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界。 暮色沉沉， 陰風陣陣， 來回甬道， 百鬼穿梭。
流螢打量著幽冥四周陰森詭異的景象， 不免害怕起來：“這就是人死之後會來到的冥界麼？”
她默默在奈何橋上緩慢前行。 見她靠近， 附近的鬼魂紛紛躲了開去， 讓出了一條坦直的大路。
過了奈何橋， 寫道“鬼門關”三個字的牌匾赫然入目， 一片蕭瑟， 悲切可怖。 流螢停住， 躊躇不前：“鬼……門……關？”
“站住！”迎面， 是牛頭馬面厲聲質問， “你要往哪裡去？”
“我， 我？”流螢正欲道出， 不想卻被蠻橫打斷， “你姓甚名誰， 家住何方， 是幾時死的女鬼？”
流螢不敢怠慢， 忙報上了自己的名字和身世。 又問道，
馬面查了查閻王蒲， 不由驚住， 速告知牛頭：“大、大哥， 她便是閻王大人一直要找的那個……”
牛頭不解， 也拿過閻王蒲翻了翻， 翻完後震驚道：“果真是……”
馬面低聲與他商議：“現在該如何處理？”
牛頭沉默， 心下卻是一陣竊喜。 他看向流螢， 沉聲問：“你要投胎轉世是麼？”
流螢點頭。
“來， 跟我往這邊走。 ”
牛頭轉過身為她引路， 又與身邊的馬面一陣私語：“哈哈， 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 得來全不費工夫。 怎麼做？當然是聽從閻王大人之前的吩咐， 將她封入忘川河， 永鎮千妖百鬼啊！哼， 那才是她該去的地方！”
“可是， ”馬面疑惑， “閻王大人不是說鬼差們拘不了封不了她的魂魄麼？”
“她若是正常死亡， 我們確實碰不了。 但若是夭折、自殺或心懷怨氣而亡，
牛頭忽地陰狠一笑， 道：“我自有辦法騙她自己跳下煉獄之崖， 讓她再死一次。 ”
“大哥， 你好狠呐。 ”馬面聽後發出感慨。
“幫閻王大人處理好這件事， 說不定咱兩就能升官了。 馬面， 你是想升官呢， 還是想要繼續守門呢？”牛頭斜眼看他。
馬面賠笑， “呵， 當然是想升官了！”
“那就少廢話， 幫我一起騙取她的信任便是。 ”
“是！是！”
三人行至煉獄之崖邊。 牛頭指著煉獄台牽引流螢：“來， 可有看到那個圓形的台？”他冷笑一聲， “從那裡跳下去， 便能投胎轉世了。 ”
流螢望向矗立高聳的煉獄台， 不禁膽怯， 猶豫開口道：“好高啊……我、我不敢跳……”
“你不是要投胎麼？從這裡跳下去方能投胎轉世。 你若是不敢跳，
流螢不敢看頗高的檯面， 將信將疑：“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 我騙你幹嘛？”馬面面色不耐。
“可是……真的好高啊……”不等流螢說完， 牛頭便暴喝一聲：“少廢話！你到底跳不跳？我們可沒什麼耐性， 你不願跳的話乾脆就留在冥府當苦力吧！”
聽聞此言， 流螢受到了驚嚇， 她不敢再多遲疑， 連點頭答應：“我、我跳， 我跳。 ”她虛浮走到圓臺之上， 鼓足了勇氣， 縱身一躍――
“啊―――！！！”
不想， 當她墜入半空時， 跌進了一個溫暖寬厚的懷抱中。 流螢睜開眼， 卻見尉遲龍炎將她溫柔抱起， 一躍飛上了崖邊。
重回煉獄台後， 她念起方才的境遇， 不由得瑟縮起來。
尉遲龍炎將她護在身後， 一雙墨色的眸蓄起殺意， 眸色愈來愈深， 冷笑逼視著牛頭馬面道：“如今這冥界小廝膽子越發肥了？居然敢騙她跳煉獄之崖？找死。
而後， 他袍袖一揚， 飛出兩道寒光， 直刺向牛頭馬面。
“呃……”牛頭馬面吃痛， 吐出一口鮮血， 眉目間皆是難以置信：“你、你又來了？”
龍炎眼中殺意分明掠過， 化作青龍真身， 怒氣騰騰得飛躍而起， 整個冥界都為之一震：“閻王！你若想做不守信用之事， 就休怪本座拆了你的閻王殿。 ”
這時， 一個沉厚的聲音響起――
是閻王。
“很抱歉， 是吾教導無方， 龍王大人适才替吾教訓得好！吾這就讓兩個畜生去慎刑司領刑。 ”忽地， 閻王暴喝一聲， 言語間極具威嚴與震懾：“牛頭！馬面！還不快給吾滾回來！”
牛頭馬面嚇得瑟瑟發抖：“是、是。 ”說罷， 連滾帶爬地飄遠了。
流螢松了一口氣， 卻又驚訝看向尉遲龍炎道：“龍王大人……你怎會出現在此？”
龍炎但笑不語， 朝流螢伸出手， 溫柔指引她：“來， 流螢， 跟我走。 ”
他的聲音仿若有魔力一般， 明朗溫和， 讓她無法抗拒。 他說跟他走， 她便願癡癡地跟隨著他。
忘川之河畔， 尉遲龍炎停下腳步， 道：“這裡是忘川之河， 河上有船渡魂至彼岸。 只要到了彼岸， 便能投胎轉世。 ”
“原來是要坐船麼？”流螢這才反應過來方才是被騙了， “所以， 剛才那兩個鬼差…”
龍炎點點頭， 解開了她心中的困惑：“是的。 他們想騙你跳下煉獄之崖。 不論你是人是鬼是妖， 只要從那裡跳下， 便會被無妄火打散三魂七魄， 再難轉世。 ”
流螢震驚， 隨即有些生氣：“他們， 為何要騙我？心也太壞了吧。 ”
龍炎聞言輕笑， “呵，他們倆不僅心壞，還長得醜。流螢，倘若今後還遇見像他們那麼醜的妖怪，你不必搭理，也不要相信他們說的任何一句話，懂麼？”
流螢亦嗤嗤一笑，望向他深邃的眸：“雖然以貌取人不好……但，你說的話，我會聽。”
龍炎欣慰，“嗯。”
“龍王大人，謝謝你方才救了我。”
“我……我只是正巧路過。”龍炎努力克制自己內心翻滾的情感，掩飾了言語中的不自然。
流螢微微一笑，只道：“不知為什麼……我剛剛過完了一生……卻像是，做完了一場夢。一夢驚醒，夢裡的那些人，都如煙雲般飄散了……現在，唯有你還是清晰的。”
尉遲龍炎心中一漾，眉宇間是不可抑止的喜悅之感：呵，小流螢，我第一次如此慶倖自己是只妖。哪怕你成了魂魄，我都還能清晰地映在你的眼眸裡。
他忽問，“那場夢，美麼？”
“美。”流螢點頭，“夢裡的我過得很平安幸福。而現今，我要去赴下一場夢啦。”
龍炎神色一黯，卻又聽她道：“我以後……還會再見到你麼？”
烈風吹起他輕綰起的長髮，也在他心上泛起了微微漣漪。他不禁苦笑：“即便再見，你也不會記得我了……因為，每個人在魂魄轉世之前，得先喝下孟婆湯。”
流螢遲疑：“我可以不喝嗎？”她皺起好看的眉，一雙眼中波光蕩漾，定定地望向他：“我不想……不記得你。”
“這是冥界的規定。也是對投生魂魄的保護。”龍炎無奈，臉上的笑容愈發牽強。
流螢咬緊下唇，思慮許久後才問：“那……如果再遇見你……我要怎麼記得……那是你？”
“若你看到螢火蟲，或許會想起我。”
“我會努力記住的。”
尉遲龍炎輕輕一歎，遞過一碗孟婆湯，道：“流螢，喝了這碗孟婆湯吧。”流螢怔怔接過，不禁皺眉問：“會苦麼？”
龍炎笑，眉眼溫柔地望著她：“你喝的時候，聽我說一句話，就不會覺著苦了。”
流螢滿腔的好奇，又有些期待：“什麼話？”
“喝的時候再告訴你。”
“好。”流螢乖乖地捧起碗，於片刻的皺眉後，仰起頭慢飲下湯。
尉遲龍炎看著她的動作，眉間輕緩，終是悠悠地開了口。
“我愛你。”這一句，他講得刻骨銘心、傾盡溫柔。
“什、什麼？！”流螢呆住，一口湯噙在嘴裡還未來得及咽下。然而，孟婆湯已漸開始發揮藥效了……
這一世的記憶在腦海中一幀幀飛快掠過，流螢恍惚，不禁扶額。當她再抬起頭時，已是一臉迷茫，再也憶不起一絲回憶。
“我這是……在哪裡？”她搖搖頭，絲毫不知去向。
“忘川河畔，三生石旁。”
流螢怔怔道：“我現在要去哪裡？”
“你要去彼岸投胎轉世。”尉遲龍炎淡淡提醒，為她指明路程：“坐船過去便可。”
“多謝。”流螢道謝後欲離開，看及他的臉龐時卻又是一片微怔：“這位公子好生面熟……我們是否曾經，在何處見過？”
