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花早上接到兒子的電話後， 沒來由地一直心神不定。 兒子藍鷹是千秋竹製品廠廠長， 她幫兒子招待客人是常有的事。 那些外地的城市的人們來到佘鄉， 很想體驗一下佘鄉風情， 藍花總是熱情款待客人。 可是今天， 她總覺得會出什麼事， 就給兒子打電話說， 能不能改日招待客人？藍鷹說不行， 客人一會兒就到， 還開玩笑說， “媽， 咱家有天神， 不會有什麼事的， 你就放心吧！”
“這孩子！”這話更讓藍花不安了。 她走出門， 看著前面峽谷中的樹林發呆。 這是一個皖浙兩省交界的地方， 曾經是吳越交戰的古戰場， 叫做“千秋關”。
藍花是個思想開通的佘家婦女， 她只好答應了兒子的要求。 可是兒子理解母親的心嗎？多少年啊， 她將要對另一個人說的話深深壓在心底， 不敢說不能說， 本想淡忘了事。 誰知時間越久， 那驚心動魄的一幕卻越來越清晰， 就像是昨天才發生的一樣。 兒子他知道什麼呀？！
那是五十年前， 在千秋關附近的深山老林中， 與世隔絕的人們並不知道山外發生了什麼事情。 這天， 空中傳來尖利的呼嘯聲和震耳欲聾的爆炸聲。 山頂上， 正在幹活的佘族老族長問女兒藍花：“你看天上在幹什麼？我老了，
藍花仰頭驚訝地說：“呀， 有一隻大鳥在冒火！大鳥掉下來了， 鳥肚子裡飛出一把傘， 傘下有一個人！”
老族長大叫道：“天哪！那是天神下凡！藍花， 快去喊人來， 去迎接天神。 ”
藍花應聲而去。 不一會兒， 好多佘族人圍了過來， 他們驚奇萬分地看著金髮碧眼的來人。
那位從天而降的飛行員驚恐萬分， “這是什麼地方？我到了什麼地方？”
老族長率領眾人虔誠地說：“我們是佘家人， 恭迎天神下凡。 ”
飛行員手忙腳亂， “我是美國飛行員！我是美國人！喏， 這是我的護身符， 上面有英文、中文、日文， 說明了我的身份。 你們看吧！”
老族長仍很虔誠地說：“天神啊， 你的話， 我們聽不懂， 天神的字， 我們看不懂。 還是請天神到村裡去休息吧！”
飛行員急得要發瘋了， “我不知道你在說些什麼？上帝啊， 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哦， 我想起來了， 中國人叫我們‘美國’， 我記得這個詞。 ”他試著用半生不熟的中文說：“美國， 美國！”
老族長側過頭問：“他叫喚什麼？”
藍花說：“他老是說‘米’什麼、‘米’什麼， 這會不會是他的名字？”，
老族長恍然大悟， “對， 他是天神， 他知道我們最需要的是米， 他就把自己叫作‘米’， 我們就叫他‘米’吧！天神會帶給我們好多好多的米！”
眾人歡呼道：“米！米！到村裡去吧！”
當天夜裡， 老族長在祠堂裡神態肅穆地宣佈了一個重大決定：“各家聽著， 天神下凡， 是我們山裡佘家一件大事， 我們一定要服侍好他。 無論天神要什麼， 做什麼， 誰也不得違抗， 有違抗者， 族規處罰。 天神的名字叫作‘米’，
這時， 那個飛行員躲在收拾乾淨的屋子裡， 感覺到自己遇上一場絕對是莫名其妙的事， 跟他駕駛戰鷹在血與火中廝殺是風馬牛不相干的事。 他想， “我遇見了什麼？印地安人？愛斯基摩人？還是神秘王國的中國古代人？我當然知道， 中國有許多民族， 像我們美國一樣， 可是我不是來考察歷史的。 我是軍人， 是美國第五航空隊的志願兵。 我怎麼才能夠回去呢？我在這個部落裡能幹些什麼呢？啊， 這裡是深山老林， 我自己是走不出去的， 真可怕！”
門開了，
飛行員驚訝地張大嘴， “你是誰？你說什麼？哦， 一個美麗的姑娘， 我能為你做些什麼嗎？”
藍花指著他說：“米！你是米！”
飛行員搖了搖頭， “你指著我說‘米’， 這是什麼意思？哦， 我想起那句中國話了， ‘美國’， 對！我就是， OK！”
藍花說：“米！你終於明白了， 我父親叫我來侍奉你。 ”
