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讀點故事app獨家簽約作者：玉藻花上 | 禁止轉載
1
長河未央， 點點的緋紅光澤從河堤兩岸升騰， 斑駁了一整片水面。 石橋上隱約有淩厲粗獷的浮雕， 隱隱約約看不清晰。
碧衣女子坐在橋樑上， 半個身子已經探了出去， 她的長髮垂落下來， 遮住了她的臉， 水面上有小小的漣漪蕩開來， 深綠色的影子漂浮出手的形狀， 一把捏住了垂落的水珠， 水汽瞬間蒸發開來。
沈卓此時已經記不得自己究竟在哪裡， 他只覺得隨著碧衣女子越來越大的傾斜幅度， 他的心底驟然猛跳， 一個箭步上前， 大喝道：“嬌宜！”
皓腕入手，
他自嘲般笑了笑， 自己是怎麼了， 嬌宜怎麼可能會在這樣的地方呢？
他平素裡嬉皮笑臉的天性又回來了， “姑娘年芳幾何， 可曾婚嫁？怎生大半夜一個人在此處？”
那女子愕然看著他， 遲疑道：“綠凝今年三百一十七歲， 在陽間並未婚嫁， 我的心上人從來都不認得我， 尚未出閣。 來奈何橋自是為了尋死……”
“……姑娘， 你可是神智不太清醒？什麼陽間地府的？”沈卓愣了愣， 一臉誠懇， “三百一十七歲都夠做我的曾曾曾祖母了。 ”
“只怕神智不太清的是公子你。 ”綠凝甩開長袖， 指了指長橋， 再指了指身下蜿蜒而過被夜色襯托成深墨色的長河，
“我還黑白無常呢。 ”沈卓翻個白眼， 鞠了個禮， “不才沈卓， 正是上京城說書樓講鬼段子那位， 不知姑娘是？”
綠凝重新又爬到了橋頭， 身子傾斜， “準備尋死的女鬼。 ”她頓了頓， 突然猛地回頭， 睜大了眼， “你是沈卓？你是……必安？”
“在下正是沈卓， 不過那必安卻並不是我， 姑娘莫非是聽過我說段子？”
沈卓再次扣住她的手腕， 幽幽歎了口氣， 正準備將她再一次拽回來， “有什麼想不開的非要自盡， 一切都好說， 好說啊……”
然而他的話語卻突然頓住了， 昏暗的緋紅色光澤下， 他的影子稀疏， 被橋頭拉到無限長。 然而他身前的女人輕若無骨， 腳下空空如也。
沈卓扯開了一個幾乎咧到耳邊的笑容，
“姑娘， 這……到底是哪裡？”
綠凝認真地瞧了他一會兒， 慢慢收斂了臉上的驚愕之色， 這才解釋道：“腳下這奈何橋乃是往生之橋， 只要走到對岸， 就可以忘記一切往生去也。
“橋下的是忘川黃泉， 從這裡跳下去不消半刻便魂飛魄散， 從此生不帶來死不帶去， 就此消失在六世輪回之間。 ”
沈卓瞠目結舌地探出頭去， 卻見妖紅色的光澤下， 幽綠色的影子密密地覆在河面上， 千億萬殘破的魂魄抬頭仰望著奈何橋， 呼嘯著仿佛想要將所有過橋的人都拉下去吞噬殆盡。
野風吹過， 透過空空如也的魂體， 直接刮在了沈卓的臉上。
他打了個哆嗦， 深情地看向長髮女子，
綠凝咯咯直笑， “必安不記得綠凝也就罷了， 這話問的卻是有趣兒。 你在這裡， 自然是因為你已經……死了啊。 若是必安無事再問的話， 綠凝這就要跳河自盡了， 必安可千萬不要再阻攔了。 ”
2
好事兒不能亂做， 你永遠不知道你拉住的是一位跳河的女人還是女鬼。
沈卓渾身濕淋淋地站在忘川河邊， 十裡曼珠沙華肆意地開滿了整片河岸， 奈何橋上排著隊領了孟婆湯的眾鬼浩浩蕩蕩， 有毫無留戀直接渡至另一面橋頭的， 也有戀戀不捨一步三回頭的， 河面時不時有撲通一聲跳下去後迅速被吞噬的。
他惡狠狠地扯著三次跳河未遂， 還差點讓自己搭上一條命的綠凝， “下次跳河之前記得鬆開我的袖子！”
綠凝好整以暇地理了理長髮， 在他身邊坐下， “死了三次都沒死成， 我便不去死了。 ”
“頭一回知道鬼也是還能繼續再死的。 ”沈卓翻個白眼， 轉頭看向方才千鈞一髮之時將他從忘川裡撈出來的男人。
卻見那人一身黑衣， 陰氣十足， 秀白的臉頰被寬大的黑衣紅紋映襯到毫無血色， 沈卓到嘴邊的感謝生生地咽了回去， “無、無常爺？”
黑無常點點頭， 狹長的鳳眼中冰冷一片， “你不是鬼。 ”
沈卓這才驀地想起來， 他分明是躺在窮途四壁的木板床上翹著腿， 一邊看著鬼話本子， 一邊杜撰著第二日要講的鬼故事。
然而頃刻間話本子上的線條卻暈成了墨色一片， 重新勾勒出一條條細線， 瞬間便繪出了長橋紅花和……跳河的姑娘。
他打了個寒戰，“無常爺，你的意思是……我沒有死？”
黑無常憑空翻著一本冊子，掃了幾眼，面無表情道：“你命數未盡，又曾有善人搭救為你逆天改命。天機不可洩露，你還沒死，我這就送你回去。”
“逆天改命？不知這位善人又是何人？”沈卓驚異道，自己那時不過是機緣巧合地溜走，怎麼成了被善人搭救？
“善人……自然是我。”綠凝在一旁咯咯笑道，卻似乎不願多說，“綠凝救了必安這麼多次，必安卻從來都不記得，所以綠凝才想要跳河自盡呀。“
渺白色的虛空自背後打開，黑無常毫不客氣地打斷兩人，一把將沈卓推了進去，“時辰到了，再不回去就真死了。”
刹那間天旋地轉，所有顏色都褪成黑白兩色，再次回過神來，沈卓唇角上揚，猛地睜開眼！
十裡曼珠沙華赫然在目，他環顧四周，發現自己竟然還站在原地！
綠凝硬生生地扯著他的袖子，而身後的虛空早已關閉。
黑無常面無表情地看著他，“時辰過了，便是真的死了，跟我來吧。”
沈卓風中淩亂地站在那裡，欲哭無淚地看向綠凝，“姑娘，冤有頭債有主，您行行好放過我行嗎？”
綠凝輕輕巧巧鬆開他的袖子，掩唇一笑，“我的冤和債可都是必安你啊，不過既然你說要放過你，那就放過你好了。”
你現在放過我有什麼用嗎！我這次是真的已經死了啊！
3
閻羅殿陰森可怖，幽冥鬼燈綠森森的光芒照得沈卓全身發麻，黑無常早早地就進了殿內，他跟在隊伍裡面。
長廊的牆壁上刻著十八層地獄的壁畫，做鬼故事說書人那幾年其實早已看遍這些畫兒，然而畢竟身臨其境，不由得在心底細數自己是否會下地獄。
隊伍一點點前移，他終於從第一獄看到了第十八層獄。
“嘻嘻嘻，很可怕是吧。”一個聲音驟然在他耳邊響起，沈卓被嚇得一個激靈，猛地回頭，卻是方才不見了的綠凝複又出現在了他身邊。
“倘若墮在這阿鼻無間地獄，要經過一萬回的死，一萬回的生，要脫這苦，除非業報窮盡了，方才能投生為人。”
沈卓見到她就是一肚子悶氣，“依我看，你把我活生生一個人給弄死了，才應該下無間地獄。”
“下就下，我又不是沒去過，我才不怕。”綠凝笑嘻嘻看著他，“不過我猜你肯定捨不得我去，若是我去了無間地獄，誰來陪你呢。”
