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九， 前周太子慕溪風所率周軍殘部夜襲陳軍大營， 俘陳軍五萬， 首戰告捷。
夏夜無風， 星子明亮， 慕溪風端坐馬背， 涼涼嗓音在嘈雜營地仍然清晰。
“凡有反抗者， 就地格殺。 ”
陳軍惜命， 聽此言紛紛伏降， 副將清點了隊伍， 回身來報：“殿下， 在後營發現了一批被陳軍關押的百姓， 如何處置？”
自半年前陳軍踏破溱陰山， 攻入盛京後， 立國百年的大周以不可挽回的局面敗退， 最終失了江山。 陳帝取代大周， 登上九五之位， 周民俯首。
慕溪風是大周皇室最後一位太子， 率一萬殘兵退守松州， 誓死不降， 妄圖複國。
那些衣衫襤褸的百姓已經被將士放了出來， 垂手站在一旁， 慕溪風嗓音寡淡：“百姓無法選擇君王， 放了吧。 ”
副將領命而去， 慕溪風調轉馬頭將要離開， 眼角卻掠過一抹玄衣身影。 他愣了一下， 回身看過來。
就在那群衣衫襤褸的百姓中， 玄衣女子髮絲淩亂， 其實並不能看清她的面容，
可他依舊將她認了出來。 翻身下馬， 步伐有些快， 走到了她面前。
四周寂靜， 他並沒開口。 她埋著頭， 一動不動盯著腳尖。 半晌， 他突兀笑了一聲：“怎麼？陳帝居然沒有把你像寶貝一樣供在宮裡， 反倒讓你淪落至此？”
事已至此， 她再也裝不下去了， 洩氣似的抬起頭來， 滿是污垢的一張臉， 笑容卻熟悉：“慕溪風， 真巧啊。 ”
他勾勾唇角， 像是冷笑：“是挺巧的， 本以為下次見到你， 是在陳帝身邊。 ”
她抿了抿唇， 搖頭：“不會的， 我雖不願意幫你， 但也絕不會幫他。 ”
“哦？”他湊近一些， 嗓音都帶了涼， “這麼說來， 我還要謝謝你？”
她還想說什麼， 他已經轉身， 面無表情地對副將道：“將這位姑娘好生看押起來，
她氣急的嗓音隨風飄來：“慕溪風！相識一場， 不用這麼狠吧？”
他沒回答， 翻身上馬， 直到身後火光遠去， 才終於轉身回看。 良久， 笑了笑。
營地駐紮在陵水河畔， 退可守松州， 進可攻金陵， 松州傍山而建， 三面環水， 陳軍也拿他沒有辦法， 只能僵持。
慕溪風和眾將士商討完接下來的戰略部署已是傍晚， 派去看護的小將等在門外， 提著他特別命人準備的食盒。
“殿下， 那位姑娘說要絕食， 已經一日滴水未進了。 ”
他冷笑一聲， 接過食盒走向後方營帳。 掀了簾子， 一眼就看見縮在床角的她， 抱著膝蓋一副可憐兮兮的模樣。
見他過來， 抿嘴一笑：“慕溪風， 你把我放了唄。 關著我也沒用， 關我一輩子我也不會幫你的，
他夾菜的手一頓， 唇角的笑幾乎僵了：“你以為， 我千辛萬苦地尋你， 將你帶在身邊， 只是為了讓你幫我？”
她眨眨眼：“那不然呢？”
像是終於動怒， 連眼神都冷冽：“行棠， 你還真是狼心狗肺。 ”
他拂袖起身， 嗓音冰冷：“給我在這裡好好想， 什麼時候想清楚了， 什麼時候放你出去！”
看著盛怒離開的慕溪風， 行棠一臉茫然。 既不是為了讓她幫他， 那到底是為了什麼？她捧著碗沉思片刻， 決定按他說的做， 好好想想。
就從， 第一次見到慕溪風那日開始。
2
第一次見到慕溪風， 是在三月金陵。 柳花次第開， 空氣猶帶寒。
大週三千市集， 金陵羅之萬象， 又因花朝節的到來， 整個市集顯得十分擁擠。
對於行棠而言，
喊了半天， 沒人理她， 倒是對面仙風道骨的道長生意興隆。 正生氣呢， 空無一人的卦桌前突然伸出一隻修長的手。 掌心向上， 指尖有繭， 手指卻根根修長。
“姑娘既如此說， 不如幫我看看。 看我何時興， 何時亡， 何時能圓心之所向。 ”
嗓音含笑， 卻如這三月的風， 拂過之處皆生涼意。 行棠的目光掃過那雙修長的手， 掃過袖口的淡色回紋， 最後落在一張唇薄眼涼的臉上。 面容是少見的好看， 只是常言道薄唇之人必定情薄， 不是什麼好事。
她清了清嗓子， 頗有風範地坐下來， 裝模作樣地擺弄了會兒桌上的卦錢龜甲後， 才不慌不忙地握住了那雙手。
耳邊喧鬧聲聲，天際浮雲擾擾，她保持握手垂眸的姿勢，足足一盞茶的時間。
他俯身，垂下的黑髮掃過她的鬢角：“姑娘，我手都酸了，你可看出什麼了？”
行棠如夢初醒，眼睫微顫，神情卻鎮定：“公子氣度非凡，我什麼也看不出來。”
他饒有興致，不緊不慢地開口：“姑娘方才可不是這樣說的，耽誤我這麼久時間，一句什麼也看不出來便想將我打發了？”
她扯了扯唇角：“算命這種事，哪有那麼絕對。公子氣運不凡，我難以參透，還請公子不要為難我這小本生意。”
話落便匆匆收攤頭也不回地跑了。這便是她與慕溪風的初見，第一次見到他，她就拼了命地逃開。
但似乎老天並不給她面子，當她打算連夜離開的時候，卻恰逢花朝節舉辦，城門關閉三日，不可通行。行棠好說歹說，守城的侍衛也不願放行。
她正盤算硬闖的可能性有多大，身後突然冒出一個人，含笑的嗓音拂過耳邊：“真巧啊，算命的姑娘。”
她嚇了一跳，回頭一看，慕溪風笑意盈盈地站在她身後，她結結巴巴開口：“你想做什麼？”
