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記事的?我小時候記住的第一件實物是:一碗蛋花。
我不記得媽媽的模樣, 甚至不知道她姓什名誰, 直到讀書時才從鄰居口中得知她姓高。 媽媽離開人世時我還不到十個月, 無法記住她的容顏。 我是在姑媽家養大的。 不記得自己是在一個什麼樣的日子, 經過一條什麼樣的小路被抱到姑媽家的, 不記得是怎樣滾過一條又一條泥坎, 泥糊糊地趴在田壟上看大人們春播夏種秋收冬藏的, 不記得是怎樣屁顛屁顛地跟在表兄弟們後面, 爬山過坳摘刺泡和茶泡解饞的。 在迷糊裡在混沌裡,
但姑媽把我送回的那天, 我卻記住了。 記住了那條路、那餐飯、那碗熱騰騰的蛋花。
那是個陽春三月, 油菜花正在盛開, 溫暖的陽光清亮清亮的。 我趴在姑媽的背上, 出了門, 經過一座牛欄、一口水塘, 轉過坳, 趟過一條小溪, 逆流而上數百步, 就見一所老祠堂。 所謂老祠堂, 也不過四五間舊房, 住著三戶人家。 姑媽徑直走進偏房把我放下, 對我說:到家了。 可我看不清--到處黑咕隆咚的。 過了好久, 我才知道新家是裡外兩間的黑房子。 外間是泥黑的牆、青黑的瓦、烏黑的灶台碗櫃、髒黑的飯桌板凳, 里間還是黑乎乎的, 擠著兩張床鋪、一個衣櫃、一個抽屜和四個黑腦袋--我的姐姐哥哥們。
我被這黑的場景嚇怕了,
不知什麼時候, 我醒了。 姑媽正在洗刷黝黑的鍋盆, 點燃灶間的柴火。 那紅紅的火苗倏忽著舌頭, 讓我覺得溫暖而有趣, 於是慢慢安靜下來, 看著姑媽從雞窩裡掏了個白花花的雞蛋, 在白瓷碗沿小心翼翼地磕破, 加了蔥薑末, 用竹筷攪拌著, 竹筷和白瓷碗碰撞發出的輕快而富有節奏的聲音, 勝似山間泉水叮咚, 賽過以後聽到過的任何音樂。 在漫天熱氣裡, 她高高舉起白瓷碗, 清的蛋白、紅的蛋黃, 溜進了那沸騰的鍋裡, 變成了黃澄澄、翠滴滴的蛋花!
那一瞬間, 我覺得姑媽很神奇, 很有本事, 能在瞬間將一顆白花花的雞蛋變成一碗黃澄澄的蛋花, 實在比魔術師還厲害。
於是, 那一刻, 我懂得了什麼是貧窮和饑餓。
於是, 那一刻, 那碗蛋花永久地留在了我的記憶深處。
(衡陽市信訪局 劉良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