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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如香第一天到鄉政府報到上班時， 剛過完十九歲生日。
那時正值五月下旬， 小滿剛過， 白玉蘭的清香還在空氣中若隱若現地彌漫著，
那天的如香， 紮著兩根粗壯的馬尾辮子， 額頭上的劉海用一個紅色的蝴蝶結髮卡箍著， 眉目清秀， 雙頰白皙而瘦削。 剛一進鄉政府大門， 負責看管院子的勤雜工老宋就注意到了她。 老宋閑著沒事， 正想盤問一下這個學生模樣的姑娘到鄉政府來有何貴幹。 如香卻搶先朝他微微鞠了一躬， 微笑著說了聲“您好”。 那聲主動而略顯拘謹的招呼， 讓平日在鄉政府裡總覺著自己低人一等的老宋很受用， 頓時有了種南風送來清涼般的舒爽感，
如香給人印象最為深刻的， 還是她那一身淡藍色的連衣裙。
剛上班那會兒， 領導見她才畢業， 沒什麼工作經驗， 就讓她先從熟悉公文做起。 那陣子如香每天的任務就是按照發文編號， 整理那些堆積如山、許久沒人打理的文書檔案。 檔案室在鄉政府頂樓， 是間常年門窗緊閉密的小房子， 由於平常很少有人進來， 連台吊扇都沒裝。
夏天說來就來， 天氣越來越熱了， 屋裡跟個悶罐似的， 如香整理一會兒檔案， 就得下樓去， 擰開樓梯口的水龍頭沖一會兒涼。 她把棉布手絹打濕， 擦把臉， 洗洗手， 然後掬起那身淡藍色的碎花連衣裙， 就著涼鞋沖一沖腳。
樓梯口是單位同事上下樓的必經之路， 很快大家就對如香有了比較深的印象。
2
人長得漂亮， 愛慕者自然不少。 尤其是在當時縣裡單身男性青年幹部規模空前的情況下， 很快不僅本鄉鎮男女老少、高矮胖瘦的同事都認識了她， 就連縣裡其他單位、鄉鎮也開始流傳起了她的芳名。 但話說回來， 那時候除了本單位的同事外， 真正有機會和她近距離接觸的人其實很少。
上班時間， 如香認認真真地在辦公室做著檔收發、內務整理的事情， 該請示領導的請示領導， 有不懂的虛心求教同事， 但她很少談及工作以外的個人私事， 更從來不參與背後說人是非的場合。 下班了， 她先端個搪瓷飯盒去食堂打飯，
酒香不怕巷子深， 人美豈愁深閨藏。 那幾年， 雖然大多數人是接觸不到如香的， 但偶爾在酒桌或是牌局上， 還是會有那麼幾個男青年， 喜歡編上那麼幾個跟如香有關的段子， 葷的素的都有， 說誰誰牽到了如香的手， 誰誰為了追如香， 把現在的物件都甩了。 對於這些段子的存在， 如香是渾然不知的， 在場的自然也沒人當真， 但這足以顯見如香在大家心中的位置。
曾經大膽追求過如香， 或者自認為差點追到了她的人雖為數不多，
甲青年是和如香一個辦公室的同事， 因為占著“近水樓臺”的優勢， 平常對如香噓寒問暖， 照顧有加， 是難得能夠跟她“走得很近”的人。 但此人性格軟弱， 優柔寡斷， 接觸時間一長， 他不僅沒有把如香發展成為戀人， 還被如香收編成了情同姐妹的“男閨蜜”。
乙青年和如香住同一個村子， 那時也才剛剛到縣委組織部上班， 此人身材矮胖， 形象一般， 家庭出身也和如香一樣， 屬於根正苗紅的貧下中農階級。 但乙青年心懷遠大的革命理想， 也很善於做思想政治工作。 他追求如香的方式主要靠書信， 鴻雁傳情， 在字裡行間總會不遺餘力地表達對國家發展形勢和個人前途命運的無比自信， 然後順帶誇一誇如香的美麗善良，並和她共勉要不斷追求進步。如香必須承認，曾經在某一段時間內，確實對這位乙青年產生過好感。但後來乙青年和當時縣財政局局長的女兒好上了，如香也認識了老鄭，他們這段只停留在紙上的交往也就無疾而終了。
來頭最大，也最不靠譜的是那位丙青年。人家當年可是縣委副書記的兒子，年紀輕輕就當上了團縣委書記，而且聽說在省裡也有當頭頭腦腦的親戚。起初，這位丙書記是打著考察交流的名義，開著公家的吉普車來鄉政府找如香的。見這情形，深明就裡的鄉長立即出馬，當起了他和如香的介紹人，還多次有意無意地點撥如香，這位丙同志是個前途一片光明的優秀青年，你多跟他接觸接觸，想在各方面不進步都難！如香聽完，總是連連點頭，表示對鄉長的話深信不疑。但實際上，她對這位丙青年沒什麼好感，因為看到他，總是莫名讓如香想起了《水滸傳》裡逼死林娘子的高衙內。
