再笑仿若傾盡天下溫柔：晚織，我在這裡，等你陪我歲月皓首。
有下人將茶杯遞到她面前，示意她端給蘇遮謙，她卻毫無反應。他有些不耐煩，往前踱了幾步，上下打量了她幾眼，才道：“是你？”
她喜上眉梢，揚臉看著他，柔聲道：“是我。”
而他卻依舊面無表情，語氣冷淡：“那倒好辦了，清琴不乏極愛聽書的王侯將相，正愁尋不到合適的賣藝人，今晚我便宴請群臣，你來說上幾場。”
柳晚織臉色忽沉，綺夢小聲求情：“國主，這以公主的身份，怎使得……”
“公主？你最好給我清醒些，這裡不是桑榆！”明明是訓斥綺夢，可他淩厲的眼神卻是直指柳晚織。
他未曾再看她一眼，便拂袖而去。
暮色四合，城內笙歌。蘇遮謙派來的人就站在房門外，等她出去。寒風吹打窗柩，她一直坐在梳妝案前，不曾離開片刻。
直到深夜，房門忽然轟的一聲被人踹開，蘇遮謙猛地一把將她拎了起來，眸子裡閃著逼人的寒光：“你敢抗旨？”他力道極大，直讓她踉蹌了幾步，但她聲調卻是從容：“我柳晚織從不看人臉色。”
“好一個不看人臉色，那你告訴本王，你何以應下替桑榆公主遠嫁清琴？”他忽而捏起她的下巴，頗有意味地看著她，“又有何目的？”
她猛然對上他的目光，一時之間竟不知該說些什麼，原來他知道她的身份是假的。
她冷笑：“你未免太敏感，誰捨得將自己女兒嫁到這蠻荒之地，死生不復相見？”
他鬆開她，在腰間拿出一把配刀，晃悠悠遞到她面前：“方才士兵彙報，你以死相逼，我倒不信你有這個膽。”柳晚織對著那配刀看了許久，蘇遮謙見她雙手緊緊攥著，神色不佳，笑了一聲便收回手。
電光石火之間，她猛地抽回他手中的配刀，對著自己的胸口便刺了下去。
那速度之快，竟讓蘇遮謙沒反應過來，她卻已倒在地上，碧色的衣裳洇出大片鮮紅。
這樣逞強的性子，他愣了片刻，終是遣人傳了太醫。
佩刀穿過左肋，幸而搶救及時，沒有危及性命。
柳晚織醒來時，卻發現床前服侍的丫鬟不是綺夢。
興許是準備早飯去了，她沒多想，卻不知在她昏睡的三日裡，她的貼身婢女與蘇遮謙走得極近。
午時太醫汪昊來把脈複診，叮囑她多多調養。
她躊躇不安地朝門外打量數次，自清醒過來還不曾見他一面，不禁皺眉，問眼前的汪昊：“他人呢？”
汪昊頓了一會兒才知她問的是國主，他暗想，真是坦率直白的女子：“明日是清琴的百獸宴，以往這時國主都在林中狩獵。”
外頭日光正盛，蘇遮謙身處深深幽林中，也不知怎的，莫名想起野狼肉能促進傷口癒合，於是雙腿一夾馬身，便朝那幽林深處奔去。
她本是打算等他回來，卻不想夜越來越深，他遲遲不回，等著等著竟睡了過去。
淩晨三刻，外頭喧嘩不止，熙熙攘攘的動靜吵醒了她，支了個下人一打聽才知是蘇遮謙回來了，卻聽說他胳膊直流鮮血，受了重傷。
她連外衫都沒披，起身便朝他的寢宮跑去。見到他時，他竟是衣衫破敗身上多處受傷，而看傷口像是被什麼兇猛野獸圍攻，帶著觸目驚心的齒痕。她帶著狐疑，瞥了一眼他身旁的綺夢：“你怎麼在這？！”
綺夢支支吾吾，不知說什麼好，她一直盯著綺夢，那灼灼的目光幾乎要將她看出個窟窿來，直到蘇遮謙咳了兩聲，她才收回注意力。
見太醫正給他包紮，她佯裝淡定：“猛獸齒間是帶毒的，包紮前需清洗後將毒血吸出，這樣馬虎仔細感染傷口。”他抬頭看她，嘴角竟不自覺輕輕上揚。
她繼而道：“等我片刻。”
早前她便得知清琴擅植玫瑰，果然才出門不久，便尋得一大片玫瑰田，正是開花的時節，一眼望去絢爛無比，趁著皎皎月光，似乎美好得不可方物。
