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皖南黃山市火車站， 有個男人拎著精巧的竹籃上了開往南京的旅遊列車。 竹籃裡有一隻黑白相間的小狗， 這時， 那小狗睡得正香呢！
說是旅遊列車， 其實就是以前的慢車， 見站就停， 所以車上查得不緊， 只要把小狗小貓小雞放好， 列車員並不多加干涉。 過了幾個小時， 那小狗慢慢醒來了。 它不知怎麼迷迷糊糊地上了火車， 只知道吃了一塊味道怪怪的肉就睡著了。 現在， 它頭頂上蓋著一張舊報紙， 它舔了舔報紙上粘著的包子皮， 口水滴了下來。
它記得早晨從屯溪鄉下來到黃山火車站邊的荷花池農貿市場的。
早晨， 胡三把它和它的兄弟姐妹一起挑到市場上賣。 狗們緊緊地擠在一起， 渾身顫抖， 象老鼠一樣吱吱地叫。 它也在吱吱地叫， 格外覺得恐懼， 眼神透出哀憐， 不同的是還有一點不服。 它下意識地肯定周圍有巨大的危險， 不安地想跳出籃子。 胡三粗糙的大手緊緊按住它的頸子， 讓它動彈不得。
有個男人走過來， “小狗怎麼賣？”
胡三說：“這只一百元。 ”
男人搖搖頭， “太貴。 便宜點賣不？”
胡三說：“這是正宗的蝴蝶犬， 你看， 多靈巧， 多漂亮。 ”
男人猶豫了一下， “這小狗好像很調皮。 ”
胡三忙說：“調皮好， 說明它有個性， 它媽也調皮， 像貓一樣， 喜歡爬桌子。 ”
男人笑道：“好， 我要它了。 ”
男人給它吃了塊肉， 就帶上火車了。 火車一直往北很遠， 漸漸地， 徽州土語沒有了。 它覺察到這一點， 心裡發慌， 決定去找自己的家。 它試探地先將一條前腿搭在竹籃上， 沒人答理它。 它敏捷地跳出來， 在人腿的夾縫裡消消地溜走了。
火車是幢咣噹作響的房子。 有房子就有門， 它探頭探腦地一直向前走， 終於看見了門。 “嗚——！”火車一聲怪叫， 它又驚又怕地打了個寒顫， 更加急不可待地要離開這個禍福莫測的地方。
車門開了。 它猛地跳下車， 憤怒地狂吠著， 拼命向遠處跑， 身後是女列車員刀劃玻璃般的尖叫：“瘋狗啊——！”
老子沒有瘋， 你才瘋了呢！它想。
二
天下著毛毛雨。 它的毛很快濕了， 一綹一綹地緊貼在身上， 難受極了。 更糟的是， 早春的寒氣浸得它瑟瑟發抖， 它忍不住嗚咽著哭了起來。
它想起在屯溪鄉下那個叫古裡的村子時， 可以在溫暖的陽光下與夥伴們恣意戲鬧；有時趴在金色的稻草堆裡打盹， 舒服地抓癢打哈欠；要麼眯起眼睛看老拐棗樹上嘰嘰喳喳的麻雀；只要不叼著胡三的煙袋杆往雞窩裡跑， 胡三是不會踢它的。 想到這裡， 它心裡一樂。 那天胡三把一塊骨頭扔給別的狗， 它沒搶著， 氣得跑到堂前叼著煙袋就往外跑， 把煙袋扔到雞窩屎裡，
快活快活， 它想， 可是這一切都過去了。
毛毛雨扯起雨霧， 人啊房子啊都洇得奇形怪狀。 因為下雨， 街上沒別的狗， 連貓啊雞啊都沒有。 它們一定有暖和的窩， 這時說不定正在主人跟前撒嬌， 而它只能聽屋簷下滴落的水聲。 前面是個很大的十字路口， 中央矗立著一根柱子三個燈， 上面那個燈顏色最深， 中間那個最淡， 下面那個不深不淡， 依次眨著眼。 它也眨著眼， 不知道該不該過街， 街那邊好象有個髒兮兮的小飯鋪。
“跳跳！”一個小姑娘清脆的聲音響起來。
它吃了一驚， 下意識地跳了起來。 小姑娘穿著紅色的薄絨衣， 一雙眼睛亮晶晶地閃著。 “就是你， 多可愛的小狗！多可憐的小狗！”小姑娘把一塊巧克力遞到它嘴邊。 它聞了聞， 很香， 但沒有吃過， 不知道能不能吃？顧不得了許多了， 就像人說的， 餓了糖也充饑。 它一口叼過巧克力嚼了起來， 邊嚼邊將頭一點一點的， 感激地看著小姑娘。 小姑娘給它吃的， 還叫它“跳跳”。 它能感覺到這是自己的名字， 一下子有了歸屬感。 它圍著小姑娘轉著圈， 搖著尾巴， 還試著往她身上趴。
小姑娘並不嫌它渾身是水， 抱起它說：“我要是有只小狗， 就叫它跳跳， 多好聽的名字， 跳來跳去像個小精怪！跳跳， 記著， 我叫富娜， 家裡人都叫我娜娜。 ”它輕輕咬了咬小姑娘的手， 輕聲地嗚嗚著，表示明白了。
“跳跳，你是誰家的？沒家？哦，別怕，別發抖，我們回家去。”小姑娘拍拍它的小腦袋說。
三
跳跳來到富娜的家。在傾斜的山坡上，人們開出一塊塊平地，蓋上灰色的樓房。空氣中彌漫著苦澀的水泥和膠合板的怪味。城裡人好像不喜歡樹，斜坡上水泥房子一排排建著，只看見頂端石壁下有一棵老槐樹，可是沒有麻雀在上面蹦來蹦去。跳跳扭頭四下張望，能看見遠處許許多多擠擠挨挨的房子，螞蟻似的來亂跑的汽車，摩托車和自行車。它不知道這裡是皖南山區的邊緣，再往北就是長江中下游平原了。
富娜是個十幾歲小姑娘。早晨天剛亮，跳跳就殷勤地邁著碎步跑到她的小床邊，兩隻前爪輕輕地搭在床沿上，輕輕地嗚嗚著，喚她起床。她睡眼惺忪地拍拍跳跳毛茸茸的小腦袋，打著呵欠說：“跳跳真能幹。”它便興奮地搖著尾巴，一步不離地跟著富娜清理房間。富娜去上學，跳跳要沿著水泥路一直送到大街邊，看著她消失在街道拐彎處。
街上摩托車很多，冒著煙怪叫著你追我趕，好像遠處有塊肉骨頭等著去搶，遲了就搶不到了。那些橫衝直撞突突作響的傢伙叫它心驚膽顫，它總是離得遠遠的，在街邊角落裡靜靜地看熱鬧。有一天，兩輛摩托車撞在一起，巨大的轟隆聲讓它嚇了一跳，它本能地狂吠幾聲，緊跟著就看見一團黑色的霧，接著聞到一股又腥又甜的味道，強烈地昭示著一種惡相。這種情景太可怕了，以至跳跳好幾次作惡夢，跳跳害怕那種不祥的徵兆。它對摩托車有了說不清的反感和排斥。
不論怎樣，本來日子就這麼過下去，跳跳慢慢也會習慣的，可是後來它在富娜家裡闖了禍。這是好幾個月之後的事，跳跳已經長到一尺五寸長，有十來斤了。富娜的父親叫富金，母親叫愛金，恰是珠聯璧合；但是算命的說，母親不應該姓何，何的意思是何必、何苦，母親的名字就變成“何必愛金錢”。果然富家日子並不寬裕，富金整天拉著板車走街串巷賣水果，何愛金則在自由市場擺水果攤子，兩人動靜結合掙個糊口錢。
這天黃昏，何愛金早早收了攤子，富金也回家了，跳跳見他們疲憊不堪地長籲短歎，不敢上前親熱，坐在一邊全神貫注地盯著他們。跳跳跟別的小狗不一樣，眼睛很大很圓，看人時似乎是在直愣愣地盯人，從不將目光移向別處，一副很傻很執拗的樣子。