“……求求你放過我吧！你不是說過了已經放過我了嗎！”沈卓咬牙切齒道。
“生前我就說過，必安，做鬼我都不會放過你。”綠凝湊上臉來，柔柔一笑，“如今我真的做鬼了，等了你整整三百一十七年，終於再見到你，怎麼可能放過你。”
“我不是什麼必安不必安的，我叫沈卓，你認清楚了！”
大殿的門吱呀一聲開啟，沈卓逃難般地竄了進去。
“沈卓，西午十六年戍時生人，相門之後，沈氏位高權重，然不知滿足，被訴十大重罪，滿門抄斬，唯沈卓一人逃生，苟且三年，進入說書樓做鬼故事說書人，後不慎入地府，卒。”
小鬼在一旁尖聲誦道，沈卓頭皮一陣發麻，自己的一生竟然就這麼一句話被概括了，真是可悲。
“他是被綠凝拉進來的，順手還救了綠凝一命。”黑無常插了一句。
閻羅王重重一拍桌子，“老崔，你這個女兒真是好生膽大，跳個河都不安生！”
沈卓目瞪口呆地望去，卻見一旁的桌子上歪歪斜斜豎起一個人影，“老閻啊，我那女兒你又不是不瞭解，下了趟無間地獄居然還沒學好。”
“這次居然又把這個小子給拉了下來。”閻羅王苦惱地翻著生死薄，隨手扔給了崔判官，“你自己看著辦。”
終於坐正的崔判官捋了捋鬍子，沉吟半晌，沖沈卓揮了揮手，“小子，你過來。”
沈卓一步三抖地走過去，“判官大人有何指教？”
“既然你死的時辰不對，便要在這地府一直待到時辰對的時候。”崔判官毫無愧疚道：“不如便將我那小女嫁給你，以報你救命之恩，且聊以彌補你在地府的無聊時間。”
“……地府還能成親？”沈卓後退三步，顫顫巍巍道。
“看你在陽間也沒成親，現在補上也不遲。”崔判官大筆一揮，蓋棺定論道：“明日便是良辰吉日，來，叫岳父。”
沈卓語塞，半晌說不出話來。
“不叫也行，明日便去畜生道吧，做一隻享年兩百天的烤鴨如何？”崔判官看也不看他，重新拿起了筆，“這只鴨不錯，總共做成了鴨血、鴨頭、鴨舌、鴨脖、鴨……”
“……岳父大人在上！請受小婿一拜！”沈卓猛地打斷他，深吸一口氣。
“這才乖。”崔判官點點頭，“綠凝，你進來。這小子歸你了，你可再不要投河。若是你還有輕生的念頭，我就把這小子扔到油鍋裡面炸一炸，甩去火海燒一燒。”
他似乎還想再補充什麼，綠凝已經巧笑倩兮地飄了進來，一把挽住了沈卓的手，“有了相公相陪，女兒自然不羨鴛鴦不羨仙了。”
4
沈卓抑鬱地站在忘川邊，地府的空氣極是清新，許是已經洗淨了塵世的許多罪孽的緣故。冷風刮來，沈卓打了一個寒戰。
難道他真的要這樣不明不白地娶了綠凝，一直等到自己可以投胎的時候再離開嗎？
明日就是新婚之夜了，地府的小鬼辦事效率極其高，事關自己轉生大事兒，巴結好了崔判官，定是能夠投個好胎的。整片整片的紅綢覆蓋了放眼望去的每一片空氣，沈卓突地覺得那顏色有些刺眼。
上一次他見到這樣的色彩，正是相府被抄家，而他僥倖躲過一劫，躲在人群中看著自己昔日的未婚妻林嬌宜嫁給太子的時候。
滿目之中家人鮮血的色彩與嫁衣紅綢的色彩緩緩暈化成一體，天旋地轉。
他正這麼想著，卻見忘川上幽幽飄過一葉小舟，坐在上面的女子側過頭，沖他輕輕一笑。
“嬌宜？”沈卓頭皮發麻，恍惚向前踏了一步，然而一股大力猛地把他拽了回去。
“我不想死了，倒是你想要尋死了？”卻是綠凝嗔怒看著他，“怎麼，娶了我難道還不如去死嗎？”
“謝謝姑娘。”沈卓這才發現自己差一步就要下忘川魂飛魄散了，驚魂未定地抬起頭後，這才發現河面一片平靜，哪有半分小船的痕跡？
綠凝挽過他的胳膊，笑吟吟道：“相公怎的還叫我姑娘呢？”
“綠凝姑娘，我對你……”
話未落音，一根玉指已經堵住了他的嘴，“你不必說，我都知道。只是你不知道，我做夢都想要做你的妻子。”
沈卓愕然看著她，“我們之間見過嗎？”
“必安，你從來都不記得我。”綠凝扯起唇角，不經意地笑了笑，垂下頭，“不過我也習慣了。”
那個笑容似曾相識，卻任憑搜索過腦海每一個角落都想不起來，沈卓訥訥道：“都說了多少遍了，我不是你要找的必安。”
“你化成灰我都認識你。”綠凝狠狠抬起眼，“不管你是沈卓還是謝必安，做鬼我也不會放過你。
“可是那又怎麼樣呢，我再怎麼對你，都是我的一廂情願，無論我為你生或者為你死，你甚至連我是誰都不記得。”
“姑娘何出此言。”沈卓皺皺眉，“我真的沒有見過你……”
“你見過，只是從未注意過我。”綠凝拉著他的袖子，徑直向著長街盡頭的新居走去，摩肩擦踵之中她嫣然回頭一笑。
“千金難買我願意，必安，偏偏我願意這樣對你。”
沈卓只覺得心底某處柔軟被狠狠捏住，反復揉搓出酸澀的痛感。他說不出那是怎樣的感覺，只是刹那間他看著她的背影，竟然忘記了林嬌宜，甚至有幾許羡慕那位素未謀面的謝必安。
“綠凝……”他喃喃喚道，隱約仿佛回憶起了什麼，再仔細去想，卻又什麼都沒有。
5
婚堂熱鬧無比，判官大人的千金結婚可是地府千年不遇的大好事兒，大鬼小鬼全都遊蕩而來沾沾喜氣。
紅蓋頭的新娘施施然飄過火盆，一路被牽引著來到沈卓面前，婀娜的身影向他步步逼近，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臉上已經有了笑容。
“綠凝，現在反悔還來得及，你真得要嫁給我嗎？”沈卓牽過她，低聲問道。
綠凝輕輕點了點頭，毫不遲疑。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對拜——”
沈卓一步一步地按著禮數走著，心底只覺得好笑，自己在陽間不得善終，不料這喜事到了地府反而辦得這般轟轟烈烈，真是人間無常，世事無常。
然而當他將目光投向綠凝，卻複又覺得萬般柔情湧上心頭。
“綠凝，現在你便是我的妻子了，你是否後悔？”他複又問了一遍。
她依舊沒有說話，只是堅定地搖了搖頭。
沈卓仿佛看到面紗之下綠凝嬌美面容上微笑的眉眼，心底一動，驟然傾身，將綠凝一把抱了起來！
就這樣在一片尖叫唏噓之中，眾目睽睽地走進了洞房。
“現在的孩子們啊——”崔判官捋捋鬍子，欣慰地長歎，“既然女婿如此迫不及待，那麼之後的步驟就一切從簡吧。反正吃了生饅頭也生不出來小鬼頭來。”
沈卓大步流星走進洞房，合著禮節飲了交杯酒，就要揭開蓋頭，然而新娘子卻猛地按住了他的手，自己抬手一分分揭開了蓋頭。
“沈卓，你娶了我，可是如願？”緋紅的嫁衣揚起，璀璨鳳冠下麵明豔嬌美的面頰卻是另一張他再熟悉不過的臉！