除了擔任辦公室秘書，如香還掛著鄉團委書記的頭銜。當年全鄉總共才六十多個團員，一年到頭也組織不了幾場活動。但自從如香來了以後，團縣委似乎對鄉里的團建工作特別關心，丙青年經常帶著一幫年輕人來鄉里搞聯誼活動。
一次聯歡晚會上，丙青年作為壓軸嘉賓，正在表演費翔的《冬天裡的一把火》，跳著跳著，動作做大了，從兜裡甩出了一件藍色的衣物，還剛好甩在了在一旁熱情捧場的鄉長身上。
鄉長拿在手裡一看，頓時眼睛都瞪圓了，那東西竟是一件女人穿的文胸！這一幕立即引起了在場所有觀眾的喧嘩和嬉笑。丙青年在臺上手足無措，窘迫難當，此後就再沒來鄉政府找過如香了。
這個小小的插曲並沒有給丙青年後來的飛黃騰達造成影響，卻在較長一段時間裡，影響了如香對男青年這一普羅群體的印象，以致後來老鄭在第一次遇見如香時，還莫名其妙地挨了個耳光。
3
老鄭是縣礦務局的工人，家在外地。這天是星期六，他像往常一樣，推著單位那輛破舊的永久牌自行車，去市場採購米麵和蔬菜。老鄭當時是負責維修機械的技術工人，這些後勤的事情本來不歸他管。但食堂負責採買的韓爺年紀大了，有風濕性關節炎，做起事情來很吃力。老鄭看到韓爺的難處，他覺得自己一個大小夥子，閑著也是閑著，就主動提出每個週末代替他去市場搞採購。
剛巧那天，如香也在逛市場。那時，本地的枇杷上市了，又大又黃，如香正在喜滋滋地水果攤前挑著枇杷，老鄭推著自行車從她身後經過。為了拖貨物，自行車後座上掛了一個竹編的車筐。這車筐和自行車一樣，都是陪了韓爺多年，老驥伏櫪、力不從心的“老夥計”。老鄭沒注意，車筐上一根突出來的篾片掛在了如香的裙子上，不但把她的裙子扯起了，還“嗞”地一聲撕出了個洞。
突然被人這麼一下子扯起了裙子，一回頭看還是個男的，如香馬上就想起了丙青年的猥瑣形象，順手就給了老鄭一個耳光。
在挨了耳光的一刹那，老鄭也是臉上火辣，怒火中燒，差點就要“以彼之道，還施彼身”了。但他馬上意識到是自己的車筐先對人女孩子“動手動腳”的，本能的羞恥感使他壓住了火氣，他紅著臉把如香的裙子解了下來。這回，輪到如香手足無措了，畢竟在眾目睽睽之下扇人耳光，實在是太沒教養了。兩人就這樣尷尬了許久，老鄭才提出來，這條裙子多少錢，我賠給你。如香說，誰要你賠！她枇杷也不買了，用手袋遮住裙子上的破洞，慌慌張張離開了市場。
那條被老鄭扯壞了的裙子，如香保存了很多年，倆口子結婚後，也一直收在衣櫃裡。偶爾翻出來看看，如香總是不免要揶揄老鄭一番。她說老鄭這人虛偽得很，明明當時就沒錢賠她的裙子，還要裝出一副財大氣粗的樣子，幸好當時沒有讓他賠。老鄭一聽，總會嘿嘿嘿地笑起來。
老鄭當時的確沒錢賠如香裙子。那時他剛參加工作，工資低不說，老家還有五個正在上學的弟妹要他供著。每個月給父母匯完錢，身上基本上就只剩下一個月的飯票錢了。所以後來，在倆人又不期而遇地見過幾次面，並墜入愛河時，如香他們全家都是堅決反對的。
家族長輩中唯一的國家幹部，在縣城初中當副校長的大舅問如香，那小夥子有什麼好的，值得你這麼喜歡？
如香想說，他老實，憨厚，個子高大啊！
大舅說，這算什麼優點，你自己也是農村出來的，好不容易有了份穩定的工作，吃上了商品糧，有那麼多幹部家庭的子弟不選，選一個家裡窮得叮噹響的工人，這不是腦殼有問題嗎？
如香聽不進，索性大舅家也不去了。
一到週末，她就主動去找老鄭，給他買燈芯絨褲子，買波鞋，帶他去溜冰、看電影，請他喝汽水、吃薄荷糕。每次約會，都是花如香的錢。
身為一名人民教師，連自己外甥女的思想工作都做不通，大舅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挫敗感。
大週末的，他把如香叫到家裡，準備畢其功於一役，集中火力來擊潰如香的思想防線。但他才剛開火，就馬上感受到了這場戰役的艱辛，因為他發現如香的思想防線不僅堅不可破，而且沒說到幾句，如香就“迂腐、勢力，沒眼光”地將他頂撞了一通。
大舅惱羞成怒，拿出了平時做學生工作的那一套，把如香關在她表姐的房間裡，讓她好好反省清楚。
如香覺得自己沒什麼好反省的。
大舅家住在二樓，以前小時候來大舅家住，她和表姐貪玩，就經常趁大人不注意，從窗臺跳到一樓住戶家的擋雨板上，然後順著水管滑下去，到外面去玩耍。
這一次，她給大舅留了個字條，故技重施，直接去找老鄭了。
她把老鄭拉到公園的湖邊，說要去坐小遊船玩。
老鄭不答應，說這破玩意兒收費太貴了，捨不得坐。
如香說，知道你沒錢，我請你坐！
老鄭又說，我從小在山區長大，不會游泳，怕水。