他挑眉，目光掃過高大城牆，回到她臉上：“和你一樣的目的，出城。”
既有相同目的便不是敵人，行棠決定暫時放下個人恩怨，聯手合作。她朝慕溪風勾勾手指，走到城角陰影下，壓低聲音：“這樣，我們可以假扮成一對夫妻，我得了重病命不久矣，你要帶我出城找大夫……”
話沒說完，慕溪風只手環住了她的腰。
行棠目瞪口呆，話都說不利索了“雖……雖說我建議我們假扮成夫妻，但你也不用這麼快……”
慕溪風笑了一下，腳尖一點，身姿如鷹掠過空中，轉眼間便抱著她躍過城牆，平穩落在了城外。
他撣撣衣袖，緩緩開口：“鄙人不才，輕功倒還上佳。”
行棠憋了半天，憋出一句“多謝”，正轉身要走，卻被他拽住包裹。
“在下救了姑娘，姑娘好歹告知一下芳名，來日再見，不至於連名字都叫不上來。”
行棠連連擺手：“不會的不會的，我們沒機會再見的。”
他挑眉，欺身而上：“姑娘貌似很著急離開，莫不是，在躲我吧？”
行棠乾笑兩聲：“怎麼可能呢，我又不認識你。”
他笑了笑，看似漫不經心，嗓音卻凜冽起來：“在下想向姑娘打聽一個人，不知姑娘聽說過沒。”
她答得飛快：“沒聽說過。”
慕溪風眼含深意地看她，她一臉坦然回望，半晌，他先笑出了聲。也不知是覺得眼前這個姑娘好玩，還是覺得她的話好笑。
“我還沒說是誰，姑娘怎麼如此肯定沒聽過？”
“我素來獨來獨往，不與人打交道，無論你說的是誰，我自然都不知道。”她解釋得倒也合理，慕溪風挑眉點頭，不再追問。
行棠松了口氣，正欲拱手告別，慕溪風撣撣衣袖，笑得十分正經：“既然姑娘不是在下要找的人，那一路同行也無妨。”
3
出了金陵一路向南，經花溪山至小汴州，三日路程，行棠打算半道找個地方甩掉慕溪風。這個人來頭不小，目的不明，實在危險。
但一路同行下來，真是人比人氣死人。她走路他騎馬，她吃菜他吃肉，她住倉庫他住廂房，完了還問她：姑娘走這麼多路，腳不痛嗎？姑娘吃這麼少，不餓嗎？姑娘住這麼差的地方，能睡好嗎？
斜陽掛在山腰，行棠累得不行，在路邊茶攤歇腳，要了一大壺茶，慕溪風照樣跟過來，要了一杯西山白露。
落日照著他執茶的模樣，少見的高雅。看見行棠吭哧吭哧喝水，便十分貼心地問：“行棠姑娘，這茶粗製濫造，喝起來不苦嗎？”
行棠終於忍不住，一巴掌拍在桌面：“能不苦嗎？能不餓嗎？能不痛嗎？我能怎麼辦！沒錢啊！”
四周無聲，只有風過，半晌，慕溪風“撲哧”笑出來。
行棠氣得要命，瞪了他一眼起身就走，被他一把拽住。她憤憤回身，他卻只是笑，牽著她走到馬前。
“姑娘其實可以早點跟我說，同乘一匹也未嘗不可。”見行棠一副有骨氣要拒絕的模樣，友善提醒：“到下一個歇腳的鎮子最少需要兩個時辰，姑娘的腳可還受得住？”
於是不再遲疑，翻身上馬。他雙手從她腰間環過握住韁繩，從遠處看，幾乎是環抱的曖昧姿勢，微微朝裡縮，就能靠進他懷裡。
傍晚進城，慕溪風帶她去酒樓吃飯，她很是戒備，但又抵不住美食的誘惑。慕溪風看她一邊眼露提防一邊大快朵頤，好笑似的搖搖頭。
夜色漸深，樓下伶人正唱一齣遠征戲，行棠站在樓口欣賞，嘈雜聲中，身後慕溪風的房中傳來打鬥聲。
她想也沒想，一腳將門踹開。屋內橫七豎八躺著幾名黑衣人，慕溪風右手持劍，乍見她闖進來，愣了一愣，隨即帶她躍窗離開。
那匹馬正悠閒吃草，慕溪風牽馬出來，交到她手上：“立即出城，去你要去的地方。”
她一直在盤算如何逃離，這其實是最好的時機，可她卻遲疑了。
他臉色慘白，身姿微躬，分明是受了傷，這個時候扔下他一人獨自離開，連老天都看不下去吧。
行棠牽住了他的衣袖，笑了笑：“別啊，一起走，我不會騎馬。”
他總是含笑的眸子冷然一片：“刺客沒有得手必一路追殺，跟著我會有危險。”
她指了指他腹部的傷：“我師父說，平白受人恩惠必找時機回報，這個時候要是丟下你，師父會從棺材裡跳出來罵我的。”
月夜下，她笑似流光：“走吧。”
他看著她伸出來的手，良久，輕輕握住。
行棠打算連夜出城躲避刺客，卻沒料到慕溪風傷勢如此嚴重，行至花溪後山，他從馬背跌落，衣衫幾乎被血浸濕。
連拖帶拽，終於找到一處山洞，隱藏行蹤撿柴生火，忙活下來已是半夜。山洞有條暗河，找了水給他喝，意識似乎清醒了些。行棠將火撥得更旺，轉身要走。
他冰涼的手指抓住她的手腕，其實並未用力：“你要去哪兒？”
那聲音怎麼聽怎麼可憐，行棠於心不忍，回身輕輕握住他的手：“我出去給你找點療傷的草藥，很快就回來。”
他低咳兩聲：“深夜山林恐有野獸出沒，不安全，不要去。”
她笑了笑：“沒事的，我膽子大。我很快就回來啊，你先睡一覺。”
草藥到底不比大夫，血是止住了，傷口卻恢復得極慢。慕溪風傷沒好，行棠不敢帶他貿然下山，只能在山洞躲著。本打算待他傷好無恙，就尋個機會悄然離開，不料五日之後，天地之間驟起滾滾紅煙。
彼時慕溪風正運氣療傷，突兀一口血噴出，不省人事。行棠驚呼一聲撲過去抱住他，連她自己都沒發現，她身子抖得厲害。
萬里烽火，盛京城破，這大周，終是亡了。
師父說得沒錯，大周氣運已盡，十年之內必江山易主，而她們，只能冷眼旁觀，半分干涉不得。