尉遲龍炎聞言一頓，眸色靜寂如深潭，良久後輕笑一聲：“呵，我就只是個……路人罷了。”
“哦，”流螢再次道謝，“多謝公子指路，那我走了。”
“嗯。”他蒼白一笑，一如當日時目送她離他遠去。
嫣紅的曼珠沙華一念盛開一念飄落，寓意著今世曾經熱烈綻放過卻又始終無法抵達的煙雲夢。花開彼岸，奈何橋前又可奈何。
流螢，這山長水遠的人世，你終歸要一人前往。
第二世 。
冗長的長街上，夜深人靜，千燈驟滅。而街尾偏角處的一戶落魄人家裡，雖大門緊閉，但卻不時傳來隱約女人痛苦的呻吟聲。
“啊――！”屋內簡陋的床榻上，臨盆生產的婦人飽滿的額頭硬生生地掉落下大顆汗滴，汗水彙集到她尖尖的下巴上，浸透了衣衫。一盆盆熱水清澈地被婢女端進入，又觸目驚心地然後被端出。
“夫人，使勁啊！”見此情景，產婆也冒了一身冷汗。“用力啊，夫人，孩子就快出來了！”
片刻後，零星白色晶體進入人身，一陣嬰啼劃破長空，更改了局面。
“出來了出來了！”產婆抱著新生的女嬰欣喜道，不禁松了一口氣。不想婦人聞言，長吐一口氣後便墜入了暈厥，再也未能醒來。
“夫人？夫人你怎麼了！”望著婦人身下蔓延漸漸覆蓋了雪白布衣的血，產房內陷入了一片驚恐，最終，只聞產婆慌張的尖叫，“快！快來人啊！夫人不行了！”
良久。床畔傳來男人無盡低沉悲痛的慟哭：“娘子――！！”
這一世，她非流螢，她是――阮阿瑜。
……
時間飛逝，一轉眼已是十六年後。
清晨，阿阮整理好魚鋪的事項，正打算開鋪迎客，然而發現今日此刻的街上卻意外冷清。她有些疑慮，環顧四周後，她的注意力很快被遠處的熙攘所吸引。
“咦…那邊怎麼圍了那麼多人？走，看看去好了…”阿阮一臉興奮，沒多想便擠進了擁擠的人群中。
“是什麼啊……那麼熱鬧？”她漸推開眼前遮擋住視線的人們，邊走邊道“讓一讓…讓一讓”，人潮中很快讓出了一條寬敞的道路。阿阮在人群前端停住，只見眾人都在圍著一張惶榜議論紛紛。
甚有人輕聲念出了榜上的內容：“今日下大旱，朕心甚憂，夜來忽有神女如夢…”聲音細微，略聽不清。
村口的劉三不識字，於是湊近出聲的那個人，開口問道：“張大哥，這上面寫的啥啊？”
“最近不是旱了很久麼，”被提問的張大哥捋了捋鬍鬚，淡淡解釋道：“皇上說他夢到了一個神女，神女為大地帶來了甘霖……所以啊，現在正下旨全國尋這位神女，希望神女能夠降雨給久旱之地帶來祥瑞之兆呢。”
聽完內容後的劉三甚是不以為意：“切，不就是夢到個女人麼，還值得大費周章貼張惶榜？我劉三也天天夢到女人啊。難道我也要貼張告示出來街上找夢裡跟我親熱的那個女人啊？……”
“啪！”
話音未落，他頭上便挨了張大哥一掌。“找死啊，這種話也能亂說？”
“你打我幹嘛？”劉三吃痛抱怨，卻被張大哥淩厲的幾記眼刀嚇得背脊發涼，不敢再有過分之舉。
“誰讓你亂說話的，小心小命不保！”
“哦。”遭到張大哥怒斥警告的劉三不禁惶恐，連忙噤了聲。
彼時，阿阮漸漸靠近，細細流覽了一遍皇榜，不動聲色，心下卻暗自思忖著那兩個字：神女……
“喲…妹妹，你快來看看這個！”劉府的大千金劉玉愛蠻橫地推開身旁妨礙的人，拉起胞妹劉玉香便堵在榜前。
“什麼？”劉玉香迷惘望向皇榜，細看幾番後亦不自覺地睜大了眼睛，興奮不已：“咦？神女？皇上，這是……要選秀嗎？”
“我聽說啊，那個神女在東南方位，可不，咱們漁家村就在東南方位啊。說不定，皇上口中的神女，就在咱們這兒呢……”劉玉愛目光炯炯，眼中寫滿著希冀與歡愉。
“姐，你還記得嗎？娘說我出生的時候帶來了一室香氣，所以才會給我取名叫玉香的。你說，我有沒有可能就是那個神女啊？”劉玉香一臉的自信。
“有麼？娘說過這樣的話？我怎麼不記得了？”
“哼，不記得就算了。”
“快走吧，娘還讓我們今日幫忙看著鋪子呢。”無暇顧及妹妹臉上的憤然神情，劉玉愛便牽住她的手往人群外退去。
砰。兩具肉體碰撞的聲音。
“啊！”劉玉香低呼。在看清與她相撞的是同樣準備離開的阿阮時，她啐了一口口水，越發憤然：“我當是誰呢，硬往人身上撞。呵，原來是你啊，該死的，真是晦氣，髒了我的衣裳！”
阿阮低頭不語，雖有怒氣卻並不出聲，意欲息事寧人。
劉玉香見她不言語，更以為她理虧不敢回嘴，隨意撣了撣衣角便負氣走了。
“怎麼了？”劉玉愛忙不迭問候起妹妹。“撞上阮家那個怪胎啦！”
“阮阿瑜？”
“可不是？”聽到阿阮名字的劉玉香毫不掩飾地翻了個白眼：“全漁家村除了她還有誰是怪胎啊？一出生就把自己親娘克死了。小時候她掉進河裡，我親眼見著是一條大蛇馱了她上來的。還有李大爺家柴房的那場大火，當年的幾個小夥伴全都燒死了，偏偏就她一人毫髮無傷，樁樁怪事聯想起來看看，她阮阿瑜不是怪胎是什麼？搞不好還是掃把星呢！”
“嗯，有道理。”聞言後的劉玉愛點頭表示贊同妹妹的觀點，又道：“唉，咱們家的攤位在她家攤位對面，想來也真倒楣。”
“可不是！”劉玉香咬牙啟齒地附和：“姐姐沒看到，咱們家近來的生意蕭條了許多嗎？一切絕對都是拜她所賜！”
臨近午時，熱鬧的集市上，摩肩接踵，人聲喧嘩。
“喲，孫婆婆，你買魚啊？”
“是啊，買回去燉給孫子吃。”
“我跟你說，買魚啊就要去阮家的魚攤買！他家的魚可新鮮了，也不像隔壁劉家老是缺斤少兩的，去他家買最好！“是嗎？多謝啦！那我便去他家買。”說罷，要買魚的孫婆婆拎起了竹筐，前往走向阮家的魚鋪。
“老闆，給我來兩條魚。”
“哎，好嘞！”阮父阮岳山含笑應著，熟練的往魚池裡撈起兩尾活蹦亂跳的鮮魚，遞給女兒阿阮：“阿阮啊，幫這位婆婆把魚裝起來。”
“是！”阿阮從一旁拿起掛繩拴住了兩尾鮮魚，再小心放入孫婆婆筐中：“婆婆，給你魚。”
“好，好。”孫婆婆付帳後，不由打量起溫言細語的阿阮，連連讚歎：“喲，這小姑娘長得可真水靈啊！”
隔壁劉家魚鋪裡，生意慘澹偷聽阿阮他們對話已久的劉玉香有些不忿，緊緊盯著孫婆婆，走出來便是一陣嘲弄：“這位婆婆，阮家的魚你也敢買啊？”
“啊？怎不能買？”聞言，孫婆婆一怔，面帶滿滿的疑惑。
劉玉香刻薄一笑：“呵。你不知道阮家閨女阮阿瑜是出了名的命帶晦氣吧？她不僅克死了自己的親娘，小時還害得幾個玩伴命送火海。你買他們家的魚，說不定會買了晦氣回去呢！”
“你..”阿阮氣結，欲出言反駁，卻被阮父制止了。
“阿瑜。”阮岳山望向阿阮，沖她搖了搖頭，阿阮明白，父親的言下之意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而此時，劉玉香又出言道：“孫婆婆，你買她家的魚，不如買我家的好吧。你看，我這邊的魚可比阮家的魚種類多得多呢……”
孫婆婆遲疑著，不禁走上前去看了看劉家的魚池，皺皺眉後又退了回來：“你家的魚都翻肚皮了，快死了。算了，我還是買他們家的吧。”
劉玉香見事情已無轉圜之地，言語極盡尖酸道：“別怪我沒提醒你！吃了她家的魚，小心倒大黴哦。”
孫婆婆生氣極了，再溫吞的性子此刻也被氣出了怨憤：“你這個丫頭是怎麼說話的呢？”
她瞪了劉玉香半晌，隨即氣呼呼地提起籃筐走了。
然而誰也沒想到的是，劉玉香隨口說的一句話，居然一語成讖！
當夜，孫婆婆的孫子忽然暴斃身亡，聽了孫婆婆的哭訴後，街坊鄰居都紛紛懷疑孫婆婆孫子的離世是因為吃了阿阮家的魚的緣故。
後來，雖然經過官府仵作驗屍查證此事與阮家並無干係，但眾人卻因劉玉香的刻意挑撥覺得阿阮就是不折不扣的喪門星，會給周遭的親眷帶來厄運，並克死旁人。
從此，他們對阿阮避而遠之，而阮家魚鋪的生意便也漸漸無人問津了。
阮家。
“唉。”阮嶽山倚在座椅上，連連歎著氣。