“嬌宜？你怎麼會在這裡？”沈卓目瞪口呆地看著她，心底的第一反應卻是綠凝去了哪裡，“綠凝呢，她又去了哪裡？這裡可是……”
“你想說這裡是地府，還是想說我打亂了你和我的小侍女的婚禮？”林嬌宜冷笑道：“這個不知廉恥的賤貨，竟然死了都還在纏著你。”
沈卓看著熟悉卻又那樣面目陌生的林嬌宜，她還是那麼漂亮，然而不知怎的，他竟然第一次對她皺起了眉頭，“你說什麼？”
“你還想和我裝蒜？”林嬌宜抬起一根芊芊玉指，抬起沈卓的下巴，“你以為我不知道那個小婢女對你的心思？還是你想告訴我，你真的愛上她了？”
“怎麼可能，我愛的是……”
他本應脫口而出林嬌宜的名字的，然而他至死都在心心念念的這個女子的面孔卻在他的心底猛地被另一張面孔衝開，出水芙蓉一般的清麗面龐浮凸出來，他竟然說不下去了。
然而不等他說完，林嬌宜已經俯首吻上了面前還在茫然中不自知的沈卓的唇，嬌吟一聲，“我就知道你不會變心的，沈郎。”
她眼角微揚，抬手擰過沈卓的臉，讓他看向門外。
綠凝。
沈卓幾乎是同一刻便想一把推開林嬌宜，然而他渾身無力，甚至無法搖頭，口中喃喃的話語也無法集中成一個完整的句子。
他只能眼睜睜地讓林嬌宜纏綿溫柔地擁吻，他愣愣地看著站在那裡的綠凝，腦中一片空白。
他不明白，為什麼她會從一開始的靜默相望，變成笑靨如花。
他注視著她的眸子，看著她的嘴唇微動向他說著什麼，直到看著她一邊笑一邊淚眼婆娑，最後轉身離去。
“不要走……綠凝，不要走……”他喃喃，心底巨大的悲愴湧入心間，酸澀難當，他終於轉回頭來。
他的意志因為迷藥的原因而逐漸渾濁，眼神卻亮得可怕，“你給我喝了什麼？你到底想要做什麼？”
“無論我想要做什麼，現在發生的一切，難道不是你我之間本應早就發生的嗎？”林嬌宜笑得嬌美不可方物，“沈郎，難道你一點都不想要我嗎？”
“我……”沈卓迷茫地看著她，大腦轟隆一聲炸開。
他想要的是什麼……他想要的究竟是什麼？
不是面前面若桃花的美嬌娘，不是自己念念不忘這麼多年的林嬌宜，而是……
而是什麼？
他只覺得腦中有什麼被生生地挖開，沉甸甸地垂下去，怎麼都撈不起來。
林嬌宜的眼神一寸寸冷了下去，她揚手狠狠一個巴掌打在了沈卓臉上，“沒想到輪回來去，你念記的還是她！謝必安，你這個混蛋！”
他怎麼是謝必安呢？他明明是沈卓，為什麼每個人都叫他謝必安呢？
沈卓睜著大眼望著虛空，意識模糊。
6
忘川河水潺潺流過，風從橋頭刮過，帶起一片水霧。
“你還想死嗎？”黑無常站在綠凝身後，看不出悲喜。
綠凝注視著沈卓離去的虛空，半晌，回過頭來嫣然一笑，“無常爺，如果我再下一次無間地獄，能不能讓他下一生與小姐富貴平安一生？”
黑無常轉眼看她，看不出喜怒，“姑娘若是執意如此，我這便送你去閻羅王那裡，只是崔判官那裡不好交代。”
綠凝轉轉眼珠，臉色雖然蒼白得可怕，卻依然笑意盎然，“我那糊塗老爹還不好糊弄？”
公堂之上，正襟危坐的閻羅王看著跪坐在下方的瘦弱女子，沉聲道：“綠凝，若是你再在這裡停留下去，只怕會耽誤你的轉生時辰。”
“綠凝不怕。”她揚起蒼白的小臉，眼神堅定，“只願必安富貴平安，綠凝願再下無間地獄！”
“你已經改動了一次他的命格，這一次，只怕你要進去的時間更久。他再入地獄的時候，也是見不到你的。
“等到你出來，他的下一個輪回還是不會記得你。你二人早已註定有緣無分，即使這樣，你也要去嗎？”閻羅王眯起眼睛。
“萬死不辭。”綠凝深深地拜下身去。
“孽障！”一旁的崔判官卻是猛地一拍桌子，“怎的那混小子對你不好嗎？老子這就去抽了他的筋扒了他的皮！”
綠凝咯咯一笑，“老爹，他早就是鬼了，哪來的筋骨。更何況，女兒沒有嫁給他。”
“放屁，老子明明看著你進了洞房的！”崔判官翻個白眼。
“進去的是林嬌宜，不是我。”綠凝強笑道。
大堂之上驀然一片死寂。
“他便也將錯就錯，這樣去了。”
綠凝繼續笑道：“他終究愛的還是她，不過在那之前，他還是掛念了一句我的下落的，我在門口都聽見了。只是這樣……我已經知足了。”
閻羅王深深看了她一眼，“也罷，這段孽緣總是要了的，便是你的劫數，你便去吧。只願終有一天他會懂。”
“懂與不懂對我來說都不重要，只要他好，我願意做任何事情。”綠凝站起身來，“爹爹，女兒不孝，這就去了，爹爹保重。”
7
沈卓渾渾噩噩地躺在婚床上，一旁巧笑倩兮的林嬌宜挽著長髮，有一搭沒一搭地對他說著什麼，他隱約聽到幾句，更多的時候陷入的卻是一片混沌。
“你可知那綠凝本是我的小侍女，竟然還敢喜歡上我的男人。真真是熊心豹子膽，我便是驅她出門，也沒什麼不妥。”
原來自己覺得她眼熟是因為她曾經是嬌宜的侍女嗎？可是後來呢，後來她獨身一人又是怎麼過活，又是怎麼最終竟然到了地府並停留了這麼長時間呢？
“……太子那廝即使強迫我，也從未得到過我的心……”
那又怎麼樣呢，你依舊是風光無限的太子妃。而我沈卓則被打入最卑微的塵土之中不得翻身，那時的你又可曾想過我一絲半毫？事到如今你又為何來與我說這些呢？
“後來太子勢倒了，我尋你未果生無可戀，便也懸樑自盡了，不料一入地府便想起了無數前塵往事。”
林嬌宜將長長的頭髮隨著手指的上下挑動被挽成極其美豔的髮髻，眉眼處透露著小小的輕蔑，“……必安，綠凝在上一世殺了我，你竟然還會愛上她，你真是好狠的心腸……”
“她殺了我，你怎麼可以愛上她……”
呢喃的女聲宛若聲聲慢的魔咒，一圈一圈在沈卓腦中蕩開漣漪，他明明根本不明白她在說什麼，面前卻隱約浮出了一幕幕皮影戲一般的畫面。
那一世，他出身卑微，幸有大戶地主收留他做一小小護院，然而他卻被那地主家嬌美千金所吸引，雖不敢妄想，卻每日愈加辛勤，只希望能夠稍微離她近一點。
然而財大招禍，有山賊惡徒殺入莊中，綁了一家老少，洗劫了細軟金銀，竟想要殺人滅口，但那惡徒見千金小姐貌美如花，竟想侵犯她。
他不知哪來的力氣，猛地掙脫了捆綁，拼命地擋在林嬌宜面前，想要保護她，然而面前點著火把的惡徒卻大笑著將長刀扔到他面前。
“傻小子，你是喜歡這個細皮嫩肉的娘們兒吧！”那些惡徒大笑著，“那你就殺了她吧！你若是殺了她，我們就放過這全家老小！”
他魔怔一般撿起那刀，雙手顫抖，淚流滿面。林嬌宜尖叫著躲在角落，滿眼都是對他的懼怕和厭惡。
可她明知自己那樣愛慕著她……為何、為何要這樣看著他。