慕溪風睜眼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將那把劍拭擦乾淨，佩在腰間。她愣了一下，緊緊將他拽住：“你傷還沒好，這是幹嗎？”
“我要回京。”
“不行！”她有些氣惱：“如今盛京全是陳軍，陳帝已經昭告天下繼位，你回去不是自投羅網嗎！”
慕溪風垂眸看她，半晌，笑了笑：“你知道我是誰？”
她抿唇，直視他的眼睛：“你不也一直知道我是誰嗎。否則，怎會一路跟著我。”
四周寂靜，只有火堆跳起一抹火星，在空中輕響。兩人沉默片刻，還是她先開口：“既已到這份上，便把話說清楚吧。慕溪風，我可以救你，但我決不會幫你。十年前，師父帶著我離開王宮隱居村野，便是因為天命氣運無法逆轉。天要你大周亡，你就只能接受。你們慕家坐擁江山三百餘年，也是時候易主了。”
洞外雲層翻湧，頃刻降下大雨，他的神情被火光映得晦暗不明，好半天，突然笑了一聲。
“人要滅我大周，我便與人鬥。”他俯下身，幾乎貼著她的耳垂，嗓音喑啞，“天要亡我大周，我便與天鬥。行棠，你們天命師一脈一向順天意遵天命，我便好好讓你瞧瞧，我的命，是掌握在老天手裡，還是在我自己手中！”
天命師一脈，能勘破天機知曉氣運，歷代輔佐當世君王。十年前，當朝天命師留下一句“大周氣運已盡”後便銷聲匿跡，這十年，周帝日夜派人尋找天命師下落，企圖找到扭轉氣運的方法。
可他從來不信命。
半月前，周帝收到線報，天命師傳人出現在金陵，命他即刻啟程將人帶回。他找到了她，一個可愛得有些天真的姑娘。便是這樣一個人，就能決定他大周的氣運？
他不信，他日夜跟著她，也沒瞧出她有什麼過人之處。可變故來得如此之快，讓人毫無招架之力，陳軍鐵騎輕而易舉踏過周土，奪了這江山。
那些派來刺殺他的人，原來早有預謀。
可儘管這樣，他也絕不認命。走出山洞，大雨兜頭澆下，只走了幾步，便被行棠追上。雨水從她臉上汩汩而下，仍能看清那雙生氣時上挑的眉：“雨這麼大，你又受了傷，能去哪兒！”
他冷笑道：“亡國之君，就不勞天命師大人操心了。”
行棠氣得說不出話，他轉身要走，她氣急敗壞將他拽住，終於吼出聲：“我幫你！慕溪風，我幫你！”
他身子一僵，沒有回頭。她的手從胳膊移至手腕，最後緊緊握住他的手掌：“你受傷了，慕溪風，我不能讓你一個人冒險。我送你去松州，我昨天去山下打聽了，松州舊部誓死不降，你若是去了，他們一定很高興。”
他緩緩轉身，一瞬不瞬地望著她。她仰著頭，青絲貼著鬢角，雨水自下頜滑落，連弧度都優美。
“不是以天命師的身份幫你，而是我自己。”
4
陳軍覬覦大周，早有圖謀，當朝宰相不知何時被收買，裡應外合，開城門迎敵，三千禁軍卸甲，任由陳軍長驅直入。周帝自焚，忠臣立而不跪，奸臣侍奉新主，只有他這個逃脫在外的太子，成為周軍舊部唯一的希望。
追殺他的刺客不會放棄，這一路必定危險重重。
慕溪風看著眼前這個姑娘，第一次相遇，她就在拼命躲他。眼下明明是離開的最好時機，她卻又堅定不移地陪在他身邊。
行棠去弄了輛馬車，因為慕溪風的傷勢不宜奔波，刺殺那一夜他的錢袋遺留在客棧，如今只能靠她見了底的荷包支撐。
但她每日都能弄來一些魚肉給他，實在令人疑惑。為防止被人認出，慕溪風一向是躲在馬車內不露面，這一日斗笠覆面偷偷跟隨她，才發現她這一路都找了酒樓打點零碎小工，以換取食物。
透過黑紗，看見她對著掌櫃低頭彎腰，她明明一向最是隨意的。
傍晚，她果然帶著包好的雞腿回來，歡歡喜喜的模樣，半點都看不出疲倦。慕溪風將紙盒推遠一些，嗓音淡淡：“這幾日吃得太膩，明日想吃些野菜。”
行棠叉著腰瞪他：“你怎麼這麼麻煩啊！”
他鼻尖輕哼，眉毛都不挑一下：“我貴為太子，麻煩一些怎麼了？”
她一把抓過雞腿自己啃起來：“餓死你算了！”
話雖如此說，翌日馬車行至河畔，她依舊挽了袖子在河邊挖掘野菜。慕溪風掀了簾子靜靜看她，湖光瀲著山色，她連倒影都好看。
到達松州那一日是個雨天。為防止陳軍偷襲，松州城門緊閉，戒備森嚴。行棠冒雨而至，在城牆弓箭手的注視下拿出慕溪風的信物，馬車終於安然入城。
再見這些忠心耿耿的老將，一時之間都情難自已，一番商討下來已是深夜。本要回房休息，卻聽聞行棠因淋雨惹了風寒，雖然小將說她服了藥已經休息，他依舊執意去看她。
透過房門，聽見屋內壓低的咳嗽聲。他推門而入，她沙啞的嗓音傳來：“誰？”
“是我。”他緩步走近，行棠仿佛松了口氣，又低低咳起來。
屋內光線晦暗，只有半輪月光悄然而入。他的手掌覆上她額頭，皺了皺眉：“不是吃過藥了，怎麼還這麼燙？”
她昏昏沉沉的，不想回答，只是抓著他的手翻了個身。慕溪風的身子被往前一帶，幾乎與她相貼。他愣了一愣，微微俯身將她抱住。
“阿棠，留下來，留在我身邊好不好？”
夜色寂靜，她像是睡熟，沒有回答。
慕溪風的到來令松州士氣大振，軍中將士熱血澎湃，敕令自各路發出，號召天下，凡有血氣的周人皆前來投奔相助。
陳帝惶惶，命大軍即日攻下松州，取慕溪風項上人頭者，分封加爵。但松州易守難攻，日子一長便成僵持之勢。但江山已失，想要拿回談何容易，戰況愈緊，慕溪風幾乎與將士宿在一起，日夜商討戰略。