玫瑰花汁最是消毒化腫，不留傷疤。思及此，她一頭鑽進玫瑰花叢，將那些花骨朵一一摘下，忽然一個腳下不穩便栽了下去，在地上翻了幾個滾，被紮得渾身是刺，胸口隱隱泛起疼痛。
再回房時，裡面只剩他一人。
她有刹那的怔愣，旋即走到他身邊，緩緩俯下身子，替他吸出毒血。那一瞬，他身體有明顯的觸動。
等她將搗好的汁液為他悉心塗好時，他才發現她胸口的舊傷已浸紅了衣裳。
他鬼使神差般地開口：“方才你問綺夢如何在這，是我打算留她過夜。”
自她嫁給他，他便對她視而不見漠不關心，甚至隨便踐踏她的尊嚴，如今更是坦蕩蕩地通知她，他看上她的侍女了。
“你何必告訴我這些，你若喜歡便收了她，左右我是個沒話語權的空殼。”她冷笑。
他站起身，往前走了幾步：“那日你對著自己一刀刺了下去，今日又這般救我，是想換取我的信任？”
“你一直懷疑我是桑榆派來的細作，何不殺了我一了百了。”他卻是哈哈笑了，學著她那日的口吻，調侃道：“我蘇遮謙從不濫殺無辜。”
她被他做戲的樣子逗笑，走了幾步到他面前，囑咐他好好休息便要離去。他突然叫住了她：“你怎麼不問問我，是如何傷的？”
她轉身一笑：“為何？”
從那日起，兩人的關係似乎發生了些微妙的變化。
譬如他會抽出空來與她一起吃晚飯，並欣然接受她夾到碗中的菜，批閱公文時會傳她來研磨，也會在雨中給她撐一把傘。甚至有一次，兩個人傻傻地，在沒有星辰的晚上，一起躺在草地上看星星。雖然從未有夫妻之實，但最起碼表面上，他把她當成了清琴的後妃。
眨眼便已入冬。
這幾日柳晚織身子不舒坦，汪昊也瞧不出什麼問題，只能開幾副補藥。她瞧著窗外的飄雪，心思也跟著飄遠，連蘇遮謙走到身旁都沒有發現。
“可好些了？”
她似囈語：“這時候桑榆也該下雪了，我還記得林中有片只在冬天開花的梨樹，紛紛而落時與漫天雪花融為一體，置身其中，恍如仙境。”她稍作停頓，“真想回去看看啊。”
這大半年來，她知道各國戰事連天，清琴與桑榆也只是保持表面相安無事，實則暗潮洶湧，想換取一份平靜著實不易。
他卻握住她的手，柔聲道：“會有機會的。”
她有些乏了，可看著他就守在自己床前，竟不忍閉上雙眼。可其實她知道，她是怕自己一閉上雙眼，就再也睜不開。
一個恍惚，她發現自己竟離開了床面。
他將她橫腰抱起，爽聲笑道：“梨花是沒有，紅梅倒多得是。”
她甚至能感受到自己心臟怦怦的跳動，細細算來，這是兩人第一次有這樣親近的肢體接觸。
她抬起頭來深深地看他，卻是萬語難及。
走至門外，綺夢有些不情願地遞上一件羊毛大氅。雪勢忽然變大，他抱著她，一步一步走進梅園。
梅花飄香，一朵朵紅心卷在半空中，與漫天白雪交合飄落，大氅上便沾滿了花瓣，她看著他的眼睛，猶如春夜海棠，倚風自笑。
她抵在他懷裡，絮絮說了許多話。說到了她內心隱藏最深的父親、母親，以及她身上解不了的毒。不知過了多久，直到她氣息微弱，沉沉睡去。
他伸出手，替她輕拂掉落在眉間的梅花。
梅花不知相思意，相思已落梅花雨。
那是她窮其一生，所能想到的最美的景致。
柳晚織昏昏睡了半月，對這段時間發生的事一概不知。這半個月，她一直在做一個夢，一個真實發生的噩夢。
夢裡是她父親因與地位低下的母親一夜風流而感到羞恥，將五歲的她丟棄民間，由著自己的骨肉做個說書人，甚至將她母親打入了冷宮。