要知道他寧可自己身死，也不想她受到任何傷害的啊！
身後是惡徒放肆而歹毒的笑聲，他正想就這樣轉過身去與那些惡徒拼個你死我活的時候，卻突然有一道嬌小的身影沖了出來，一把奪過了他握不穩的刀。
那個背影，自己似乎潛意識裡見過許多次，熟悉卻又陌生。
他恍然想著那到底是誰，腦中略過自己在偷偷看林嬌宜時的一幕幕，在她身後那個怯生生同時在望著自己的，而自己卻從未注意過的那張侍女的臉……
那是綠凝啊。
綠凝滿臉是血地轉過身來，渾身顫抖，眼中卻是瘋狂而決絕的神色，“必安，雖然你眼中從來只有小姐，但我綠凝，只希望你好。你下不去手，我來。”
她繞過他，跪在惡徒面前，“求你們放過他。”
而映入他眼中的，只有林嬌宜逐漸冰冷的身軀。
畫面轉過幾個彎，隱隱綽綽間，他惱怒自己無用，又恨綠凝下手殺了自己心上人，而她偏生又是為了自己，幾番折磨之下，他終是無法面對，竟以頭撞牆，想要了此殘生。
又是赤紅的液體從自己眼前留下，而綠凝站在自己面前，幾近偏執地看著自己，“謝必安，你別以為自己這樣就可以解脫，我不會放過你的，我做鬼都不會放過你的！”
恍惚間，他竟然有了一絲解脫的感覺。
不放過我……也好啊……
這一世，是我欠你的，下一世，我來還便是。
然而他卻不知道，綠凝在那之後，也跟著他去了。
他一生自是清白無辜，順利過了那孟婆橋，往生去也，而綠凝卻因為不忠不孝妄殺恩主而被判打下地獄。
雖然事出有因，可適當減輕，更加上綠凝原是地府那崔判官在世時的女兒，本應草草了之。
卻不料綠凝不知從哪裡得知，那日若非她一時衝動，為救情郎殺了小姐，那謝必安與林嬌宜在這一世，應是喜結良緣的。
都是因為她沖散了這一段姻緣，而後世也不可能再續後，她便日夜跪在閻羅王前，求謝必安來世好命，與林嬌宜喜結良緣。
這等逆天之舉，閻羅王自是不會應許。
可綠凝偏偏亂看了自己判官老爹的書，知道自己若是肯下那最是險惡的無間地獄一百八十八年，便可抵去自己拆散的姻緣彌業，而若是肯再多呆八十八年，還可轉生拖世與謝必安再見。
這一去，便是近三百年，一萬次的生與死輪回往復，綠凝早已忘記所有，心中卻還有那執念魔障，謝必安三個字。
她不可再入世，卻偷偷入了輪回，附身在那將門小姐林嬌宜的身上。心道哪怕是騙自己，也要與他廝守一回。
然而不過歡喜三年，林嬌宜還未過門，相府已亂，林嬌宜被另指與太子。
綠凝心驚，自己明明在姻緣薄上看到這一世，他應是平安富貴，兒孫滿堂，與林嬌宜兩相廝守……她突然了然，是自己身上鬼氣太重，竟生生克死了他！
她塗抹了林嬌宜的記憶，偷偷救了沈卓，再一次消失在了人間。
她又回到了地府，質問為何沈卓總是不得善終，閻羅王歎了一口氣，沒有說話。
她確是懂了，大約是她的存在，讓他受了牽連。
即使是下了那無間地獄也是無用，一世的業障報了，卻還有生 生世世，也許她綠凝命格裡就是欠了他謝必安，又如何抵消。無論她扮作誰，借了誰的命，都是如此。
可是她捨不得啊，捨不得就這樣真的魂飛魄散離他而去啊。
所以她站在孟婆橋頭忘川河邊，癡癡地望了他三年。
然而沈卓註定此生多舛，她的鬼氣已經悄然影響到了他，他縱使在說書樓苟且偷生，也總有人不會放過她。
她明知他即將有難，卻無法幫到他，心急如焚，竟然咬牙準備以身殉河，好讓他身上自己的鬼氣感應一二，卻沒想到他竟然就此被她拉入了地府。
來了好啊，縱使是現在死去，也總比回到陽間迎接那即將而來的生不如死要好。
所以她拉住了他的衣袖，斷了他的生路。
她不要再放過他了，即使在陰間做了夫妻，也是了了她的心願。
——那時，她是真的這般想的。
可是誰知那林嬌宜竟在此時自殺，無論原因是她自己所說的思戀舊情郎，亦或是在太子府遇見了什麼，那都不重要了。大婚的前一天，她卻出現了。
自己與必安，終究是有緣無分啊……
她如是想著，再下阿鼻無間地獄。
只求必安生生世世，平安富貴，吉祥如意。
8
再睜眼，已是閻羅大殿。沈卓抬頭望去，正看到閻羅王似笑非笑，“知道她是誰了嗎？經歷了生生死死死死生生，現在，你可懂了？”
“為何她不肯喝孟婆湯？”沈卓捂住頭，痛苦地閉上眼，“只要喝下去，便塵是塵土歸土，從此兩相忘懷，又有何妨。”
“只怕不是兩相忘懷，而是一腔相思被碾落塵土吧。”閻羅王大袖一揮，“不如你自己來問問她，如何？”
紅光一閃，卻是已經近乎一團爛泥的綠凝被閻羅王召了回來。
已經不成人形的綠凝乍見到沈卓，一聲尖叫，猛地想要縮起身子，奈何所有器官早已被那一萬次的生與死和日日夜夜一刹那都不停歇的苦難折磨到沒有知覺，掙扎了半晌卻也只能挪動須臾。
“你不要過來！”她聲音仿佛被撕裂的鋸齒，碎裂的哭腔回蕩在大廳，“不要看見這樣的我！我……不要被你看到這個樣子……”
“綠凝，你……”他被她的樣子震驚，猛地跪下身去，抱住污穢不堪的她，滿面淚痕。
“為什麼我們一定要變成這樣，我不明白……我不明白為什麼你要對我做這麼多！”
“必安，你還記得我嗎？”綠凝露出白骨森然的面孔，汙綠色的汁液從層次的頭髮上低落在沈卓身上，發出滋滋的聲響。
沈卓卻仿佛完全感覺不到疼似的，緊緊抱著她，俯身聽著她微弱的聲音，“我是綠凝啊……我是小姐的丫鬟綠凝……”
“你那麼愛小姐，可是我卻殺了小姐……”她斷斷續續地說著，努力拼湊著音節。
“那群強盜說，若是你不殺了小姐，便要殺了你。我……我也不知怎麼了，我只是不想你死，我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要殺了小姐的……”
“我做夢也想變成小姐，可是我殺了小姐，等於殺了我的衣食父母，我再也沒有輪回了。
“閻羅大人憐憫我下無間地獄，故意放水同意我接近你一次，所以我附在了林家小姐林嬌宜的身上，可惜我鬼氣陰氣太重，還是克死了你……
“我抑制不了自己靠近你的心，我……活該下一百次無間獄，你……你不要可憐我，這一切都是我自找的……”
他重入了輪回，她從地獄出來，卻又不依不饒，輪回不休不止，從此開始了這一段了不盡的孽緣。
“綠凝，你後悔嗎？”沈卓低下頭，回憶那時與林嬌宜相處的一幀一幕，卻也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喜歡這個人，還是這個靈魂。
而當他仔細想要勾勒出當年那個清秀侍女的面容時，卻發現生生世世過去，那個面孔也早已模糊。
