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牧雲海上
★
忘了那一夜是晴天還是陰天， 也鬧不清了那天娘是否又早起紡線了。 在我記憶的焦點上只記得我是被幾聲沉悶的聲響驚醒的：
“嘭！嘭！嘭……”
接著就聽到娘喊：“有人上吊了！”
然後就聽到老槐大叔的叫聲：
“花子娘家來……來！”
“花子娘家來……來！”
粗獷、荒蠻的喊聲蒼蒼涼涼纏繞著小村。
我是被哥哥拽著往村西奔去的。 被叫聲驚飛的雀兒“撲啦啦”地飛過頭頂。 藍瑩瑩的天空上掛著幾顆寒星。
哥哥和我一前一後越過一個水坑和幾個柴垛便望見村西頭那三間草屋了。 抬頭見屋脊上影影綽綽立著老槐大叔和另一個漢子。
漢子“嘭嘭”地敲打的簸箕聲伴著老槐大叔時高時低時急時緩的喊聲， 如鞭， 如鬼， 如風……屋前圍著許多人在幽幽的夜色中看不清面孔。
臨天亮的時候， 聽見屋裡傳出話來：“不行了， 舌頭都掉出來嘍。 ”
於是一陣淒絕的哭聲便從屋內喧瀉而出。
★★
上吊的花子娘我是不認識的。 那年我還小， 才五歲。 從那次聽到叫魂聲起， 我就再也不敢走夜路。 有時晚上在鍋屋裡喝湯（家鄉習慣於把吃晚飯叫作喝湯）， 娘支派我到堂屋裡拿東西， 我也是很不情願去的， 即使去也一定端盞煤油燈。
娘說我是花子娘上吊時嚇破的膽。
再次聽到叫魂聲， 是在我跟父親到縣城上學前幾天的事， 那會兒我正在高梁地裡割草。
當時的家鄉多是種紅高梁的。 幾十畝上百畝， 彌彌漫漫地連成一片， 幽深靜寂的。 我剛到高梁地不久， 便聽到曾經聽到的那種如鞭、如蛇、如風的喊聲
我就是被這幽怨的喊聲緊緊追趕著， 丟了魂似跑回家， 第二天便發了高燒。
朦朧中我聽見娘對我說：“聽到叫魂聲不能跑， 魂附人氣， 你跑得越快， 它追得越緊。 ”娘還說：“盛福家的閨女也真是的， 才20歲乍走這條路呢！”
我的的確確是被叫魂聲嚇病的， 病的情境讓娘多了一樁心事。 她總怕我丟了魂。
天快黑時， 娘拉著我的手， 沿著我跑回家的路往高梁地裡走， 一直走到我割草的那片地。
娘讓我垂手而立， 然後掏出一疊黃紙， 放在我腳前， 點著。 以手觸地， 乾瘦的手從地下沿著我的褲管往上掠， 直掠到我的頭頂， 每掠一次嘴裡便念叨一聲我的乳名：“波兒魂上身嘍！波兒回家走了！”
聲音由重漸輕， 慢慢地如遊絲一般。 娘每喊一聲， 我的身子便似乎漸次變輕， 仿佛有一種浮力將我托起， 上升， 上升……
娘喊了許久， 終於停下我恍惚地睜開眼， 她正撲打著膝蓋上的黃土， 一臉的虔誠。
★★★
上吊的盛福家的閨女叫苗兒， 時常到我家找我哥哥玩的。 盛福在我們村成份高， 他年輕時當過保長， 有百十畝地， 解放後便被劃成了地主， 整日戴著白紙帽子掃街。
苗兒上吊的事在村裡傳了好久， 開始有人說：“苗兒那天到井上提水， 伸頭往井裡一看， 井底坐著一個紅襖綠褲子的女人向她招手。 那女人說：‘大姐， 借個針線使使！’聲音像花子娘。 回到家， 苗兒就不吃不喝， 晚上便吊在院中的棗樹上。 ”
後來又有人說：“村裡有頭有腦的人每晚去找苗兒， 苗兒開始不依， 後來不知怎麼就大了肚子。 ”這些傳言不知是否真實。
從此我就再也沒聽到叫魂聲，上初三的時候，娘突然從鄉下來縣城找我，說我小學二年級時的班主任李老師懸樑自盡了。
李老師是上山下鄉時來我們村的知青，家在南方的一個小城裡，家裡親人都不在了，別人紛紛返城的時候他沒能回去，留下來當了代課老師，一個人住在學校東頭的屋子裡。
在家時，我常去他那兒玩，沒事時，他就教我唱哀婉的兒歌。
跟娘匆匆地趕回老家，李老師已經被埋葬了。
娘說：“李老師是吊死在校辦工廠的一間小倉庫裡的。得了肝炎病，治不好，又怕傳染給孩子們，就尋了短。”我還聽說李老師死時，沒人給他叫魂，因為他是公家的人，不迷信。
17歲我當兵去了閩東一個小島，臨離家我向李老師道別。
默默地站在他的墳前，竟不自主地喊了一句：“李老師家來……來！”我想，這也許是我唱給他和他們的挽歌吧！
（圖片來自網路）
從此我就再也沒聽到叫魂聲，上初三的時候，娘突然從鄉下來縣城找我，說我小學二年級時的班主任李老師懸樑自盡了。
李老師是上山下鄉時來我們村的知青，家在南方的一個小城裡，家裡親人都不在了，別人紛紛返城的時候他沒能回去，留下來當了代課老師，一個人住在學校東頭的屋子裡。
在家時，我常去他那兒玩，沒事時，他就教我唱哀婉的兒歌。
跟娘匆匆地趕回老家，李老師已經被埋葬了。
娘說：“李老師是吊死在校辦工廠的一間小倉庫裡的。得了肝炎病，治不好，又怕傳染給孩子們，就尋了短。”我還聽說李老師死時，沒人給他叫魂，因為他是公家的人，不迷信。
17歲我當兵去了閩東一個小島，臨離家我向李老師道別。
默默地站在他的墳前，竟不自主地喊了一句：“李老師家來……來！”我想，這也許是我唱給他和他們的挽歌吧！
（圖片來自網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