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讀點故事app作者：熊先生 | 禁止轉載
太陽從平面升到了霧氣中， 它就像主婦平底鍋裡的煎蛋， 打了個哈欠， 金色的光芒就從蛋黃中流出來了。
街道的盡頭走過一個行動遲緩的身影， 薄薄的霧氣讓他的面容看起來有些模糊， 但是那頂灰白色的草帽幾乎成為一個標誌了， 人們一看見他就會喊， “唐老帽。 ”
即使在街道上看見草帽， 他們都會情不自禁把眼前這個人和“唐老帽”聯繫起來。
如果是年輕的， 他們就會猜測這是不是他的兒子或者侄子；如果是個老年人， 他們就會想， 這是不是他的兄弟之類的。
柳村裡的每個人對於猜測“唐老帽”的來歷樂此不疲， 這幾乎成為每家每戶的保留節目。 如果家裡來個親戚， 那就更熱鬧了， 他們總要用“你說唐老帽是哪裡人？”起個頭， 似乎只有這句話才能消除整年未見的隔閡。
沒有人知道唐老帽來自哪裡， 他突然有一天帶著滿身寒意出現在柳村， 然後就在磨坊長久地住了下來。
唐老帽做得一手好豆腐， 這也是村裡人願意讓他住下的原因。
柳村的磨盤已經很多年沒有活動筋骨了， 這裡的老老少少也很久沒有吃過那麼好的豆腐了。
跟在唐老帽身後的是一條老黃狗， 它就像主人一樣， 腳步遲緩而蒼老。 它不久前打架盲了一隻眼睛， 所以走起路有點搖搖晃晃的。
唐老帽走了一半的路，
人們身上還有著昨晚殘留的疲倦， 但是他們願意和唐老帽打個招呼。
唐老帽通常就是點點頭， 然後加快自己遛彎的腳步， 因為馬上就要有人去買豆腐了。
但是這次他想到狗的眼睛， 就慢悠悠地走了， 他甚至蹲下摸了摸大黃狗的頭說：“老夥計， 你也慢著點， 誰也趕不上咱爺倆。 ”
太陽已經突破最後一點霧氣的桎梏， 一下子躥到了半空中。
狗吠、雞叫、喊孩子起床的大嗓門、咳嗽聲， 不知道都從哪裡冒出來了， 把整個村子包裹起來。
“唐老帽， 今天豆腐給俺留兩塊。 ”
女人用指甲摳著衣服的拉鍊， 她不習慣穿兒子買來的新衣服。
唐老帽也不問什麼， 只消片刻， 就有人聚過去。 這時候女人就來了興致， 她眼裡都是喜悅，
“俺小子今天帶對象回家， 那眼、那鼻子， 可俊了。 ”
“好事啊好事。 ”
大家七嘴八舌地說著， 唐老帽被不斷過來的人群隔得越來越遠， 仿佛他漸漸消失了。 但是他只是站在那裡， 盤算著把最嫩的豆腐留給她家。
唐老帽不屬於這個村子， 卻沒人離得開他。
等他回到豆腐坊， 已經有幾個人拿著盆過來換豆腐， 有喝豆漿的會取一個小暖壺過來。
他們三三兩兩地聊天， 但是看到唐老帽的時候， 他們就停止說話了。
等老黃狗蜷在他腳邊， 他就咧開嘴說：“要多少？”
等每個人都盛到幾塊豆腐， 也快到晌午了。
唐老帽把留下的那幾塊嫩豆腐用布蒙起來， 點了一卷旱煙。
他抽幾口就把煙捲遞到大黃狗鼻子下麵，
他得意這樣的把戲， 非等大黃狗搖搖尾巴， 他才發出咕嚕含糊的笑聲。 那笑聲就好像是從他身體裡抽出來的一樣， 滄桑且開懷。
大多時間他都是沉默的， 他就像這個村子背後的大山， 默默給這個村子撐足了面子。
他的豆腐是十裡八村最香最好吃的， 憑哪家都比不上。
唐老帽從來不關豆腐坊的門， 除非有人來打聽做豆腐的秘方， 他才會閉門不見。
晌午的時候， 預約豆腐那家的當家的來了。
他不多說話， 只是把換豆腐的豆子遞過去。
在唐老帽往盆裡裝豆腐的時候， 漢子眼神盯著他的帽子看， 似乎那裡存了天大的秘密。
這是因為唐老帽從不摘帽子。
曾經有調皮的小孩扒著窗櫺往裡看，
不過這也解釋了， 為何他的草帽後簷總是乾癟的。
“到時候來吃喜酒。 ”
漢子篤定得好似人家姑娘今天來， 今天就成了他家的兒媳婦。
唐老帽點了點頭， 把東西收拾乾淨。
他倒了一碗豆漿往裡面摻了點碎饅頭遞給大黃狗。 他老了， 胃口不大好， 最愛看大黃狗吃飯， 吃得香。
有人叩響了他的門， 手裡提著幾斤桃酥點心。
唐老帽正躺在床上， 他一皺眉， 滿臉的皺紋就緊繃了起來。
他閉著眼睛猜想， 這又是個求秘方的人。
“我這兒沒有秘方。 ”
“唐大爺。 ”來人叫了他一聲， 把東西放在磨盤上。
來人是這裡的村長， 只有他才會規規矩矩叫他一聲“大爺”。
村長偶爾會送點東西過來填補他這個簡陋的豆腐坊。
唐老帽才睜開眼，對於自己的判斷錯誤有些懊惱，他難得為了其他的事情露出笑容。
“你帶點豆漿回去喝。”
唐老帽直起了腰，像一個滿腹經綸的教書先生。
“進來，進來。”
村長沒有接這個話茬，他背後露出了一個小孩，探頭探腦地往裡看。
看歲數約莫也就八九歲，他不怯生，只是不太瞭解這個新環境。
“他媽帶他來投奔親戚，他媽半道死了，就剩這麼個娃娃。我在路邊的土坷垃裡面撿著他了，我家那口子不讓養。”做不了家裡的主，這讓他的男子氣概都連帶受到損傷似的，所以話說到最後，他也沒了精氣神。
唐老帽這才把眼全睜開，他仔細打量著這個男孩，眼神濕漉漉像一頭初生的牛犢。
他不說話，只是拍了拍老黃狗。
老黃狗發出幾聲舒服的嗚咽，唐老帽知道這個老夥計認同了男孩。
他點點頭，說：“放我這兒吧。”
村長這才長舒了一口氣，他撫了撫孩子的腦袋瓜說：“你聽爺爺的話。”
男孩乖巧地點點頭，他喜歡這裡，喜歡大黃狗，也喜歡老頭的草帽。
“別站著了，得給你搭個床。”
老黃狗從床上跳了下來，跟在主人腳邊，它的口水把唐老帽的褲管都打濕了。
唐老帽去搬角落裡的木板，上面積得厚灰把一人一狗都嗆了一個大噴嚏。
小孩咯咯笑了起來，歡快都要浮上屋頂了。
這裡很久沒有這麼清脆的笑聲了，所以唐老帽也跟著笑了，連老黃狗都難得地汪汪叫了兩聲。
小孩也往上湊，他們用了很長的時間才把木板搬到院子裡。