“不，我不後悔。”她仰著臉，“我只想在你身邊，哪怕有緣無分，哪怕……我要為此付出無數的代價，我也想要在你身邊。
“如果付出了這麼多，還是不行的話，那我只得捨身來換你平安富貴，我無怨無悔。”
“謝必安，你可要再入輪回？”公堂之上，閻羅王終於一拍驚堂木，喝道。
沈卓低頭看著綠凝，他終於知道了，他是謝必安，也是沈卓。
在他心裡，不該是綠凝如此這般欠著他的，更非是綠凝癡心妄想糾纏不休，而是輪回來去，他卻從來有眼無珠，生生錯過了這一腔癡情。
既然陽間難去，他與林嬌宜更是有緣無分，那麼不如駐守此處，了卻一方癡念。
“喜怒哀樂，人生百態，必安都已經嘗過，輪回來去不過人生無常，世事無常。”他終於俯身下去，竟然帶了一絲微笑，“不如就在地府陪著我這癡情的小女子。”
“那便做一隻無常鬼吧。”閻羅王似乎對這個結果毫不意外，“至於綠凝，你的業障已經去的差不多了，便化作哭喪棒，了你陪伴他左右的心願吧。”
9
“我知道你雖口不能言，卻還看得見。”白無常左手高舉哭喪棒，敲敲三生石上某一行小字。
“看仔細了綠凝，就知道閻羅老爺動了手腳，即便是有緣無分，你我二人還是做過夫妻的。”
“那時我是謝必安，你是綠凝。你雖殺了小姐，卻救了我的命。爹不知情，只見你淚水漣漣在我面前，道是我欺負了你，後來又知曉你一往情深，逼著我娶了你。”
“綠凝，似乎我從未告訴過你，這麼久了，我終於想明白了。大小姐和林嬌宜對於我都只是一個影子，我真真切切看得到的還是你，現在說雖然遲了，卻也不太遲。”
“讓我看看，今日又要去拘誰的魂看誰的故事呢……”
他一路走入更陰沉的黑夜，孑然一身，手中卻緊緊抱著那哭喪棒，另一手搖了搖那招魂幡。
你也來了。（原題:《一簾鬼夢》，作者：玉藻花上。來自：每天讀點故事APP <公眾號：dudiangushi>，下載看更多精彩）
他打了個寒戰，“無常爺，你的意思是……我沒有死？”
黑無常憑空翻著一本冊子，掃了幾眼，面無表情道：“你命數未盡，又曾有善人搭救為你逆天改命。天機不可洩露，你還沒死，我這就送你回去。”
“逆天改命？不知這位善人又是何人？”沈卓驚異道，自己那時不過是機緣巧合地溜走，怎麼成了被善人搭救？
“善人……自然是我。”綠凝在一旁咯咯笑道，卻似乎不願多說，“綠凝救了必安這麼多次，必安卻從來都不記得，所以綠凝才想要跳河自盡呀。“
渺白色的虛空自背後打開，黑無常毫不客氣地打斷兩人，一把將沈卓推了進去，“時辰到了，再不回去就真死了。”
刹那間天旋地轉，所有顏色都褪成黑白兩色，再次回過神來，沈卓唇角上揚，猛地睜開眼！
十裡曼珠沙華赫然在目，他環顧四周，發現自己竟然還站在原地！
綠凝硬生生地扯著他的袖子，而身後的虛空早已關閉。
黑無常面無表情地看著他，“時辰過了，便是真的死了，跟我來吧。”
沈卓風中淩亂地站在那裡，欲哭無淚地看向綠凝，“姑娘，冤有頭債有主，您行行好放過我行嗎？”
綠凝輕輕巧巧鬆開他的袖子，掩唇一笑，“我的冤和債可都是必安你啊，不過既然你說要放過你，那就放過你好了。”
你現在放過我有什麼用嗎！我這次是真的已經死了啊！
3
閻羅殿陰森可怖，幽冥鬼燈綠森森的光芒照得沈卓全身發麻，黑無常早早地就進了殿內，他跟在隊伍裡面。
長廊的牆壁上刻著十八層地獄的壁畫，做鬼故事說書人那幾年其實早已看遍這些畫兒，然而畢竟身臨其境，不由得在心底細數自己是否會下地獄。
隊伍一點點前移，他終於從第一獄看到了第十八層獄。
“嘻嘻嘻，很可怕是吧。”一個聲音驟然在他耳邊響起，沈卓被嚇得一個激靈，猛地回頭，卻是方才不見了的綠凝複又出現在了他身邊。
“倘若墮在這阿鼻無間地獄，要經過一萬回的死，一萬回的生，要脫這苦，除非業報窮盡了，方才能投生為人。”
沈卓見到她就是一肚子悶氣，“依我看，你把我活生生一個人給弄死了，才應該下無間地獄。”
“下就下，我又不是沒去過，我才不怕。”綠凝笑嘻嘻看著他，“不過我猜你肯定捨不得我去，若是我去了無間地獄，誰來陪你呢。”
“……求求你放過我吧！你不是說過了已經放過我了嗎！”沈卓咬牙切齒道。
“生前我就說過，必安，做鬼我都不會放過你。”綠凝湊上臉來，柔柔一笑，“如今我真的做鬼了，等了你整整三百一十七年，終於再見到你，怎麼可能放過你。”
“我不是什麼必安不必安的，我叫沈卓，你認清楚了！”
大殿的門吱呀一聲開啟，沈卓逃難般地竄了進去。
“沈卓，西午十六年戍時生人，相門之後，沈氏位高權重，然不知滿足，被訴十大重罪，滿門抄斬，唯沈卓一人逃生，苟且三年，進入說書樓做鬼故事說書人，後不慎入地府，卒。”
小鬼在一旁尖聲誦道，沈卓頭皮一陣發麻，自己的一生竟然就這麼一句話被概括了，真是可悲。
“他是被綠凝拉進來的，順手還救了綠凝一命。”黑無常插了一句。
閻羅王重重一拍桌子，“老崔，你這個女兒真是好生膽大，跳個河都不安生！”
沈卓目瞪口呆地望去，卻見一旁的桌子上歪歪斜斜豎起一個人影，“老閻啊，我那女兒你又不是不瞭解，下了趟無間地獄居然還沒學好。”
“這次居然又把這個小子給拉了下來。”閻羅王苦惱地翻著生死薄，隨手扔給了崔判官，“你自己看著辦。”
終於坐正的崔判官捋了捋鬍子，沉吟半晌，沖沈卓揮了揮手，“小子，你過來。”
沈卓一步三抖地走過去，“判官大人有何指教？”
“既然你死的時辰不對，便要在這地府一直待到時辰對的時候。”崔判官毫無愧疚道：“不如便將我那小女嫁給你，以報你救命之恩，且聊以彌補你在地府的無聊時間。”
“……地府還能成親？”沈卓後退三步，顫顫巍巍道。
“看你在陽間也沒成親，現在補上也不遲。”崔判官大筆一揮，蓋棺定論道：“明日便是良辰吉日，來，叫岳父。”
沈卓語塞，半晌說不出話來。
“不叫也行，明日便去畜生道吧，做一隻享年兩百天的烤鴨如何？”崔判官看也不看他，重新拿起了筆，“這只鴨不錯，總共做成了鴨血、鴨頭、鴨舌、鴨脖、鴨……”
“……岳父大人在上！請受小婿一拜！”沈卓猛地打斷他，深吸一口氣。
“這才乖。”崔判官點點頭，“綠凝，你進來。這小子歸你了，你可再不要投河。若是你還有輕生的念頭，我就把這小子扔到油鍋裡面炸一炸，甩去火海燒一燒。”
他似乎還想再補充什麼，綠凝已經巧笑倩兮地飄了進來，一把挽住了沈卓的手，“有了相公相陪，女兒自然不羨鴛鴦不羨仙了。”
4