決定進攻的那一夜，慕溪風去找行棠。
一進屋子，看見她收拾得整整齊齊，一副遠行的模樣。看見他來，笑了笑：“慕溪風，我要走啦。”
他腳步一頓：“走？去哪裡？”
她聳聳肩：“天下之大，四處為家唄。”
他沉默好半天，緩步走近，幾乎一字一頓：“留下來，留在我身邊，不好嗎？”
她微微眯起眼，看著他身後鋪滿月色的夜幕：“慕溪風，我說過了，我不會幫你的。這是天命，你必敗無疑。”
此時此刻，眼前這個姑娘，他似乎從未看清。
行棠是在第三日離開的，跟她師父一樣，走得悄無聲息，任他千辛萬苦地打聽，也尋不到她半點蹤跡。
5
陵水一戰周軍全勝，俘獲的五萬陳軍中有一大半都是周人。慕溪風三撫俘軍，令他們棄陳投周，陳帝聽聞後怒不可遏，撥軍十萬，誓要一舉攻下松州，永絕後患。
大戰一觸即發，慕溪風居然還有心思每日都來陪行棠。
半年不見，她瘦了很多，何況還被陳軍關押許久。慕溪風命軍醫開了補藥，伴著三餐往她跟前送。
行棠一邊啃著雞腿，一邊含糊不清：“慕溪風我跟你講，就算你對我再好，我也不會幫你的！”
他聞言冷笑兩聲，往她的藥裡多加了幾株苦蓮，行棠頓時哀號連連。
無論帳內如何，帳外烽火如期而至，陳軍陳兵陵水對岸。這一仗，慕溪風有八成把握。
他想做給行棠看，這天命並不是不可更改。她是天命師，註定就該陪在當世君王身邊。只有他成為君王，她才會甘心留下來。
陳軍的進攻在深秋的淩晨，河面之上戰鼓聲聲，將行棠驚醒。她匆忙披了衣服出帳，門口站了兩個小將將她攔住。
“殿下吩咐，姑娘務必待在帳內，如今戰事已起，外面不安全。”
天還未亮，只遠方跳出一絲光線，她咬唇望著不遠處騰起的白煙，心底情緒翻湧。
這一仗打了三天三夜。周軍勢如破竹，先陳軍渡河，將其擊退十裡，眼見勝利在望，不料天地驟起狂風。陵水河岸多為鬆土，風向刮向周軍，陳軍借風力反撲，被風沙迷眼的周軍毫無還擊之力，局勢頃刻扭轉。
這三天三夜，行棠幾乎沒有睡過覺，是以當慕溪風過來時，她幾乎是立刻翻身坐起。他連戰甲都未脫下，胸口還有血跡，她跳起來撲過去，神色緊張：“受傷了嗎？”
他搖搖頭，手腕驀然用力將她扯入懷裡，借著帳內燭火，看清那雙她自認薄情的唇，抿得極緊。
“阿棠。”嗓音喑啞得不像話，“我將你留下來，其實從未想過要你幫我。我要你留下來，僅僅是因為，我想你留在我身邊而已。”
她貼著冰涼的鎧甲，身子微微發抖。他將她摟得更緊，像是笑了一聲：“但如若留在我身邊會給你帶來危險，那你走吧。走得越遠越好，再也，不要和我有何牽連。”
她突然睜大眼睛，想說什麼，他已輕輕將她推開。
“阿棠，再見。”
她伸出手，想要抓住什麼，卻只有他背影遠去，什麼也抓不住。片刻之後，兩名小將帶她離開營帳，已備好行李馬匹，從後方護送她離開。
行棠回過頭去，只見旌旗烽煙，那個端坐在馬背上的高大身影，終是離她漸遠。
行路五日，來到小汴州，初見慕溪風那日，她想去的地方。原來他早已將她的後路安排妥當，閒置的庭院，屋內的銀兩，她生活一輩子都綽綽有餘。
為了方便照顧她，護送她的小將中還有一名武功高強的女子，喚作成雙，是慕溪風的貼身侍衛。
這幾日來，行棠沒怎麼說過話，直到在庭院安置下來，才仿若回神，問成雙：“你什麼時候回去向慕溪風覆命？”
成雙道：“殿下已將我賜予姑娘，奴婢終生都將跟在姑娘身邊，服侍姑娘，無須覆命。”
行棠望著秋日高遠天色，眨了眨眼。
半月之後，慕溪風戰敗被俘的消息傳遍天下。陳帝下令，三日後鬧市處斬，以儆效尤。
行棠坐在門口的大樹下嗑瓜子，聽見街坊討論，說那慕溪風死後屍身肯定會被懸掛城門，任其風吹日曬，威懾舊周。
她想起他高大的身姿，總是微微含笑的眼角，那麼好看的一個人，死後怎麼能那麼難看。
成雙像是看出她的心事，溫聲安慰：“姑娘若是不忍，待殿下死後，奴婢願陪姑娘去將殿下的屍身偷回來，好生安葬。”
這天下，沒有一個人奢求他還能活著。
6
三日時間很快過去，聽聞盛京人山人海，皆是為了一觀前太子臨死風姿。
行棠將自己關在屋內，吩咐成雙不可打擾。三日後，天未大亮，成雙便早起準備了紙酒白燭。
門無聲而開，行棠站在門口，長發散在身後，奇怪問她：“你這是在做什麼？”
成雙回答：“為殿下送行。”說話間抬頭，驀然驚在原地。
只是三日，她青絲全白，抬眸間，眼底紅光掠過。
“姑娘……”
成雙驚疑不定，她卻只是笑了笑：“他不會死的，這些東西收起來吧。”
片刻之後，天地風雲大作，驚雷滾滾，似有傾覆之勢。不出半日，宮中老將反陳救慕溪風的消息便如這傾盆之雨驚落地面。
陳帝被殺，老將控制了禁衛軍，趕在行刑的前一刻救下慕溪風。原來一切早有預謀，慕溪風在外征戰，宮中老將假意伏降，謀劃宮變。
成雙驚喜跑進屋內：“姑娘！你說得沒錯，殿下果然無恙！陳帝已死，殿下複國成功了！”
行棠躺在床上，面色慘白，卻依舊輕輕笑了笑：“是嗎？那就好。”
那日之後，行棠很快消瘦下去，請遍大夫也無計可施。成雙想，待陛下來接行棠回宮，御醫一定有辦法。可一日日過去，並沒有人前來。一月之後，天地間有鐘鳴鼓賀之音。