不管什麼東西放在陽光下，就會變得重新擁有了活力。
只有唐老帽就像經受了一次批鬥，他變得有些力不從心，於是他靠在破敗的牆壁上大喘了幾口氣。
小孩去打了一盆水，把木板上的黴垢都擦乾淨。唐老帽滿意地笑了，他不再倚靠牆壁，似乎想去檢驗木板的結實程度。
小孩上前，想幫他把沾著泥土的衣服撲打乾淨。
“你叫什麼名字？”
“俺娘叫我林茂。”
“樹木叢生，百草豐茂。”唐老帽嘟囔了一句，才用平常的聲音說，“好名字啊，好名字。”
林茂受到獎賞似的，更加起勁地把灰塵拍離唐老帽的衣服。
木板上的水痕已經幹了，漆面在大地上閃閃發亮。
唐老帽坐在木板上，又點燃了一根煙，老黃狗還蹲在他身邊，“來這裡坐。”
他被煙草嗆到了，小聲地咳嗽起來。
木板的漆面因為久放的緣故，鼓起了一個個小包。
林茂用手仔細把每個小包摳碎，這樣一來，酒紅色的漆面變得斑駁起來，就像一個人的痛苦被剝開，露出了帶著毛刺的靈魂。
此刻，豆腐坊的院子陷進了靜謐中，唐老帽在抽煙，林茂在摳木板，老黃狗在刺眼的陽光下閉著眼睛睡著了。
許久，唐老帽才把煙蒂扔在泥地上，然後他開口說話，“林茂，你想學做豆腐嗎？”
“想學，俺娘說過，學個手藝活兒餓不死。”
唐老帽突然有點想笑，他想到爹逼著自己學做豆腐的時候也說過一模一樣的話。
“好，那爺爺教你。”
雖然他們在說話，但是這個院子依舊是安靜的，凝固得像一幅畫。
“豆腐餓不死人啊。”這句話像歎息也像定論，院子一下就醒了。
老黃狗伸出舌頭舔了舔主人的手背。
林茂住進唐老帽家裡這件事情，依舊引起了村裡人的討論。他們猜測了半天，最終認為林茂是唐老帽的孫子。
話像模像樣地傳開了，都說唐老帽每天早上去村外面是去看這個孩子的，大概是爹媽死了，唐老帽就接孫子過來了。
在一些流言裡，唐老帽是個軟弱又倔強的公公，被兒媳婦趕出來了。
在另外一些流言裡，唐老帽是個蠻橫無理的人，他兒媳婦生活得很悲慘，央求丈夫把他攆出來了。
總之不管什麼流言，在陽光下一曬，仿佛就成了鐵板釘釘的事實了。
當遠方的親戚再次造訪的時候，又會用“唐老帽從哪來的啊？”起個話頭，最後那些婦女才神秘兮兮地把她們臆測的話添油加醋地說一遍，仿佛她們掌握了唐老帽最深的秘密。
唐老帽並沒有對這些流言反駁，他依舊每天早上會去村外走一遭，不過他會帶上林茂。
林茂的腿腳正年輕，所以他往往會把唐老帽和老黃狗拋一截路，再跑回來，跟在一人一狗的身後走一段。
林茂對這個遊戲樂此不疲，因為每次爺爺看到他活蹦亂跳的都會笑。
在那些人臆測出唐老帽的來歷後，關於唐老帽草帽下的秘密就愈發勾得人心發癢。
那天，林茂正在提一桶水，院子外面有人招呼他出去玩。
對於這個村子，林茂像一隻蠢蠢欲動的小鳥，但他知道，他頸子上綁著一根線，這根線的盡頭在唐老帽手上。
他放下了水桶，有點遲疑地望了屋子一眼，唐老帽像得到感應似的，他說：“去玩吧。”
“哎，好。”
林茂重新快活起來，他跌了一跤，水桶和泥土發出沉悶的響聲。
“小心些。”
唐老帽忍不住笑了，林茂這個莽撞的個性倒是可愛。
和其他男生相比，林茂顯得很整潔。
他穿了一條黑色的長褲和一件改小的布褂，褂子是唐老帽縫的，所以上面的針腳很稀疏，看起來很不結實。
林茂並不在意這些，他此刻全部的重心都在和夥伴玩上。
但是他們只是草草耍了幾個遊戲，小夥伴們就攛掇著林茂去摘下唐老帽的草帽。
“我不幹！”
“你敢不幹？我們以後就不和你玩了。”
林茂還是搖搖頭，“不玩就不玩吧。”
林茂的態度激怒那群小孩子，其中個子比較大的男孩一把攥住了林茂的衣領，“打他！”
聽到這句話，林茂一下子變得有些慌張，“別，別。”
“那你去摘帽子！”
那個男孩洋洋得意地笑了，仿佛已經內定了這場勝利。
但是林茂的倔強讓他顏面掃地，旁邊的人一擁而上，林茂想要喊些什麼，但是他又咬緊了牙關。
等林茂從泥土中爬起來，他已經渾身髒兮兮的了，布褂上撕開的口子，像一張哈哈大笑的嘴巴。
林茂有些沮喪，他努力把這個嘴巴捏在一起，但是這個布褂依舊是一副嘲笑他的表情。
他站在院子裡，用之前打來的那桶水洗乾淨身體，但是洗不乾淨他的悲傷。
他光著身子在洗那件布褂，唐老帽從屋子裡出來，他一眼就看到了林茂頭髮上沾著的泥土。
“咋這麼早回來了？”
“沒事。”
林茂搖搖頭，他努力沖爺爺笑笑，“你中午想吃啥？”
“和人打仗了？”
林茂不說話，只是低下頭，因為被排擠而來的淚落進洗衣盆的污水中。
“爺爺，衣服壞掉了。”
他把衣服舉起來，水順著胳膊流到他的胸膛。
聽到林茂明顯帶著哭腔的聲音，老黃狗的耳朵也支棱了起來。
“沒事。”
唐老帽摸了摸他的頭髮說：“君子學以聚之，問以辯之，寬以居之，仁以行之。”
林茂眼裡含著的淚水化成了一團茫然，他不懂得爺爺總說的這些文縐縐的話。
唐老帽沒有再說話，他的目光移到村子的山上，眼神有些波動，旋即在思索些什麼。
老黃狗用舌頭舔了舔林茂的手掌，林茂笑了，他捋了捋老黃狗脖頸後面的毛。
老黃狗從嗓子裡冒出了幾聲咕嚕，唐老帽看著他們，表情柔和。
第二天一早，買豆腐的人發現豆腐坊上掛了一個牌子。
“豆腐一塊，五角錢。”
林茂站在唐老帽旁邊，他不明白為什麼每個人看到那個牌子都在不高興些什麼，他們都開始竊竊私語，不滿的話也像車軲轆似的越滾越多。
但是唐老帽的表情依舊還是平常，他只是拿著鏟子，耐心等待著第一個人。
第一個人走過來，他把裝豆子的塑膠袋紮在皮帶上，手指頭都快戳到唐老帽的腦門上了，他憤憤不平地說：“以前都拿豆子換，你憑啥開始收錢！”
身後村民的贊同更是給了他鼓勵似的，他的惡相讓林茂想起了昨天為首的孩子。
整個豆腐坊都彌漫著豆子的香味，這種香氣和質問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林茂吸了吸鼻子，他有些害怕地拽住了唐老帽的衣角。