有個人火氣很大地闖進門。跳跳怎麼也想不到看上去那個面皮白淨的人講話卻凶巴巴的，聲音大得像吵架。跳跳看見那人臉上有一團黑霧，五官便不怎麼清晰。那人猛地一跺腳，跳跳腦袋裡便嗡地一聲，愣愣地看著那張露出黃牙的大嘴一張一合，滿屋裡便都是“錢，錢……”的吵鬧聲。錢當然是好東西，跳跳懂，富娜有時說“跳跳聽話，娜娜拿錢，知道嗎？拿錢，買好東西給跳跳吃。”富娜說“錢”時，輕言細語的，不象那人兇神惡煞似地扯著嗓子吼： “錢，錢！”從說“錢”字上可以認識一個人。跳跳在屯溪古裡村曾經親眼見到一隻小豬掉進村口池塘裡，小豬就是這麼刺耳地叫著；村裡那個半瘋子有時也會這麼嚎叫，誰都不敢惹他。
跳跳正在胡思亂想，那人和富金推推搡搡，順手抄起門邊一根小扁擔，像練武似地跳了起來。何愛金嚇得尖叫著撲上去，抱住那人的腰，鼻涕眼淚糊了滿臉，嘴裡含混不清地嚷著什麼。跳跳正要叫，有輛摩托車駛過來停在門口，邊冒青煙邊響起震耳欲聾的劈叭聲，騎車人雙手揮舞，叫“打！打！”跳跳見了摩托車，心裡一股邪火騰地冒了出來，它敏感地狂叫著撲過去。它最恨最怕那個怪物，決不會讓它進家門。
這時，富娜放學進了家門，急得滿臉通紅地問，“這是幹什麼呀？有什麼話不能好好講的？不要打架！”說著便插身在大人中間拉架，用力推著父親富金往外走。
“啪”地一聲，那人的小扁擔打在富娜背上。富娜猛地轉過身，辟著嗓子喊“媽呀！媽呀！”何愛金從地上爬起來，甩著淩亂的頭髮，“我跟你拼命！”
在一片混亂中，突然響起一聲變了調的淒厲的犬吠，沒等人們反應過來，跳跳像上足了發條，瘋了一樣地撲向拿扁擔的那個人，一口咬住那人的手腕死死不放，整個身子懸空著四腿亂蹬。那個人一甩手扔下跳跳，手腕上頓時鮮血淋漓。富娜哭著奪過扁擔辟頭打去，“跳跳，咬死他！咬死他！”騎摩托車的人驚慌失措地大叫，“那狗發瘋了，不要理它。我們快走，以後再算帳！”
跳跳追著摩托車一直到大街邊，又盯了一會兒，才想起什麼似地匆匆往回跑。富娜一見跳跳，抱著跳跳又哭又親，跳跳親昵地舔她的臉她的手，搖著尾巴直往她懷裡鑽。
富娜說,“跳跳真好，我們喜歡跳跳。我們跳跳除了不會講話，什麼事不懂啊，比人還強百倍……”
四
為防止跳跳被人報復害死，富金打算將它送到鄉下住幾天。富娜捨不得。富金一臉的茫然無奈，粗糙的灰黃的鬍子一動一動的，緊抿著嘴卻說不出話來。這是那種三棍子打不出一個屁來的老實人。何愛金坐在小凳子上，看看丈夫，看看女兒，拿不定主意地揉著衣角。
富娜知道拗不過去，只能答應把跳跳送走。她要和跳跳再玩一次。
那是一隻破布做的小狗，腰間拴著兩尺長的細繩。富娜提著繩子悠著小布狗，跳跳就直立起來，一蹦一蹦地去夠小布狗。它直立著能連續十分鐘不倒，活潑可愛，怪不得富娜叫它“小精怪”。富娜將小布狗往遠處一扔，跳跳就跑過去叼起小布狗再回來。它跑起來像一陣風，有時兩隻又大又圓的眼睛像小燈泡一亮一亮的，閃出綠熒熒的幽光。要是在陰暗處看見它，確實有點嚇人。
下一個節目是吃零食。跳跳喜歡吃各種水果，蘋果、梨子、桔子、柿子、石榴什麼都吃，但不是像人那樣品嘗味道，它碰到對口味的東西，就要吃個夠。這天富娜要送別跳跳，拿出跳跳最喜歡吃的山核桃，撿大個的往地上一丟，跳跳利索地咬住，輕輕一嗑，歪著腦袋不費力氣地將山核桃咬碎，將山核桃吃得只留下一撮碎殼，比人吃得還快。這時它會將蘆葦似的大尾巴搖來搖去，坐著等下一個。見富娜沒有動靜，它就不耐煩地催促著叫起來，往她身上趴，用前爪在她手裡撓個不停。
富娜格格地笑著，眼淚卻不爭氣地流了出來。“跳跳，你這可憐的小狗……你從小就沒有家，到處流浪，不知吃過多少苦，上天讓你剛好一點，你又要走了……以後誰來照顧你？誰知道你冷了、餓了、渴了、要玩了？你一天要吃兩三隻水果，要吃山核桃，以後上哪兒吃去……在外面不要逞強好勝，要曉得看人臉色，不然會挨打的，挨了打沒有人心疼你的……”
跳跳懂事地依偎著富娜，任她將淚水落在自己身上。富娜拿起一個山核桃遞到跳跳嘴邊，跳跳把臉扭向一邊，她將山核桃遞到那邊，跳跳又把臉扭向這邊。富娜驚訝地發現，跳跳的眼睛濕漉漉的，尾巴、耳朵都耷拉下來，顯得憂傷。“跳跳，你知道你要走了？不哭不哭，娜娜好喜歡跳跳……”
富娜將跳跳抱起來，走到門外，“走，我們到街上望呆去，看街上有許多人，有許多車子，有許多好玩的東西……”
跳跳看看富娜，忽然生出一種令它害怕的前途渺茫的預感，仿佛有什麼想不到的災禍會從天而降。它來到世間後想不到的事太多了，只有憑本能躲閃避讓，無力也不知如何抗衡。它從富娜懷裡跳下來，頭也不回地往家裡跑。街上的喧嘩讓它極度厭煩。
五
跳跳還沒來得及被送到鄉下去，就被那個在富家喊“錢”的白面書生樣的人捉住了。跳跳正在房屋與房屋之間的通道上蹓躂，突然覺得眼前一黑，好像被裝進蛇皮袋裡，然後被重重地扔到一個什麼東西上，接著聽見兇惡的“劈啪”聲。那人說：“快走！”它知道，它被一輛摩托車帶走了。它恐怖地吼叫起來，可是無濟於事，誰也不會注意到它，它是那麼的弱小無助。
白面書生們認定跳跳是一隻瘋瘋癲癲的狗，不敢打了它吃肉，怕被它咬了，或者它的肉裡有毒素，人吃了以後也會像它那樣發瘋。過了很久，跳跳無力喊叫了，在劇烈的顛簸中頭昏腦漲，眼裡不斷迸出火星，只好聽天由命隨人擺佈。
跳跳被扔在一個荒無人煙的山坳裡。周圍沒有一點動靜，摩托車已經怪叫著走了。跳跳用爪子抓，用牙咬，最後終於將蛇皮袋撕開一條縫。它從縫裡鑽了出來。
天啊，這是什麼地方？
這是兩山夾縫間的一條亂石溝，滿地的石頭隨意丟棄，有的像齜牙咧嘴的巨大怪獸，有的像光滑的饅頭，有的像街邊破碎的長凳，重重疊疊，雜亂無章。地上碎石縫隙間冒出一些寸把長的野草。
跳跳感到陰風冷浸浸地滲入骨髓，明白這裡不能久留，便回頭順著平展的地方往外走，邊走邊嗅著摩托車橡膠輪胎的氣味。
沒走多久，天就擦黑了。跳跳顛顛地順著小路往前跑，轉過一個山彎，老遠就看見了黑乎乎的隘口。隘口四周的野竹林顯得陰森恐怖，路邊還有幾棵焦黑如炭的死樹樁。跳跳稍稍猶豫了一下，壯膽似地叫了幾聲，飛快地擦身而去。