而後來，父親主動找到她，卻是讓她替他的寶貝公主遠嫁，還要背負竊取清琴軍事情報的任務，甚至他還信不過她，逼著她服下了毒藥。
這解藥一月一服，只有他有解藥。
那個男人大概也得知她對蘇遮謙動了情，她不願出賣他。是故，他上個月未給她解藥，讓她身體抱恙了近一個月，以小懲大誡，若超過三次不按時服藥，便真的無力回天。
睜開雙眼時，她便看見蘇遮謙正守在她床前。
他沒有瞞柳晚織，將清琴與桑榆已經交戰的消息告訴了她。
這是她意料之中的事，桑榆已經贏得時間休養生息，清琴因與其他國家的戰事又大大消耗了兵力，還有她在清琴裡應外合，她那位父親早晚會挑起事端。
她撐起身子，仔細看了他幾眼，想來是戰事沉重，他看起來沒休息好，眉眼間盡是疲憊。
當晚，她親自做了些補品端到他的書房，結果才踏進去，便看見綺夢貼心地替他披了一件大衣，而他沒有絲毫拒絕的意思。
她原以為，那日雪夜是兩人定情。
而倘若做不到一心一意，便不是真心。
翌日正午，蘇遮謙來找了柳晚織，然而這時的他全然不見了平日的溫和，和第一次一樣，房門是被他踹開的。他看著她的眼睛，質問：“你將綺夢送回桑榆是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作為我的陪嫁丫鬟卻對你心懷不軌，我能留她一命已是恩賜。”她放下胭脂盒，冷聲道。
他忽然惡狠狠地攥起她的手腕，怒道：“你最好祈禱我能把她追回來！”
不等她回話，他便摔門而出，派了一隊人馬去追。
當真是衝冠一怒為紅顏。
平常也不見得他有多喜歡綺夢，如今她卻是真見識到了什麼才是真愛。可他怎麼會知道，綺夢是她父親安插在她身邊的眼線，她送綺夢走，全是為他好。
約莫過了一刻鐘，他又闖進她的房間，二話沒說，一把將她扯在地上。
看這樣子，是沒追回了，她想，卻突然看見地上多出一隻中箭的信鴿。她猛地抬起頭，卻看見他手拿信條，語調微顫：“這是什麼？”
“若不是我存心試探，倒真要相信了你！”他將那信條攥得劈啪作響，“不妨告訴你，這情報也是我透漏的假資訊。”
她腦子轟的一聲炸開，原來他從一開始就不相信她。甚至，他之前接近她也是為了利用她，借她之手來傳遞他製造的假資訊掌握桑榆的情況。
可她不明白，既然他早知事實，為何到現在才揭發她？是他想要選擇相信她，而她已無利用價值，又或是送走綺夢終於惹怒了他？
柳晚織已分辨不出，她只知道，他對她做的一切全是算計，這一件一件，不摻雜一絲真心。而那場記憶深處的梅花雨，原不過是和風梅香中一場水波月色的夢。
她瞥了他一眼，半分要為自己解釋的心都沒了，只冷聲道：“我們各取所需，誰也不欠誰的。”
在聽到這句話之後，他雙手有微微的顫抖。原來她是真的，不曾對他動情。他冷笑一聲：“收起你那副被情所傷的模樣，令人看了作嘔！”
他邁出房門不久，便有士兵進來將她押入地牢。
途中，她看見他還站在城牆邊上負手而立，獨自看著天邊斜陽，修長的身影竟顯得有些落寞。
地牢中潮濕陰暗，一方窗戶高得觸不可及，卻只能通過它散進一點微光。
獄卒幾乎是將飯菜扔到地上給她，若不是有蘇遮謙的許可誰敢這樣對她，她苦笑一聲，她已徹底淪為了階下囚。
她每日都靠著冰冷的牆壁睡去，今日卻被獄卒一腳踢醒，原是有人來探望她。
綺夢沿著這間牢籠走了一圈，最後將目光定在她身上：“你被關在這有些時日了，怕是不知道外界的情況。”她在柳晚織身前蹲下，一字一頓，“你母親，被賜了白綾。”