阿阮心有不忍，躊躇了許久想要寬慰他：“爹爹……你不要難過了，那並不是我們的錯。”
“爹爹沒有難過。”阮嶽山抬眸，眉目間皆是悲切之色：“爹爹只是生氣，他們為何要如此說我家阿阮。”
阿阮聞言，心下一頓，有些委屈，卻不想被父親所察覺，只好強裝作無所謂：“他們愛說便說……反正我又不會少塊肉。”
阮嶽山打量起家徒四壁的破舊屋子，又看看阿阮，不免搖頭道：“姑娘家最怕流言蜚語了。阿瑜你可知道，方才王家的人過來退親了……”
阿阮一驚。王家？便是她未來的夫家麼，怎麼，流言蜚語這等厲害，都傳到阿郎府上去了嗎……呵，一個未曾進門便已招攬了無數流言和排斥的媳婦，最後淪落個被夫家遣散的結局，也是應該的。
“他們說，把你和阿郎的八字拿去算了，大師說你們倆八字不合，你命硬，註定會克王家的人。”阮嶽山道出實情的時候神色憂慮地望向她，觀察到她並無不妥之處後才敢繼續往下說：“所以……他們就打算退了這樁親事，一切，到此為止。”
“哦……知道了。”阿阮聽完後不惱不怒，反而咧嘴一笑：“我覺得退親沒什麼不好的呀。至少這樣，我可以不用嫁人了，能夠一輩子留在爹爹身邊了。”
“傻孩子，那爹爹怎麼放心得下？以後爹爹老了，要由誰來照顧你啊？”
“爹爹才不會老呢。若是爹爹老了，阿阮便照顧爹爹一輩子，可好？”阿阮調皮又正式地作出承諾。
阮岳山聞言只有不住的歎息：“阿瑜，你太懂事了。是爹爹……對不起你們娘倆。未能保護好你娘親，也無法讓你過上好一點的生活。是爹爹無能……現在魚鋪的生意也不好，就連生計都成了問題。”
阿阮搖搖頭，不同意他的說法。她托著腮盤算，樂觀笑道：“沒事，今後，由我來保護爹爹。阿阮已經長大了，很多事情，可以幫著爹爹分擔的。”
話音剛落，她靈光一現：“對了爹爹，再過兩天，就是花市節了。我可以去山上采點好看的花，趁著時節把花拿到花市上去賣，相信一定能掙個好價錢！”
看著女兒執著樂觀的白皙臉龐，談起“生財之道”時泛著淡淡的紅，阮嶽山感到無比的欣慰：“阿瑜……你總是那麼地樂觀，有你真的是爹爹我的福氣啊。”
阿阮噗嗤笑出了聲，調侃父親：“那爹爹你還不快點去廚房做點好吃的犒勞一下你的小福星？反正現在我們的魚也賣不掉了，不如咱們就烤來吃吧。”
被阿阮燦爛無憂的笑容所感染，阮嶽山自覺心情好了許多，語氣也不由變得輕快起來：“好，讓你嘗嘗爹爹的手藝！”
薄暮的夕陽餘暉淡淡地鋪灑在阮家疏落的屋簷瓦片上，整個屋子皆被迷光籠罩著，有幾分朦朧，卻也是遮蓋不住的溫馨之感。屋外清風陣陣，柳絮紛紛揚揚，漫天飛舞，甚是輕盈美麗。
十日之後，花市節。
長街上燈火輝煌，行人如織，花街燈如晝，一片熱鬧非凡。
“賣花咯，賣花咯，有沒有人要買花的？嬌豔欲滴的花兒啊，送夫人送小妾送相好都可以的哦……”尋了一處不乏有眷侶經過卻也難得清靜自在的地方，阿阮放開膽子開始吆喝做起了生意。
一個男子停下腳步，看了看阿阮籃子裡的花，覺得甚漂亮新鮮，於是問道：“姑娘，這花怎麼賣？”
“三文錢一朵，買十朵多送兩朵，絕對的價格實惠，童叟無欺啊。”阿阮應答自如。
“我買十朵。”聞言，男子再無猶豫，開口要下了十朵花。
“好嘞。”
正當阿阮歡喜地給他包裝著花時，忽然有個年輕女子跑了過來――
女子上前便挽住男子的手，看到阿阮手捧的花時微微錯愕，但還是言語溫柔地問起身邊人：“相公，你在做什麼？”
“買花給你啊。”女子一聽，好看的眉不禁皺起，看向阿阮時語氣激動，毫不掩飾地表示嫌棄：“哎呀，不要買她的花啊！”言畢，她一把抓過阿阮的花，並狠狠地丟在了地上。“太晦氣了！看到沒，就該這麼把它扔了！”
阿阮一顫，一雙好看的眼睛停緩在那被棄之於地散落了一地花瓣的花朵上，遲遲未曾轉移視線。
“我在前面首飾鋪看上了一根簪子，相公，你隨我買簪子去可好？”扔花的女子提起心愛之物便目光灼灼。
“又買簪子，你說說你都有多少根不重樣的簪子了。”“走啦走啦，這次我看上的簪子可好看了！”男子不甚情願，不想被嬌妻牽住，心也為之飄忽不已，終是無奈應了下來：“好吧。”
兩人要離開時，阿阮才真正清醒過來，她急急叫住這對夫妻：“喂，你們還沒付錢呢！”
男子停住，不知其所雲：“付錢？付什麼錢？”
“買花的錢啊。”
“我沒有買你的花啊。”男子一臉尷尬。
“可是你把我的花丟在地上了！”阿阮義正言辭，不肯讓步。
“喂！我們沒讓你賠錢就不錯了，你還敢讓我們付錢？”年輕女子一改溫柔面目，變本加厲，聲音潑辣，大得驚人，吸引了花市上若干行人的注意。
“那邊怎麼吵起來了？”眾人議論紛紛。
“不知道啊，過去看看吧。”
“就是就是，過去看熱鬧。”
一群看熱鬧圍觀群眾將事發地點團團圍住，對爭執中的三人指指點點。
“你們把我的花扔在地上，還讓我賠錢？我沒聽錯吧？”阿阮見女子反咬一口，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要了花又不買的是他們，不買還扔了花的人也是他們，如今反咬要求賠償的還是他們，但不管怎麼說都是他們不對在先，她又何曾有欠過他們的。
“呵，誰不知道你就是漁家村那個有名的喪門星阮阿瑜啊。你還敢出來賣花？敢問誰買了你的花不倒楣啊？幸虧方才我及時阻止了我相公他才沒受你坑騙。要是他買了我當然還得找你賠錢呢！”
“你――”雙方各執一詞，阿阮被她突然的強詞奪理一擊，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此時，周圍的人群也炸開了鍋似的討論起來――
“原來是阮家的阮阿瑜啊，難怪人不給錢。”
“是啊，要是我也不敢買呢。”
……
阿阮倒吸一口冷氣，努力試圖讓自己冷靜下來，不再追究錢財之事：“那你們賠我花，這些花都是我辛辛苦苦采的。”
“切，你這些破花能值幾個錢？送我我還不稀罕呢。相公，別理她，咱們走吧。”女子面露嫌惡之色，丟下一句狠話，拉起一旁的夫君便想開脫。
“不准走！賠我花！”阿阮見她想逃，更是不依不饒，一把上前攔住兩人的去向。
那女子怒氣衝衝，再也不顧及形象――她狠狠推開了阿阮：“搞什麼啊！你個喪門星居然還敢拉我！你可知道姑奶奶我是什麼人麼？”
阿阮毫無防備，被她這麼大力一推，一個踉蹌便跌坐在地。
“喲，怎麼還推人了！”眾人紛紛同情起阿阮來，言語責備制止了年輕女子。
女子怒極反笑，“呵呵，阮阿瑜，我今日非但不會賠你的花，還會讓你賣不了花！省得你這個喪門星再去禍害別人！”說罷，她上前打翻了阿阮的花籃，惡狠狠地將那些嬌媚而又可憐的花兒踩在腳下。她一邊踐踏著花口中一邊振振有詞：“我踩！我踩！你那麼珍惜這些花，要我們賠是吧，我偏不依，我還偏要踩爛你的花！”
人群中有好心人仗義執言：“這也太過分了吧，好歹是人小姑娘的花啊。”無奈被眾人反駁，“唉，還是別多管閒事了，你去幫阿阮要是惹上了不必要的麻煩可怎麼辦？”
此時，年輕女子看著腳下被踩爛的花得意洋洋：“哈，這下我看你還怎麼賣！”而下一秒，她已牽起夫君的手，神清氣爽道：“相公，我們走，買簪子去！”
男子看的目瞪口呆，好一會才反應過來，知道她不好得罪，忙應承下來：“哦，好！”
兩人漸行漸遠，阿阮蹲坐在地，看著他們遠去的背影，又委屈又氣憤，美目中波光瀲灩。
鬧劇落幕收場，眾人也漸 失了繼續觀望下去的興致，作鳥獸狀散去。“散啦，散啦，別看了。”
“喲，這不是阿瑜嗎？怎麼，你們家餿掉的魚賣不出去，改賣花啦？”人潮散去，一直盯著熱鬧看的劉玉香這才敢大搖大擺地朝阿阮走來，靠近時看及阿阮的狼狽模樣又是一番嘲笑。
“不用你在這裡幸災樂禍。”阿阮不想與她多費唇舌，輕拭身上的塵土後，轉過身去，默默收拾起了地上的殘花。