如香說，要死也是我跟你死一塊兒，怕什麼！
老鄭憋紅了臉，忸怩了好一會兒才上了船。
上船後，倆人都不說話，徑直將船劃到了湖心才停下來。
好一陣沉默後，如香才開口說，都到這裡了，你沒什麼要跟我說的？
老鄭支支吾吾的。
如香突然站起來，說，你再不說，我可就跳下去了啊！
老鄭見這情形，一時情急，趕緊站了起來，撲上身子一把抱住如香。結果在這時，小船一下子失去了重心，倆人真的隨船翻進了水裡。
老鄭真的不會水，但好在那天公園裡遊人多，他們很快就被救上了岸。
他們也因此出了個不大不小的名，很快縣城就傳遍了，說公園裡有對小男女戀愛遭家人反對，殉情未遂。
因為這出意外，也算因禍得福，立刻改變了大舅的立場。
大舅心想，如香這個死妹子，真是個不要命的主！幸虧沒鬧出人命來，也沒人知道我就是她大舅。否則，在這個聽風就是雨的縣城，我這個人民教師還怎麼抬得起頭啊！
於是，大舅由頑固的保守派變成了積極的革新者，利用自己在家族內部說一不二的話語權，一番遊說，痛陳利害，終於讓全家接受了如香和老鄭的感情，也讓縣裡那些對如香心存幻想，磨拳擦肘的青年才俊們徹底傷透了心。
4
一轉眼，如香和老鄭結婚二十多年了。
二十多年後，如香還在原來的鄉政府上班，一直沒調動過，只不過職務由原來的辦公室秘書變為了民政辦主任。民政辦主任不是官，也是個再普通不過的辦事人員。原來跟如香一塊兒入職的那批年輕人，現在都有在當書記、縣長的了，如香卻還是“原地踏步”，連個副科級待遇都沒弄到。
但這絲毫沒有影響到如香每天和老鄭去小遊園散步的心情。一到夏天，如香還是喜歡穿著淡藍色的裙子，每晚七點半一到，和老鄭牽著手，風雨無阻地出門散步了。望著她在老鄭身邊小鳥依人的背影，單位那幾個剛來的小胖妹總有一種莫名的羡慕與怨念。
如香和老鄭有一個女兒，叫鄭慧，丫頭個子高高的，像父親，面容卻很清秀，走在街上，大夥都說是跟如香一個模子刻出來的。鄭慧大學畢業後，在市里的財政局上班，她是憑自己的本事考進去的，如香和老鄭沒有為她的工作找一點關係，他們都為女兒感到驕傲。
礦務局倒閉後，老鄭就下崗了，在鄭慧參加工作前，一家人的生計都靠如香每月那點乾巴巴的工資來維持。
好在他們全家都是精打細算、細水長流過日子的人。日復一日，一點一滴地節省下來，不僅早在縣城買了套大房子，而且鄭慧工作後，母女倆又合力用公積金貸款，在市區買了套房子。
但這些年，如香和老鄭卻一直住在鄉政府那間六十平米不到的宿舍房裡，他們把縣城的房子借給了身患殘疾的侄子住，市區的房子則是留給女兒結婚用的。
有人笑如香兩口子傻，女兒各方面條件都那麼優秀，將來肯定能嫁給有錢的人，省吃儉用地給她買套婚房，犯得上嗎？
如香卻說，萬一我妹子看上的是窮人家的孩子呢？我給她買房子，就是希望她不管嫁給誰，都是因為愛情。
鄭慧在市里上班，只有週末才回來住。鄉政府的宿舍是七十年代蓋，房子老舊不說，夜裡還時不時有老鼠在天花板上跑來跑去。但如香和老鄭卻住得很習慣，鄭慧回來也不挑剔，她是在這個屋子裡長大的。
如香唯一對鄭慧感到有些不滿意的地方，是這丫頭雖然高高大大的，但心理素質卻不行，心思單純得跟個小學生似的。
剛參加工作那會兒，每個週末一回家，鄭慧總要靠在如香懷裡哭上好一陣子。問她為什麼哭，無非是她感覺科室內的環境好詭異、好壓抑，A同事好像總是對她不冷不熱的，B領導這兩天對她莫名地很關心，她覺得看不透，C同事把工作失誤的責任都推卸到了她身上。
對於鄭慧的這點性格缺陷，如香多少是有點自責的，她覺得主要是因為自己從小給女兒營造的家庭環境太過單純，導致她沒有經歷過什麼紛爭，所以扛不住事。
有時候，她也會順帶把老鄭也一塊兒埋怨了：都怪老鄭那不溫不火的死性子，我一跟他急，他立馬就蔫了，這麼多年，嘴都沒拌過幾句。現在好了，弄得丫頭一點委屈都受不了！
鄭慧要長大，要堅強，就必須經過歷練。但通過一件什麼事，能讓她得到歷練呢？如香犯了難。
5
一個冬天的早晨，鄭慧還在睡夢裡，父親老鄭突然給她打來了電話。電話裡，老鄭雖刻意保持著鎮定，但聲音還是禁不住在顫抖。他對女兒說，孩子，你媽媽不太好，正在送去醫院的路上！
鄭慧頓時就慌了，她匆匆忙忙穿起衣服，出門打車往醫院趕去。
四十五歲一過，如香就患上了失眠的毛病，每天清晨不到四點鐘，她就會習慣性地醒來，伴著老鄭打雷似的鼾聲，眼巴巴望著天花板，然後等著老鄭醒來，兩口子一塊兒去市場買菜。