行棠躺在院內樹下的籐椅上，偏頭問：“響徹王都的，那是什麼聲音？”
“姑娘，那是陛下登基封後的賀鳴。”
她閉了閉眼，望著頭頂稀疏的樹杈：“哦，挺好的。”
院內藥香四溢，成雙煎好藥端過來，她撐著身子坐起，接過藥碗看了半天，突然笑了笑：“以前我惹到他，他就往我的藥裡面放苦蓮，真是個睚眥必報的人。”
話落，將藥倒在了樹邊。成雙驚呼一聲想要阻止，她躺回籐椅，閉著眼睛：“我快死了，喝了藥也沒用的。”
秋蟬輕鳴，她在蟬鳴中輕輕開口：“我們天命師一脈，可勘破天機，窺探命運。你猜，我第一次見到慕溪風，在他掌紋間看見什麼了？”
成雙搖了搖頭。
她頓了頓，挑起唇角：“我看見了自己的死亡。”
第一次見到他，她就知道她會死在他手上，所以她一直拼命地逃。可天命不可逆轉，無論她逃得多遠，最終還是會因他而死。
以前她一直以為他會殺了她，抑或利用她。原來都不是， 她是心甘情願赴死的。每愛上他一分，離死就近一寸。
逆天改命，也一定將這天下還你。
她自小在山中長大，和師父相伴，並不明白人世間所謂情愛。慕溪風對她的好，她只當作他是為了求她相助。他很生氣，讓她好好想想到底是因為什麼。
如今她終於想明白，因為他愛她。
這個人出現在她孤寂的生命中，明知利用她便可重得天下，可他什麼也沒做，傾力相護，坦誠相待，用一顆赤子之心來愛她。
這個人，她不想他死，她想他活著。若能圓他心之所向，哪怕以死為代價，也甚覺值得。
成雙像是哭了，她想睜眼安慰她，卻無論如何也睜不開，或許，此生都沒有再睜眼的機會了。
7
不久之後，成雙回宮向慕溪風覆命。
曾經流亡的太子如今已是一國之君，意氣風發。她將未能照顧好行棠，令她不治而亡的消息如實稟告後，請求降罪。
而端坐高位的慕溪風卻遲遲沒有反應，良久，幾乎飄渺的嗓音傳到她耳邊：“行棠？你說的是誰？”
原來，逆天改命最大的代價不是死亡，而是她愛的人，終生將她遺忘。
才不慌不忙地握住了那雙手。耳邊喧鬧聲聲，天際浮雲擾擾，她保持握手垂眸的姿勢，足足一盞茶的時間。
他俯身，垂下的黑髮掃過她的鬢角：“姑娘，我手都酸了，你可看出什麼了？”
行棠如夢初醒，眼睫微顫，神情卻鎮定：“公子氣度非凡，我什麼也看不出來。”
他饒有興致，不緊不慢地開口：“姑娘方才可不是這樣說的，耽誤我這麼久時間，一句什麼也看不出來便想將我打發了？”
她扯了扯唇角：“算命這種事，哪有那麼絕對。公子氣運不凡，我難以參透，還請公子不要為難我這小本生意。”
話落便匆匆收攤頭也不回地跑了。這便是她與慕溪風的初見，第一次見到他，她就拼了命地逃開。
但似乎老天並不給她面子，當她打算連夜離開的時候，卻恰逢花朝節舉辦，城門關閉三日，不可通行。行棠好說歹說，守城的侍衛也不願放行。
她正盤算硬闖的可能性有多大，身後突然冒出一個人，含笑的嗓音拂過耳邊：“真巧啊，算命的姑娘。”
她嚇了一跳，回頭一看，慕溪風笑意盈盈地站在她身後，她結結巴巴開口：“你想做什麼？”
他挑眉，目光掃過高大城牆，回到她臉上：“和你一樣的目的，出城。”
既有相同目的便不是敵人，行棠決定暫時放下個人恩怨，聯手合作。她朝慕溪風勾勾手指，走到城角陰影下，壓低聲音：“這樣，我們可以假扮成一對夫妻，我得了重病命不久矣，你要帶我出城找大夫……”
話沒說完，慕溪風只手環住了她的腰。
行棠目瞪口呆，話都說不利索了“雖……雖說我建議我們假扮成夫妻，但你也不用這麼快……”
慕溪風笑了一下，腳尖一點，身姿如鷹掠過空中，轉眼間便抱著她躍過城牆，平穩落在了城外。
他撣撣衣袖，緩緩開口：“鄙人不才，輕功倒還上佳。”
行棠憋了半天，憋出一句“多謝”，正轉身要走，卻被他拽住包裹。
“在下救了姑娘，姑娘好歹告知一下芳名，來日再見，不至於連名字都叫不上來。”
行棠連連擺手：“不會的不會的，我們沒機會再見的。”
他挑眉，欺身而上：“姑娘貌似很著急離開，莫不是，在躲我吧？”
行棠乾笑兩聲：“怎麼可能呢，我又不認識你。”
他笑了笑，看似漫不經心，嗓音卻凜冽起來：“在下想向姑娘打聽一個人，不知姑娘聽說過沒。”
她答得飛快：“沒聽說過。”
慕溪風眼含深意地看她，她一臉坦然回望，半晌，他先笑出了聲。也不知是覺得眼前這個姑娘好玩，還是覺得她的話好笑。
“我還沒說是誰，姑娘怎麼如此肯定沒聽過？”
“我素來獨來獨往，不與人打交道，無論你說的是誰，我自然都不知道。”她解釋得倒也合理，慕溪風挑眉點頭，不再追問。
行棠松了口氣，正欲拱手告別，慕溪風撣撣衣袖，笑得十分正經：“既然姑娘不是在下要找的人，那一路同行也無妨。”
3
出了金陵一路向南，經花溪山至小汴州，三日路程，行棠打算半道找個地方甩掉慕溪風。這個人來頭不小，目的不明，實在危險。
但一路同行下來，真是人比人氣死人。她走路他騎馬，她吃菜他吃肉，她住倉庫他住廂房，完了還問她：姑娘走這麼多路，腳不痛嗎？姑娘吃這麼少，不餓嗎？姑娘住這麼差的地方，能睡好嗎？
斜陽掛在山腰，行棠累得不行，在路邊茶攤歇腳，要了一大壺茶，慕溪風照樣跟過來，要了一杯西山白露。