飛行員聽不懂， “你說什麼？你要我這塊手錶？”
藍花說：“米， 我鋪好你的床， 你睡覺吧。 ”
飛行員說：“姑娘， 你要我躺下來， 是什麼意思？是一種宗教儀式， 然後殺死我？不， 我是軍人， 死也要站著， 決不任人宰割！”
藍花說：“米， 你是不是太累了？你不吃又不睡， 這怎麼行呢？”藍花並沒有將他當成天神， 只覺得他像一個執拗得有些傻氣的大男孩， 他那雙藍眼睛流露出的驚恐使她本能地有了女性的柔情。
飛行員說：“不！你拉我，我也不去！要殺，就在這裡殺吧。喏，這裡有手槍，還有刀！隨你們的便吧！”
藍花無法可想，“唉，米，我聽不懂你的話，我為你唱支佘族山歌吧！”她唱道：“日頭出來照四方，照得心裡亮堂堂，佘家人來種谷忙喲，風調雨順日月長。日頭出來照四方，照暖小夥和姑娘，小夥長成頂樑柱喲，姑娘做飯縫衣裳。”
飛行員雖然聽不懂她的話，可是聽懂了她的歌。“仙女！這是多麼美妙的歌聲，上帝啊！我敢擔保這是最美的歌聲！我整天聽到槍炮聲引擎聲，今天聽到這樣的歌聲，真是不可思議！你莫非是仙女？這麼美麗，這麼聰明，我聽懂了，這是青春、和平的聲音，是上帝的召喚。我能擁抱你嗎，我的仙女？”
那個“米”就這麼在山裡住了下來，一住就是幾個月。本來，日子就這麼過下去，倒也是一段佳話，可是“米”後來還是走了，走得讓藍花刻骨銘心，欲哭無淚。藍花永遠忘不了那一天，那是五十幾年前一個風和日麗的上午……
佘家民歌在山間悠然地飛揚。老族長和藍花邊挖冬筍邊聊天。
老族長問：“藍花，快過年了，米在這兒著急不著急？”
藍花說：“他說話，我還是不懂，只是，我們打手勢都能知道意思。”
老族長想了想，不放心地問：“你說，他總擺弄那些布是幹什麼用呢？”
藍花說：“我不知道。他用大塊白布鋪在地上，白布上有些我看不懂的記號。我想，他大概在和天上的人講什麼話吧。”
老族長臉上的皺紋更深了，他憂慮地說：“看來，米還是要走的，也許他還要帶你走。”
藍花扭過臉，說：“我不走，我不跟他到天上去！”
老族長歎道：“唉，人，總是命中註定的。”說著，他一個人蹣跚下山去了。
望著他蒼老的背影消失在樹影裡，藍花忍不住想哭。她是山妹子，沒有許多想法，只是認為既然跟了一個男人，就要跟一輩子，否則就是奇恥大辱。可是，米是天神啊，跟普通人不一樣啊，怎麼可能一輩子守在她身邊？她以後怎麼辦？當然，她是決不再嫁人的了，因為她是天神的女人，必然地和普通人不一樣，她要承受更多的苦，也會品嘗更多的甜。她感到肚子裡有東西蠕動。她知道那是什麼。她揉著肚子，又幸福又害怕，心底卻在感激上蒼的恩賜。
太陽當頂時，米給藍花送來午飯。一陣飛機轟鳴聲由遠而近，漸漸地懸在頭頂不動了。米抬頭一看，興奮地叫：“直升機，來接我們的，我們有救了！”
藍花說：“又是一隻鐵鳥，米，你是不是要走？”
米急促地說：“看，飛機上下來兩個人，有一個像是中國人。太好了！喂，你們是幹啥的？”
飛機上下來的人說：“不錯，就是你，我們發現了有人設置的地標，現在來接你回去。”
米說：“好，我可以馬上走。不過，我要帶我的妻子一道走！”
飛機上下來的人轉向藍花，用中文說：“你叫什麼名字？是他的什麼人？”
藍花不安地說：“我叫藍花，是服侍他的。你們要把他帶到什麼地方去？”
那人說：“他是美國飛行員，我們來接他送回美國去，如果你願意，可以一起去。”那人用中英文來回翻譯著，好讓米和藍花都能聽懂。
米說：“仙女，你是我的妻子，當然我和一起走，何況，你已經有了身孕，我要負責到底。”
藍花驚恐地說：“我不走，我不到天上去！”
米著急地勸道：“你不要固執，你不為自己著想，也要為未來的孩子想想。”
藍花強道：“我不到天上去，我是一個佘家姑娘，沒有成神仙的命。”
米催促道：“我們沒有多少時間了，快，和我一起上飛機吧。你要相信我，我會讓你過上好日子的。”