唐老帽就像一尊雕塑，他不為所動。
當豆子不能交換豆腐的時候，那些所謂的善良就冒出了青色的獠牙。
唐老帽像是在和惡鬼做鬥爭，腥臭的口水黏住了他的眼睛，臭氣讓他的鼻子變成了掛飾。
但是他依舊一步都不肯退讓。
那個人憤怒了，他掀翻了唐老帽的豆腐。
地上白花花的一攤，豆子的香味更加濃厚了，就像一個秘密的洩露招來了更多人把這股味道吸進肺裡。
“你幹嗎！”
林茂蹲在地上看著那些摔碎的豆腐，他忍不住要哭了出來。即使有他打下手，爺爺做完豆腐都要呼呼喘上一陣。
唐老帽從鋪子裡繞了出來，他的聲音就像風吹過穀殼，嘩啦啦地蔓延開來。
“你不想買，拿豆腐撒什麼氣？”
“沒有這個道理，我們好心收留你，你怎麼能收錢呢？”
有人帶頭，七嘴八舌的話就自然而然地湧了出來。
“對啊，都是用豆子換。”
“我們一年才掙多少錢？”
“做人可不能喪良心！”
唐老帽的眼皮耷拉下去，陽光把他的背部曬得汗津津的，“沒錢你就不吃。”
他沒有對那一地的豆腐渣表現出半分心疼，他只是厭倦了和這幫無理的小輩講道理。
為首的人受到了羞辱般臉漲得通紅，他狠狠地喘了口粗氣，然後周圍響起了一片驚呼。
他揉了揉剛剛打唐老帽的拳頭，往唐老帽倒下的身體上吐了一口唾沫，“你這個老東西，給臉不要臉！”
驚呼過後，進入了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的平靜。
林茂的眼淚斷了線，他捂住爺爺鼻子裡湧出的鮮血。
老人的血液格外珍貴，那裡面是歲月和生命的影子。
老黃狗還沒張開嘴巴，就被男人一腳踢倒了。
唐老帽緩緩地張開眼睛，天空很藍。
在村長來之前，他在林茂的攙扶下站了起來，吐了一口血沫。
他用枯萎的手掌在林茂臉上摸了一把，“沒事，不要哭。”
“牛二！你瘋了吧。你怎麼能打唐大爺！”
男人在村長的嚴厲下有了一絲畏懼，但是他還是嘴硬地說，“誰讓他豆腐收錢的？”
“豆腐收錢，豆腐收錢怎……”這個消息讓村長把後半句話轉向了唐老帽，“唐大爺，這是怎麼回事？”
唐老帽同樣厭倦解釋，早在很多年前，他就知道，對於把眼睛、耳朵都蒙上的人，解釋只是眾多廢話中最沒用的一句。
“天真藍啊。”
他笑了笑，示意林茂把牌子舉起來。
他屈起食指和中指用力敲了敲牌子，“我的規矩。”
唐老帽第一次對柳村的人關閉了豆腐坊的門。
不管外面的人怎麼說，豆腐坊裡的人還是一如既往地生活。
“爺爺，今天要做豆腐嗎？”
小孩子總歸對需要堅持的事情有些遲疑，唐老帽沒說話，他只是把前一天泡好的豆子放進磨盤。
林茂也學著爺爺不再說話，用力讓磨盤轉動起來，擠出乳白色的汁。
豆腐成形的那刻，唐老帽才算徹底醒來，他深吸了一口氣，林茂早就牽好了老黃狗站在門口。
只是走完整條路，都沒有人和他們打招呼。
村民們望著緊閉的豆腐坊，那裡面透出來的香氣讓每個人的喉結都忍不住動了幾下，就像蝴蝶扇動了翅膀，最終村長帶著牛二敲開了唐老帽的門。
林茂顯然是記仇的，門還沒有完全敞開，他只看到了牛二，就迅速把門關上。
“小茂，把門打開吧。”
村長被這個孩子拂了面子，他惱羞成怒的話沒說出口就被唐老帽親昵的話堵了喉嚨。
“唐大爺，我帶牛二給您道個歉。”
唐老帽把草帽往下壓了壓，他在意這個道歉的程度還不如在意一隻螞蟻的生死來得重要。
“不好意思，唐…”牛二被村長踢了一腳，後面兩個字吞進喉嚨裡。
等把牛二送出去，村長才收起了那副神氣的模樣。
“唐大爺，您需要錢可以跟我說啊。”
他從口袋掏出了20塊錢，遞給了林茂。
林茂看向唐老帽，唐老帽只是輕輕地咳嗽了一聲，林茂就把手放在腿邊，不再有動作。
唐老帽知道，這20塊錢就像是從村長老婆的肋骨上拽下來的，每一分都帶著血跡。
“拿著吧。”
村長把錢塞到林茂的口袋裡，“你在爺爺這裡聽話嗎？是不是長高了？”
那20塊錢在林茂口袋裡就像一顆定時炸彈，他正盤算著怎麼擺脫這個危機，卻被村長一把拉到跟前。
村長比量了一下林茂的身高，他臉上露出了發自內心的笑容。
唐老帽眯著眼睛往屋裡走，他說：“收下吧。”
不知道說的是那20塊錢，還是村長突如其來的對林茂的愛護。
這段日子裡，柳村裡的人不是沒買過其他人的豆腐，但是不管怎麼做，總覺得少了點滋味。
所以在村長半強制地要求去買唐老帽的豆腐的時候，所有人都松了口氣。
唐老帽的豆腐坊重新排滿了人，只是本來用來裝豆子的布袋成了一個鐵盒。
一元，五角，最多兩元錢。
等鐵盒滿滿當當的時候，唐老帽才把它取下來。
林茂能感覺到這個日子有點特別，因為爺爺破天荒沒有做豆腐，而是把他叫到面前，把鐵盒裡的錢攤在床上，然後一張張理好。
唐老帽重新把整理好的錢放回鐵盒，他鄭重地合上蓋子放在林茂手上，然後輕輕拍了拍林茂的肩膀。
林茂的淚花在眼圈裡團團轉，“爺爺，你是要喊我走嗎？”
唐老帽聽著他驢唇不對馬嘴的話，不禁啞然失笑，“你也該去讀書了。”
他收回手掌在手臂上摩擦著，卻沒有想到林茂的反應很快，“我去讀書，你咋辦？”
他的手停了一下，很快恢復了尋常的神情，“沒事，爺爺還有豆腐呢。”
等林茂背著書包走在村裡的街道上，他和其他的男孩拉開了一段距離，小小的身影看起來很孤單。
看到這一幕，村子裡的所有父母都原諒了唐老帽的“收費”。
星星總是很遙遠，但是當自己也擁有一顆星星的時候就能夠將心比心了。
一會兒，就有一條黃狗竄到他身邊，林茂整個人都愉快了起來。
唐老帽起床做豆腐的時候，林茂就要去讀書了。
黑夜對林茂並不可怕，可怕的是他穿過黑夜走到黎明後所要面對的學堂。
林茂把唐老帽烙的兩張餅掖進外衣裡，餅散發的熱量似乎蒸發了他的擔憂。