但那天她才剛醒一會兒，就被鄉黨委書記一個緊急的電話叫起來了。
如香也納悶，大清早的書記就打電話過來，會有什麼急事呢？
書記說，人命攸關的大事，你快點過來吧！
原來，市里規劃建設的一條新公路經過他們鄉里，要對沿線部分農戶的房屋進行拆遷。這條公路是省裡的重點專案，工程進度有嚴格的要求。但鄉里就有那麼幾個釘子戶，自家的房子破破爛爛的，還嫌補償費用少，死活不肯在拆遷協議書上簽字。
眼看著市里、縣裡就要因為工作不力而啟動追責了，鄉里的領導都著急了。連續開了好幾夜調度會，工作也做了不知多少回，終於拆得只剩下最後兩家硬骨頭了。
領導們一合計，覺得軟的已經不起作用了，得來點硬的。
書記大腿一拍，說，幹他娘的！乾脆強拆算了。
為了掩人耳目，強拆是在淩晨三點左右進行的。趁大部分村民都還在熟睡，一大隊人馬神不知鬼不覺地開到兩戶要強拆的農戶家裡。先把人架出來，控制住了，然後將房子裡主要的傢俱器物搬出來，就可以開動挖掘機拆除房子了。
本來按照書記的打算，大傢伙只要手腳麻溜點，頂多三個小時，也就是六點鐘前，一定能夠把房子拆下來。大冬天的早晨，六點鐘天還沒大亮呢！
至於補償的事，拆都拆了，留著白天再慢慢談吧！
但就在大家把房屋都清空了，正準備開動挖掘機拆房子時，其中一戶人家的老婆趁工作人員不注意，偷偷摸了一瓶敵敵畏，還爬上了屋頂，揚言要跟自家的房子共存亡。
書記只好叫大家停下來，重新跟人家談判補償費用的事。但屋頂上的人顯然已經不信任在場的任何人了。她高喊著，如香主任呢？把她叫來，我只跟她談！
其實書記之前就有考慮，如香作為鄉里的民政辦主任，要把她啊那你在拆遷隊裡。雖然如香總是時不時地罵書記是昏官、庸官，但對於她做群眾工作的能力，書記向來是認可的。
一年到頭，民政辦最主要的工作，是給生活困難的群眾辦理低保。低保是真金白銀的事，所有事情和錢扯上關係，自然是千頭萬緒、錯綜複雜的。每年，全鄉各村要評出幾百個低保戶，這其中有多少弄虛作假、優親厚友的，都逃不出如香的眼睛，她會去詳細進行核查，然後將不符合條件的人一一篩除。做這個工作這麼些年了，如香走遍了全鄉的各個村組，對困難群眾的家庭情況都有了大概的瞭解。
由於如香辦事公道，願意替有困難的群眾講話，慢慢地，她得到了全鄉大部分老百姓的認可與歡迎。每次一下村，要留她吃飯、請她喝酒的，攢了一籃子雞蛋、抓了只老母雞要送給她的，都不在少數。但不到萬不得已，如香寧願自己帶兩個饅頭就鹹菜，也很少在村民家裡吃飯，更從來沒拿過村民家裡的一針一線。就這一點，說她是高風亮節，自然也不會錯。但如香心裡真實的想法是，吃人家餐飯，拿人家點東西，再小的事情，也是一個話柄，萬一被人抓住了，她自己就沒有憑著良心說話的底氣了。
但如香卻拒絕了書記要把她安排在拆遷隊裡的要求。她直言不諱地說，你們做的這些事，合法合規嗎？是對老百姓負責任地態度嗎？如果不是，我就不能服從你的安排！沒辦法，書記拗不過她，只好將如香的名字從拆遷隊名單裡劃除了。
對於如香的火爆性子，不只是鄉里的書記習以為常了，有時市縣民政局、政府辦的領導也得忍耐三分。這主要是因為辦低保的事，如香雖然能控制鄉里、村裡的幹部弄虛作假，但一旦有縣裡、市里的某些領導打招呼，批條子，她就左右不了了，書記會要求她無論如何，必須要給人辦，要講政治！這種時候，如香就只能堅決服從了。但她還是會忍不住罵兩句，她罵書記、鄉長是奴才，罵縣裡的領導是貪官。罵著罵著，如香後來還罵出了名氣。有人從心裡敬佩她的耿直，也有人感歎，這麼漂亮的一個人，能力也不差，為什麼就是升不上去呢？就因為不講政治，沒腦子嘛！
6
這會兒，一聽書記在電話裡說有人喝敵敵畏，要跳樓，如香就坐不住了。她把老鄭拍醒，一邊急急忙忙地穿衣服，一邊吩咐老鄭買菜時別忘了買條豬蹄，今天就鹵起，等鄭慧回家吃。老鄭迷迷糊糊地問，什麼事啊，這麼著急叫你出去。如香說，來不及了，回來再跟你說吧！就騎著鄭慧送給她當生日禮物的那輛小電動出門了。
如香是在離集鎮不遠的那個岔路口出事的。那天霧大，一輛拖活魚的貨車沒注意，一個哈欠的工夫，就將她連人帶車撞進了路旁的溝裡。出事時，肇事司機還下車看了一下，見如香躺在路邊的溝裡昏迷不醒，身上還被撞得嚴重變形的電動車壓著，頓時就慌了。人都撞成這樣了，不死也得是殘廢了。見四周沒人，那司機就趕緊開車跑了。