忽而，一把溫潤清雅的聲音於身後響起――
“這些花還賣嗎？”
聞言，阿阮的手停下動作，有些愕然。花都殘敗成這樣了，還會有人想要嗎？人言可畏，流言紛擾，就算想要，這個買花的人，就不怕她帶來“晦氣”嗎？
回想起方才的遭遇，為避免再受屈辱，阿阮的心一橫，沒好氣地回絕了：“不賣，都被踩爛了還有什麼好賣的？”
“這裡不是還有一朵好的嗎？賣給我吧。”那人並未離開，依舊好脾氣地探問著。
“都說了不賣了！”阿阮猛地回頭，站起身，一臉不耐望向來人。她的眸，不偏不倚，正對上那雙攝人心魄的美目。
尉遲龍炎也坦蕩地望向她，舉著一支花溫柔一笑，桃花般明豔的瞳孔中蘊含千轉柔情：“多少銀子？我買了。”
“五兩銀子一朵，愛買不買。”阿阮想逼得他打消賣花的念頭，於是索性開了個天價讓他知難而退。呵，一個時辰前尚是三文一朵的花，而今她坐地起價抬至五兩，傻子才肯買吧。不買更好，遂了她的願，她現今煩悶得很，恨不得立馬收攤回家抱著被子睡大覺。
誰承想――
“五兩是麼？”買花的那位公子爺絲毫不惱，也沒有還價，順手便從荷包裡掏出一錠銀子遞給雙手叉腰微慍的阿阮，“給。”
阿阮震驚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她不過一句戲言，居然有人當了真，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大抵就是這般情境吧……
她遲遲不接那銀子，卻定定地打望了尉遲龍炎幾番，甚是不解：花市節，長街上賣花的人不少，少她一個不少多她一個也無任何競爭之憂，何況她站的還是如此不起眼的地方，他有什麼理由買她這被人蹂躪過的殘花？
阿阮愣愣地不敢動，一旁看戲的劉玉香也聽得目瞪口呆。
尉遲龍炎見她許久未接，以為她嫌少了，又默默解開了荷包，問道：“不夠麼？那我再加五兩？”
阿阮這才如夢初醒，明白了他並非逗她，而是真心想買花，且不論她要價多少他都會給齊。
清醒過來的她忙窘迫地擺了擺手，不想讓他再誤會下去：“不，不，我開玩笑的。這朵花，公子你若想要我便送給你吧。”她接過那朵花，迅速包好後又遞還給他，“喏，給。”
尉遲龍炎伸手接過，低頭輕嗅了一抹花的馨香，抿了抿唇，又道：“白白拿了你的花，這不太好吧。”
“無妨。反正，你是今日唯一一個想買的人……就送你吧。”阿阮埋頭，言語感傷。說完，她提起花籃，默默轉身離開了。
身後，是尉遲龍炎小心翼翼地收起了花――
目睹一切的劉玉香殷勤地靠向他，語氣帶著詢問的意味，聲音嬌媚得仿若要滴出水來：“這位公子……請問你還買東西麼？我在街頭擺了個賣燈籠的小攤，我的燈籠，可要比這花好看多了呢……”
“不必了，我只喜歡這朵花。”尉遲龍炎斂起笑容，眉色淡漠音色清冷，揮了揮衣袂，輕而易舉便打發了她。
劉玉香碰了軟釘子，不願再自討沒趣，悻悻然走開了。
尉遲龍炎沿著阿阮走過的小巷迅速追了上去。
他才走了幾步，甚至都不需過多探尋，一眼便瞧見了站在燒餅攤前挪不動步子的阿阮。
彼時的阿阮，看著那熱氣騰騰散發著誘人香味的燒餅，肚子不由得咕了一聲。她的手摸到空空如也的口袋，不免失落。
“有錢買就買，沒錢買就別在這兒看啊，妨礙我做生意。”賣燒餅的老闆不耐煩地想要趕她走。
阿阮無言以對，她咽了咽口水，打算離開。而那個溫潤的聲音卻再次在耳畔響起，直指她心中所想：“老闆，給我兩個燒餅。”
是方才那位奇怪的客人。阿阮微怔，靈動的眼睛就這般毫無遮掩地盯住了他。
尉遲龍炎絲毫不介意，任由她不禮貌地看，一邊神色自若把燒餅錢放在了櫃檯上。。
“好嘞！”將銅板收入囊中，有生意忙碌的老闆頓時笑開了花，動作麻利地將兩個燒餅裝進袋中，隨後恭恭敬敬地遞給尉遲龍炎：“兩個燒餅，客官您拿好咯！”
尉遲龍炎微笑著看向阿阮，手卻將燒餅遞了過去：“拿了你的花沒給錢，我請你吃燒餅抵了如何？”
阿阮回過神，一臉防備。她連忙擺手拒絕道：“不、不用了。我、我不餓。”
他聞言輕笑，心下暗忖：小丫頭雖然嘴硬，不過卻知曉防人之心不可無的道理，難以被人欺騙，也是極好。他這麼想著，臉微微紅了。最後，他輕咳幾聲掩飾了尷尬，把燒餅塞到阿阮手裡，言語是不容回絕的客氣：“拿著吧。反正也沒幾文錢。”
權衡之後，對美食的渴望徹底打敗了阿阮的堅定立場，她不再多言，怔怔接過。
“謝謝，等我有錢了以後還你。”
“不用了。”龍炎搖頭，卻見她沉默，把燒餅揣到了懷裡並不打算吃。他疑惑地看她。
“我帶回去給爹爹吃。”阿阮的手放在懷中的溫熱上暖著，淡淡開了口，“說好了賣了花給他帶燒餅的……可是……花都沒賣掉……”她聲音低落下來，是滿腔的沮喪，“我一分錢都沒掙著。”
龍炎靜靜望著她，聽她委屈地傾訴，再想到她多年來所受的苦，心疼不已。
兩人邊走邊聊。因為方才的經歷，阿阮和龍炎的關係不再那麼生疏了，一路上他們有說有笑，親近不少。
“為什麼……那些人都欺負你呢？”他遲疑著，慢慢問出那個疑惑了許久的問題。
阿阮臉上的笑容有些僵，她吸了吸鼻子，假裝無所謂地回答他：“他們……都說我是怪物。如此，自然對我敬而遠之。”
“怪物？”龍炎蹙起好看的眉，斟酌著這兩個字，甚是好奇。阿阮自小到大安安分分，更不曾有任何僭越出格之舉，怪物一說，何處來之？
他還思索著，卻聽見身旁的阿阮難過十分地應道：“我一出生，娘就死了……他們都說我娘……是我克死的……五歲的時候，不小心掉入大河，是一條大蛇救的我，村民們看見，都說我被蛇妖附身了。”
龍炎扶額，心下默默：那條大蛇就是我……
“後來有一天，我跟小夥伴們在柴房裡玩耍，柴房不知怎的突然著火了，當時的幾個小夥伴都燒死了，唯獨我一人活了下來……他們就說，都是我命帶晦氣，把別人克死了。”
其實，那幾個小孩是命限已至……龍炎握緊了拳，當日之事歷歷在目。那時候他為了救她，違背天命偷了火神的避火罩護她周全。
“所以，大家就覺得我是怪物了。”阿阮苦笑，徹底道出了一切的緣由。
“你，會恨救你的那條蛇麼？”他不確定她的答案，他怕她會恨他，又怕她已漸忘了他。他垂眸，幽歎一聲：“如果不是他，你也不會被人誤解。”
“恨？”阿阮搖搖頭，表示不能理解他的想法，“它救了我，我為何要恨它？何況，難道所有的人都是好的，妖都是壞的麼？在我看來……救我的那條蛇比欺負我的人，心地要善良多了。”
她聲音溫柔，一字一句說進了尉遲龍炎的心裡。他後來回想起，是了，便是那一瞬間，他感到，暌違又讓人安心的溫暖。輪回一世，他的小流螢，卻還是和上一世一般善良，願意心無芥蒂地信任與，依賴他。
他回味著，微微一笑，試著寬慰她：“其實……我也經常被人看成是怪物。”
“你？”阿阮看向尉遲龍炎那張清俊非凡的臉，難以置信地搖了搖頭，“我不信。”卻聽他在耳畔幽幽道：“你可知……為何他們會把我當成怪物麼？”
阿阮怔住，臉龐因他的傾身靠近而泛起紅暈，澄澈的雙眼中佈滿迷惑，頓了許久才敢問：為……為什麼？”
“呵。”她忽聞他輕笑一聲，“因為我真的是怪物。”
他告知她原委，她一時間無法接受，不由愣了愣。說不害怕是假的，人人都說，妖近人身必有所圖，可是，他的眼睛裡坦坦蕩蕩、燦若星辰，並無半點要傷害她的意思。阿阮這般想著，倒也釋然了。
就算是妖，他也會是一只好妖。嗯，知她所想願從困境中解救她的好妖。
她眨了眨眼睛，好像要求證一般地問他：“你是妖嗎？”
“是，”尉遲龍炎眼中眸光閃閃，似有動容：“你害怕麼？”
“有、有一點……”她眼神飄忽，明顯是底氣不足的模樣：“你、你可以不要吃我嗎？”