前面山凹是一塊小草坪。 跳跳發現前面有個什麼東西，連忙弓下身來威脅著發出低沉的嗚嗚聲，眼睛裡閃出綠熒熒的光。對方也做出同樣的反應，原來是一條狗。它們警惕地對峙著，試探著慢慢靠攏。對方個頭比跳跳大，是條棕黃色的土狗，看上去外表兇猛，但狗們知道它其實善良仗義，是路見不平挺身相助的角色。因為在山野裡長大，它的野性比跳跳要足。跳跳和那條狗終於走到一起，互相碰了碰鼻子，嗅著對方的氣味，都接受了對方。
跳跳低聲嗚嗚著訴說自己被人強掠拋棄的委屈。它面對陌生的同伴趴在地上，惶恐無主，渾身顫抖，低垂著毛茸茸的尾巴傷心欲絕。那條狗沉默著聆聽跳跳的訴說，懷著憐憫的柔情用爪子去撥跳跳的身子，又充滿愛憐地舔著跳跳的小腦袋。見跳跳不動，那條狗倏地站起來，對著剛從山塢裡露頭的紅月亮狂吠起來，聲音響亮有力，在山谷裡引起陣陣回音。
遠處傳來喊聲：“康康——！”原來它叫康康。康康豎起耳朵，擺了擺，用嘴去拱跳跳。跳跳看看它，點點頭，跟著它朝喊聲跑去。康康邊跑邊往後看跳跳跟上來沒有，不時地催促它一聲。穿過一片青幽幽的竹林，眼前豁然一亮，是幢亮著燈開著門的農家平房，有個漢子正在叫，“康康！野到天黑了也不曉得回來，作死啊？”他把一碗飯倒在牆邊一隻黑色的缽子裡，用一節竹椏攪了攪，“快吃，肉湯拌飯。”燈光從門裡照出來，他看見除了康康，還有一條小狗，驚訝地說：“康康，你從哪裡領來個小兄弟？我看看，嗯，蠻機靈的。好，來了就留下吧，康康也多個伴。反正多個人也就多雙筷子多隻碗，俗話講一條牛是放，一群牛也是放嘛！”
跳跳被這個山裡人家正式接納了。康康天天帶著它在山上亂跑，追野兔子，追竹雞子，捉迷藏，有時跟著漢子到草坪那邊人家看下棋。那邊人家養了一隻貓叫花花，花花不避生，常高興地和它們一起打鬧玩耍，吃飯時就和它們共一個碗啃幹魚。
儘管山裡的日子樂和平靜，跳跳心裡卻安定不下來。它時常孤獨地坐在路邊朝城裡方向望呆，一呆就是半天。康康要是不來找它，它是不挪窩的，木木得像是泥塑石雕的一樣。
六
這天一早，跳跳就心神不寧坐立不安，總覺得會發生什麼事。它一會兒跑到路邊向遠處張望，一會兒躲到柴禾堆後面察看動靜，一會兒抓塊破布又撕又咬，正撒咬時卻突然停下來支愣起耳朵，像在諦聽異樣的聲音。花花跟著它喵喵地叫，很快便被它的煩躁感染了，伸出爪子去敲它的腦袋。康康見過的世面多些，它穩穩地坐在柴禾堆邊，警覺地注視著那條長草的小路，不時朝天伸出鼻子嗅著什麼。
漢子已經鎖門出去了，臨走時給它們丟了一些昨晚剩下的碎骨頭，看樣子要很晚才能回來。主人不在家，小傢伙們沒了主心骨，玩起來也感到缺鹽少醋般地沒有味道。
遠處傳來摩托車的突突聲，漸漸近了，在竹林的那邊停了下來。很快前面傳來踏在枯枝雜草上的人的腳步聲。腳步聲越來越清晰。
花花敏捷地跳到路邊一棵低矮的石榴樹上,緊張地伏在樹幹上動也不動。
跳跳忽然聞到一股似曾相識的味道,它渾身的毛像通了電似地唰地豎起來,弓下身子盯著元竹林掩映著的山路轉彎處。它想它的對頭到了。
康康也覺出不對勁，但沒有動，只是冷冷地瞄了跳跳一眼。這片山林裡發生的古怪兇險的事，它見得多了。它曾經和主人一道被鄉里選中去追獵一頭糟害人的野豬，它在野豬後腿上咬了一口，被野豬踢得老遠差點送命，可它一點不害怕。它天生是個俠義膽大的漢子，而跳跳在它眼裡，不過跟街上那些打領帶的俊男差不多罷了，會吃會玩，打起架來就是既不中看又不中用了。
跳跳估計得不錯，來的正是那個白面書生樣的人和那個摩托車手。白面書生背著一個挎包，摩托車手提著一支火藥槍，看樣子好像是偷獵的。跳跳不懂，康康懂。山裡很長日子沒有槍聲了，不是誰想打獵就能打獵的。康康聳聳鼻子，火藥味總能激起它好鬥的欲望，這時它已經聞到一絲火藥味了。
幾乎在同時，白面書生看見了跳跳，驚恐地叫道：“這是那條瘋狗，它沒死！”摩托車手趕緊東張西望。跳跳爆發出一串狂吠，箭似地沖了過去。花花嚇得從石榴樹上掉下來，飛快地連滾帶跑躲到大石頭後面，變聲變調地叫起來，像獵頭鷹嚎叫一樣，發出廛人的怪異的哇哇聲。
跳跳這時什麼念頭都沒有。下意識裡，它要置對方于死地。常言道，事不過三，今天是分個死活高低的時候了。它的眼睛是綠熒熒的，看見的卻是一片炫目的血光，竹林、小路、石頭、雜草都在血光中搖晃著變幻得奇形怪狀，血光彌漫中有兩個灰黑色的人影，猙獰扭曲的面孔，痙攣抽搐的四肢，雜毛蓬鬆的腦袋，天生就是被撕裂啃噬的貨色。它不知道火藥槍是什麼玩意，並不怕它。這時的它就像一股疾速刮過的旋風，除了呼呼風聲，看不見身形，根本不是平時那個大眼睛的尾巴像蘆葦樣擺動的聰明活潑的小精怪。它平時吃下去的肉和水果都變成一種爆炸的能量，使它別無選擇、義無反顧，只有以命相博。
跳跳咬住白面書生的褲腿，劇烈地擺頭撕咬。當它正要跳起來咬白面書生的喉嚨時，白面書生飛起一腳，將它踢到半空中。跳跳在藍天中劃了一個優美的弧線，重重地摔在碼得整整齊齊的一人多高的柴禾堆頂上。
跳跳醒過來時，四周靜悄悄地沒有一點聲音。它使勁搖了搖摔暈了的頭，忍著渾身的疼痛，從柴禾堆上不顧一切地跳下來。它踉蹌著地走了幾步，還好沒傷筋動骨，康康和花花不知道到哪裡去了。小路上丟著白面書生破碎的褲腳，人卻不見，可能是走了。
空氣中充滿了濃烈的血腥味，跳跳一時竟不知是從哪裡發出來的。它有點茫然地叫了幾聲，沒有回應。它四周望了一下，忽然想起什麼，忙跑到小路上。果然，血腥味就是從那兒飄出來的。它伸頭往青石坎下一看，康康側臥在下面，半個身子泡在溪水裡，半個身子擱在岸邊的碎石塊上。康康雙目圓睜，身上到處是血，清清的溪水帶著一縷縷血紅朝竹林中間的夾縫裡流去。跳跳急忙跳下青石坎，巴巴地去舔康康的眼睛，可是康康的眼睛不肯合上。它使勁地舔著康康的臉和身子，康康一動不動，溪水沖洗過的地方有些火藥槍鐵砂打的槍眼，其它地方血肉模糊，血水不斷地住外滲，岸邊碎石塊上染紅了一大片。
康康死了。
跳跳對著康康叫了幾聲，咬住康康的尾巴往岸上拖，卻拖不動。它不再試圖將康康拖上來，怔怔地看著康康發了一陣呆，起身順溪水跑去。到了竹林邊上，它縱身躍上低低的河岸，毫無顧忌地穿過一小塊油菜地，沿著彎曲的小路飛奔而去。