如香後來是被一對騎著三輪車去縣城賣菜的老倆口救下的。老太婆看到路邊翻倒了一輛電動車，覺得不對勁，趕緊讓老頭子停車。倆人上前查看，一個女人正躺在底下呢！再仔細一瞧，呀！這不是鄉政府的如香妹子嘛！就趕緊打電話報了警。
鄭慧趕到醫院時，如香還在急救室裡搶救。後來又在重症監護室裡躺了二十多天才醒過來，只是她的兩條腿，永遠失去了知覺。
照顧母親的那段日子裡，鄭慧不知哭了多少回。但眼淚哭幹之後，她也一夜間變得堅強了——不管怎樣，只要還有媽媽可以叫，就是要感謝上蒼的！她在心裡默念著。
如香出院後，雖然雙腳已經不能走路，但她很快又回到鄉里上班了。往後的日子，人們還是經常能在小遊園裡看到如香的身影。她仍穿著淡藍色的裙子，只不過是再也不能身輕如燕地散步了。她坐在輪椅上，輪椅多數時候是老鄭推著的，在週末時，還能看到他們的女兒鄭慧在推。如香見到從前熟識的人，還是會主動微笑著打招呼，問人家吃了嗎？最近身體怎麼樣？孩子讀書不淘氣吧？
等如香過去了好久，大家還在回味著。回味她的漂亮，回味她待人的種種好，回味她臉上從來沒變過的笑容。
大家都覺得，好像在如香經過的時候，花兒都比平常要香一些。
微信公眾號【維之齋】
(全文完)
本文作者“蘇維”，現居長沙，目前已發表了17篇原創文字，至今活躍在豆瓣社區。下載豆瓣App搜索用戶“蘇維”關注Ta。
然後順帶誇一誇如香的美麗善良，並和她共勉要不斷追求進步。如香必須承認，曾經在某一段時間內，確實對這位乙青年產生過好感。但後來乙青年和當時縣財政局局長的女兒好上了，如香也認識了老鄭，他們這段只停留在紙上的交往也就無疾而終了。來頭最大，也最不靠譜的是那位丙青年。人家當年可是縣委副書記的兒子，年紀輕輕就當上了團縣委書記，而且聽說在省裡也有當頭頭腦腦的親戚。起初，這位丙書記是打著考察交流的名義，開著公家的吉普車來鄉政府找如香的。見這情形，深明就裡的鄉長立即出馬，當起了他和如香的介紹人，還多次有意無意地點撥如香，這位丙同志是個前途一片光明的優秀青年，你多跟他接觸接觸，想在各方面不進步都難！如香聽完，總是連連點頭，表示對鄉長的話深信不疑。但實際上，她對這位丙青年沒什麼好感，因為看到他，總是莫名讓如香想起了《水滸傳》裡逼死林娘子的高衙內。
除了擔任辦公室秘書，如香還掛著鄉團委書記的頭銜。當年全鄉總共才六十多個團員，一年到頭也組織不了幾場活動。但自從如香來了以後，團縣委似乎對鄉里的團建工作特別關心，丙青年經常帶著一幫年輕人來鄉里搞聯誼活動。
一次聯歡晚會上，丙青年作為壓軸嘉賓，正在表演費翔的《冬天裡的一把火》，跳著跳著，動作做大了，從兜裡甩出了一件藍色的衣物，還剛好甩在了在一旁熱情捧場的鄉長身上。
鄉長拿在手裡一看，頓時眼睛都瞪圓了，那東西竟是一件女人穿的文胸！這一幕立即引起了在場所有觀眾的喧嘩和嬉笑。丙青年在臺上手足無措，窘迫難當，此後就再沒來鄉政府找過如香了。
這個小小的插曲並沒有給丙青年後來的飛黃騰達造成影響，卻在較長一段時間裡，影響了如香對男青年這一普羅群體的印象，以致後來老鄭在第一次遇見如香時，還莫名其妙地挨了個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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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鄭是縣礦務局的工人，家在外地。這天是星期六，他像往常一樣，推著單位那輛破舊的永久牌自行車，去市場採購米麵和蔬菜。老鄭當時是負責維修機械的技術工人，這些後勤的事情本來不歸他管。但食堂負責採買的韓爺年紀大了，有風濕性關節炎，做起事情來很吃力。老鄭看到韓爺的難處，他覺得自己一個大小夥子，閑著也是閑著，就主動提出每個週末代替他去市場搞採購。
剛巧那天，如香也在逛市場。那時，本地的枇杷上市了，又大又黃，如香正在喜滋滋地水果攤前挑著枇杷，老鄭推著自行車從她身後經過。為了拖貨物，自行車後座上掛了一個竹編的車筐。這車筐和自行車一樣，都是陪了韓爺多年，老驥伏櫪、力不從心的“老夥計”。老鄭沒注意，車筐上一根突出來的篾片掛在了如香的裙子上，不但把她的裙子扯起了，還“嗞”地一聲撕出了個洞。
突然被人這麼一下子扯起了裙子，一回頭看還是個男的，如香馬上就想起了丙青年的猥瑣形象，順手就給了老鄭一個耳光。