龍炎萬萬沒想到她會這麼說，那一句“你可以不要吃我嗎”像一顆石子，擊中了他心上的漣漪。
流螢……
“不、不要吃我。”他們真正初相識的那個風清月明的夜晚，他清晰記得，流螢曾這麼說過。“我一點也不好吃！”
他陷在回憶之中，癡癡地笑起，直至看見記憶中那個容色清麗的女子面孔與眼前人漸漸重疊，才倏忽晃過神來。
尉遲龍炎輕咳一聲，給了阿阮想要的答案：“你放心，我不會吃你的。”
阿阮這才如釋重負般地拍了拍胸口，一顆小心臟終於安放下，反反復複說：“那就好、那就好。”她忽然眼前一亮，“對了，你是妖，那麼，你會飛麼？”
“飛？”他望著她嬌憨的樣子，覺得十分可愛。
眼前的人似有些拘謹，但猶豫幾番後還是決定坦誠道出緣由：“城樓上邊可以看焰火。可那是達官顯貴去的地方，我沒有錢……”她弱弱道，聲音低若蚊呐，“我也想看焰火……”
龍炎聞言一笑，並未放在心上：“你的願望真是簡單。不就是看焰火麼。”他俯身逼近，一把摟住阿阮的纖腰，旋即飛起，“來吧。”
他們飄逸地離開，卻不知，身後那棵榕樹後，一個人已默默窺伺良久。看龍炎與阿阮上演了一場“大變活人”的戲碼，化作輕煙不見蹤影，劉玉香驚嚇不已。
“有、有妖怪！”她聲音顫抖，腿軟無力，半天才說清這一句。
城樓上邊。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城樓西邊的酒樓裡，亦是一片觥籌交錯、煙紅酒綠之景。
阿阮出生以來一直聽人說起城樓熱鬧輝煌，可哪有機會見識這般繁榮的陣勢，她不免沉浸，驚歎似的連連拍手：“好美啊！”
尉遲龍炎見她一臉滿足也覺著歡喜，更是明知故問地逗她：“喜歡麼？”
阿阮眼眸晶亮，不住地點頭：“嗯嗯，喜歡，非常喜歡。”頓了頓，頃刻，她有些羞澀感激地道謝：“謝謝你，帶我上來。”
他低垂下眼眸，仿若在回憶，頓時感慨良多：“你總是喜歡這些……螢火蟲，落花，焰火……”
他聲線低沉，言語間是讓人難以捉摸的幾分寵溺，聽得她心下一陣悸動。
“嗯？什麼？”阿阮不解看他，螢火蟲，落花，焰火……他是怎麼知曉，她喜歡這些的……
正當她浮想聯翩時，他清冷的聲音打斷了所有思緒，她屏息，卻只聽他道：沒什麼。
尉遲龍炎搖了搖頭，不再多言。他知道，有些秘密，只要他守住便好。呵，本是他的錯，他不該動情至深，出乎此言給她負擔，再將她捲入這一場無端的漩渦。
深愛並護她安好，是他所願。其餘煩擾，與她無關，是最好。
【未完待續】
“呵，他們倆不僅心壞，還長得醜。流螢，倘若今後還遇見像他們那麼醜的妖怪，你不必搭理，也不要相信他們說的任何一句話，懂麼？”流螢亦嗤嗤一笑，望向他深邃的眸：“雖然以貌取人不好……但，你說的話，我會聽。”
龍炎欣慰，“嗯。”
“龍王大人，謝謝你方才救了我。”
“我……我只是正巧路過。”龍炎努力克制自己內心翻滾的情感，掩飾了言語中的不自然。
流螢微微一笑，只道：“不知為什麼……我剛剛過完了一生……卻像是，做完了一場夢。一夢驚醒，夢裡的那些人，都如煙雲般飄散了……現在，唯有你還是清晰的。”
尉遲龍炎心中一漾，眉宇間是不可抑止的喜悅之感：呵，小流螢，我第一次如此慶倖自己是只妖。哪怕你成了魂魄，我都還能清晰地映在你的眼眸裡。
他忽問，“那場夢，美麼？”
“美。”流螢點頭，“夢裡的我過得很平安幸福。而現今，我要去赴下一場夢啦。”
龍炎神色一黯，卻又聽她道：“我以後……還會再見到你麼？”
烈風吹起他輕綰起的長髮，也在他心上泛起了微微漣漪。他不禁苦笑：“即便再見，你也不會記得我了……因為，每個人在魂魄轉世之前，得先喝下孟婆湯。”
流螢遲疑：“我可以不喝嗎？”她皺起好看的眉，一雙眼中波光蕩漾，定定地望向他：“我不想……不記得你。”
“這是冥界的規定。也是對投生魂魄的保護。”龍炎無奈，臉上的笑容愈發牽強。
流螢咬緊下唇，思慮許久後才問：“那……如果再遇見你……我要怎麼記得……那是你？”
“若你看到螢火蟲，或許會想起我。”
“我會努力記住的。”
尉遲龍炎輕輕一歎，遞過一碗孟婆湯，道：“流螢，喝了這碗孟婆湯吧。”流螢怔怔接過，不禁皺眉問：“會苦麼？”
龍炎笑，眉眼溫柔地望著她：“你喝的時候，聽我說一句話，就不會覺著苦了。”
流螢滿腔的好奇，又有些期待：“什麼話？”
“喝的時候再告訴你。”
“好。”流螢乖乖地捧起碗，於片刻的皺眉後，仰起頭慢飲下湯。
尉遲龍炎看著她的動作，眉間輕緩，終是悠悠地開了口。
“我愛你。”這一句，他講得刻骨銘心、傾盡溫柔。
“什、什麼？！”流螢呆住，一口湯噙在嘴裡還未來得及咽下。然而，孟婆湯已漸開始發揮藥效了……
這一世的記憶在腦海中一幀幀飛快掠過，流螢恍惚，不禁扶額。當她再抬起頭時，已是一臉迷茫，再也憶不起一絲回憶。
“我這是……在哪裡？”她搖搖頭，絲毫不知去向。
“忘川河畔，三生石旁。”
流螢怔怔道：“我現在要去哪裡？”
“你要去彼岸投胎轉世。”尉遲龍炎淡淡提醒，為她指明路程：“坐船過去便可。”
“多謝。”流螢道謝後欲離開，看及他的臉龐時卻又是一片微怔：“這位公子好生面熟……我們是否曾經，在何處見過？”
尉遲龍炎聞言一頓，眸色靜寂如深潭，良久後輕笑一聲：“呵，我就只是個……路人罷了。”
“哦，”流螢再次道謝，“多謝公子指路，那我走了。”
“嗯。”他蒼白一笑，一如當日時目送她離他遠去。
嫣紅的曼珠沙華一念盛開一念飄落，寓意著今世曾經熱烈綻放過卻又始終無法抵達的煙雲夢。花開彼岸，奈何橋前又可奈何。
流螢，這山長水遠的人世，你終歸要一人前往。
第二世 。
冗長的長街上，夜深人靜，千燈驟滅。而街尾偏角處的一戶落魄人家裡，雖大門緊閉，但卻不時傳來隱約女人痛苦的呻吟聲。
“啊――！”屋內簡陋的床榻上，臨盆生產的婦人飽滿的額頭硬生生地掉落下大顆汗滴，汗水彙集到她尖尖的下巴上，浸透了衣衫。一盆盆熱水清澈地被婢女端進入，又觸目驚心地然後被端出。
“夫人，使勁啊！”見此情景，產婆也冒了一身冷汗。“用力啊，夫人，孩子就快出來了！”
片刻後，零星白色晶體進入人身，一陣嬰啼劃破長空，更改了局面。
“出來了出來了！”產婆抱著新生的女嬰欣喜道，不禁松了一口氣。不想婦人聞言，長吐一口氣後便墜入了暈厥，再也未能醒來。
“夫人？夫人你怎麼了！”望著婦人身下蔓延漸漸覆蓋了雪白布衣的血，產房內陷入了一片驚恐，最終，只聞產婆慌張的尖叫，“快！快來人啊！夫人不行了！”
良久。床畔傳來男人無盡低沉悲痛的慟哭：“娘子――！！”
這一世，她非流螢，她是――阮阿瑜。
……
時間飛逝，一轉眼已是十六年後。
清晨，阿阮整理好魚鋪的事項，正打算開鋪迎客，然而發現今日此刻的街上卻意外冷清。她有些疑慮，環顧四周後，她的注意力很快被遠處的熙攘所吸引。
“咦…那邊怎麼圍了那麼多人？走，看看去好了…”阿阮一臉興奮，沒多想便擠進了擁擠的人群中。
“是什麼啊……那麼熱鬧？”她漸推開眼前遮擋住視線的人們，邊走邊道“讓一讓…讓一讓”，人潮中很快讓出了一條寬敞的道路。阿阮在人群前端停住，只見眾人都在圍著一張惶榜議論紛紛。
甚有人輕聲念出了榜上的內容：“今日下大旱，朕心甚憂，夜來忽有神女如夢…”聲音細微，略聽不清。
村口的劉三不識字，於是湊近出聲的那個人，開口問道：“張大哥，這上面寫的啥啊？”
“最近不是旱了很久麼，”被提問的張大哥捋了捋鬍鬚，淡淡解釋道：“皇上說他夢到了一個神女，神女為大地帶來了甘霖……所以啊，現在正下旨全國尋這位神女，希望神女能夠降雨給久旱之地帶來祥瑞之兆呢。”
聽完內容後的劉三甚是不以為意：“切，不就是夢到個女人麼，還值得大費周章貼張惶榜？我劉三也天天夢到女人啊。難道我也要貼張告示出來街上找夢裡跟我親熱的那個女人啊？……”