他還記得爺爺要他路上吃掉鹹餅，把甜餅放在中午吃。唐老帽有一套理論，說是早上吃鹹餅可以補充身體的鹽分，而中午學校的菜會比較鹹。
林茂一路上都在想爺爺這個理論是不是胡編的，他從餅上撕下一塊，蹲在路邊喂給老黃狗，然後拍拍它的腦袋。
看著老黃狗越走越遠，他從書包裡掏出了鐵盒。
老師皺了皺眉頭，他搖了搖鐵盒，裡面有硬幣碰撞的響聲。
“就不會換成整錢嗎？”
老師的苛責讓林茂有些不知所措，他滿腦子都在想這件事情，所以當唐老帽問他讀書怎麼樣的時候，他只能含糊地說：“還不錯。”
唐老帽對這個回答並不滿意，他用筷子敲了林茂的腦袋，“好好讀書才不會變成蒙住眼睛和耳朵的人。”
可能因為蒼老的關係，他最近變得多愁善感，總會回憶起年輕的時刻。
他歎了口氣，望著窗外鋪滿的月光，“那樣，才不會讓別人遭受屈辱。”
他放下了碗筷，起身去泡明天要用的豆子。
想到明天鎮上有一個集市，唐老帽又多挖了一盆豆泡在盆子裡。
在林茂上學之前，他被打發去了村長家一趟。
開門的是村長的媳婦，借著微弱的晨光她辨認出了這是唐老帽家的孫子。
她張大了嘴巴，幾乎要把林茂吞進喉嚨裡，“你來幹什麼！”
“爺爺要找村長。”
村長的外套還沒有穿整齊，他惶急地，膽怯地，把媳婦撞到一邊，把林茂扯到牆角。
村長喘著粗氣，臉上的焦急一覽無餘。
村長媳婦揉著被撞痛的肩膀罵了一句，“死人！”
等她把門摔上，村長才把外衣扶上肩膀，穿戴整齊。
村長到的時候，唐老帽才把烙好的餅盛出來，他把餅晾了一會兒，招呼林茂裝書包去讀書。
等老黃狗也出了門，唐老帽才撿了點豆渣在手指上撚散，他沖著村長說：“今天我要去集上賣豆腐，能借我一個板車嗎？”
“賣豆腐？”
唐老帽點點頭，村長似乎想到了什麼，他接著說：“需要錢我可以給您。”
村長在唐老帽的低頭不語中感到了一絲挫敗，他朝唐老帽鞠了個躬。
豆腐坊的生活並沒有被讀書這件事情打亂節奏，這裡的時間就像一頭老牛一樣不緊不慢地走著。
“爺爺，我星期一要去初中了。”林茂對這句話有些難以啟齒，“星期一要交學費。”
唐老帽反而有些心不在焉。五年過去了，村裡的流言早就迴圈了幾遍，傳來傳去，又落到了這個小小的豆腐坊上。
“爺爺？”
林茂又叫了一聲，只是還沒等唐老帽再說話，豆腐坊的門就被踹開了。
披頭散髮的村長媳婦背後拽著的，是臉上有血痕的村長，這場家庭鬧劇帶來了全村人的圍觀。
“唐老帽，你這個老不死的！”
“你別鬧了，別鬧了。”村長的臉色很難看，他幾乎央求著拖住媳婦的手。
他已經不在乎在全村人面前顏面盡失，他只期望能早些讓老婆閉嘴。
“唐老帽，你個老不死的，居然幫他養小的的野種！”
村長媳婦已經沖到了裡屋，林茂站起來阻止她。
她看到林茂時，眼睛裡幾乎冒火了，她抓住林茂的頭髮，就好像面對了仇敵。
“放手！”林茂吃痛還沒有說話，村長就狠狠給了媳婦一巴掌。
唐老帽看著他們鬧騰在一起，他把帽子拉到眼瞼的位置喊了林茂一句。
林茂和村長越來越像的臉，讓唐老帽早就預料到這件蠢事。
村長媳婦的全部精力都放在了和村長的打鬥中，她隨手把一盆泡好的豆子潑在村長的臉上。
“你有毛病啊？！”
林茂掙脫了牽制，站在爺爺前面對抗這個潑婦。
村長努力抱住自己的妻子，他崩潰似的對看熱鬧的人喊，“滾，都滾！”
但是每個人都被吸引了，流言被坐實的一刻誰都不願意錯過。
唐老帽說話的時候，老黃狗也汪汪地叫起來，狗的兇狠讓周圍安靜了片刻。
“他是我的孫子，各位請回吧。”
這句話引來了村長媳婦更大的反咬，她張牙舞爪地要扯掉唐老帽的草帽。
唐老帽的臉色有些改變，他後退了一步，聲音也嚴厲了起來，“出去！”
等全部人都離開了豆腐坊，唐老帽已經筋疲力盡了。
林茂收拾到了半夜，夏天的風穿堂而過 ，讓他打了個冷戰，被村長媳婦抓過的頭皮隱隱作痛。
“小茂，你去睡吧。”
“對了，爺爺，君子學以聚之，問以辯之，寬以居之，仁以行之，是什麼意思？”
不知道為什麼，林茂心裡突然冒出了這句話，他想弄個明白。
“明天，你可以去問問老師。”
老黃狗已經睡著了，唐老帽看了看這張酷似村長的臉，心裡對村長有了些不恥。
“爺爺，我真的是村長的孩子嗎？”
“別亂想，你就是爺爺的孫子。”
“我想我媽了。”
林茂想到了記憶中那場大雨，母親被村裡人戳了很久的脊樑骨，那間屋子充滿了腐朽的氣味，母親快死了。
他端著那碗藥，看著躺在床上的母親。
“媽，吃藥。”
母親似乎要把身體裡的生命全部喘出來，她已經吸不進任何力氣了。
“柳村，柳博，去找他。”
母親頭一歪，不動了。
窗外的雨把他的眼淚藏進了心裡，在面對爺爺的時刻，他忍不住號啕大哭。
唐老帽用手掌耐心地擦著林茂的眼淚，等林茂哭得睡了過去，他才起身把豆子重新泡上。
他把生活費連同學費放進林茂的書包裡，林茂要住校了，用錢的地方就變多了起來。
唐老帽想了一會兒，又多抽了幾塊錢放在林茂的衣兜裡。
老黃狗已經老到沒有辦法再陪林茂去讀書了，林茂背著行李自己穿過黑夜。他心裡裝著那個問題，甚至連餅都沒有吃完。
“老師，君子學以聚之，問以辯之，寬以居之，仁以行之是什麼意思？”
“一天到晚問些什麼奇怪的問題。”
林茂的老師第一堂課就被學生難住了，“都誰告訴你的？”
“爺爺。”林茂並沒有看出老師的不滿，他甚至有些自豪地昂了昂頭。
“那你去罰站。”
唐老帽知道這個消息的時候他只是笑了笑，“那你以後不要問這種問題了。”
但是他驚訝于林茂只是答應了一聲“好”，沒有再追問。
那本被壓在床底下的日記，已經長黴了。
“唐老帽，你帶著那個野種滾出柳村！”
一大早，村長媳婦就來鬧事，她的憤怒是從心裡浮出來的。
這場鬧劇變成了連續劇，她整日到豆腐坊鬧事。村民依舊去買豆腐，只是目的似乎變成了不想錯過這場連續劇的結尾。