在挨了耳光的一刹那，老鄭也是臉上火辣，怒火中燒，差點就要“以彼之道，還施彼身”了。但他馬上意識到是自己的車筐先對人女孩子“動手動腳”的，本能的羞恥感使他壓住了火氣，他紅著臉把如香的裙子解了下來。這回，輪到如香手足無措了，畢竟在眾目睽睽之下扇人耳光，實在是太沒教養了。兩人就這樣尷尬了許久，老鄭才提出來，這條裙子多少錢，我賠給你。如香說，誰要你賠！她枇杷也不買了，用手袋遮住裙子上的破洞，慌慌張張離開了市場。
那條被老鄭扯壞了的裙子，如香保存了很多年，倆口子結婚後，也一直收在衣櫃裡。偶爾翻出來看看，如香總是不免要揶揄老鄭一番。她說老鄭這人虛偽得很，明明當時就沒錢賠她的裙子，還要裝出一副財大氣粗的樣子，幸好當時沒有讓他賠。老鄭一聽，總會嘿嘿嘿地笑起來。
老鄭當時的確沒錢賠如香裙子。那時他剛參加工作，工資低不說，老家還有五個正在上學的弟妹要他供著。每個月給父母匯完錢，身上基本上就只剩下一個月的飯票錢了。所以後來，在倆人又不期而遇地見過幾次面，並墜入愛河時，如香他們全家都是堅決反對的。
家族長輩中唯一的國家幹部，在縣城初中當副校長的大舅問如香，那小夥子有什麼好的，值得你這麼喜歡？
如香想說，他老實，憨厚，個子高大啊！
大舅說，這算什麼優點，你自己也是農村出來的，好不容易有了份穩定的工作，吃上了商品糧，有那麼多幹部家庭的子弟不選，選一個家裡窮得叮噹響的工人，這不是腦殼有問題嗎？
如香聽不進，索性大舅家也不去了。
一到週末，她就主動去找老鄭，給他買燈芯絨褲子，買波鞋，帶他去溜冰、看電影，請他喝汽水、吃薄荷糕。每次約會，都是花如香的錢。
身為一名人民教師，連自己外甥女的思想工作都做不通，大舅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挫敗感。
大週末的，他把如香叫到家裡，準備畢其功於一役，集中火力來擊潰如香的思想防線。但他才剛開火，就馬上感受到了這場戰役的艱辛，因為他發現如香的思想防線不僅堅不可破，而且沒說到幾句，如香就“迂腐、勢力，沒眼光”地將他頂撞了一通。
大舅惱羞成怒，拿出了平時做學生工作的那一套，把如香關在她表姐的房間裡，讓她好好反省清楚。
如香覺得自己沒什麼好反省的。
大舅家住在二樓，以前小時候來大舅家住，她和表姐貪玩，就經常趁大人不注意，從窗臺跳到一樓住戶家的擋雨板上，然後順著水管滑下去，到外面去玩耍。
這一次，她給大舅留了個字條，故技重施，直接去找老鄭了。
她把老鄭拉到公園的湖邊，說要去坐小遊船玩。
老鄭不答應，說這破玩意兒收費太貴了，捨不得坐。
如香說，知道你沒錢，我請你坐！
老鄭又說，我從小在山區長大，不會游泳，怕水。
如香說，要死也是我跟你死一塊兒，怕什麼！
老鄭憋紅了臉，忸怩了好一會兒才上了船。
上船後，倆人都不說話，徑直將船劃到了湖心才停下來。
好一陣沉默後，如香才開口說，都到這裡了，你沒什麼要跟我說的？
老鄭支支吾吾的。
如香突然站起來，說，你再不說，我可就跳下去了啊！
老鄭見這情形，一時情急，趕緊站了起來，撲上身子一把抱住如香。結果在這時，小船一下子失去了重心，倆人真的隨船翻進了水裡。
老鄭真的不會水，但好在那天公園裡遊人多，他們很快就被救上了岸。
他們也因此出了個不大不小的名，很快縣城就傳遍了，說公園裡有對小男女戀愛遭家人反對，殉情未遂。
因為這出意外，也算因禍得福，立刻改變了大舅的立場。
大舅心想，如香這個死妹子，真是個不要命的主！幸虧沒鬧出人命來，也沒人知道我就是她大舅。否則，在這個聽風就是雨的縣城，我這個人民教師還怎麼抬得起頭啊！
於是，大舅由頑固的保守派變成了積極的革新者，利用自己在家族內部說一不二的話語權，一番遊說，痛陳利害，終於讓全家接受了如香和老鄭的感情，也讓縣裡那些對如香心存幻想，磨拳擦肘的青年才俊們徹底傷透了心。
4
一轉眼，如香和老鄭結婚二十多年了。
二十多年後，如香還在原來的鄉政府上班，一直沒調動過，只不過職務由原來的辦公室秘書變為了民政辦主任。民政辦主任不是官，也是個再普通不過的辦事人員。原來跟如香一塊兒入職的那批年輕人，現在都有在當書記、縣長的了，如香卻還是“原地踏步”，連個副科級待遇都沒弄到。
但這絲毫沒有影響到如香每天和老鄭去小遊園散步的心情。一到夏天，如香還是喜歡穿著淡藍色的裙子，每晚七點半一到，和老鄭牽著手，風雨無阻地出門散步了。望著她在老鄭身邊小鳥依人的背影，單位那幾個剛來的小胖妹總有一種莫名的羡慕與怨念。