“啪！”
話音未落，他頭上便挨了張大哥一掌。“找死啊，這種話也能亂說？”
“你打我幹嘛？”劉三吃痛抱怨，卻被張大哥淩厲的幾記眼刀嚇得背脊發涼，不敢再有過分之舉。
“誰讓你亂說話的，小心小命不保！”
“哦。”遭到張大哥怒斥警告的劉三不禁惶恐，連忙噤了聲。
彼時，阿阮漸漸靠近，細細流覽了一遍皇榜，不動聲色，心下卻暗自思忖著那兩個字：神女……
“喲…妹妹，你快來看看這個！”劉府的大千金劉玉愛蠻橫地推開身旁妨礙的人，拉起胞妹劉玉香便堵在榜前。
“什麼？”劉玉香迷惘望向皇榜，細看幾番後亦不自覺地睜大了眼睛，興奮不已：“咦？神女？皇上，這是……要選秀嗎？”
“我聽說啊，那個神女在東南方位，可不，咱們漁家村就在東南方位啊。說不定，皇上口中的神女，就在咱們這兒呢……”劉玉愛目光炯炯，眼中寫滿著希冀與歡愉。
“姐，你還記得嗎？娘說我出生的時候帶來了一室香氣，所以才會給我取名叫玉香的。你說，我有沒有可能就是那個神女啊？”劉玉香一臉的自信。
“有麼？娘說過這樣的話？我怎麼不記得了？”
“哼，不記得就算了。”
“快走吧，娘還讓我們今日幫忙看著鋪子呢。”無暇顧及妹妹臉上的憤然神情，劉玉愛便牽住她的手往人群外退去。
砰。兩具肉體碰撞的聲音。
“啊！”劉玉香低呼。在看清與她相撞的是同樣準備離開的阿阮時，她啐了一口口水，越發憤然：“我當是誰呢，硬往人身上撞。呵，原來是你啊，該死的，真是晦氣，髒了我的衣裳！”
阿阮低頭不語，雖有怒氣卻並不出聲，意欲息事寧人。
劉玉香見她不言語，更以為她理虧不敢回嘴，隨意撣了撣衣角便負氣走了。
“怎麼了？”劉玉愛忙不迭問候起妹妹。“撞上阮家那個怪胎啦！”
“阮阿瑜？”
“可不是？”聽到阿阮名字的劉玉香毫不掩飾地翻了個白眼：“全漁家村除了她還有誰是怪胎啊？一出生就把自己親娘克死了。小時候她掉進河裡，我親眼見著是一條大蛇馱了她上來的。還有李大爺家柴房的那場大火，當年的幾個小夥伴全都燒死了，偏偏就她一人毫髮無傷，樁樁怪事聯想起來看看，她阮阿瑜不是怪胎是什麼？搞不好還是掃把星呢！”
“嗯，有道理。”聞言後的劉玉愛點頭表示贊同妹妹的觀點，又道：“唉，咱們家的攤位在她家攤位對面，想來也真倒楣。”
“可不是！”劉玉香咬牙啟齒地附和：“姐姐沒看到，咱們家近來的生意蕭條了許多嗎？一切絕對都是拜她所賜！”
臨近午時，熱鬧的集市上，摩肩接踵，人聲喧嘩。
“喲，孫婆婆，你買魚啊？”
“是啊，買回去燉給孫子吃。”
“我跟你說，買魚啊就要去阮家的魚攤買！他家的魚可新鮮了，也不像隔壁劉家老是缺斤少兩的，去他家買最好！“是嗎？多謝啦！那我便去他家買。”說罷，要買魚的孫婆婆拎起了竹筐，前往走向阮家的魚鋪。
“老闆，給我來兩條魚。”
“哎，好嘞！”阮父阮岳山含笑應著，熟練的往魚池裡撈起兩尾活蹦亂跳的鮮魚，遞給女兒阿阮：“阿阮啊，幫這位婆婆把魚裝起來。”
“是！”阿阮從一旁拿起掛繩拴住了兩尾鮮魚，再小心放入孫婆婆筐中：“婆婆，給你魚。”
“好，好。”孫婆婆付帳後，不由打量起溫言細語的阿阮，連連讚歎：“喲，這小姑娘長得可真水靈啊！”
隔壁劉家魚鋪裡，生意慘澹偷聽阿阮他們對話已久的劉玉香有些不忿，緊緊盯著孫婆婆，走出來便是一陣嘲弄：“這位婆婆，阮家的魚你也敢買啊？”
“啊？怎不能買？”聞言，孫婆婆一怔，面帶滿滿的疑惑。
劉玉香刻薄一笑：“呵。你不知道阮家閨女阮阿瑜是出了名的命帶晦氣吧？她不僅克死了自己的親娘，小時還害得幾個玩伴命送火海。你買他們家的魚，說不定會買了晦氣回去呢！”
“你..”阿阮氣結，欲出言反駁，卻被阮父制止了。
“阿瑜。”阮岳山望向阿阮，沖她搖了搖頭，阿阮明白，父親的言下之意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而此時，劉玉香又出言道：“孫婆婆，你買她家的魚，不如買我家的好吧。你看，我這邊的魚可比阮家的魚種類多得多呢……”
孫婆婆遲疑著，不禁走上前去看了看劉家的魚池，皺皺眉後又退了回來：“你家的魚都翻肚皮了，快死了。算了，我還是買他們家的吧。”
劉玉香見事情已無轉圜之地，言語極盡尖酸道：“別怪我沒提醒你！吃了她家的魚，小心倒大黴哦。”
孫婆婆生氣極了，再溫吞的性子此刻也被氣出了怨憤：“你這個丫頭是怎麼說話的呢？”
她瞪了劉玉香半晌，隨即氣呼呼地提起籃筐走了。
然而誰也沒想到的是，劉玉香隨口說的一句話，居然一語成讖！
當夜，孫婆婆的孫子忽然暴斃身亡，聽了孫婆婆的哭訴後，街坊鄰居都紛紛懷疑孫婆婆孫子的離世是因為吃了阿阮家的魚的緣故。
後來，雖然經過官府仵作驗屍查證此事與阮家並無干係，但眾人卻因劉玉香的刻意挑撥覺得阿阮就是不折不扣的喪門星，會給周遭的親眷帶來厄運，並克死旁人。
從此，他們對阿阮避而遠之，而阮家魚鋪的生意便也漸漸無人問津了。
阮家。
“唉。”阮嶽山倚在座椅上，連連歎著氣。
阿阮心有不忍，躊躇了許久想要寬慰他：“爹爹……你不要難過了，那並不是我們的錯。”
“爹爹沒有難過。”阮嶽山抬眸，眉目間皆是悲切之色：“爹爹只是生氣，他們為何要如此說我家阿阮。”
阿阮聞言，心下一頓，有些委屈，卻不想被父親所察覺，只好強裝作無所謂：“他們愛說便說……反正我又不會少塊肉。”
阮嶽山打量起家徒四壁的破舊屋子，又看看阿阮，不免搖頭道：“姑娘家最怕流言蜚語了。阿瑜你可知道，方才王家的人過來退親了……”
阿阮一驚。王家？便是她未來的夫家麼，怎麼，流言蜚語這等厲害，都傳到阿郎府上去了嗎……呵，一個未曾進門便已招攬了無數流言和排斥的媳婦，最後淪落個被夫家遣散的結局，也是應該的。
“他們說，把你和阿郎的八字拿去算了，大師說你們倆八字不合，你命硬，註定會克王家的人。”阮嶽山道出實情的時候神色憂慮地望向她，觀察到她並無不妥之處後才敢繼續往下說：“所以……他們就打算退了這樁親事，一切，到此為止。”
“哦……知道了。”阿阮聽完後不惱不怒，反而咧嘴一笑：“我覺得退親沒什麼不好的呀。至少這樣，我可以不用嫁人了，能夠一輩子留在爹爹身邊了。”
“傻孩子，那爹爹怎麼放心得下？以後爹爹老了，要由誰來照顧你啊？”
“爹爹才不會老呢。若是爹爹老了，阿阮便照顧爹爹一輩子，可好？”阿阮調皮又正式地作出承諾。
阮岳山聞言只有不住的歎息：“阿瑜，你太懂事了。是爹爹……對不起你們娘倆。未能保護好你娘親，也無法讓你過上好一點的生活。是爹爹無能……現在魚鋪的生意也不好，就連生計都成了問題。”
阿阮搖搖頭，不同意他的說法。她托著腮盤算，樂觀笑道：“沒事，今後，由我來保護爹爹。阿阮已經長大了，很多事情，可以幫著爹爹分擔的。”
話音剛落，她靈光一現：“對了爹爹，再過兩天，就是花市節了。我可以去山上采點好看的花，趁著時節把花拿到花市上去賣，相信一定能掙個好價錢！”
看著女兒執著樂觀的白皙臉龐，談起“生財之道”時泛著淡淡的紅，阮嶽山感到無比的欣慰：“阿瑜……你總是那麼地樂觀，有你真的是爹爹我的福氣啊。”
阿阮噗嗤笑出了聲，調侃父親：“那爹爹你還不快點去廚房做點好吃的犒勞一下你的小福星？反正現在我們的魚也賣不掉了，不如咱們就烤來吃吧。”
被阿阮燦爛無憂的笑容所感染，阮嶽山自覺心情好了許多，語氣也不由變得輕快起來：“好，讓你嘗嘗爹爹的手藝！”
薄暮的夕陽餘暉淡淡地鋪灑在阮家疏落的屋簷瓦片上，整個屋子皆被迷光籠罩著，有幾分朦朧，卻也是遮蓋不住的溫馨之感。屋外清風陣陣，柳絮紛紛揚揚，漫天飛舞，甚是輕盈美麗。