落日照著他執茶的模樣，少見的高雅。看見行棠吭哧吭哧喝水，便十分貼心地問：“行棠姑娘，這茶粗製濫造，喝起來不苦嗎？”
行棠終於忍不住，一巴掌拍在桌面：“能不苦嗎？能不餓嗎？能不痛嗎？我能怎麼辦！沒錢啊！”
四周無聲，只有風過，半晌，慕溪風“撲哧”笑出來。
行棠氣得要命，瞪了他一眼起身就走，被他一把拽住。她憤憤回身，他卻只是笑，牽著她走到馬前。
“姑娘其實可以早點跟我說，同乘一匹也未嘗不可。”見行棠一副有骨氣要拒絕的模樣，友善提醒：“到下一個歇腳的鎮子最少需要兩個時辰，姑娘的腳可還受得住？”
於是不再遲疑，翻身上馬。他雙手從她腰間環過握住韁繩，從遠處看，幾乎是環抱的曖昧姿勢，微微朝裡縮，就能靠進他懷裡。
傍晚進城，慕溪風帶她去酒樓吃飯，她很是戒備，但又抵不住美食的誘惑。慕溪風看她一邊眼露提防一邊大快朵頤，好笑似的搖搖頭。
夜色漸深，樓下伶人正唱一齣遠征戲，行棠站在樓口欣賞，嘈雜聲中，身後慕溪風的房中傳來打鬥聲。
她想也沒想，一腳將門踹開。屋內橫七豎八躺著幾名黑衣人，慕溪風右手持劍，乍見她闖進來，愣了一愣，隨即帶她躍窗離開。
那匹馬正悠閒吃草，慕溪風牽馬出來，交到她手上：“立即出城，去你要去的地方。”
她一直在盤算如何逃離，這其實是最好的時機，可她卻遲疑了。
他臉色慘白，身姿微躬，分明是受了傷，這個時候扔下他一人獨自離開，連老天都看不下去吧。
行棠牽住了他的衣袖，笑了笑：“別啊，一起走，我不會騎馬。”
他總是含笑的眸子冷然一片：“刺客沒有得手必一路追殺，跟著我會有危險。”
她指了指他腹部的傷：“我師父說，平白受人恩惠必找時機回報，這個時候要是丟下你，師父會從棺材裡跳出來罵我的。”
月夜下，她笑似流光：“走吧。”
他看著她伸出來的手，良久，輕輕握住。
行棠打算連夜出城躲避刺客，卻沒料到慕溪風傷勢如此嚴重，行至花溪後山，他從馬背跌落，衣衫幾乎被血浸濕。
連拖帶拽，終於找到一處山洞，隱藏行蹤撿柴生火，忙活下來已是半夜。山洞有條暗河，找了水給他喝，意識似乎清醒了些。行棠將火撥得更旺，轉身要走。
他冰涼的手指抓住她的手腕，其實並未用力：“你要去哪兒？”
那聲音怎麼聽怎麼可憐，行棠於心不忍，回身輕輕握住他的手：“我出去給你找點療傷的草藥，很快就回來。”
他低咳兩聲：“深夜山林恐有野獸出沒，不安全，不要去。”
她笑了笑：“沒事的，我膽子大。我很快就回來啊，你先睡一覺。”
草藥到底不比大夫，血是止住了，傷口卻恢復得極慢。慕溪風傷沒好，行棠不敢帶他貿然下山，只能在山洞躲著。本打算待他傷好無恙，就尋個機會悄然離開，不料五日之後，天地之間驟起滾滾紅煙。
彼時慕溪風正運氣療傷，突兀一口血噴出，不省人事。行棠驚呼一聲撲過去抱住他，連她自己都沒發現，她身子抖得厲害。
萬里烽火，盛京城破，這大周，終是亡了。
師父說得沒錯，大周氣運已盡，十年之內必江山易主，而她們，只能冷眼旁觀，半分干涉不得。
慕溪風睜眼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將那把劍拭擦乾淨，佩在腰間。她愣了一下，緊緊將他拽住：“你傷還沒好，這是幹嗎？”
“我要回京。”
“不行！”她有些氣惱：“如今盛京全是陳軍，陳帝已經昭告天下繼位，你回去不是自投羅網嗎！”
慕溪風垂眸看她，半晌，笑了笑：“你知道我是誰？”
她抿唇，直視他的眼睛：“你不也一直知道我是誰嗎。否則，怎會一路跟著我。”
四周寂靜，只有火堆跳起一抹火星，在空中輕響。兩人沉默片刻，還是她先開口：“既已到這份上，便把話說清楚吧。慕溪風，我可以救你，但我決不會幫你。十年前，師父帶著我離開王宮隱居村野，便是因為天命氣運無法逆轉。天要你大周亡，你就只能接受。你們慕家坐擁江山三百餘年，也是時候易主了。”
洞外雲層翻湧，頃刻降下大雨，他的神情被火光映得晦暗不明，好半天，突然笑了一聲。
“人要滅我大周，我便與人鬥。”他俯下身，幾乎貼著她的耳垂，嗓音喑啞，“天要亡我大周，我便與天鬥。行棠，你們天命師一脈一向順天意遵天命，我便好好讓你瞧瞧，我的命，是掌握在老天手裡，還是在我自己手中！”
天命師一脈，能勘破天機知曉氣運，歷代輔佐當世君王。十年前，當朝天命師留下一句“大周氣運已盡”後便銷聲匿跡，這十年，周帝日夜派人尋找天命師下落，企圖找到扭轉氣運的方法。
可他從來不信命。
半月前，周帝收到線報，天命師傳人出現在金陵，命他即刻啟程將人帶回。他找到了她，一個可愛得有些天真的姑娘。便是這樣一個人，就能決定他大周的氣運？
他不信，他日夜跟著她，也沒瞧出她有什麼過人之處。可變故來得如此之快，讓人毫無招架之力，陳軍鐵騎輕而易舉踏過周土，奪了這江山。
那些派來刺殺他的人，原來早有預謀。
可儘管這樣，他也絕不認命。走出山洞，大雨兜頭澆下，只走了幾步，便被行棠追上。雨水從她臉上汩汩而下，仍能看清那雙生氣時上挑的眉：“雨這麼大，你又受了傷，能去哪兒！”
他冷笑道：“亡國之君，就不勞天命師大人操心了。”