如香和老鄭有一個女兒，叫鄭慧，丫頭個子高高的，像父親，面容卻很清秀，走在街上，大夥都說是跟如香一個模子刻出來的。鄭慧大學畢業後，在市里的財政局上班，她是憑自己的本事考進去的，如香和老鄭沒有為她的工作找一點關係，他們都為女兒感到驕傲。
礦務局倒閉後，老鄭就下崗了，在鄭慧參加工作前，一家人的生計都靠如香每月那點乾巴巴的工資來維持。
好在他們全家都是精打細算、細水長流過日子的人。日復一日，一點一滴地節省下來，不僅早在縣城買了套大房子，而且鄭慧工作後，母女倆又合力用公積金貸款，在市區買了套房子。
但這些年，如香和老鄭卻一直住在鄉政府那間六十平米不到的宿舍房裡，他們把縣城的房子借給了身患殘疾的侄子住，市區的房子則是留給女兒結婚用的。
有人笑如香兩口子傻，女兒各方面條件都那麼優秀，將來肯定能嫁給有錢的人，省吃儉用地給她買套婚房，犯得上嗎？
如香卻說，萬一我妹子看上的是窮人家的孩子呢？我給她買房子，就是希望她不管嫁給誰，都是因為愛情。
鄭慧在市里上班，只有週末才回來住。鄉政府的宿舍是七十年代蓋，房子老舊不說，夜裡還時不時有老鼠在天花板上跑來跑去。但如香和老鄭卻住得很習慣，鄭慧回來也不挑剔，她是在這個屋子裡長大的。
如香唯一對鄭慧感到有些不滿意的地方，是這丫頭雖然高高大大的，但心理素質卻不行，心思單純得跟個小學生似的。
剛參加工作那會兒，每個週末一回家，鄭慧總要靠在如香懷裡哭上好一陣子。問她為什麼哭，無非是她感覺科室內的環境好詭異、好壓抑，A同事好像總是對她不冷不熱的，B領導這兩天對她莫名地很關心，她覺得看不透，C同事把工作失誤的責任都推卸到了她身上。
對於鄭慧的這點性格缺陷，如香多少是有點自責的，她覺得主要是因為自己從小給女兒營造的家庭環境太過單純，導致她沒有經歷過什麼紛爭，所以扛不住事。
有時候，她也會順帶把老鄭也一塊兒埋怨了：都怪老鄭那不溫不火的死性子，我一跟他急，他立馬就蔫了，這麼多年，嘴都沒拌過幾句。現在好了，弄得丫頭一點委屈都受不了！
鄭慧要長大，要堅強，就必須經過歷練。但通過一件什麼事，能讓她得到歷練呢？如香犯了難。
5
一個冬天的早晨，鄭慧還在睡夢裡，父親老鄭突然給她打來了電話。電話裡，老鄭雖刻意保持著鎮定，但聲音還是禁不住在顫抖。他對女兒說，孩子，你媽媽不太好，正在送去醫院的路上！
鄭慧頓時就慌了，她匆匆忙忙穿起衣服，出門打車往醫院趕去。
四十五歲一過，如香就患上了失眠的毛病，每天清晨不到四點鐘，她就會習慣性地醒來，伴著老鄭打雷似的鼾聲，眼巴巴望著天花板，然後等著老鄭醒來，兩口子一塊兒去市場買菜。
但那天她才剛醒一會兒，就被鄉黨委書記一個緊急的電話叫起來了。
如香也納悶，大清早的書記就打電話過來，會有什麼急事呢？
書記說，人命攸關的大事，你快點過來吧！
原來，市里規劃建設的一條新公路經過他們鄉里，要對沿線部分農戶的房屋進行拆遷。這條公路是省裡的重點專案，工程進度有嚴格的要求。但鄉里就有那麼幾個釘子戶，自家的房子破破爛爛的，還嫌補償費用少，死活不肯在拆遷協議書上簽字。
眼看著市里、縣裡就要因為工作不力而啟動追責了，鄉里的領導都著急了。連續開了好幾夜調度會，工作也做了不知多少回，終於拆得只剩下最後兩家硬骨頭了。
領導們一合計，覺得軟的已經不起作用了，得來點硬的。
書記大腿一拍，說，幹他娘的！乾脆強拆算了。
為了掩人耳目，強拆是在淩晨三點左右進行的。趁大部分村民都還在熟睡，一大隊人馬神不知鬼不覺地開到兩戶要強拆的農戶家裡。先把人架出來，控制住了，然後將房子裡主要的傢俱器物搬出來，就可以開動挖掘機拆除房子了。
本來按照書記的打算，大傢伙只要手腳麻溜點，頂多三個小時，也就是六點鐘前，一定能夠把房子拆下來。大冬天的早晨，六點鐘天還沒大亮呢！
至於補償的事，拆都拆了，留著白天再慢慢談吧！
但就在大家把房屋都清空了，正準備開動挖掘機拆房子時，其中一戶人家的老婆趁工作人員不注意，偷偷摸了一瓶敵敵畏，還爬上了屋頂，揚言要跟自家的房子共存亡。
書記只好叫大家停下來，重新跟人家談判補償費用的事。但屋頂上的人顯然已經不信任在場的任何人了。她高喊著，如香主任呢？把她叫來，我只跟她談！
其實書記之前就有考慮，如香作為鄉里的民政辦主任，要把她啊那你在拆遷隊裡。雖然如香總是時不時地罵書記是昏官、庸官，但對於她做群眾工作的能力，書記向來是認可的。