它要報仇！
七
跳跳進城就迷失了方向。黃昏時分，路燈亮了，跳跳精疲力竭，漫無目的地閒逛著。街上氣味太多太雜，油煙味夾雜著汽車摩托車的鐵腥味，讓跳跳鼻子的靈敏度大為下降，它無法循著對頭的摩托車去找他們。
走過大街小巷，跳跳找不到去山裡的路了，雖然看到一些狗，但都不像康康。這裡的狗們很傲慢，看不起跳跳這個髒兮兮的小不點兒，冷冰冰的眼光含著防備和敵意，隨時準備撲上來咬它一口。不論跳跳走到哪裡，總有一條或兩條狗沖著它汪汪大叫，威脅它趕快離去。
跳跳無意去和那些狗們較勁。每當遇到挑釁的時候，它總是一言不發地離去，讓它們在後面嘲笑它，它連頭都不轉回去。
天完全黑了。灰塵像霧似地無處不在，遠處的街景有些朦朦朧朧的，只有下雨進行天洗時，才會顯得清晰美麗。夜間是大排檔的黃金時間，人行道上擺放著一張張方桌，桌上有熱氣騰騰的火鍋，鍋裡冒出令人饞涎欲滴的香味，跳跳知道大排檔是狗們的公共場所，便專門尋找這樣的去處蹓躂。在一張桌子底下，它挨了一腳，“汪”地叫了一聲倉惶逃開去，然後在另一張桌子底下找到一隻雞爪，它三口兩口地咽了下去，甚至沒有分辨出是鹹是淡。它嘗到了饑不擇食的滋味。
幾個小時後，跳跳好歹總算混飽了肚子。
它來到一處紅綠燈下。好像有只看不見的手點亮了它的記憶之燈。它想起來了，這是它和富娜第一次見面的地方。那天情景和今天差不多，高高地豎排著的三個燈照舊依次亮起，街對面飯店裡煙霧繚繞，一切都是老樣子。它下意識地朝前邊跑去。前面有只垃圾箱，從那裡橫穿馬路就是富娜上學的學校，記得富娜帶它來過的。
跳跳停下腳步，回頭望瞭望紅綠燈，好生納悶地眨著眼，刹那間它恍惚有一種在夢裡的感覺。它輕輕叫了一聲，確認不是在作夢。
馬路對面學校裡響起電鈴聲。學校的大鐵門吱呀開了，裡面湧出一群學生，是下晚自習了。跳跳眼睛眨都不眨地盯著學校大門。學生們摩肩接踵，推推搡搡，響亮的嘻鬧聲一直傳到馬路這邊，誰也沒有注意到路這邊垃圾箱的陰影裡坐著一隻孤獨的小狗，小狗在可憐巴巴地心懷僥倖地等著美麗溫柔的小主人。
人走得差不多了。只有零零星星的學生出了校門，三三兩兩地往不同的方向走。跳跳眼睛瞪酸了，心頭湧上一陣一陣的失望，它渾身沒一點力氣，軟綿綿地幾乎要倒下去。
這時跳跳眼睛倏地一亮，只見一個穿紅色薄絨衣的小姑娘出來了。是富娜！巨大的幸福感頓時漲滿了它的心胸，它要叫“娜娜”，叫出口卻變成“汪汪”。它整個沉浸到只有忠誠的狗才能擁有的巨大的驚喜中，不顧一切地跳了起來，邊叫著娜娜的名字邊朝馬路對面跑去。
富娜稍稍愣了一下，馬上就看見了它，興奮地叫著“跳跳——！是我們跳跳——！”她扔了書包就朝馬路這邊跑來。她為跳跳失蹤哭了好幾次，還發動同學到大街小巷找了個遍。在她以為再也見不到跳跳的時候，跳跳從天而降出現在她面前，她高興得連橫穿馬路都不管了。
悲劇就在這時發生了。一輛疾馳的摩托車撞飛了富娜。當那個超速行駛的駕駛員將富娜送往醫院時，富娜再也不會叫“跳跳”了。
八
跳跳一直趴在馬路上不肯離去。它緊緊貼在地面上，拼命地聞著富娜最後的味道。誰來拉它，它就從喉嚨深處威脅地發出低吼，後來還是富金抱起它，說：“跳跳，娜娜回家了，我們也回家去。”它這才不情願地跟了回去。
從此跳跳整天丟魂落魄，常常在牆角失神地趴著，眼睛沒有往日的靈動，更不會直立著跳來跳去。它看什麼都無動於衷。富金給它弄了它最喜歡的瘦肉蛋炒飯，它只是無精打采地踱過去，有一口沒一口地吃著，然後踱回牆角趴著，呆滯地望著牆上娜娜的相片。娜娜笑著，滿臉燦爛，神采飛揚。
門外陽光很亮，跳跳蹭到門口曬太陽，伏在冰涼的水泥地上，用大尾巴遮住臉，迷迷糊糊地打起瞌睡。打瞌睡時，它見到了富娜。娜娜從門外進來，歡歡喜喜地跳起橡皮筋，不時掠開額前的劉海。娜娜跳累了，坐到跳跳身邊，從衣袋裡取出一面小圓鏡。小圓鏡映出藍天白雲，慢慢轉動著映出牆頭的爬牆虎和窗臺上的一串紅，接著映出一張紅朴樸的俊俏的臉。細細的好像畫出來的眉毛，緊抿的似笑非笑的嘴唇，黑如點漆的調皮的眼睛，突然她半張了嘴，受驚似地急忙用手掩住小圓鏡，回頭看看並沒有人，才放心地又朝鏡中瞄了一眼，作了個怪相，將小圓鏡放回衣袋。
跳跳快活地嗚嗚著，撒嬌地扭動身子。這時，一陣撥浪鼓聲驚醒了它，是串街的小販從門前走過。它抬起頭，沒有娜娜，四周靜悄悄的。它心裡空蕩蕩的，空得發慌，耳邊似乎還 響著娜娜清亮的笑聲，便又倦倦地閉上眼，再去尋美麗的夢。
現在跳跳已經認識富娜家到學校的這段路了。它經常獨自在這條路上走動。街上像往常一樣車來車往，街邊一家一家的店鋪整天播放著震耳的音樂，各種不同的燈閃爍不停。小飯店裡煙霧繚繞，不時傳出笑聲和說話聲。有人騎著自行車慢慢駛過，扯著嗓子喊：“休寧五城豆腐乾——！”小飯店門口站著的夥計便喊，“宣城水陽豆腐乾——！甯國港口蝦米幹子——！”
跳跳覺得這一切同它毫不相干。它落寞地蹲在馬路邊垃圾箱的陰影裡，一點一點地咀嚼過去的好日子。經歷了許多事，它感到一下成熟了許多，不再是那個好吃好玩的小精怪了。它想娜娜，想康康，想花花，甚至想起了胡三和屯溪鄉下叫作古裡的那個村子。
有次它跳到胡三的床上，將被褥扒開作了一個窩，鑽進去舒舒服服地睡了一覺。聽到胡三在屋子外的吆喝聲，它爬出窩，慢吞吞地伸了個懶腰，想把被褥還原成原來的模樣，卻怎麼也做不到。胡三進門一看亂糟糟的床，拿起一根竹杠邊打邊罵，“你這個不知死活的小狗頭！這床上的被子是你睡的嗎？”它不明白，你能睡，為什麼我就不能睡？這個家裡的東西大家都有份！它一氣之下故意撞翻了茶几上的茶壺，茶壺掉到了地上“叭”地碎了。它往外跑，胡三吹鬍子瞪眼地跟在後面追，不小心絆到半截磚上栽了個大跟頭。它回頭看時，正好看見有條小狗正在幸災樂禍地搖頭晃腦，便轉身沖過去，猝不設防地撞翻了那條小狗，然後跑出竹柵欄到山邊捉花蛾子去了。
好笑好笑，它想。
過去的日子就像過眼雲煙，好看，卻怎麼也抓不住。它眼前發黑，費力地站起來，木然地朝馬路中間走去，那是娜娜最後呼喚它的地方。“跳跳——！是我們的跳跳！”它看見娜娜正在向它招手，還是那個活蹦亂跳的模樣。它又聞到了娜娜最後的氣味。