行棠氣得說不出話，他轉身要走，她氣急敗壞將他拽住，終於吼出聲：“我幫你！慕溪風，我幫你！”
他身子一僵，沒有回頭。她的手從胳膊移至手腕，最後緊緊握住他的手掌：“你受傷了，慕溪風，我不能讓你一個人冒險。我送你去松州，我昨天去山下打聽了，松州舊部誓死不降，你若是去了，他們一定很高興。”
他緩緩轉身，一瞬不瞬地望著她。她仰著頭，青絲貼著鬢角，雨水自下頜滑落，連弧度都優美。
“不是以天命師的身份幫你，而是我自己。”
4
陳軍覬覦大周，早有圖謀，當朝宰相不知何時被收買，裡應外合，開城門迎敵，三千禁軍卸甲，任由陳軍長驅直入。周帝自焚，忠臣立而不跪，奸臣侍奉新主，只有他這個逃脫在外的太子，成為周軍舊部唯一的希望。
追殺他的刺客不會放棄，這一路必定危險重重。
慕溪風看著眼前這個姑娘，第一次相遇，她就在拼命躲他。眼下明明是離開的最好時機，她卻又堅定不移地陪在他身邊。
行棠去弄了輛馬車，因為慕溪風的傷勢不宜奔波，刺殺那一夜他的錢袋遺留在客棧，如今只能靠她見了底的荷包支撐。
但她每日都能弄來一些魚肉給他，實在令人疑惑。為防止被人認出，慕溪風一向是躲在馬車內不露面，這一日斗笠覆面偷偷跟隨她，才發現她這一路都找了酒樓打點零碎小工，以換取食物。
透過黑紗，看見她對著掌櫃低頭彎腰，她明明一向最是隨意的。
傍晚，她果然帶著包好的雞腿回來，歡歡喜喜的模樣，半點都看不出疲倦。慕溪風將紙盒推遠一些，嗓音淡淡：“這幾日吃得太膩，明日想吃些野菜。”
行棠叉著腰瞪他：“你怎麼這麼麻煩啊！”
他鼻尖輕哼，眉毛都不挑一下：“我貴為太子，麻煩一些怎麼了？”
她一把抓過雞腿自己啃起來：“餓死你算了！”
話雖如此說，翌日馬車行至河畔，她依舊挽了袖子在河邊挖掘野菜。慕溪風掀了簾子靜靜看她，湖光瀲著山色，她連倒影都好看。
到達松州那一日是個雨天。為防止陳軍偷襲，松州城門緊閉，戒備森嚴。行棠冒雨而至，在城牆弓箭手的注視下拿出慕溪風的信物，馬車終於安然入城。
再見這些忠心耿耿的老將，一時之間都情難自已，一番商討下來已是深夜。本要回房休息，卻聽聞行棠因淋雨惹了風寒，雖然小將說她服了藥已經休息，他依舊執意去看她。
透過房門，聽見屋內壓低的咳嗽聲。他推門而入，她沙啞的嗓音傳來：“誰？”
“是我。”他緩步走近，行棠仿佛松了口氣，又低低咳起來。
屋內光線晦暗，只有半輪月光悄然而入。他的手掌覆上她額頭，皺了皺眉：“不是吃過藥了，怎麼還這麼燙？”
她昏昏沉沉的，不想回答，只是抓著他的手翻了個身。慕溪風的身子被往前一帶，幾乎與她相貼。他愣了一愣，微微俯身將她抱住。
“阿棠，留下來，留在我身邊好不好？”
夜色寂靜，她像是睡熟，沒有回答。
慕溪風的到來令松州士氣大振，軍中將士熱血澎湃，敕令自各路發出，號召天下，凡有血氣的周人皆前來投奔相助。
陳帝惶惶，命大軍即日攻下松州，取慕溪風項上人頭者，分封加爵。但松州易守難攻，日子一長便成僵持之勢。但江山已失，想要拿回談何容易，戰況愈緊，慕溪風幾乎與將士宿在一起，日夜商討戰略。
決定進攻的那一夜，慕溪風去找行棠。
一進屋子，看見她收拾得整整齊齊，一副遠行的模樣。看見他來，笑了笑：“慕溪風，我要走啦。”
他腳步一頓：“走？去哪裡？”
她聳聳肩：“天下之大，四處為家唄。”
他沉默好半天，緩步走近，幾乎一字一頓：“留下來，留在我身邊，不好嗎？”
她微微眯起眼，看著他身後鋪滿月色的夜幕：“慕溪風，我說過了，我不會幫你的。這是天命，你必敗無疑。”
此時此刻，眼前這個姑娘，他似乎從未看清。
行棠是在第三日離開的，跟她師父一樣，走得悄無聲息，任他千辛萬苦地打聽，也尋不到她半點蹤跡。
5
陵水一戰周軍全勝，俘獲的五萬陳軍中有一大半都是周人。慕溪風三撫俘軍，令他們棄陳投周，陳帝聽聞後怒不可遏，撥軍十萬，誓要一舉攻下松州，永絕後患。
大戰一觸即發，慕溪風居然還有心思每日都來陪行棠。
半年不見，她瘦了很多，何況還被陳軍關押許久。慕溪風命軍醫開了補藥，伴著三餐往她跟前送。
行棠一邊啃著雞腿，一邊含糊不清：“慕溪風我跟你講，就算你對我再好，我也不會幫你的！”
他聞言冷笑兩聲，往她的藥裡多加了幾株苦蓮，行棠頓時哀號連連。
無論帳內如何，帳外烽火如期而至，陳軍陳兵陵水對岸。這一仗，慕溪風有八成把握。
他想做給行棠看，這天命並不是不可更改。她是天命師，註定就該陪在當世君王身邊。只有他成為君王，她才會甘心留下來。
陳軍的進攻在深秋的淩晨，河面之上戰鼓聲聲，將行棠驚醒。她匆忙披了衣服出帳，門口站了兩個小將將她攔住。
“殿下吩咐，姑娘務必待在帳內，如今戰事已起，外面不安全。”
天還未亮，只遠方跳出一絲光線，她咬唇望著不遠處騰起的白煙，心底情緒翻湧。
這一仗打了三天三夜。周軍勢如破竹，先陳軍渡河，將其擊退十裡，眼見勝利在望，不料天地驟起狂風。陵水河岸多為鬆土，風向刮向周軍，陳軍借風力反撲，被風沙迷眼的周軍毫無還擊之力，局勢頃刻扭轉。
這三天三夜，行棠幾乎沒有睡過覺，是以當慕溪風過來時，她幾乎是立刻翻身坐起。他連戰甲都未脫下，胸口還有血跡，她跳起來撲過去，神色緊張：“受傷了嗎？”