沈卓抑鬱地站在忘川邊，地府的空氣極是清新，許是已經洗淨了塵世的許多罪孽的緣故。冷風刮來，沈卓打了一個寒戰。
難道他真的要這樣不明不白地娶了綠凝，一直等到自己可以投胎的時候再離開嗎？
明日就是新婚之夜了，地府的小鬼辦事效率極其高，事關自己轉生大事兒，巴結好了崔判官，定是能夠投個好胎的。整片整片的紅綢覆蓋了放眼望去的每一片空氣，沈卓突地覺得那顏色有些刺眼。
上一次他見到這樣的色彩，正是相府被抄家，而他僥倖躲過一劫，躲在人群中看著自己昔日的未婚妻林嬌宜嫁給太子的時候。
滿目之中家人鮮血的色彩與嫁衣紅綢的色彩緩緩暈化成一體，天旋地轉。
他正這麼想著，卻見忘川上幽幽飄過一葉小舟，坐在上面的女子側過頭，沖他輕輕一笑。
“嬌宜？”沈卓頭皮發麻，恍惚向前踏了一步，然而一股大力猛地把他拽了回去。
“我不想死了，倒是你想要尋死了？”卻是綠凝嗔怒看著他，“怎麼，娶了我難道還不如去死嗎？”
“謝謝姑娘。”沈卓這才發現自己差一步就要下忘川魂飛魄散了，驚魂未定地抬起頭後，這才發現河面一片平靜，哪有半分小船的痕跡？
綠凝挽過他的胳膊，笑吟吟道：“相公怎的還叫我姑娘呢？”
“綠凝姑娘，我對你……”
話未落音，一根玉指已經堵住了他的嘴，“你不必說，我都知道。只是你不知道，我做夢都想要做你的妻子。”
沈卓愕然看著她，“我們之間見過嗎？”
“必安，你從來都不記得我。”綠凝扯起唇角，不經意地笑了笑，垂下頭，“不過我也習慣了。”
那個笑容似曾相識，卻任憑搜索過腦海每一個角落都想不起來，沈卓訥訥道：“都說了多少遍了，我不是你要找的必安。”
“你化成灰我都認識你。”綠凝狠狠抬起眼，“不管你是沈卓還是謝必安，做鬼我也不會放過你。
“可是那又怎麼樣呢，我再怎麼對你，都是我的一廂情願，無論我為你生或者為你死，你甚至連我是誰都不記得。”
“姑娘何出此言。”沈卓皺皺眉，“我真的沒有見過你……”
“你見過，只是從未注意過我。”綠凝拉著他的袖子，徑直向著長街盡頭的新居走去，摩肩擦踵之中她嫣然回頭一笑。
“千金難買我願意，必安，偏偏我願意這樣對你。”
沈卓只覺得心底某處柔軟被狠狠捏住，反復揉搓出酸澀的痛感。他說不出那是怎樣的感覺，只是刹那間他看著她的背影，竟然忘記了林嬌宜，甚至有幾許羡慕那位素未謀面的謝必安。
“綠凝……”他喃喃喚道，隱約仿佛回憶起了什麼，再仔細去想，卻又什麼都沒有。
5
婚堂熱鬧無比，判官大人的千金結婚可是地府千年不遇的大好事兒，大鬼小鬼全都遊蕩而來沾沾喜氣。
紅蓋頭的新娘施施然飄過火盆，一路被牽引著來到沈卓面前，婀娜的身影向他步步逼近，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臉上已經有了笑容。
“綠凝，現在反悔還來得及，你真得要嫁給我嗎？”沈卓牽過她，低聲問道。
綠凝輕輕點了點頭，毫不遲疑。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對拜——”
沈卓一步一步地按著禮數走著，心底只覺得好笑，自己在陽間不得善終，不料這喜事到了地府反而辦得這般轟轟烈烈，真是人間無常，世事無常。
然而當他將目光投向綠凝，卻複又覺得萬般柔情湧上心頭。
“綠凝，現在你便是我的妻子了，你是否後悔？”他複又問了一遍。
她依舊沒有說話，只是堅定地搖了搖頭。
沈卓仿佛看到面紗之下綠凝嬌美面容上微笑的眉眼，心底一動，驟然傾身，將綠凝一把抱了起來！
就這樣在一片尖叫唏噓之中，眾目睽睽地走進了洞房。
“現在的孩子們啊——”崔判官捋捋鬍子，欣慰地長歎，“既然女婿如此迫不及待，那麼之後的步驟就一切從簡吧。反正吃了生饅頭也生不出來小鬼頭來。”
沈卓大步流星走進洞房，合著禮節飲了交杯酒，就要揭開蓋頭，然而新娘子卻猛地按住了他的手，自己抬手一分分揭開了蓋頭。
“沈卓，你娶了我，可是如願？”緋紅的嫁衣揚起，璀璨鳳冠下麵明豔嬌美的面頰卻是另一張他再熟悉不過的臉！
“嬌宜？你怎麼會在這裡？”沈卓目瞪口呆地看著她，心底的第一反應卻是綠凝去了哪裡，“綠凝呢，她又去了哪裡？這裡可是……”
“你想說這裡是地府，還是想說我打亂了你和我的小侍女的婚禮？”林嬌宜冷笑道：“這個不知廉恥的賤貨，竟然死了都還在纏著你。”
沈卓看著熟悉卻又那樣面目陌生的林嬌宜，她還是那麼漂亮，然而不知怎的，他竟然第一次對她皺起了眉頭，“你說什麼？”
“你還想和我裝蒜？”林嬌宜抬起一根芊芊玉指，抬起沈卓的下巴，“你以為我不知道那個小婢女對你的心思？還是你想告訴我，你真的愛上她了？”
“怎麼可能，我愛的是……”
他本應脫口而出林嬌宜的名字的，然而他至死都在心心念念的這個女子的面孔卻在他的心底猛地被另一張面孔衝開，出水芙蓉一般的清麗面龐浮凸出來，他竟然說不下去了。
然而不等他說完，林嬌宜已經俯首吻上了面前還在茫然中不自知的沈卓的唇，嬌吟一聲，“我就知道你不會變心的，沈郎。”
她眼角微揚，抬手擰過沈卓的臉，讓他看向門外。
綠凝。
沈卓幾乎是同一刻便想一把推開林嬌宜，然而他渾身無力，甚至無法搖頭，口中喃喃的話語也無法集中成一個完整的句子。
他只能眼睜睜地讓林嬌宜纏綿溫柔地擁吻，他愣愣地看著站在那裡的綠凝，腦中一片空白。
他不明白，為什麼她會從一開始的靜默相望，變成笑靨如花。
他注視著她的眸子，看著她的嘴唇微動向他說著什麼，直到看著她一邊笑一邊淚眼婆娑，最後轉身離去。
“不要走……綠凝，不要走……”他喃喃，心底巨大的悲愴湧入心間，酸澀難當，他終於轉回頭來。
他的意志因為迷藥的原因而逐漸渾濁，眼神卻亮得可怕，“你給我喝了什麼？你到底想要做什麼？”
“無論我想要做什麼，現在發生的一切，難道不是你我之間本應早就發生的嗎？”林嬌宜笑得嬌美不可方物，“沈郎，難道你一點都不想要我嗎？”
“我……”沈卓迷茫地看著她，大腦轟隆一聲炸開。
他想要的是什麼……他想要的究竟是什麼？
不是面前面若桃花的美嬌娘，不是自己念念不忘這麼多年的林嬌宜，而是……
而是什麼？
他只覺得腦中有什麼被生生地挖開，沉甸甸地垂下去，怎麼都撈不起來。
林嬌宜的眼神一寸寸冷了下去，她揚手狠狠一個巴掌打在了沈卓臉上，“沒想到輪回來去，你念記的還是她！謝必安，你這個混蛋！”
他怎麼是謝必安呢？他明明是沈卓，為什麼每個人都叫他謝必安呢？