誰也不懂跳跳為什麼呆頭呆腦地住馬路中間走。車輛川流不息，有的按聲喇叭，有的擦身而過，但沒有誰攔住它。也許在人的眼裡，它只不過是條狗，在這個世界上有它不多無它不少，它沒有顯赫的身份和過硬的本領，沒有茶餘飯後可作談資的業績，甚至不如一隻辣椒叫人滿頭大汗，那麼它還有什麼用呢？
一輛摩托車呼嘯而來，沒有一點猶豫停頓。跳跳感到身體猛地輕鬆了，像個玩具似地朝街邊低低飛過去。它落在人行道的水泥地上，儘管摔得很重，仍然試圖著站起來。它沒有成功。它不知道自己兩條腿都斷了，已經皮開肉綻了，無論怎麼使勁也站不起來，後腿麻木得好像不是自己的一樣，浸在血泊中一動不動。它想起了康康，一陣巨大的恐怖襲擊了它。
周圍漸漸圍了許多人，指手劃腳，七嘴八舌，唏噓不已。有個人拿著長柄竹掃帚撥弄它，大約是想把它掃到垃圾箱裡去，它憤怒地低吼一聲，那人驚慌地丟下竹掃帚躲到街邊小店裡去了。
它要回家去，本能驅使它爬也要爬回娜娜那個家裡。它不能像以前那樣奔跑跳躍，只能靠兩條前腿，拖著麻木的身子一步一步地往前挪動著，在水泥地上拖出一道長長的刺目的血印。
有個人買來肉包子放在它面前，跳跳瞪了那人一眼，用嘴輕輕地將肉包子拱開，仍然固執地往前爬著。它不再是小精怪了，兩條本來可以跳來跳去的後腿死氣沉沉地耷拉著，白色的皮毛上滲出鮮紅的血。
那人又拿了一個包子放在跳跳前面，說，“小狗狗，你再吃一口吧！”
跳跳喘著氣，努力地將包子拱到一邊。
它眼睛一陣陣發花，嘴裡冒出血沫。它使勁吞咽著滿嘴的血沫，急促地喘著氣，兩條前腿卻不肯停歇，用力撐起身子，撲倒，再撐起身子，再撲倒，一寸一寸地往前挪動。這是一個冬天的清晨，寒氣襲人，但這時已經有了小鳥的叫聲，小麻雀在枝頭快樂地追逐嬉鬧，畫眉唱起好聽的歌，突然，耀眼的陽光穿透森林裡濃密的樹葉，像敲響了無數面金鼓，熱情的生活旋律開始了，森林裡充滿了和諧友愛的颯颯濤聲……
它看了一眼天空，掙扎著叫了最後一聲，告訴人們：“我是跳跳！”
輕聲地嗚嗚著，表示明白了。“跳跳，你是誰家的？沒家？哦，別怕，別發抖，我們回家去。”小姑娘拍拍它的小腦袋說。
三
跳跳來到富娜的家。在傾斜的山坡上，人們開出一塊塊平地，蓋上灰色的樓房。空氣中彌漫著苦澀的水泥和膠合板的怪味。城裡人好像不喜歡樹，斜坡上水泥房子一排排建著，只看見頂端石壁下有一棵老槐樹，可是沒有麻雀在上面蹦來蹦去。跳跳扭頭四下張望，能看見遠處許許多多擠擠挨挨的房子，螞蟻似的來亂跑的汽車，摩托車和自行車。它不知道這裡是皖南山區的邊緣，再往北就是長江中下游平原了。
富娜是個十幾歲小姑娘。早晨天剛亮，跳跳就殷勤地邁著碎步跑到她的小床邊，兩隻前爪輕輕地搭在床沿上，輕輕地嗚嗚著，喚她起床。她睡眼惺忪地拍拍跳跳毛茸茸的小腦袋，打著呵欠說：“跳跳真能幹。”它便興奮地搖著尾巴，一步不離地跟著富娜清理房間。富娜去上學，跳跳要沿著水泥路一直送到大街邊，看著她消失在街道拐彎處。
街上摩托車很多，冒著煙怪叫著你追我趕，好像遠處有塊肉骨頭等著去搶，遲了就搶不到了。那些橫衝直撞突突作響的傢伙叫它心驚膽顫，它總是離得遠遠的，在街邊角落裡靜靜地看熱鬧。有一天，兩輛摩托車撞在一起，巨大的轟隆聲讓它嚇了一跳，它本能地狂吠幾聲，緊跟著就看見一團黑色的霧，接著聞到一股又腥又甜的味道，強烈地昭示著一種惡相。這種情景太可怕了，以至跳跳好幾次作惡夢，跳跳害怕那種不祥的徵兆。它對摩托車有了說不清的反感和排斥。
不論怎樣，本來日子就這麼過下去，跳跳慢慢也會習慣的，可是後來它在富娜家裡闖了禍。這是好幾個月之後的事，跳跳已經長到一尺五寸長，有十來斤了。富娜的父親叫富金，母親叫愛金，恰是珠聯璧合；但是算命的說，母親不應該姓何，何的意思是何必、何苦，母親的名字就變成“何必愛金錢”。果然富家日子並不寬裕，富金整天拉著板車走街串巷賣水果，何愛金則在自由市場擺水果攤子，兩人動靜結合掙個糊口錢。
這天黃昏，何愛金早早收了攤子，富金也回家了，跳跳見他們疲憊不堪地長籲短歎，不敢上前親熱，坐在一邊全神貫注地盯著他們。跳跳跟別的小狗不一樣，眼睛很大很圓，看人時似乎是在直愣愣地盯人，從不將目光移向別處，一副很傻很執拗的樣子。
有個人火氣很大地闖進門。跳跳怎麼也想不到看上去那個面皮白淨的人講話卻凶巴巴的，聲音大得像吵架。跳跳看見那人臉上有一團黑霧，五官便不怎麼清晰。那人猛地一跺腳，跳跳腦袋裡便嗡地一聲，愣愣地看著那張露出黃牙的大嘴一張一合，滿屋裡便都是“錢，錢……”的吵鬧聲。錢當然是好東西，跳跳懂，富娜有時說“跳跳聽話，娜娜拿錢，知道嗎？拿錢，買好東西給跳跳吃。”富娜說“錢”時，輕言細語的，不象那人兇神惡煞似地扯著嗓子吼： “錢，錢！”從說“錢”字上可以認識一個人。跳跳在屯溪古裡村曾經親眼見到一隻小豬掉進村口池塘裡，小豬就是這麼刺耳地叫著；村裡那個半瘋子有時也會這麼嚎叫，誰都不敢惹他。
跳跳正在胡思亂想，那人和富金推推搡搡，順手抄起門邊一根小扁擔，像練武似地跳了起來。何愛金嚇得尖叫著撲上去，抱住那人的腰，鼻涕眼淚糊了滿臉，嘴裡含混不清地嚷著什麼。跳跳正要叫，有輛摩托車駛過來停在門口，邊冒青煙邊響起震耳欲聾的劈叭聲，騎車人雙手揮舞，叫“打！打！”跳跳見了摩托車，心裡一股邪火騰地冒了出來，它敏感地狂叫著撲過去。它最恨最怕那個怪物，決不會讓它進家門。
這時，富娜放學進了家門，急得滿臉通紅地問，“這是幹什麼呀？有什麼話不能好好講的？不要打架！”說著便插身在大人中間拉架，用力推著父親富金往外走。
“啪”地一聲，那人的小扁擔打在富娜背上。富娜猛地轉過身，辟著嗓子喊“媽呀！媽呀！”何愛金從地上爬起來，甩著淩亂的頭髮，“我跟你拼命！”
在一片混亂中，突然響起一聲變了調的淒厲的犬吠，沒等人們反應過來，跳跳像上足了發條，瘋了一樣地撲向拿扁擔的那個人，一口咬住那人的手腕死死不放，整個身子懸空著四腿亂蹬。那個人一甩手扔下跳跳，手腕上頓時鮮血淋漓。富娜哭著奪過扁擔辟頭打去，“跳跳，咬死他！咬死他！”騎摩托車的人驚慌失措地大叫，“那狗發瘋了，不要理它。我們快走，以後再算帳！”