他搖搖頭，手腕驀然用力將她扯入懷裡，借著帳內燭火，看清那雙她自認薄情的唇，抿得極緊。
“阿棠。”嗓音喑啞得不像話，“我將你留下來，其實從未想過要你幫我。我要你留下來，僅僅是因為，我想你留在我身邊而已。”
她貼著冰涼的鎧甲，身子微微發抖。他將她摟得更緊，像是笑了一聲：“但如若留在我身邊會給你帶來危險，那你走吧。走得越遠越好，再也，不要和我有何牽連。”
她突然睜大眼睛，想說什麼，他已輕輕將她推開。
“阿棠，再見。”
她伸出手，想要抓住什麼，卻只有他背影遠去，什麼也抓不住。片刻之後，兩名小將帶她離開營帳，已備好行李馬匹，從後方護送她離開。
行棠回過頭去，只見旌旗烽煙，那個端坐在馬背上的高大身影，終是離她漸遠。
行路五日，來到小汴州，初見慕溪風那日，她想去的地方。原來他早已將她的後路安排妥當，閒置的庭院，屋內的銀兩，她生活一輩子都綽綽有餘。
為了方便照顧她，護送她的小將中還有一名武功高強的女子，喚作成雙，是慕溪風的貼身侍衛。
這幾日來，行棠沒怎麼說過話，直到在庭院安置下來，才仿若回神，問成雙：“你什麼時候回去向慕溪風覆命？”
成雙道：“殿下已將我賜予姑娘，奴婢終生都將跟在姑娘身邊，服侍姑娘，無須覆命。”
行棠望著秋日高遠天色，眨了眨眼。
半月之後，慕溪風戰敗被俘的消息傳遍天下。陳帝下令，三日後鬧市處斬，以儆效尤。
行棠坐在門口的大樹下嗑瓜子，聽見街坊討論，說那慕溪風死後屍身肯定會被懸掛城門，任其風吹日曬，威懾舊周。
她想起他高大的身姿，總是微微含笑的眼角，那麼好看的一個人，死後怎麼能那麼難看。
成雙像是看出她的心事，溫聲安慰：“姑娘若是不忍，待殿下死後，奴婢願陪姑娘去將殿下的屍身偷回來，好生安葬。”
這天下，沒有一個人奢求他還能活著。
6
三日時間很快過去，聽聞盛京人山人海，皆是為了一觀前太子臨死風姿。
行棠將自己關在屋內，吩咐成雙不可打擾。三日後，天未大亮，成雙便早起準備了紙酒白燭。
門無聲而開，行棠站在門口，長發散在身後，奇怪問她：“你這是在做什麼？”
成雙回答：“為殿下送行。”說話間抬頭，驀然驚在原地。
只是三日，她青絲全白，抬眸間，眼底紅光掠過。
“姑娘……”
成雙驚疑不定，她卻只是笑了笑：“他不會死的，這些東西收起來吧。”
片刻之後，天地風雲大作，驚雷滾滾，似有傾覆之勢。不出半日，宮中老將反陳救慕溪風的消息便如這傾盆之雨驚落地面。
陳帝被殺，老將控制了禁衛軍，趕在行刑的前一刻救下慕溪風。原來一切早有預謀，慕溪風在外征戰，宮中老將假意伏降，謀劃宮變。
成雙驚喜跑進屋內：“姑娘！你說得沒錯，殿下果然無恙！陳帝已死，殿下複國成功了！”
行棠躺在床上，面色慘白，卻依舊輕輕笑了笑：“是嗎？那就好。”
那日之後，行棠很快消瘦下去，請遍大夫也無計可施。成雙想，待陛下來接行棠回宮，御醫一定有辦法。可一日日過去，並沒有人前來。一月之後，天地間有鐘鳴鼓賀之音。
行棠躺在院內樹下的籐椅上，偏頭問：“響徹王都的，那是什麼聲音？”
“姑娘，那是陛下登基封後的賀鳴。”
她閉了閉眼，望著頭頂稀疏的樹杈：“哦，挺好的。”
院內藥香四溢，成雙煎好藥端過來，她撐著身子坐起，接過藥碗看了半天，突然笑了笑：“以前我惹到他，他就往我的藥裡面放苦蓮，真是個睚眥必報的人。”
話落，將藥倒在了樹邊。成雙驚呼一聲想要阻止，她躺回籐椅，閉著眼睛：“我快死了，喝了藥也沒用的。”
秋蟬輕鳴，她在蟬鳴中輕輕開口：“我們天命師一脈，可勘破天機，窺探命運。你猜，我第一次見到慕溪風，在他掌紋間看見什麼了？”
成雙搖了搖頭。
她頓了頓，挑起唇角：“我看見了自己的死亡。”
第一次見到他，她就知道她會死在他手上，所以她一直拼命地逃。可天命不可逆轉，無論她逃得多遠，最終還是會因他而死。
以前她一直以為他會殺了她，抑或利用她。原來都不是， 她是心甘情願赴死的。每愛上他一分，離死就近一寸。
逆天改命，也一定將這天下還你。
她自小在山中長大，和師父相伴，並不明白人世間所謂情愛。慕溪風對她的好，她只當作他是為了求她相助。他很生氣，讓她好好想想到底是因為什麼。
如今她終於想明白，因為他愛她。
這個人出現在她孤寂的生命中，明知利用她便可重得天下，可他什麼也沒做，傾力相護，坦誠相待，用一顆赤子之心來愛她。
這個人，她不想他死，她想他活著。若能圓他心之所向，哪怕以死為代價，也甚覺值得。
成雙像是哭了，她想睜眼安慰她，卻無論如何也睜不開，或許，此生都沒有再睜眼的機會了。
7
不久之後，成雙回宮向慕溪風覆命。
曾經流亡的太子如今已是一國之君，意氣風發。她將未能照顧好行棠，令她不治而亡的消息如實稟告後，請求降罪。
而端坐高位的慕溪風卻遲遲沒有反應，良久，幾乎飄渺的嗓音傳到她耳邊：“行棠？你說的是誰？”
原來，逆天改命最大的代價不是死亡，而是她愛的人，終生將她遺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