沈卓睜著大眼望著虛空，意識模糊。
6
忘川河水潺潺流過，風從橋頭刮過，帶起一片水霧。
“你還想死嗎？”黑無常站在綠凝身後，看不出悲喜。
綠凝注視著沈卓離去的虛空，半晌，回過頭來嫣然一笑，“無常爺，如果我再下一次無間地獄，能不能讓他下一生與小姐富貴平安一生？”
黑無常轉眼看她，看不出喜怒，“姑娘若是執意如此，我這便送你去閻羅王那裡，只是崔判官那裡不好交代。”
綠凝轉轉眼珠，臉色雖然蒼白得可怕，卻依然笑意盎然，“我那糊塗老爹還不好糊弄？”
公堂之上，正襟危坐的閻羅王看著跪坐在下方的瘦弱女子，沉聲道：“綠凝，若是你再在這裡停留下去，只怕會耽誤你的轉生時辰。”
“綠凝不怕。”她揚起蒼白的小臉，眼神堅定，“只願必安富貴平安，綠凝願再下無間地獄！”
“你已經改動了一次他的命格，這一次，只怕你要進去的時間更久。他再入地獄的時候，也是見不到你的。
“等到你出來，他的下一個輪回還是不會記得你。你二人早已註定有緣無分，即使這樣，你也要去嗎？”閻羅王眯起眼睛。
“萬死不辭。”綠凝深深地拜下身去。
“孽障！”一旁的崔判官卻是猛地一拍桌子，“怎的那混小子對你不好嗎？老子這就去抽了他的筋扒了他的皮！”
綠凝咯咯一笑，“老爹，他早就是鬼了，哪來的筋骨。更何況，女兒沒有嫁給他。”
“放屁，老子明明看著你進了洞房的！”崔判官翻個白眼。
“進去的是林嬌宜，不是我。”綠凝強笑道。
大堂之上驀然一片死寂。
“他便也將錯就錯，這樣去了。”
綠凝繼續笑道：“他終究愛的還是她，不過在那之前，他還是掛念了一句我的下落的，我在門口都聽見了。只是這樣……我已經知足了。”
閻羅王深深看了她一眼，“也罷，這段孽緣總是要了的，便是你的劫數，你便去吧。只願終有一天他會懂。”
“懂與不懂對我來說都不重要，只要他好，我願意做任何事情。”綠凝站起身來，“爹爹，女兒不孝，這就去了，爹爹保重。”
7
沈卓渾渾噩噩地躺在婚床上，一旁巧笑倩兮的林嬌宜挽著長髮，有一搭沒一搭地對他說著什麼，他隱約聽到幾句，更多的時候陷入的卻是一片混沌。
“你可知那綠凝本是我的小侍女，竟然還敢喜歡上我的男人。真真是熊心豹子膽，我便是驅她出門，也沒什麼不妥。”
原來自己覺得她眼熟是因為她曾經是嬌宜的侍女嗎？可是後來呢，後來她獨身一人又是怎麼過活，又是怎麼最終竟然到了地府並停留了這麼長時間呢？
“……太子那廝即使強迫我，也從未得到過我的心……”
那又怎麼樣呢，你依舊是風光無限的太子妃。而我沈卓則被打入最卑微的塵土之中不得翻身，那時的你又可曾想過我一絲半毫？事到如今你又為何來與我說這些呢？
“後來太子勢倒了，我尋你未果生無可戀，便也懸樑自盡了，不料一入地府便想起了無數前塵往事。”
林嬌宜將長長的頭髮隨著手指的上下挑動被挽成極其美豔的髮髻，眉眼處透露著小小的輕蔑，“……必安，綠凝在上一世殺了我，你竟然還會愛上她，你真是好狠的心腸……”
“她殺了我，你怎麼可以愛上她……”
呢喃的女聲宛若聲聲慢的魔咒，一圈一圈在沈卓腦中蕩開漣漪，他明明根本不明白她在說什麼，面前卻隱約浮出了一幕幕皮影戲一般的畫面。
那一世，他出身卑微，幸有大戶地主收留他做一小小護院，然而他卻被那地主家嬌美千金所吸引，雖不敢妄想，卻每日愈加辛勤，只希望能夠稍微離她近一點。
然而財大招禍，有山賊惡徒殺入莊中，綁了一家老少，洗劫了細軟金銀，竟想要殺人滅口，但那惡徒見千金小姐貌美如花，竟想侵犯她。
他不知哪來的力氣，猛地掙脫了捆綁，拼命地擋在林嬌宜面前，想要保護她，然而面前點著火把的惡徒卻大笑著將長刀扔到他面前。
“傻小子，你是喜歡這個細皮嫩肉的娘們兒吧！”那些惡徒大笑著，“那你就殺了她吧！你若是殺了她，我們就放過這全家老小！”
他魔怔一般撿起那刀，雙手顫抖，淚流滿面。林嬌宜尖叫著躲在角落，滿眼都是對他的懼怕和厭惡。
可她明知自己那樣愛慕著她……為何、為何要這樣看著他。
要知道他寧可自己身死，也不想她受到任何傷害的啊！
身後是惡徒放肆而歹毒的笑聲，他正想就這樣轉過身去與那些惡徒拼個你死我活的時候，卻突然有一道嬌小的身影沖了出來，一把奪過了他握不穩的刀。
那個背影，自己似乎潛意識裡見過許多次，熟悉卻又陌生。
他恍然想著那到底是誰，腦中略過自己在偷偷看林嬌宜時的一幕幕，在她身後那個怯生生同時在望著自己的，而自己卻從未注意過的那張侍女的臉……
那是綠凝啊。
綠凝滿臉是血地轉過身來，渾身顫抖，眼中卻是瘋狂而決絕的神色，“必安，雖然你眼中從來只有小姐，但我綠凝，只希望你好。你下不去手，我來。”
她繞過他，跪在惡徒面前，“求你們放過他。”
而映入他眼中的，只有林嬌宜逐漸冰冷的身軀。
畫面轉過幾個彎，隱隱綽綽間，他惱怒自己無用，又恨綠凝下手殺了自己心上人，而她偏生又是為了自己，幾番折磨之下，他終是無法面對，竟以頭撞牆，想要了此殘生。
又是赤紅的液體從自己眼前留下，而綠凝站在自己面前，幾近偏執地看著自己，“謝必安，你別以為自己這樣就可以解脫，我不會放過你的，我做鬼都不會放過你的！”
恍惚間，他竟然有了一絲解脫的感覺。
不放過我……也好啊……
這一世，是我欠你的，下一世，我來還便是。
然而他卻不知道，綠凝在那之後，也跟著他去了。
他一生自是清白無辜，順利過了那孟婆橋，往生去也，而綠凝卻因為不忠不孝妄殺恩主而被判打下地獄。
雖然事出有因，可適當減輕，更加上綠凝原是地府那崔判官在世時的女兒，本應草草了之。
卻不料綠凝不知從哪裡得知，那日若非她一時衝動，為救情郎殺了小姐，那謝必安與林嬌宜在這一世，應是喜結良緣的。
都是因為她沖散了這一段姻緣，而後世也不可能再續後，她便日夜跪在閻羅王前，求謝必安來世好命，與林嬌宜喜結良緣。
這等逆天之舉，閻羅王自是不會應許。
可綠凝偏偏亂看了自己判官老爹的書，知道自己若是肯下那最是險惡的無間地獄一百八十八年，便可抵去自己拆散的姻緣彌業，而若是肯再多呆八十八年，還可轉生拖世與謝必安再見。
這一去，便是近三百年，一萬次的生與死輪回往復，綠凝早已忘記所有，心中卻還有那執念魔障，謝必安三個字。
她不可再入世，卻偷偷入了輪回，附身在那將門小姐林嬌宜的身上。心道哪怕是騙自己，也要與他廝守一回。
然而不過歡喜三年，林嬌宜還未過門，相府已亂，林嬌宜被另指與太子。