唐老帽和老黃狗都沒有力氣了，一人一狗坐在院子裡靜靜地聽著一波比一波厲害的辱駡。
唐老帽似乎都聽不見了，他安靜地和老黃狗偎在一起曬太陽。
唐老帽不再讓林茂回村，他每週會帶著老黃狗去給林茂送生活費。
看著唐老帽日漸佝僂的身體，大家才想到，他已經是個快到花甲之年的老人了。
看待他的目光從探究變成了同情，只是看到那頂草帽的時候，微弱的好奇又從心底冒了起來，像一團火焰，已經快要熄滅了。
一個女人的到來，又添了一把沾滿油脂的柴。
林茂期末已經考完試了，他帶著在鎮上給爺爺買的東西回家。
臨近過年，唐老帽的豆腐卻越做越少，豆腐坊門前的隊伍越排越早。
林茂在那些人的目光中推門走進去，“這就是柳博的野種啊。”
“哈，也不知道他媳婦咋不鬧了。”
“反正他都被這個野種連累下臺了。”
這些話都落進林茂的耳朵裡，他眼神一僵，接著大喊，“爺爺，我回來了。”
老黃狗在門邊懶散地敞著肚皮，聽到小主人的聲音，它睜開眼睛看了林茂一眼。
“唐酬！你給我滾出來！”
林茂剛挽起袖子要幫爺爺填柴，不知道哪裡冒出來的老太太手絞在一起，她的骨節都要泛白了。
唐老帽聽到這個名字的時候，停頓了一秒，繼續攪拌著加熱的豆漿。
但是林茂明顯感覺到爺爺的喘氣聲變重了，他從鋪子裡面繞出來，就像爺爺當初護著他一樣，“你誰啊？”
“你這個老混蛋，怎麼還活著！”
老太太上前，她看著唐老帽，試圖從他眼裡看出一點愧疚。
村民的竊竊私語已經變成了討論，他們已經走進了院子裡，看著女人和唐老帽，不肯放過一點蛛絲馬跡。
“怎麼了？”唐老帽這輩子都忘不掉這張臉的女兒。
那些痛苦重新回蕩在唐老帽的胸口，他扶住鍋沿，始終沒有動半步。
“我姑娘被你害死了！”
她上前想要撕打唐老帽，被林茂擋了回去。
她摔倒在地，抓了一把泥土站起來，狠狠地往唐老帽站著的地方丟過去。
土落進沸騰的豆漿裡，使得豆漿中有了一股土腥味。
有些泥土落到了唐老帽的臉上。
“你當初糟蹋了她，現在你又害她死了！”（原題:《唐老帽》，作者：熊先生。來自：每天讀點故事APP <公眾號：dudiangushi>，下載看更多精彩）
唐老帽才睜開眼，對於自己的判斷錯誤有些懊惱，他難得為了其他的事情露出笑容。
“你帶點豆漿回去喝。”
唐老帽直起了腰，像一個滿腹經綸的教書先生。
“進來，進來。”
村長沒有接這個話茬，他背後露出了一個小孩，探頭探腦地往裡看。
看歲數約莫也就八九歲，他不怯生，只是不太瞭解這個新環境。
“他媽帶他來投奔親戚，他媽半道死了，就剩這麼個娃娃。我在路邊的土坷垃裡面撿著他了，我家那口子不讓養。”做不了家裡的主，這讓他的男子氣概都連帶受到損傷似的，所以話說到最後，他也沒了精氣神。
唐老帽這才把眼全睜開，他仔細打量著這個男孩，眼神濕漉漉像一頭初生的牛犢。
他不說話，只是拍了拍老黃狗。
老黃狗發出幾聲舒服的嗚咽，唐老帽知道這個老夥計認同了男孩。
他點點頭，說：“放我這兒吧。”
村長這才長舒了一口氣，他撫了撫孩子的腦袋瓜說：“你聽爺爺的話。”
男孩乖巧地點點頭，他喜歡這裡，喜歡大黃狗，也喜歡老頭的草帽。
“別站著了，得給你搭個床。”
老黃狗從床上跳了下來，跟在主人腳邊，它的口水把唐老帽的褲管都打濕了。
唐老帽去搬角落裡的木板，上面積得厚灰把一人一狗都嗆了一個大噴嚏。
小孩咯咯笑了起來，歡快都要浮上屋頂了。
這裡很久沒有這麼清脆的笑聲了，所以唐老帽也跟著笑了，連老黃狗都難得地汪汪叫了兩聲。
小孩也往上湊，他們用了很長的時間才把木板搬到院子裡。
不管什麼東西放在陽光下，就會變得重新擁有了活力。
只有唐老帽就像經受了一次批鬥，他變得有些力不從心，於是他靠在破敗的牆壁上大喘了幾口氣。
小孩去打了一盆水，把木板上的黴垢都擦乾淨。唐老帽滿意地笑了，他不再倚靠牆壁，似乎想去檢驗木板的結實程度。
小孩上前，想幫他把沾著泥土的衣服撲打乾淨。
“你叫什麼名字？”
“俺娘叫我林茂。”
“樹木叢生，百草豐茂。”唐老帽嘟囔了一句，才用平常的聲音說，“好名字啊，好名字。”
林茂受到獎賞似的，更加起勁地把灰塵拍離唐老帽的衣服。
木板上的水痕已經幹了，漆面在大地上閃閃發亮。
唐老帽坐在木板上，又點燃了一根煙，老黃狗還蹲在他身邊，“來這裡坐。”
他被煙草嗆到了，小聲地咳嗽起來。
木板的漆面因為久放的緣故，鼓起了一個個小包。
林茂用手仔細把每個小包摳碎，這樣一來，酒紅色的漆面變得斑駁起來，就像一個人的痛苦被剝開，露出了帶著毛刺的靈魂。
此刻，豆腐坊的院子陷進了靜謐中，唐老帽在抽煙，林茂在摳木板，老黃狗在刺眼的陽光下閉著眼睛睡著了。
許久，唐老帽才把煙蒂扔在泥地上，然後他開口說話，“林茂，你想學做豆腐嗎？”
“想學，俺娘說過，學個手藝活兒餓不死。”
唐老帽突然有點想笑，他想到爹逼著自己學做豆腐的時候也說過一模一樣的話。
“好，那爺爺教你。”
雖然他們在說話，但是這個院子依舊是安靜的，凝固得像一幅畫。
“豆腐餓不死人啊。”這句話像歎息也像定論，院子一下就醒了。
老黃狗伸出舌頭舔了舔主人的手背。
林茂住進唐老帽家裡這件事情，依舊引起了村裡人的討論。他們猜測了半天，最終認為林茂是唐老帽的孫子。
話像模像樣地傳開了，都說唐老帽每天早上去村外面是去看這個孩子的，大概是爹媽死了，唐老帽就接孫子過來了。
在一些流言裡，唐老帽是個軟弱又倔強的公公，被兒媳婦趕出來了。
在另外一些流言裡，唐老帽是個蠻橫無理的人，他兒媳婦生活得很悲慘，央求丈夫把他攆出來了。
總之不管什麼流言，在陽光下一曬，仿佛就成了鐵板釘釘的事實了。
當遠方的親戚再次造訪的時候，又會用“唐老帽從哪來的啊？”起個話頭，最後那些婦女才神秘兮兮地把她們臆測的話添油加醋地說一遍，仿佛她們掌握了唐老帽最深的秘密。