跳跳追著摩托車一直到大街邊，又盯了一會兒，才想起什麼似地匆匆往回跑。富娜一見跳跳，抱著跳跳又哭又親，跳跳親昵地舔她的臉她的手，搖著尾巴直往她懷裡鑽。
富娜說,“跳跳真好，我們喜歡跳跳。我們跳跳除了不會講話，什麼事不懂啊，比人還強百倍……”
四
為防止跳跳被人報復害死，富金打算將它送到鄉下住幾天。富娜捨不得。富金一臉的茫然無奈，粗糙的灰黃的鬍子一動一動的，緊抿著嘴卻說不出話來。這是那種三棍子打不出一個屁來的老實人。何愛金坐在小凳子上，看看丈夫，看看女兒，拿不定主意地揉著衣角。
富娜知道拗不過去，只能答應把跳跳送走。她要和跳跳再玩一次。
那是一隻破布做的小狗，腰間拴著兩尺長的細繩。富娜提著繩子悠著小布狗，跳跳就直立起來，一蹦一蹦地去夠小布狗。它直立著能連續十分鐘不倒，活潑可愛，怪不得富娜叫它“小精怪”。富娜將小布狗往遠處一扔，跳跳就跑過去叼起小布狗再回來。它跑起來像一陣風，有時兩隻又大又圓的眼睛像小燈泡一亮一亮的，閃出綠熒熒的幽光。要是在陰暗處看見它，確實有點嚇人。
下一個節目是吃零食。跳跳喜歡吃各種水果，蘋果、梨子、桔子、柿子、石榴什麼都吃，但不是像人那樣品嘗味道，它碰到對口味的東西，就要吃個夠。這天富娜要送別跳跳，拿出跳跳最喜歡吃的山核桃，撿大個的往地上一丟，跳跳利索地咬住，輕輕一嗑，歪著腦袋不費力氣地將山核桃咬碎，將山核桃吃得只留下一撮碎殼，比人吃得還快。這時它會將蘆葦似的大尾巴搖來搖去，坐著等下一個。見富娜沒有動靜，它就不耐煩地催促著叫起來，往她身上趴，用前爪在她手裡撓個不停。
富娜格格地笑著，眼淚卻不爭氣地流了出來。“跳跳，你這可憐的小狗……你從小就沒有家，到處流浪，不知吃過多少苦，上天讓你剛好一點，你又要走了……以後誰來照顧你？誰知道你冷了、餓了、渴了、要玩了？你一天要吃兩三隻水果，要吃山核桃，以後上哪兒吃去……在外面不要逞強好勝，要曉得看人臉色，不然會挨打的，挨了打沒有人心疼你的……”
跳跳懂事地依偎著富娜，任她將淚水落在自己身上。富娜拿起一個山核桃遞到跳跳嘴邊，跳跳把臉扭向一邊，她將山核桃遞到那邊，跳跳又把臉扭向這邊。富娜驚訝地發現，跳跳的眼睛濕漉漉的，尾巴、耳朵都耷拉下來，顯得憂傷。“跳跳，你知道你要走了？不哭不哭，娜娜好喜歡跳跳……”
富娜將跳跳抱起來，走到門外，“走，我們到街上望呆去，看街上有許多人，有許多車子，有許多好玩的東西……”
跳跳看看富娜，忽然生出一種令它害怕的前途渺茫的預感，仿佛有什麼想不到的災禍會從天而降。它來到世間後想不到的事太多了，只有憑本能躲閃避讓，無力也不知如何抗衡。它從富娜懷裡跳下來，頭也不回地往家裡跑。街上的喧嘩讓它極度厭煩。
五
跳跳還沒來得及被送到鄉下去，就被那個在富家喊“錢”的白面書生樣的人捉住了。跳跳正在房屋與房屋之間的通道上蹓躂，突然覺得眼前一黑，好像被裝進蛇皮袋裡，然後被重重地扔到一個什麼東西上，接著聽見兇惡的“劈啪”聲。那人說：“快走！”它知道，它被一輛摩托車帶走了。它恐怖地吼叫起來，可是無濟於事，誰也不會注意到它，它是那麼的弱小無助。
白面書生們認定跳跳是一隻瘋瘋癲癲的狗，不敢打了它吃肉，怕被它咬了，或者它的肉裡有毒素，人吃了以後也會像它那樣發瘋。過了很久，跳跳無力喊叫了，在劇烈的顛簸中頭昏腦漲，眼裡不斷迸出火星，只好聽天由命隨人擺佈。
跳跳被扔在一個荒無人煙的山坳裡。周圍沒有一點動靜，摩托車已經怪叫著走了。跳跳用爪子抓，用牙咬，最後終於將蛇皮袋撕開一條縫。它從縫裡鑽了出來。
天啊，這是什麼地方？
這是兩山夾縫間的一條亂石溝，滿地的石頭隨意丟棄，有的像齜牙咧嘴的巨大怪獸，有的像光滑的饅頭，有的像街邊破碎的長凳，重重疊疊，雜亂無章。地上碎石縫隙間冒出一些寸把長的野草。
跳跳感到陰風冷浸浸地滲入骨髓，明白這裡不能久留，便回頭順著平展的地方往外走，邊走邊嗅著摩托車橡膠輪胎的氣味。
沒走多久，天就擦黑了。跳跳顛顛地順著小路往前跑，轉過一個山彎，老遠就看見了黑乎乎的隘口。隘口四周的野竹林顯得陰森恐怖，路邊還有幾棵焦黑如炭的死樹樁。跳跳稍稍猶豫了一下，壯膽似地叫了幾聲，飛快地擦身而去。
前面山凹是一塊小草坪。 跳跳發現前面有個什麼東西，連忙弓下身來威脅著發出低沉的嗚嗚聲，眼睛裡閃出綠熒熒的光。對方也做出同樣的反應，原來是一條狗。它們警惕地對峙著，試探著慢慢靠攏。對方個頭比跳跳大，是條棕黃色的土狗，看上去外表兇猛，但狗們知道它其實善良仗義，是路見不平挺身相助的角色。因為在山野裡長大，它的野性比跳跳要足。跳跳和那條狗終於走到一起，互相碰了碰鼻子，嗅著對方的氣味，都接受了對方。
跳跳低聲嗚嗚著訴說自己被人強掠拋棄的委屈。它面對陌生的同伴趴在地上，惶恐無主，渾身顫抖，低垂著毛茸茸的尾巴傷心欲絕。那條狗沉默著聆聽跳跳的訴說，懷著憐憫的柔情用爪子去撥跳跳的身子，又充滿愛憐地舔著跳跳的小腦袋。見跳跳不動，那條狗倏地站起來，對著剛從山塢裡露頭的紅月亮狂吠起來，聲音響亮有力，在山谷裡引起陣陣回音。
遠處傳來喊聲：“康康——！”原來它叫康康。康康豎起耳朵，擺了擺，用嘴去拱跳跳。跳跳看看它，點點頭，跟著它朝喊聲跑去。康康邊跑邊往後看跳跳跟上來沒有，不時地催促它一聲。穿過一片青幽幽的竹林，眼前豁然一亮，是幢亮著燈開著門的農家平房，有個漢子正在叫，“康康！野到天黑了也不曉得回來，作死啊？”他把一碗飯倒在牆邊一隻黑色的缽子裡，用一節竹椏攪了攪，“快吃，肉湯拌飯。”燈光從門裡照出來，他看見除了康康，還有一條小狗，驚訝地說：“康康，你從哪裡領來個小兄弟？我看看，嗯，蠻機靈的。好，來了就留下吧，康康也多個伴。反正多個人也就多雙筷子多隻碗，俗話講一條牛是放，一群牛也是放嘛！”
跳跳被這個山裡人家正式接納了。康康天天帶著它在山上亂跑，追野兔子，追竹雞子，捉迷藏，有時跟著漢子到草坪那邊人家看下棋。那邊人家養了一隻貓叫花花，花花不避生，常高興地和它們一起打鬧玩耍，吃飯時就和它們共一個碗啃幹魚。
儘管山裡的日子樂和平靜，跳跳心裡卻安定不下來。它時常孤獨地坐在路邊朝城裡方向望呆，一呆就是半天。康康要是不來找它，它是不挪窩的，木木得像是泥塑石雕的一樣。
六