一年到頭，民政辦最主要的工作，是給生活困難的群眾辦理低保。低保是真金白銀的事，所有事情和錢扯上關係，自然是千頭萬緒、錯綜複雜的。每年，全鄉各村要評出幾百個低保戶，這其中有多少弄虛作假、優親厚友的，都逃不出如香的眼睛，她會去詳細進行核查，然後將不符合條件的人一一篩除。做這個工作這麼些年了，如香走遍了全鄉的各個村組，對困難群眾的家庭情況都有了大概的瞭解。
由於如香辦事公道，願意替有困難的群眾講話，慢慢地，她得到了全鄉大部分老百姓的認可與歡迎。每次一下村，要留她吃飯、請她喝酒的，攢了一籃子雞蛋、抓了只老母雞要送給她的，都不在少數。但不到萬不得已，如香寧願自己帶兩個饅頭就鹹菜，也很少在村民家裡吃飯，更從來沒拿過村民家裡的一針一線。就這一點，說她是高風亮節，自然也不會錯。但如香心裡真實的想法是，吃人家餐飯，拿人家點東西，再小的事情，也是一個話柄，萬一被人抓住了，她自己就沒有憑著良心說話的底氣了。
但如香卻拒絕了書記要把她安排在拆遷隊裡的要求。她直言不諱地說，你們做的這些事，合法合規嗎？是對老百姓負責任地態度嗎？如果不是，我就不能服從你的安排！沒辦法，書記拗不過她，只好將如香的名字從拆遷隊名單裡劃除了。
對於如香的火爆性子，不只是鄉里的書記習以為常了，有時市縣民政局、政府辦的領導也得忍耐三分。這主要是因為辦低保的事，如香雖然能控制鄉里、村裡的幹部弄虛作假，但一旦有縣裡、市里的某些領導打招呼，批條子，她就左右不了了，書記會要求她無論如何，必須要給人辦，要講政治！這種時候，如香就只能堅決服從了。但她還是會忍不住罵兩句，她罵書記、鄉長是奴才，罵縣裡的領導是貪官。罵著罵著，如香後來還罵出了名氣。有人從心裡敬佩她的耿直，也有人感歎，這麼漂亮的一個人，能力也不差，為什麼就是升不上去呢？就因為不講政治，沒腦子嘛！
6
這會兒，一聽書記在電話裡說有人喝敵敵畏，要跳樓，如香就坐不住了。她把老鄭拍醒，一邊急急忙忙地穿衣服，一邊吩咐老鄭買菜時別忘了買條豬蹄，今天就鹵起，等鄭慧回家吃。老鄭迷迷糊糊地問，什麼事啊，這麼著急叫你出去。如香說，來不及了，回來再跟你說吧！就騎著鄭慧送給她當生日禮物的那輛小電動出門了。
如香是在離集鎮不遠的那個岔路口出事的。那天霧大，一輛拖活魚的貨車沒注意，一個哈欠的工夫，就將她連人帶車撞進了路旁的溝裡。出事時，肇事司機還下車看了一下，見如香躺在路邊的溝裡昏迷不醒，身上還被撞得嚴重變形的電動車壓著，頓時就慌了。人都撞成這樣了，不死也得是殘廢了。見四周沒人，那司機就趕緊開車跑了。
如香後來是被一對騎著三輪車去縣城賣菜的老倆口救下的。老太婆看到路邊翻倒了一輛電動車，覺得不對勁，趕緊讓老頭子停車。倆人上前查看，一個女人正躺在底下呢！再仔細一瞧，呀！這不是鄉政府的如香妹子嘛！就趕緊打電話報了警。
鄭慧趕到醫院時，如香還在急救室裡搶救。後來又在重症監護室裡躺了二十多天才醒過來，只是她的兩條腿，永遠失去了知覺。
照顧母親的那段日子裡，鄭慧不知哭了多少回。但眼淚哭幹之後，她也一夜間變得堅強了——不管怎樣，只要還有媽媽可以叫，就是要感謝上蒼的！她在心裡默念著。
如香出院後，雖然雙腳已經不能走路，但她很快又回到鄉里上班了。往後的日子，人們還是經常能在小遊園裡看到如香的身影。她仍穿著淡藍色的裙子，只不過是再也不能身輕如燕地散步了。她坐在輪椅上，輪椅多數時候是老鄭推著的，在週末時，還能看到他們的女兒鄭慧在推。如香見到從前熟識的人，還是會主動微笑著打招呼，問人家吃了嗎？最近身體怎麼樣？孩子讀書不淘氣吧？
等如香過去了好久，大家還在回味著。回味她的漂亮，回味她待人的種種好，回味她臉上從來沒變過的笑容。
大家都覺得，好像在如香經過的時候，花兒都比平常要香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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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完)
本文作者“蘇維”，現居長沙，目前已發表了17篇原創文字，至今活躍在豆瓣社區。下載豆瓣App搜索用戶“蘇維”關注T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