語畢，綺夢沒看她的反應，直接在袖中拿出個瓷瓶給她：“這是她在國主那裡，為你求來的最後三顆解藥，哪怕是只能延長你三個月的壽命。”
“可她是白費這心思了，遮謙豈能容你活到三月之後。你放心，看在主僕一場的份上，等後日我與他成婚之後，自會求他給你留個全屍。”
這世間，終是沒什麼再值得她留戀的了。他的父親不再信任她，毀了所有的籌碼，而蘇遮謙更是對她不屑一顧，哪怕她已為他，失去了生命中最珍視的一切。
偏偏有人讓她活了過來。
見人醒了，汪昊退了下去，整個空蕩蕩的牢房，就只剩下她和蘇遮謙兩個人。
“我知道你身上的毒，想想你為保全自己的性命，出賣些情報也算情有可原，鑒於沒造成什麼損失，你走吧。”
柳晚織晃晃蕩蕩地站起身，全身沒有一點兒力氣，虛脫道：“那我也好心給你提個醒，綺夢並不可靠。如此，便謝你放我走。”
他不再看她一眼，快步地離開了地牢，好像再多待一秒都是種噩夢。
而她倚著牆壁，身子慢慢坐了下去，看來他是看了那些信條，知道她傳的情報是偽造的，與他的並不同，才做了這番舉動。
她接近他本就是帶著目的，如今雖不算圓滿完成，卻也總算解脫了，至於曾為他跳動過的心，她想，便像看一場笑話般翻過吧，她知道自己已時日不多，應該找個地方好好度過餘生。
她在清琴停留了三日，離開那日，她似乎聽見響徹天際的禮炮聲，像是有人在舉行婚禮。
那一刻她才悲哀地發現，天下之大，竟再無她的容身之處，清琴留不下，桑榆回不去。
呆滯片刻後，她終是跨馬離開。那時的她並不知情，在與桑榆的戰事中，清琴早已吃了敗仗，戰火已燒到了他腳下，他連自己能死能活都不清楚。
事實上，若想尋個地方，終歸還是有去處的。
回想起初遇蘇遮謙那日，她下臺不久便有人找到她，那人聲稱是天琊國的軍師赤練。
倒是位神人，一眼便看出她中了月失魂的毒，必須一月一服解藥。月失魂的不同之處在於，這種毒藥少之又少，世間解藥只有二十三顆，服用之人活不過兩年，且一月會丟失一縷魂絲，到臨死之時，記憶全無。
而服下這種毒藥的人，可以助赤練練功。
柳晚織知道自己將會做出怎樣的犧牲，更清楚自己要的是什麼，她去了天琊。
第一日，她拿出自己一隻眼睛為赤練做了藥引。
第二日，她進入陰森寒室經歷了穿骨之痛，出來時已是滿頭冷汗，虛脫地倒在地上，而項間的傷口竟可一眼望穿。
穿骨之痛如遭天譴，半個月下來，這樣的傷口在她身上並排了十二個。
赤練曾經問她，她究竟是有多恨自己的父親，才這般忍受折磨，只為讓天琊發兵攻打桑榆。
恨嗎，她想，她是恨那個男人。
可她一直沒有說出口的是，蘇遮謙這三個字，才是她疼到挫骨揚灰仍不捨得放手的執著。
天琊本就兵力雄厚，如今桑榆腹背受敵，清琴定能夠急轉局勢。只要轉敗為勝，他便會相安無事。
而她，只要他好。
白雲蒼狗，眨眼間一個月的時間便過去了。
戰事已經緩和，清琴大獲全勝，天琊在桑榆國破人亡後便悄無聲息地退出了這場戰爭，不爭寸土領地。
可蘇遮謙清楚，清琴與邪國天琊向來無交情，這樣顯而易見的相助，其中定有內情。
寒江邊上，蘆叢蒼蒼搖擺。
柳晚織單薄的身子風一吹好似就要倒，她看了一眼赴約而來的綺夢，輕聲道：“之前我想不明白，他那樣謹慎的心思怎麼能輕易相信你，後來我想通了，那是因為你們之前便認識。若我猜得沒錯，你是他早早便安插到桑榆的細作吧。”
綺夢並不反駁：“你找我來，就為了陳述這些事實？”