這天一早，跳跳就心神不寧坐立不安，總覺得會發生什麼事。它一會兒跑到路邊向遠處張望，一會兒躲到柴禾堆後面察看動靜，一會兒抓塊破布又撕又咬，正撒咬時卻突然停下來支愣起耳朵，像在諦聽異樣的聲音。花花跟著它喵喵地叫，很快便被它的煩躁感染了，伸出爪子去敲它的腦袋。康康見過的世面多些，它穩穩地坐在柴禾堆邊，警覺地注視著那條長草的小路，不時朝天伸出鼻子嗅著什麼。
漢子已經鎖門出去了，臨走時給它們丟了一些昨晚剩下的碎骨頭，看樣子要很晚才能回來。主人不在家，小傢伙們沒了主心骨，玩起來也感到缺鹽少醋般地沒有味道。
遠處傳來摩托車的突突聲，漸漸近了，在竹林的那邊停了下來。很快前面傳來踏在枯枝雜草上的人的腳步聲。腳步聲越來越清晰。
花花敏捷地跳到路邊一棵低矮的石榴樹上,緊張地伏在樹幹上動也不動。
跳跳忽然聞到一股似曾相識的味道,它渾身的毛像通了電似地唰地豎起來,弓下身子盯著元竹林掩映著的山路轉彎處。它想它的對頭到了。
康康也覺出不對勁，但沒有動，只是冷冷地瞄了跳跳一眼。這片山林裡發生的古怪兇險的事，它見得多了。它曾經和主人一道被鄉里選中去追獵一頭糟害人的野豬，它在野豬後腿上咬了一口，被野豬踢得老遠差點送命，可它一點不害怕。它天生是個俠義膽大的漢子，而跳跳在它眼裡，不過跟街上那些打領帶的俊男差不多罷了，會吃會玩，打起架來就是既不中看又不中用了。
跳跳估計得不錯，來的正是那個白面書生樣的人和那個摩托車手。白面書生背著一個挎包，摩托車手提著一支火藥槍，看樣子好像是偷獵的。跳跳不懂，康康懂。山裡很長日子沒有槍聲了，不是誰想打獵就能打獵的。康康聳聳鼻子，火藥味總能激起它好鬥的欲望，這時它已經聞到一絲火藥味了。
幾乎在同時，白面書生看見了跳跳，驚恐地叫道：“這是那條瘋狗，它沒死！”摩托車手趕緊東張西望。跳跳爆發出一串狂吠，箭似地沖了過去。花花嚇得從石榴樹上掉下來，飛快地連滾帶跑躲到大石頭後面，變聲變調地叫起來，像獵頭鷹嚎叫一樣，發出廛人的怪異的哇哇聲。
跳跳這時什麼念頭都沒有。下意識裡，它要置對方于死地。常言道，事不過三，今天是分個死活高低的時候了。它的眼睛是綠熒熒的，看見的卻是一片炫目的血光，竹林、小路、石頭、雜草都在血光中搖晃著變幻得奇形怪狀，血光彌漫中有兩個灰黑色的人影，猙獰扭曲的面孔，痙攣抽搐的四肢，雜毛蓬鬆的腦袋，天生就是被撕裂啃噬的貨色。它不知道火藥槍是什麼玩意，並不怕它。這時的它就像一股疾速刮過的旋風，除了呼呼風聲，看不見身形，根本不是平時那個大眼睛的尾巴像蘆葦樣擺動的聰明活潑的小精怪。它平時吃下去的肉和水果都變成一種爆炸的能量，使它別無選擇、義無反顧，只有以命相博。
跳跳咬住白面書生的褲腿，劇烈地擺頭撕咬。當它正要跳起來咬白面書生的喉嚨時，白面書生飛起一腳，將它踢到半空中。跳跳在藍天中劃了一個優美的弧線，重重地摔在碼得整整齊齊的一人多高的柴禾堆頂上。
跳跳醒過來時，四周靜悄悄地沒有一點聲音。它使勁搖了搖摔暈了的頭，忍著渾身的疼痛，從柴禾堆上不顧一切地跳下來。它踉蹌著地走了幾步，還好沒傷筋動骨，康康和花花不知道到哪裡去了。小路上丟著白面書生破碎的褲腳，人卻不見，可能是走了。
空氣中充滿了濃烈的血腥味，跳跳一時竟不知是從哪裡發出來的。它有點茫然地叫了幾聲，沒有回應。它四周望了一下，忽然想起什麼，忙跑到小路上。果然，血腥味就是從那兒飄出來的。它伸頭往青石坎下一看，康康側臥在下面，半個身子泡在溪水裡，半個身子擱在岸邊的碎石塊上。康康雙目圓睜，身上到處是血，清清的溪水帶著一縷縷血紅朝竹林中間的夾縫裡流去。跳跳急忙跳下青石坎，巴巴地去舔康康的眼睛，可是康康的眼睛不肯合上。它使勁地舔著康康的臉和身子，康康一動不動，溪水沖洗過的地方有些火藥槍鐵砂打的槍眼，其它地方血肉模糊，血水不斷地住外滲，岸邊碎石塊上染紅了一大片。
康康死了。
跳跳對著康康叫了幾聲，咬住康康的尾巴往岸上拖，卻拖不動。它不再試圖將康康拖上來，怔怔地看著康康發了一陣呆，起身順溪水跑去。到了竹林邊上，它縱身躍上低低的河岸，毫無顧忌地穿過一小塊油菜地，沿著彎曲的小路飛奔而去。
它要報仇！
七
跳跳進城就迷失了方向。黃昏時分，路燈亮了，跳跳精疲力竭，漫無目的地閒逛著。街上氣味太多太雜，油煙味夾雜著汽車摩托車的鐵腥味，讓跳跳鼻子的靈敏度大為下降，它無法循著對頭的摩托車去找他們。
走過大街小巷，跳跳找不到去山裡的路了，雖然看到一些狗，但都不像康康。這裡的狗們很傲慢，看不起跳跳這個髒兮兮的小不點兒，冷冰冰的眼光含著防備和敵意，隨時準備撲上來咬它一口。不論跳跳走到哪裡，總有一條或兩條狗沖著它汪汪大叫，威脅它趕快離去。
跳跳無意去和那些狗們較勁。每當遇到挑釁的時候，它總是一言不發地離去，讓它們在後面嘲笑它，它連頭都不轉回去。
天完全黑了。灰塵像霧似地無處不在，遠處的街景有些朦朦朧朧的，只有下雨進行天洗時，才會顯得清晰美麗。夜間是大排檔的黃金時間，人行道上擺放著一張張方桌，桌上有熱氣騰騰的火鍋，鍋裡冒出令人饞涎欲滴的香味，跳跳知道大排檔是狗們的公共場所，便專門尋找這樣的去處蹓躂。在一張桌子底下，它挨了一腳，“汪”地叫了一聲倉惶逃開去，然後在另一張桌子底下找到一隻雞爪，它三口兩口地咽了下去，甚至沒有分辨出是鹹是淡。它嘗到了饑不擇食的滋味。
幾個小時後，跳跳好歹總算混飽了肚子。
它來到一處紅綠燈下。好像有只看不見的手點亮了它的記憶之燈。它想起來了，這是它和富娜第一次見面的地方。那天情景和今天差不多，高高地豎排著的三個燈照舊依次亮起，街對面飯店裡煙霧繚繞，一切都是老樣子。它下意識地朝前邊跑去。前面有只垃圾箱，從那裡橫穿馬路就是富娜上學的學校，記得富娜帶它來過的。
跳跳停下腳步，回頭望瞭望紅綠燈，好生納悶地眨著眼，刹那間它恍惚有一種在夢裡的感覺。它輕輕叫了一聲，確認不是在作夢。
馬路對面學校裡響起電鈴聲。學校的大鐵門吱呀開了，裡面湧出一群學生，是下晚自習了。跳跳眼睛眨都不眨地盯著學校大門。學生們摩肩接踵，推推搡搡，響亮的嘻鬧聲一直傳到馬路這邊，誰也沒有注意到路這邊垃圾箱的陰影裡坐著一隻孤獨的小狗，小狗在可憐巴巴地心懷僥倖地等著美麗溫柔的小主人。