十日之後，花市節。
長街上燈火輝煌，行人如織，花街燈如晝，一片熱鬧非凡。
“賣花咯，賣花咯，有沒有人要買花的？嬌豔欲滴的花兒啊，送夫人送小妾送相好都可以的哦……”尋了一處不乏有眷侶經過卻也難得清靜自在的地方，阿阮放開膽子開始吆喝做起了生意。
一個男子停下腳步，看了看阿阮籃子裡的花，覺得甚漂亮新鮮，於是問道：“姑娘，這花怎麼賣？”
“三文錢一朵，買十朵多送兩朵，絕對的價格實惠，童叟無欺啊。”阿阮應答自如。
“我買十朵。”聞言，男子再無猶豫，開口要下了十朵花。
“好嘞。”
正當阿阮歡喜地給他包裝著花時，忽然有個年輕女子跑了過來――
女子上前便挽住男子的手，看到阿阮手捧的花時微微錯愕，但還是言語溫柔地問起身邊人：“相公，你在做什麼？”
“買花給你啊。”女子一聽，好看的眉不禁皺起，看向阿阮時語氣激動，毫不掩飾地表示嫌棄：“哎呀，不要買她的花啊！”言畢，她一把抓過阿阮的花，並狠狠地丟在了地上。“太晦氣了！看到沒，就該這麼把它扔了！”
阿阮一顫，一雙好看的眼睛停緩在那被棄之於地散落了一地花瓣的花朵上，遲遲未曾轉移視線。
“我在前面首飾鋪看上了一根簪子，相公，你隨我買簪子去可好？”扔花的女子提起心愛之物便目光灼灼。
“又買簪子，你說說你都有多少根不重樣的簪子了。”“走啦走啦，這次我看上的簪子可好看了！”男子不甚情願，不想被嬌妻牽住，心也為之飄忽不已，終是無奈應了下來：“好吧。”
兩人要離開時，阿阮才真正清醒過來，她急急叫住這對夫妻：“喂，你們還沒付錢呢！”
男子停住，不知其所雲：“付錢？付什麼錢？”
“買花的錢啊。”
“我沒有買你的花啊。”男子一臉尷尬。
“可是你把我的花丟在地上了！”阿阮義正言辭，不肯讓步。
“喂！我們沒讓你賠錢就不錯了，你還敢讓我們付錢？”年輕女子一改溫柔面目，變本加厲，聲音潑辣，大得驚人，吸引了花市上若干行人的注意。
“那邊怎麼吵起來了？”眾人議論紛紛。
“不知道啊，過去看看吧。”
“就是就是，過去看熱鬧。”
一群看熱鬧圍觀群眾將事發地點團團圍住，對爭執中的三人指指點點。
“你們把我的花扔在地上，還讓我賠錢？我沒聽錯吧？”阿阮見女子反咬一口，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要了花又不買的是他們，不買還扔了花的人也是他們，如今反咬要求賠償的還是他們，但不管怎麼說都是他們不對在先，她又何曾有欠過他們的。
“呵，誰不知道你就是漁家村那個有名的喪門星阮阿瑜啊。你還敢出來賣花？敢問誰買了你的花不倒楣啊？幸虧方才我及時阻止了我相公他才沒受你坑騙。要是他買了我當然還得找你賠錢呢！”
“你――”雙方各執一詞，阿阮被她突然的強詞奪理一擊，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此時，周圍的人群也炸開了鍋似的討論起來――
“原來是阮家的阮阿瑜啊，難怪人不給錢。”
“是啊，要是我也不敢買呢。”
……
阿阮倒吸一口冷氣，努力試圖讓自己冷靜下來，不再追究錢財之事：“那你們賠我花，這些花都是我辛辛苦苦采的。”
“切，你這些破花能值幾個錢？送我我還不稀罕呢。相公，別理她，咱們走吧。”女子面露嫌惡之色，丟下一句狠話，拉起一旁的夫君便想開脫。
“不准走！賠我花！”阿阮見她想逃，更是不依不饒，一把上前攔住兩人的去向。
那女子怒氣衝衝，再也不顧及形象――她狠狠推開了阿阮：“搞什麼啊！你個喪門星居然還敢拉我！你可知道姑奶奶我是什麼人麼？”
阿阮毫無防備，被她這麼大力一推，一個踉蹌便跌坐在地。
“喲，怎麼還推人了！”眾人紛紛同情起阿阮來，言語責備制止了年輕女子。
女子怒極反笑，“呵呵，阮阿瑜，我今日非但不會賠你的花，還會讓你賣不了花！省得你這個喪門星再去禍害別人！”說罷，她上前打翻了阿阮的花籃，惡狠狠地將那些嬌媚而又可憐的花兒踩在腳下。她一邊踐踏著花口中一邊振振有詞：“我踩！我踩！你那麼珍惜這些花，要我們賠是吧，我偏不依，我還偏要踩爛你的花！”
人群中有好心人仗義執言：“這也太過分了吧，好歹是人小姑娘的花啊。”無奈被眾人反駁，“唉，還是別多管閒事了，你去幫阿阮要是惹上了不必要的麻煩可怎麼辦？”
此時，年輕女子看著腳下被踩爛的花得意洋洋：“哈，這下我看你還怎麼賣！”而下一秒，她已牽起夫君的手，神清氣爽道：“相公，我們走，買簪子去！”
男子看的目瞪口呆，好一會才反應過來，知道她不好得罪，忙應承下來：“哦，好！”
兩人漸行漸遠，阿阮蹲坐在地，看著他們遠去的背影，又委屈又氣憤，美目中波光瀲灩。
鬧劇落幕收場，眾人也漸 失了繼續觀望下去的興致，作鳥獸狀散去。“散啦，散啦，別看了。”
“喲，這不是阿瑜嗎？怎麼，你們家餿掉的魚賣不出去，改賣花啦？”人潮散去，一直盯著熱鬧看的劉玉香這才敢大搖大擺地朝阿阮走來，靠近時看及阿阮的狼狽模樣又是一番嘲笑。
“不用你在這裡幸災樂禍。”阿阮不想與她多費唇舌，輕拭身上的塵土後，轉過身去，默默收拾起了地上的殘花。
忽而，一把溫潤清雅的聲音於身後響起――
“這些花還賣嗎？”
聞言，阿阮的手停下動作，有些愕然。花都殘敗成這樣了，還會有人想要嗎？人言可畏，流言紛擾，就算想要，這個買花的人，就不怕她帶來“晦氣”嗎？
回想起方才的遭遇，為避免再受屈辱，阿阮的心一橫，沒好氣地回絕了：“不賣，都被踩爛了還有什麼好賣的？”
“這裡不是還有一朵好的嗎？賣給我吧。”那人並未離開，依舊好脾氣地探問著。
“都說了不賣了！”阿阮猛地回頭，站起身，一臉不耐望向來人。她的眸，不偏不倚，正對上那雙攝人心魄的美目。
尉遲龍炎也坦蕩地望向她，舉著一支花溫柔一笑，桃花般明豔的瞳孔中蘊含千轉柔情：“多少銀子？我買了。”
“五兩銀子一朵，愛買不買。”阿阮想逼得他打消賣花的念頭，於是索性開了個天價讓他知難而退。呵，一個時辰前尚是三文一朵的花，而今她坐地起價抬至五兩，傻子才肯買吧。不買更好，遂了她的願，她現今煩悶得很，恨不得立馬收攤回家抱著被子睡大覺。
誰承想――
“五兩是麼？”買花的那位公子爺絲毫不惱，也沒有還價，順手便從荷包裡掏出一錠銀子遞給雙手叉腰微慍的阿阮，“給。”
阿阮震驚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她不過一句戲言，居然有人當了真，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大抵就是這般情境吧……
她遲遲不接那銀子，卻定定地打望了尉遲龍炎幾番，甚是不解：花市節，長街上賣花的人不少，少她一個不少多她一個也無任何競爭之憂，何況她站的還是如此不起眼的地方，他有什麼理由買她這被人蹂躪過的殘花？
阿阮愣愣地不敢動，一旁看戲的劉玉香也聽得目瞪口呆。
尉遲龍炎見她許久未接，以為她嫌少了，又默默解開了荷包，問道：“不夠麼？那我再加五兩？”
阿阮這才如夢初醒，明白了他並非逗她，而是真心想買花，且不論她要價多少他都會給齊。
清醒過來的她忙窘迫地擺了擺手，不想讓他再誤會下去：“不，不，我開玩笑的。這朵花，公子你若想要我便送給你吧。”她接過那朵花，迅速包好後又遞還給他，“喏，給。”
尉遲龍炎伸手接過，低頭輕嗅了一抹花的馨香，抿了抿唇，又道：“白白拿了你的花，這不太好吧。”
“無妨。反正，你是今日唯一一個想買的人……就送你吧。”阿阮埋頭，言語感傷。說完，她提起花籃，默默轉身離開了。
身後，是尉遲龍炎小心翼翼地收起了花――