她笑得那樣無力，將天琊的一切悉數告訴了綺夢。
而她的目的，是要把這些功勞，全都歸到綺夢身上。
她知道，她與蘇遮謙早無關係，可她瞭解他的性子，這件事他定會追查到底，若是知道這一切與她有關，定會記掛在心上。她愛得孤單而驕傲，除了男女之情，她不接受他任何施捨，感激還是可憐，又或者內疚，她統統不需要。
況她一個將死之人，就算如今他願意給她愛情，她也要不起了。
綺夢站在原地，聽她說完這些，竟不知再說些什麼。她很清楚，只要她隨便編排一個理由，便是說天琊軍師與桑榆國主積怨已久，她又三番兩次煽風點火，天琊發兵與清琴並不牽扯人情，他也會將疑將信。
可是，綺夢有些說不下去，只因她一直知道，他對自己沒有感情，和她親近，與她成婚，全都是她去桑榆做細作前，他答應過她的要求。
而此次清琴與桑榆戰事的起因，是他與桑榆的國主，因商榷柳晚織所需解藥一事引起。
終於，她看著柳晚織，誠心道：“那我，便替遮謙謝謝你。”
柳晚織不再應聲，轉身離去。
綺夢看著她走遠的身影，低聲道了句抱歉。畢竟，如果他知道了真相，或許他心裡便再沒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剩下的日子裡，柳晚織的生活乏善可陳，無非是在院子裡曬曬太陽，翻閱幾本古書。偶爾，想起蘇遮謙。
日子就這樣不緊不慢地走著，那晚月圓之夜，離她生命的終點只餘兩天，就這樣離世了嗎，她想，好遺憾。她甚至沒有見他最後一面。
偷偷地看一眼就好。如果她當時沒這樣想，便不會有後來的撕心裂肺。
那夜月光皎潔，她早打聽好，躲在他必經的路口。
她是看到他了，可他的身旁有綺夢，甚至一瞬間周圍還閃現出無數黑衣刺客。
刺客招招致命，漸漸地，他有些寡不敵眾，她終於再也忍不住，甚至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麼，便沖到他跟前。
她因左眼失明而戴著斗笠，隔著一層紗布，她還是看見他身子明顯一僵。
可下一秒，他看她的表情就像看個陌生人，不見一絲波瀾，甚至連絲討厭都沒有。本來就是啊，兩人早無關係，她還想奢望什麼？
可她看著他飛奔去替綺夢解圍，那麼要強的她第一次流出了眼淚。
柳晚織還聽見，他在叫綺夢的名字。再這樣下去她遲早會連累了他，不遠方就是萬丈深淵，她想，綺夢大概也是願意跳的。
沒有片刻猶豫，她便已扯著綺夢跳了下去，耳畔依舊還傳來蘇遮謙的聲音。
白色的衣裳在半空中綻開，她緩緩合上眼。
那一刻，紅塵逆轉，時光倒退，腦海裡是他笑著說，因為野狼肉能快速癒合傷口，是他抱著她，深一腳淺一腳走在紅梅雪地裡。
西風自她眸中吹出一滴淚，同她一起墜入這茫茫天地。可這一次她聽錯了，他喚的是——
柳晚織。
清琴七年，國主遇刺脫險後，尋墜崖女子耗費百天時間，後不知所蹤。
清風朗月，一名白衣男子於崖底席地而坐，他抬頭向上望了幾眼，好似她還一直飛旋在半空中，遲遲沒有落下。
他多想告訴她，那日為了讓敵人不將注意力放在她身上，他只能選擇對她視而不見。
他笑得令人心酸，不是說想回桑榆看看？柳晚織，今日，可是你負約了。
空蕩蕩的峽谷只有他的回音，他閉上眼，再笑仿若傾盡天下溫柔：晚織，我在這裡，等你陪我歲月皓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