人走得差不多了。只有零零星星的學生出了校門，三三兩兩地往不同的方向走。跳跳眼睛瞪酸了，心頭湧上一陣一陣的失望，它渾身沒一點力氣，軟綿綿地幾乎要倒下去。
這時跳跳眼睛倏地一亮，只見一個穿紅色薄絨衣的小姑娘出來了。是富娜！巨大的幸福感頓時漲滿了它的心胸，它要叫“娜娜”，叫出口卻變成“汪汪”。它整個沉浸到只有忠誠的狗才能擁有的巨大的驚喜中，不顧一切地跳了起來，邊叫著娜娜的名字邊朝馬路對面跑去。
富娜稍稍愣了一下，馬上就看見了它，興奮地叫著“跳跳——！是我們跳跳——！”她扔了書包就朝馬路這邊跑來。她為跳跳失蹤哭了好幾次，還發動同學到大街小巷找了個遍。在她以為再也見不到跳跳的時候，跳跳從天而降出現在她面前，她高興得連橫穿馬路都不管了。
悲劇就在這時發生了。一輛疾馳的摩托車撞飛了富娜。當那個超速行駛的駕駛員將富娜送往醫院時，富娜再也不會叫“跳跳”了。
八
跳跳一直趴在馬路上不肯離去。它緊緊貼在地面上，拼命地聞著富娜最後的味道。誰來拉它，它就從喉嚨深處威脅地發出低吼，後來還是富金抱起它，說：“跳跳，娜娜回家了，我們也回家去。”它這才不情願地跟了回去。
從此跳跳整天丟魂落魄，常常在牆角失神地趴著，眼睛沒有往日的靈動，更不會直立著跳來跳去。它看什麼都無動於衷。富金給它弄了它最喜歡的瘦肉蛋炒飯，它只是無精打采地踱過去，有一口沒一口地吃著，然後踱回牆角趴著，呆滯地望著牆上娜娜的相片。娜娜笑著，滿臉燦爛，神采飛揚。
門外陽光很亮，跳跳蹭到門口曬太陽，伏在冰涼的水泥地上，用大尾巴遮住臉，迷迷糊糊地打起瞌睡。打瞌睡時，它見到了富娜。娜娜從門外進來，歡歡喜喜地跳起橡皮筋，不時掠開額前的劉海。娜娜跳累了，坐到跳跳身邊，從衣袋裡取出一面小圓鏡。小圓鏡映出藍天白雲，慢慢轉動著映出牆頭的爬牆虎和窗臺上的一串紅，接著映出一張紅朴樸的俊俏的臉。細細的好像畫出來的眉毛，緊抿的似笑非笑的嘴唇，黑如點漆的調皮的眼睛，突然她半張了嘴，受驚似地急忙用手掩住小圓鏡，回頭看看並沒有人，才放心地又朝鏡中瞄了一眼，作了個怪相，將小圓鏡放回衣袋。
跳跳快活地嗚嗚著，撒嬌地扭動身子。這時，一陣撥浪鼓聲驚醒了它，是串街的小販從門前走過。它抬起頭，沒有娜娜，四周靜悄悄的。它心裡空蕩蕩的，空得發慌，耳邊似乎還 響著娜娜清亮的笑聲，便又倦倦地閉上眼，再去尋美麗的夢。
現在跳跳已經認識富娜家到學校的這段路了。它經常獨自在這條路上走動。街上像往常一樣車來車往，街邊一家一家的店鋪整天播放著震耳的音樂，各種不同的燈閃爍不停。小飯店裡煙霧繚繞，不時傳出笑聲和說話聲。有人騎著自行車慢慢駛過，扯著嗓子喊：“休寧五城豆腐乾——！”小飯店門口站著的夥計便喊，“宣城水陽豆腐乾——！甯國港口蝦米幹子——！”
跳跳覺得這一切同它毫不相干。它落寞地蹲在馬路邊垃圾箱的陰影裡，一點一點地咀嚼過去的好日子。經歷了許多事，它感到一下成熟了許多，不再是那個好吃好玩的小精怪了。它想娜娜，想康康，想花花，甚至想起了胡三和屯溪鄉下叫作古裡的那個村子。
有次它跳到胡三的床上，將被褥扒開作了一個窩，鑽進去舒舒服服地睡了一覺。聽到胡三在屋子外的吆喝聲，它爬出窩，慢吞吞地伸了個懶腰，想把被褥還原成原來的模樣，卻怎麼也做不到。胡三進門一看亂糟糟的床，拿起一根竹杠邊打邊罵，“你這個不知死活的小狗頭！這床上的被子是你睡的嗎？”它不明白，你能睡，為什麼我就不能睡？這個家裡的東西大家都有份！它一氣之下故意撞翻了茶几上的茶壺，茶壺掉到了地上“叭”地碎了。它往外跑，胡三吹鬍子瞪眼地跟在後面追，不小心絆到半截磚上栽了個大跟頭。它回頭看時，正好看見有條小狗正在幸災樂禍地搖頭晃腦，便轉身沖過去，猝不設防地撞翻了那條小狗，然後跑出竹柵欄到山邊捉花蛾子去了。
好笑好笑，它想。
過去的日子就像過眼雲煙，好看，卻怎麼也抓不住。它眼前發黑，費力地站起來，木然地朝馬路中間走去，那是娜娜最後呼喚它的地方。“跳跳——！是我們的跳跳！”它看見娜娜正在向它招手，還是那個活蹦亂跳的模樣。它又聞到了娜娜最後的氣味。
誰也不懂跳跳為什麼呆頭呆腦地住馬路中間走。車輛川流不息，有的按聲喇叭，有的擦身而過，但沒有誰攔住它。也許在人的眼裡，它只不過是條狗，在這個世界上有它不多無它不少，它沒有顯赫的身份和過硬的本領，沒有茶餘飯後可作談資的業績，甚至不如一隻辣椒叫人滿頭大汗，那麼它還有什麼用呢？
一輛摩托車呼嘯而來，沒有一點猶豫停頓。跳跳感到身體猛地輕鬆了，像個玩具似地朝街邊低低飛過去。它落在人行道的水泥地上，儘管摔得很重，仍然試圖著站起來。它沒有成功。它不知道自己兩條腿都斷了，已經皮開肉綻了，無論怎麼使勁也站不起來，後腿麻木得好像不是自己的一樣，浸在血泊中一動不動。它想起了康康，一陣巨大的恐怖襲擊了它。
周圍漸漸圍了許多人，指手劃腳，七嘴八舌，唏噓不已。有個人拿著長柄竹掃帚撥弄它，大約是想把它掃到垃圾箱裡去，它憤怒地低吼一聲，那人驚慌地丟下竹掃帚躲到街邊小店裡去了。
它要回家去，本能驅使它爬也要爬回娜娜那個家裡。它不能像以前那樣奔跑跳躍，只能靠兩條前腿，拖著麻木的身子一步一步地往前挪動著，在水泥地上拖出一道長長的刺目的血印。
有個人買來肉包子放在它面前，跳跳瞪了那人一眼，用嘴輕輕地將肉包子拱開，仍然固執地往前爬著。它不再是小精怪了，兩條本來可以跳來跳去的後腿死氣沉沉地耷拉著，白色的皮毛上滲出鮮紅的血。
那人又拿了一個包子放在跳跳前面，說，“小狗狗，你再吃一口吧！”
跳跳喘著氣，努力地將包子拱到一邊。
它眼睛一陣陣發花，嘴裡冒出血沫。它使勁吞咽著滿嘴的血沫，急促地喘著氣，兩條前腿卻不肯停歇，用力撐起身子，撲倒，再撐起身子，再撲倒，一寸一寸地往前挪動。這是一個冬天的清晨，寒氣襲人，但這時已經有了小鳥的叫聲，小麻雀在枝頭快樂地追逐嬉鬧，畫眉唱起好聽的歌，突然，耀眼的陽光穿透森林裡濃密的樹葉，像敲響了無數面金鼓，熱情的生活旋律開始了，森林裡充滿了和諧友愛的颯颯濤聲……
它看了一眼天空，掙扎著叫了最後一聲，告訴人們：“我是跳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