唐老帽並沒有對這些流言反駁，他依舊每天早上會去村外走一遭，不過他會帶上林茂。
林茂的腿腳正年輕，所以他往往會把唐老帽和老黃狗拋一截路，再跑回來，跟在一人一狗的身後走一段。
林茂對這個遊戲樂此不疲，因為每次爺爺看到他活蹦亂跳的都會笑。
在那些人臆測出唐老帽的來歷後，關於唐老帽草帽下的秘密就愈發勾得人心發癢。
那天，林茂正在提一桶水，院子外面有人招呼他出去玩。
對於這個村子，林茂像一隻蠢蠢欲動的小鳥，但他知道，他頸子上綁著一根線，這根線的盡頭在唐老帽手上。
他放下了水桶，有點遲疑地望了屋子一眼，唐老帽像得到感應似的，他說：“去玩吧。”
“哎，好。”
林茂重新快活起來，他跌了一跤，水桶和泥土發出沉悶的響聲。
“小心些。”
唐老帽忍不住笑了，林茂這個莽撞的個性倒是可愛。
和其他男生相比，林茂顯得很整潔。
他穿了一條黑色的長褲和一件改小的布褂，褂子是唐老帽縫的，所以上面的針腳很稀疏，看起來很不結實。
林茂並不在意這些，他此刻全部的重心都在和夥伴玩上。
但是他們只是草草耍了幾個遊戲，小夥伴們就攛掇著林茂去摘下唐老帽的草帽。
“我不幹！”
“你敢不幹？我們以後就不和你玩了。”
林茂還是搖搖頭，“不玩就不玩吧。”
林茂的態度激怒那群小孩子，其中個子比較大的男孩一把攥住了林茂的衣領，“打他！”
聽到這句話，林茂一下子變得有些慌張，“別，別。”
“那你去摘帽子！”
那個男孩洋洋得意地笑了，仿佛已經內定了這場勝利。
但是林茂的倔強讓他顏面掃地，旁邊的人一擁而上，林茂想要喊些什麼，但是他又咬緊了牙關。
等林茂從泥土中爬起來，他已經渾身髒兮兮的了，布褂上撕開的口子，像一張哈哈大笑的嘴巴。
林茂有些沮喪，他努力把這個嘴巴捏在一起，但是這個布褂依舊是一副嘲笑他的表情。
他站在院子裡，用之前打來的那桶水洗乾淨身體，但是洗不乾淨他的悲傷。
他光著身子在洗那件布褂，唐老帽從屋子裡出來，他一眼就看到了林茂頭髮上沾著的泥土。
“咋這麼早回來了？”
“沒事。”
林茂搖搖頭，他努力沖爺爺笑笑，“你中午想吃啥？”
“和人打仗了？”
林茂不說話，只是低下頭，因為被排擠而來的淚落進洗衣盆的污水中。
“爺爺，衣服壞掉了。”
他把衣服舉起來，水順著胳膊流到他的胸膛。
聽到林茂明顯帶著哭腔的聲音，老黃狗的耳朵也支棱了起來。
“沒事。”
唐老帽摸了摸他的頭髮說：“君子學以聚之，問以辯之，寬以居之，仁以行之。”
林茂眼裡含著的淚水化成了一團茫然，他不懂得爺爺總說的這些文縐縐的話。
唐老帽沒有再說話，他的目光移到村子的山上，眼神有些波動，旋即在思索些什麼。
老黃狗用舌頭舔了舔林茂的手掌，林茂笑了，他捋了捋老黃狗脖頸後面的毛。
老黃狗從嗓子裡冒出了幾聲咕嚕，唐老帽看著他們，表情柔和。
第二天一早，買豆腐的人發現豆腐坊上掛了一個牌子。
“豆腐一塊，五角錢。”
林茂站在唐老帽旁邊，他不明白為什麼每個人看到那個牌子都在不高興些什麼，他們都開始竊竊私語，不滿的話也像車軲轆似的越滾越多。
但是唐老帽的表情依舊還是平常，他只是拿著鏟子，耐心等待著第一個人。
第一個人走過來，他把裝豆子的塑膠袋紮在皮帶上，手指頭都快戳到唐老帽的腦門上了，他憤憤不平地說：“以前都拿豆子換，你憑啥開始收錢！”
身後村民的贊同更是給了他鼓勵似的，他的惡相讓林茂想起了昨天為首的孩子。
整個豆腐坊都彌漫著豆子的香味，這種香氣和質問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林茂吸了吸鼻子，他有些害怕地拽住了唐老帽的衣角。
唐老帽就像一尊雕塑，他不為所動。
當豆子不能交換豆腐的時候，那些所謂的善良就冒出了青色的獠牙。
唐老帽像是在和惡鬼做鬥爭，腥臭的口水黏住了他的眼睛，臭氣讓他的鼻子變成了掛飾。
但是他依舊一步都不肯退讓。
那個人憤怒了，他掀翻了唐老帽的豆腐。
地上白花花的一攤，豆子的香味更加濃厚了，就像一個秘密的洩露招來了更多人把這股味道吸進肺裡。
“你幹嗎！”
林茂蹲在地上看著那些摔碎的豆腐，他忍不住要哭了出來。即使有他打下手，爺爺做完豆腐都要呼呼喘上一陣。
唐老帽從鋪子裡繞了出來，他的聲音就像風吹過穀殼，嘩啦啦地蔓延開來。
“你不想買，拿豆腐撒什麼氣？”
“沒有這個道理，我們好心收留你，你怎麼能收錢呢？”
有人帶頭，七嘴八舌的話就自然而然地湧了出來。
“對啊，都是用豆子換。”
“我們一年才掙多少錢？”
“做人可不能喪良心！”
唐老帽的眼皮耷拉下去，陽光把他的背部曬得汗津津的，“沒錢你就不吃。”
他沒有對那一地的豆腐渣表現出半分心疼，他只是厭倦了和這幫無理的小輩講道理。
為首的人受到了羞辱般臉漲得通紅，他狠狠地喘了口粗氣，然後周圍響起了一片驚呼。
他揉了揉剛剛打唐老帽的拳頭，往唐老帽倒下的身體上吐了一口唾沫，“你這個老東西，給臉不要臉！”
驚呼過後，進入了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的平靜。
林茂的眼淚斷了線，他捂住爺爺鼻子裡湧出的鮮血。
老人的血液格外珍貴，那裡面是歲月和生命的影子。
老黃狗還沒張開嘴巴，就被男人一腳踢倒了。
唐老帽緩緩地張開眼睛，天空很藍。
在村長來之前，他在林茂的攙扶下站了起來，吐了一口血沫。
他用枯萎的手掌在林茂臉上摸了一把，“沒事，不要哭。”
“牛二！你瘋了吧。你怎麼能打唐大爺！”
男人在村長的嚴厲下有了一絲畏懼，但是他還是嘴硬地說，“誰讓他豆腐收錢的？”
“豆腐收錢，豆腐收錢怎……”這個消息讓村長把後半句話轉向了唐老帽，“唐大爺，這是怎麼回事？”
唐老帽同樣厭倦解釋，早在很多年前，他就知道，對於把眼睛、耳朵都蒙上的人，解釋只是眾多廢話中最沒用的一句。