目睹一切的劉玉香殷勤地靠向他，語氣帶著詢問的意味，聲音嬌媚得仿若要滴出水來：“這位公子……請問你還買東西麼？我在街頭擺了個賣燈籠的小攤，我的燈籠，可要比這花好看多了呢……”
“不必了，我只喜歡這朵花。”尉遲龍炎斂起笑容，眉色淡漠音色清冷，揮了揮衣袂，輕而易舉便打發了她。
劉玉香碰了軟釘子，不願再自討沒趣，悻悻然走開了。
尉遲龍炎沿著阿阮走過的小巷迅速追了上去。
他才走了幾步，甚至都不需過多探尋，一眼便瞧見了站在燒餅攤前挪不動步子的阿阮。
彼時的阿阮，看著那熱氣騰騰散發著誘人香味的燒餅，肚子不由得咕了一聲。她的手摸到空空如也的口袋，不免失落。
“有錢買就買，沒錢買就別在這兒看啊，妨礙我做生意。”賣燒餅的老闆不耐煩地想要趕她走。
阿阮無言以對，她咽了咽口水，打算離開。而那個溫潤的聲音卻再次在耳畔響起，直指她心中所想：“老闆，給我兩個燒餅。”
是方才那位奇怪的客人。阿阮微怔，靈動的眼睛就這般毫無遮掩地盯住了他。
尉遲龍炎絲毫不介意，任由她不禮貌地看，一邊神色自若把燒餅錢放在了櫃檯上。。
“好嘞！”將銅板收入囊中，有生意忙碌的老闆頓時笑開了花，動作麻利地將兩個燒餅裝進袋中，隨後恭恭敬敬地遞給尉遲龍炎：“兩個燒餅，客官您拿好咯！”
尉遲龍炎微笑著看向阿阮，手卻將燒餅遞了過去：“拿了你的花沒給錢，我請你吃燒餅抵了如何？”
阿阮回過神，一臉防備。她連忙擺手拒絕道：“不、不用了。我、我不餓。”
他聞言輕笑，心下暗忖：小丫頭雖然嘴硬，不過卻知曉防人之心不可無的道理，難以被人欺騙，也是極好。他這麼想著，臉微微紅了。最後，他輕咳幾聲掩飾了尷尬，把燒餅塞到阿阮手裡，言語是不容回絕的客氣：“拿著吧。反正也沒幾文錢。”
權衡之後，對美食的渴望徹底打敗了阿阮的堅定立場，她不再多言，怔怔接過。
“謝謝，等我有錢了以後還你。”
“不用了。”龍炎搖頭，卻見她沉默，把燒餅揣到了懷裡並不打算吃。他疑惑地看她。
“我帶回去給爹爹吃。”阿阮的手放在懷中的溫熱上暖著，淡淡開了口，“說好了賣了花給他帶燒餅的……可是……花都沒賣掉……”她聲音低落下來，是滿腔的沮喪，“我一分錢都沒掙著。”
龍炎靜靜望著她，聽她委屈地傾訴，再想到她多年來所受的苦，心疼不已。
兩人邊走邊聊。因為方才的經歷，阿阮和龍炎的關係不再那麼生疏了，一路上他們有說有笑，親近不少。
“為什麼……那些人都欺負你呢？”他遲疑著，慢慢問出那個疑惑了許久的問題。
阿阮臉上的笑容有些僵，她吸了吸鼻子，假裝無所謂地回答他：“他們……都說我是怪物。如此，自然對我敬而遠之。”
“怪物？”龍炎蹙起好看的眉，斟酌著這兩個字，甚是好奇。阿阮自小到大安安分分，更不曾有任何僭越出格之舉，怪物一說，何處來之？
他還思索著，卻聽見身旁的阿阮難過十分地應道：“我一出生，娘就死了……他們都說我娘……是我克死的……五歲的時候，不小心掉入大河，是一條大蛇救的我，村民們看見，都說我被蛇妖附身了。”
龍炎扶額，心下默默：那條大蛇就是我……
“後來有一天，我跟小夥伴們在柴房裡玩耍，柴房不知怎的突然著火了，當時的幾個小夥伴都燒死了，唯獨我一人活了下來……他們就說，都是我命帶晦氣，把別人克死了。”
其實，那幾個小孩是命限已至……龍炎握緊了拳，當日之事歷歷在目。那時候他為了救她，違背天命偷了火神的避火罩護她周全。
“所以，大家就覺得我是怪物了。”阿阮苦笑，徹底道出了一切的緣由。
“你，會恨救你的那條蛇麼？”他不確定她的答案，他怕她會恨他，又怕她已漸忘了他。他垂眸，幽歎一聲：“如果不是他，你也不會被人誤解。”
“恨？”阿阮搖搖頭，表示不能理解他的想法，“它救了我，我為何要恨它？何況，難道所有的人都是好的，妖都是壞的麼？在我看來……救我的那條蛇比欺負我的人，心地要善良多了。”
她聲音溫柔，一字一句說進了尉遲龍炎的心裡。他後來回想起，是了，便是那一瞬間，他感到，暌違又讓人安心的溫暖。輪回一世，他的小流螢，卻還是和上一世一般善良，願意心無芥蒂地信任與，依賴他。
他回味著，微微一笑，試著寬慰她：“其實……我也經常被人看成是怪物。”
“你？”阿阮看向尉遲龍炎那張清俊非凡的臉，難以置信地搖了搖頭，“我不信。”卻聽他在耳畔幽幽道：“你可知……為何他們會把我當成怪物麼？”
阿阮怔住，臉龐因他的傾身靠近而泛起紅暈，澄澈的雙眼中佈滿迷惑，頓了許久才敢問：為……為什麼？”
“呵。”她忽聞他輕笑一聲，“因為我真的是怪物。”
他告知她原委，她一時間無法接受，不由愣了愣。說不害怕是假的，人人都說，妖近人身必有所圖，可是，他的眼睛裡坦坦蕩蕩、燦若星辰，並無半點要傷害她的意思。阿阮這般想著，倒也釋然了。
就算是妖，他也會是一只好妖。嗯，知她所想願從困境中解救她的好妖。
她眨了眨眼睛，好像要求證一般地問他：“你是妖嗎？”
“是，”尉遲龍炎眼中眸光閃閃，似有動容：“你害怕麼？”
“有、有一點……”她眼神飄忽，明顯是底氣不足的模樣：“你、你可以不要吃我嗎？”
龍炎萬萬沒想到她會這麼說，那一句“你可以不要吃我嗎”像一顆石子，擊中了他心上的漣漪。
流螢……
“不、不要吃我。”他們真正初相識的那個風清月明的夜晚，他清晰記得，流螢曾這麼說過。“我一點也不好吃！”
他陷在回憶之中，癡癡地笑起，直至看見記憶中那個容色清麗的女子面孔與眼前人漸漸重疊，才倏忽晃過神來。
尉遲龍炎輕咳一聲，給了阿阮想要的答案：“你放心，我不會吃你的。”
阿阮這才如釋重負般地拍了拍胸口，一顆小心臟終於安放下，反反復複說：“那就好、那就好。”她忽然眼前一亮，“對了，你是妖，那麼，你會飛麼？”
“飛？”他望著她嬌憨的樣子，覺得十分可愛。
眼前的人似有些拘謹，但猶豫幾番後還是決定坦誠道出緣由：“城樓上邊可以看焰火。可那是達官顯貴去的地方，我沒有錢……”她弱弱道，聲音低若蚊呐，“我也想看焰火……”
龍炎聞言一笑，並未放在心上：“你的願望真是簡單。不就是看焰火麼。”他俯身逼近，一把摟住阿阮的纖腰，旋即飛起，“來吧。”
他們飄逸地離開，卻不知，身後那棵榕樹後，一個人已默默窺伺良久。看龍炎與阿阮上演了一場“大變活人”的戲碼，化作輕煙不見蹤影，劉玉香驚嚇不已。
“有、有妖怪！”她聲音顫抖，腿軟無力，半天才說清這一句。
城樓上邊。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城樓西邊的酒樓裡，亦是一片觥籌交錯、煙紅酒綠之景。
阿阮出生以來一直聽人說起城樓熱鬧輝煌，可哪有機會見識這般繁榮的陣勢，她不免沉浸，驚歎似的連連拍手：“好美啊！”
尉遲龍炎見她一臉滿足也覺著歡喜，更是明知故問地逗她：“喜歡麼？”
阿阮眼眸晶亮，不住地點頭：“嗯嗯，喜歡，非常喜歡。”頓了頓，頃刻，她有些羞澀感激地道謝：“謝謝你，帶我上來。”
他低垂下眼眸，仿若在回憶，頓時感慨良多：“你總是喜歡這些……螢火蟲，落花，焰火……”
他聲線低沉，言語間是讓人難以捉摸的幾分寵溺，聽得她心下一陣悸動。
“嗯？什麼？”阿阮不解看他，螢火蟲，落花，焰火……他是怎麼知曉，她喜歡這些的……
正當她浮想聯翩時，他清冷的聲音打斷了所有思緒，她屏息，卻只聽他道：沒什麼。
尉遲龍炎搖了搖頭，不再多言。他知道，有些秘密，只要他守住便好。呵，本是他的錯，他不該動情至深，出乎此言給她負擔，再將她捲入這一場無端的漩渦。
深愛並護她安好，是他所願。其餘煩擾，與她無關，是最好。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