綠凝心驚，自己明明在姻緣薄上看到這一世，他應是平安富貴，兒孫滿堂，與林嬌宜兩相廝守……她突然了然，是自己身上鬼氣太重，竟生生克死了他！
她塗抹了林嬌宜的記憶，偷偷救了沈卓，再一次消失在了人間。
她又回到了地府，質問為何沈卓總是不得善終，閻羅王歎了一口氣，沒有說話。
她確是懂了，大約是她的存在，讓他受了牽連。
即使是下了那無間地獄也是無用，一世的業障報了，卻還有生 生世世，也許她綠凝命格裡就是欠了他謝必安，又如何抵消。無論她扮作誰，借了誰的命，都是如此。
可是她捨不得啊，捨不得就這樣真的魂飛魄散離他而去啊。
所以她站在孟婆橋頭忘川河邊，癡癡地望了他三年。
然而沈卓註定此生多舛，她的鬼氣已經悄然影響到了他，他縱使在說書樓苟且偷生，也總有人不會放過她。
她明知他即將有難，卻無法幫到他，心急如焚，竟然咬牙準備以身殉河，好讓他身上自己的鬼氣感應一二，卻沒想到他竟然就此被她拉入了地府。
來了好啊，縱使是現在死去，也總比回到陽間迎接那即將而來的生不如死要好。
所以她拉住了他的衣袖，斷了他的生路。
她不要再放過他了，即使在陰間做了夫妻，也是了了她的心願。
——那時，她是真的這般想的。
可是誰知那林嬌宜竟在此時自殺，無論原因是她自己所說的思戀舊情郎，亦或是在太子府遇見了什麼，那都不重要了。大婚的前一天，她卻出現了。
自己與必安，終究是有緣無分啊……
她如是想著，再下阿鼻無間地獄。
只求必安生生世世，平安富貴，吉祥如意。
8
再睜眼，已是閻羅大殿。沈卓抬頭望去，正看到閻羅王似笑非笑，“知道她是誰了嗎？經歷了生生死死死死生生，現在，你可懂了？”
“為何她不肯喝孟婆湯？”沈卓捂住頭，痛苦地閉上眼，“只要喝下去，便塵是塵土歸土，從此兩相忘懷，又有何妨。”
“只怕不是兩相忘懷，而是一腔相思被碾落塵土吧。”閻羅王大袖一揮，“不如你自己來問問她，如何？”
紅光一閃，卻是已經近乎一團爛泥的綠凝被閻羅王召了回來。
已經不成人形的綠凝乍見到沈卓，一聲尖叫，猛地想要縮起身子，奈何所有器官早已被那一萬次的生與死和日日夜夜一刹那都不停歇的苦難折磨到沒有知覺，掙扎了半晌卻也只能挪動須臾。
“你不要過來！”她聲音仿佛被撕裂的鋸齒，碎裂的哭腔回蕩在大廳，“不要看見這樣的我！我……不要被你看到這個樣子……”
“綠凝，你……”他被她的樣子震驚，猛地跪下身去，抱住污穢不堪的她，滿面淚痕。
“為什麼我們一定要變成這樣，我不明白……我不明白為什麼你要對我做這麼多！”
“必安，你還記得我嗎？”綠凝露出白骨森然的面孔，汙綠色的汁液從層次的頭髮上低落在沈卓身上，發出滋滋的聲響。
沈卓卻仿佛完全感覺不到疼似的，緊緊抱著她，俯身聽著她微弱的聲音，“我是綠凝啊……我是小姐的丫鬟綠凝……”
“你那麼愛小姐，可是我卻殺了小姐……”她斷斷續續地說著，努力拼湊著音節。
“那群強盜說，若是你不殺了小姐，便要殺了你。我……我也不知怎麼了，我只是不想你死，我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要殺了小姐的……”
“我做夢也想變成小姐，可是我殺了小姐，等於殺了我的衣食父母，我再也沒有輪回了。
“閻羅大人憐憫我下無間地獄，故意放水同意我接近你一次，所以我附在了林家小姐林嬌宜的身上，可惜我鬼氣陰氣太重，還是克死了你……
“我抑制不了自己靠近你的心，我……活該下一百次無間獄，你……你不要可憐我，這一切都是我自找的……”
他重入了輪回，她從地獄出來，卻又不依不饒，輪回不休不止，從此開始了這一段了不盡的孽緣。
“綠凝，你後悔嗎？”沈卓低下頭，回憶那時與林嬌宜相處的一幀一幕，卻也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喜歡這個人，還是這個靈魂。
而當他仔細想要勾勒出當年那個清秀侍女的面容時，卻發現生生世世過去，那個面孔也早已模糊。
“不，我不後悔。”她仰著臉，“我只想在你身邊，哪怕有緣無分，哪怕……我要為此付出無數的代價，我也想要在你身邊。
“如果付出了這麼多，還是不行的話，那我只得捨身來換你平安富貴，我無怨無悔。”
“謝必安，你可要再入輪回？”公堂之上，閻羅王終於一拍驚堂木，喝道。
沈卓低頭看著綠凝，他終於知道了，他是謝必安，也是沈卓。
在他心裡，不該是綠凝如此這般欠著他的，更非是綠凝癡心妄想糾纏不休，而是輪回來去，他卻從來有眼無珠，生生錯過了這一腔癡情。
既然陽間難去，他與林嬌宜更是有緣無分，那麼不如駐守此處，了卻一方癡念。
“喜怒哀樂，人生百態，必安都已經嘗過，輪回來去不過人生無常，世事無常。”他終於俯身下去，竟然帶了一絲微笑，“不如就在地府陪著我這癡情的小女子。”
“那便做一隻無常鬼吧。”閻羅王似乎對這個結果毫不意外，“至於綠凝，你的業障已經去的差不多了，便化作哭喪棒，了你陪伴他左右的心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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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你雖口不能言，卻還看得見。”白無常左手高舉哭喪棒，敲敲三生石上某一行小字。
“看仔細了綠凝，就知道閻羅老爺動了手腳，即便是有緣無分，你我二人還是做過夫妻的。”
“那時我是謝必安，你是綠凝。你雖殺了小姐，卻救了我的命。爹不知情，只見你淚水漣漣在我面前，道是我欺負了你，後來又知曉你一往情深，逼著我娶了你。”
“綠凝，似乎我從未告訴過你，這麼久了，我終於想明白了。大小姐和林嬌宜對於我都只是一個影子，我真真切切看得到的還是你，現在說雖然遲了，卻也不太遲。”
“讓我看看，今日又要去拘誰的魂看誰的故事呢……”
他一路走入更陰沉的黑夜，孑然一身，手中卻緊緊抱著那哭喪棒，另一手搖了搖那招魂幡。
你也來了。（原題:《一簾鬼夢》，作者：玉藻花上。來自：每天讀點故事APP <公眾號：dudiangushi>，下載看更多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