“天真藍啊。”
他笑了笑，示意林茂把牌子舉起來。
他屈起食指和中指用力敲了敲牌子，“我的規矩。”
唐老帽第一次對柳村的人關閉了豆腐坊的門。
不管外面的人怎麼說，豆腐坊裡的人還是一如既往地生活。
“爺爺，今天要做豆腐嗎？”
小孩子總歸對需要堅持的事情有些遲疑，唐老帽沒說話，他只是把前一天泡好的豆子放進磨盤。
林茂也學著爺爺不再說話，用力讓磨盤轉動起來，擠出乳白色的汁。
豆腐成形的那刻，唐老帽才算徹底醒來，他深吸了一口氣，林茂早就牽好了老黃狗站在門口。
只是走完整條路，都沒有人和他們打招呼。
村民們望著緊閉的豆腐坊，那裡面透出來的香氣讓每個人的喉結都忍不住動了幾下，就像蝴蝶扇動了翅膀，最終村長帶著牛二敲開了唐老帽的門。
林茂顯然是記仇的，門還沒有完全敞開，他只看到了牛二，就迅速把門關上。
“小茂，把門打開吧。”
村長被這個孩子拂了面子，他惱羞成怒的話沒說出口就被唐老帽親昵的話堵了喉嚨。
“唐大爺，我帶牛二給您道個歉。”
唐老帽把草帽往下壓了壓，他在意這個道歉的程度還不如在意一隻螞蟻的生死來得重要。
“不好意思，唐…”牛二被村長踢了一腳，後面兩個字吞進喉嚨裡。
等把牛二送出去，村長才收起了那副神氣的模樣。
“唐大爺，您需要錢可以跟我說啊。”
他從口袋掏出了20塊錢，遞給了林茂。
林茂看向唐老帽，唐老帽只是輕輕地咳嗽了一聲，林茂就把手放在腿邊，不再有動作。
唐老帽知道，這20塊錢就像是從村長老婆的肋骨上拽下來的，每一分都帶著血跡。
“拿著吧。”
村長把錢塞到林茂的口袋裡，“你在爺爺這裡聽話嗎？是不是長高了？”
那20塊錢在林茂口袋裡就像一顆定時炸彈，他正盤算著怎麼擺脫這個危機，卻被村長一把拉到跟前。
村長比量了一下林茂的身高，他臉上露出了發自內心的笑容。
唐老帽眯著眼睛往屋裡走，他說：“收下吧。”
不知道說的是那20塊錢，還是村長突如其來的對林茂的愛護。
這段日子裡，柳村裡的人不是沒買過其他人的豆腐，但是不管怎麼做，總覺得少了點滋味。
所以在村長半強制地要求去買唐老帽的豆腐的時候，所有人都松了口氣。
唐老帽的豆腐坊重新排滿了人，只是本來用來裝豆子的布袋成了一個鐵盒。
一元，五角，最多兩元錢。
等鐵盒滿滿當當的時候，唐老帽才把它取下來。
林茂能感覺到這個日子有點特別，因為爺爺破天荒沒有做豆腐，而是把他叫到面前，把鐵盒裡的錢攤在床上，然後一張張理好。
唐老帽重新把整理好的錢放回鐵盒，他鄭重地合上蓋子放在林茂手上，然後輕輕拍了拍林茂的肩膀。
林茂的淚花在眼圈裡團團轉，“爺爺，你是要喊我走嗎？”
唐老帽聽著他驢唇不對馬嘴的話，不禁啞然失笑，“你也該去讀書了。”
他收回手掌在手臂上摩擦著，卻沒有想到林茂的反應很快，“我去讀書，你咋辦？”
他的手停了一下，很快恢復了尋常的神情，“沒事，爺爺還有豆腐呢。”
等林茂背著書包走在村裡的街道上，他和其他的男孩拉開了一段距離，小小的身影看起來很孤單。
看到這一幕，村子裡的所有父母都原諒了唐老帽的“收費”。
星星總是很遙遠，但是當自己也擁有一顆星星的時候就能夠將心比心了。
一會兒，就有一條黃狗竄到他身邊，林茂整個人都愉快了起來。
唐老帽起床做豆腐的時候，林茂就要去讀書了。
黑夜對林茂並不可怕，可怕的是他穿過黑夜走到黎明後所要面對的學堂。
林茂把唐老帽烙的兩張餅掖進外衣裡，餅散發的熱量似乎蒸發了他的擔憂。
他還記得爺爺要他路上吃掉鹹餅，把甜餅放在中午吃。唐老帽有一套理論，說是早上吃鹹餅可以補充身體的鹽分，而中午學校的菜會比較鹹。
林茂一路上都在想爺爺這個理論是不是胡編的，他從餅上撕下一塊，蹲在路邊喂給老黃狗，然後拍拍它的腦袋。
看著老黃狗越走越遠，他從書包裡掏出了鐵盒。
老師皺了皺眉頭，他搖了搖鐵盒，裡面有硬幣碰撞的響聲。
“就不會換成整錢嗎？”
老師的苛責讓林茂有些不知所措，他滿腦子都在想這件事情，所以當唐老帽問他讀書怎麼樣的時候，他只能含糊地說：“還不錯。”
唐老帽對這個回答並不滿意，他用筷子敲了林茂的腦袋，“好好讀書才不會變成蒙住眼睛和耳朵的人。”
可能因為蒼老的關係，他最近變得多愁善感，總會回憶起年輕的時刻。
他歎了口氣，望著窗外鋪滿的月光，“那樣，才不會讓別人遭受屈辱。”
他放下了碗筷，起身去泡明天要用的豆子。
想到明天鎮上有一個集市，唐老帽又多挖了一盆豆泡在盆子裡。
在林茂上學之前，他被打發去了村長家一趟。
開門的是村長的媳婦，借著微弱的晨光她辨認出了這是唐老帽家的孫子。
她張大了嘴巴，幾乎要把林茂吞進喉嚨裡，“你來幹什麼！”
“爺爺要找村長。”
村長的外套還沒有穿整齊，他惶急地，膽怯地，把媳婦撞到一邊，把林茂扯到牆角。
村長喘著粗氣，臉上的焦急一覽無餘。
村長媳婦揉著被撞痛的肩膀罵了一句，“死人！”
等她把門摔上，村長才把外衣扶上肩膀，穿戴整齊。
村長到的時候，唐老帽才把烙好的餅盛出來，他把餅晾了一會兒，招呼林茂裝書包去讀書。
等老黃狗也出了門，唐老帽才撿了點豆渣在手指上撚散，他沖著村長說：“今天我要去集上賣豆腐，能借我一個板車嗎？”
“賣豆腐？”
唐老帽點點頭，村長似乎想到了什麼，他接著說：“需要錢我可以給您。”
村長在唐老帽的低頭不語中感到了一絲挫敗，他朝唐老帽鞠了個躬。
豆腐坊的生活並沒有被讀書這件事情打亂節奏，這裡的時間就像一頭老牛一樣不緊不慢地走著。
“爺爺，我星期一要去初中了。”林茂對這句話有些難以啟齒，“星期一要交學費。”
唐老帽反而有些心不在焉。五年過去了，村裡的流言早就迴圈了幾遍，傳來傳去，又落到了這個小小的豆腐坊上。
“爺爺？”
林茂又叫了一聲，只是還沒等唐老帽再說話，豆腐坊的門就被踹開了。
披頭散髮的村長媳婦背後拽著的，是臉上有血痕的村長，這場家庭鬧劇帶來了全村人的圍觀。
“唐老帽，你這個老不死的！”
“你別鬧了，別鬧了。”村長的臉色很難看，他幾乎央求著拖住媳婦的手。
他已經不在乎在全村人面前顏面盡失，他只期望能早些讓老婆閉嘴。
“唐老帽，你個老不死的，居然幫他養小的的野種！”
村長媳婦已經沖到了裡屋，林茂站起來阻止她。
她看到林茂時，眼睛裡幾乎冒火了，她抓住林茂的頭髮，就好像面對了仇敵。
“放手！”林茂吃痛還沒有說話，村長就狠狠給了媳婦一巴掌。
唐老帽看著他們鬧騰在一起，他把帽子拉到眼瞼的位置喊了林茂一句。
林茂和村長越來越像的臉，讓唐老帽早就預料到這件蠢事。
村長媳婦的全部精力都放在了和村長的打鬥中，她隨手把一盆泡好的豆子潑在村長的臉上。
“你有毛病啊？！”
林茂掙脫了牽制，站在爺爺前面對抗這個潑婦。
村長努力抱住自己的妻子，他崩潰似的對看熱鬧的人喊，“滾，都滾！”
但是每個人都被吸引了，流言被坐實的一刻誰都不願意錯過。
唐老帽說話的時候，老黃狗也汪汪地叫起來，狗的兇狠讓周圍安靜了片刻。
“他是我的孫子，各位請回吧。”
這句話引來了村長媳婦更大的反咬，她張牙舞爪地要扯掉唐老帽的草帽。
唐老帽的臉色有些改變，他後退了一步，聲音也嚴厲了起來，“出去！”
等全部人都離開了豆腐坊，唐老帽已經筋疲力盡了。
林茂收拾到了半夜，夏天的風穿堂而過 ，讓他打了個冷戰，被村長媳婦抓過的頭皮隱隱作痛。
“小茂，你去睡吧。”
“對了，爺爺，君子學以聚之，問以辯之，寬以居之，仁以行之，是什麼意思？”
不知道為什麼，林茂心裡突然冒出了這句話，他想弄個明白。
“明天，你可以去問問老師。”
老黃狗已經睡著了，唐老帽看了看這張酷似村長的臉，心裡對村長有了些不恥。
“爺爺，我真的是村長的孩子嗎？”
“別亂想，你就是爺爺的孫子。”
“我想我媽了。”
林茂想到了記憶中那場大雨，母親被村裡人戳了很久的脊樑骨，那間屋子充滿了腐朽的氣味，母親快死了。
他端著那碗藥，看著躺在床上的母親。
“媽，吃藥。”
母親似乎要把身體裡的生命全部喘出來，她已經吸不進任何力氣了。
“柳村，柳博，去找他。”
母親頭一歪，不動了。
窗外的雨把他的眼淚藏進了心裡，在面對爺爺的時刻，他忍不住號啕大哭。
唐老帽用手掌耐心地擦著林茂的眼淚，等林茂哭得睡了過去，他才起身把豆子重新泡上。
他把生活費連同學費放進林茂的書包裡，林茂要住校了，用錢的地方就變多了起來。
唐老帽想了一會兒，又多抽了幾塊錢放在林茂的衣兜裡。
老黃狗已經老到沒有辦法再陪林茂去讀書了，林茂背著行李自己穿過黑夜。他心裡裝著那個問題，甚至連餅都沒有吃完。
“老師，君子學以聚之，問以辯之，寬以居之，仁以行之是什麼意思？”
“一天到晚問些什麼奇怪的問題。”
林茂的老師第一堂課就被學生難住了，“都誰告訴你的？”
“爺爺。”林茂並沒有看出老師的不滿，他甚至有些自豪地昂了昂頭。
“那你去罰站。”
唐老帽知道這個消息的時候他只是笑了笑，“那你以後不要問這種問題了。”
但是他驚訝于林茂只是答應了一聲“好”，沒有再追問。
那本被壓在床底下的日記，已經長黴了。
“唐老帽，你帶著那個野種滾出柳村！”
一大早，村長媳婦就來鬧事，她的憤怒是從心裡浮出來的。
這場鬧劇變成了連續劇，她整日到豆腐坊鬧事。村民依舊去買豆腐，只是目的似乎變成了不想錯過這場連續劇的結尾。
唐老帽和老黃狗都沒有力氣了，一人一狗坐在院子裡靜靜地聽著一波比一波厲害的辱駡。
唐老帽似乎都聽不見了，他安靜地和老黃狗偎在一起曬太陽。
唐老帽不再讓林茂回村，他每週會帶著老黃狗去給林茂送生活費。
看著唐老帽日漸佝僂的身體，大家才想到，他已經是個快到花甲之年的老人了。
看待他的目光從探究變成了同情，只是看到那頂草帽的時候，微弱的好奇又從心底冒了起來，像一團火焰，已經快要熄滅了。
一個女人的到來，又添了一把沾滿油脂的柴。
林茂期末已經考完試了，他帶著在鎮上給爺爺買的東西回家。
臨近過年，唐老帽的豆腐卻越做越少，豆腐坊門前的隊伍越排越早。
林茂在那些人的目光中推門走進去，“這就是柳博的野種啊。”
“哈，也不知道他媳婦咋不鬧了。”
“反正他都被這個野種連累下臺了。”
這些話都落進林茂的耳朵裡，他眼神一僵，接著大喊，“爺爺，我回來了。”
老黃狗在門邊懶散地敞著肚皮，聽到小主人的聲音，它睜開眼睛看了林茂一眼。
“唐酬！你給我滾出來！”
林茂剛挽起袖子要幫爺爺填柴，不知道哪裡冒出來的老太太手絞在一起，她的骨節都要泛白了。
唐老帽聽到這個名字的時候，停頓了一秒，繼續攪拌著加熱的豆漿。
但是林茂明顯感覺到爺爺的喘氣聲變重了，他從鋪子裡面繞出來，就像爺爺當初護著他一樣，“你誰啊？”
“你這個老混蛋，怎麼還活著！”
老太太上前，她看著唐老帽，試圖從他眼裡看出一點愧疚。
村民的竊竊私語已經變成了討論，他們已經走進了院子裡，看著女人和唐老帽，不肯放過一點蛛絲馬跡。
“怎麼了？”唐老帽這輩子都忘不掉這張臉的女兒。
那些痛苦重新回蕩在唐老帽的胸口，他扶住鍋沿，始終沒有動半步。
“我姑娘被你害死了！”
她上前想要撕打唐老帽，被林茂擋了回去。
她摔倒在地，抓了一把泥土站起來，狠狠地往唐老帽站著的地方丟過去。
土落進沸騰的豆漿裡，使得豆漿中有了一股土腥味。
有些泥土落到了唐老帽的臉上。
“你當初糟蹋了她，現在你又害她死了！”（原題:《唐老帽》，作者：熊先生。來自：每天讀點故事APP <公眾號：dudiangushi>，下載看更多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