藍花推他走，說：“不，你快走吧，等會兒，村裡人來了，你就走不了啦！你千萬記著，要回來看看我們哪！”
米傷心地說：“我會回來接你的！”說著上了飛機。飛機騰空而起。米扒著艙門大叫： “仙女！我永遠的仙女！”
藍花撕心裂肺地喊道：“米——！”喊聲和飛機轟鳴聲在穀間久久回蕩。
時間像風，將日曆一頁一頁急速地吹落。
後來中美交惡，藍鷹和媽媽不知受過多少屈辱，完全是因為藍鷹那個沒有見過面的父親“米”。幾十年光陰，難哪，藍花的枕頭就沒有幹過。
到了藍鷹上學的年齡，他不能入學。藍花找到村小學校長，說：“校長，我家鷹兒怎麼不能上學啊？”
校長歎口氣說：“這怎麼說呢？家長是誰呀？填學生登記表都沒辦法呀！”
藍花爭辯道：“家長是我啊！兒子姓藍，叫藍鷹，他是我們佘家人的兒子啊！”
校長很同情她，“哦，你們跟孤兒寡母差不多啊。這樣吧，我們還是安排他當旁聽生吧！”
到了藍鷹當兵年齡，藍花去找領導講好話，“你是管徵兵的領導吧？我的兒子藍鷹為什麼給刷下來了？”
領導說：“他政審不合格。”
藍花氣憤地反問：“不合格？我這個過去的山哈子，現在的新社會婦女，有什麼不合格？”
領導硬梆梆的說：“他父親是美國軍人。你想想看，我們能招收一個美國軍人的兒子參軍嗎？笑話！”
藍花無奈，只好又找到村支書，說：“支書，鷹兒是你看著長大的，全指靠你調教了。”
支書說：“藍花呀，這孩子會有出息的，我先把他放到農修廠學打鐵吧，慢慢再學其它手藝。唉，荒年餓不死手藝人哪！”十年浩劫中，藍花幾次尋死。藍鷹說：“媽，別人不要我們活，我們就不活了？不，我偏要活下去。再苦再難，我們都要活下去！”但是活下去並不容易。山裡人憨厚淳樸，並沒有怎麼為難這娘兒倆，但城裡一批紅衛兵得知深山裡居然藏著一個美帝的狗崽子，便像吃了興奮劑似的沖上門來開批鬥會，硬生生地打斷了藍鷹的一條腿。幸運的是，藍花母子相依為命，終於熬了過來。當地的人說，藍鷹為什麼大難不死？因為他是天神啊！在這兒的習俗裡，鷹和天神是同一個像征。
後來，當年的村支書、現在的鄉黨委書記關照安排藍鷹進了竹製品廠，還幫他成了家。沒過幾年，他當了廠長，這家廠也慢慢發展成為地方的支柱企業。
這裡且不說藍花和兒媳小玉忙著準備午餐，說的是來的兩位客人非同尋常，他們是美國新太平洋投資公司董事長羅伯特和他的同事布萊斯特。不過，今天他們只是來旅遊的。
在廠部接待室裡，藍鷹對客人說，“雖然你們是來旅遊的，但老書記的安排自有道理，他要我們走出大山，開闊眼界哪！另外，我順便說一下，今天中午，我要設家宴招待美國朋友。用我們佘家的米酒、紅薯、白菜、臘肉和我們的熱忱，招待不遠萬里來到中國的美國朋友。我的母親要親自為各位燒烤我們山裡特有的竹筒米飯。”
羅伯特出於客氣，禮貌地說：“你的母親她叫什麼名字？我可以當面向她表示感謝嗎？”
藍鷹笑笑，“你們都可以見到她。她叫藍花。”
羅伯特猛然怔住了：“天哪！我不是作夢吧？”
布萊斯特呻吟似地說：“上帝啊！我預感到要發生什麼了！羅伯特先生，我聽說過你的經歷，難道你沒有發現，藍鷹先生似乎不是純粹的中國人嗎？他的臉型是不是有些美洲人的韻味？你看他的眼睛，哦……”
羅伯特打斷他的話：“布萊斯特，你給我閉嘴！難道我會麻木到這種老年癡呆症的地步嗎？哦，請原諒，我太激動了，我要向在場的朋友說一件事！”停了停，他喘了一口氣，“當年，我是美國飛行員，曾經來到中國，在這兒和日軍作戰。1945年，我的飛機被擊落，我在一個偏僻的山村裡生活了很長時間。中國人無微不至地照顧我，才使我死裡逃生，我永遠記著中國人的友情。特別是，我當時有了一個中國妻子，她是我永遠的仙女，美麗、善良、真誠，幾乎有著人類所有的美德，她是我的女神！她的名字就叫藍花！我找了她很多年了！”
在大家一片驚訝聲中，羅伯特無法自持地說：“我不知道，在我當年落下的地方，藍先生的母親是不是我的女神。如果是，那麼，這，這是多麼驚人的……”
布萊斯特情不自禁地說：“這是什麼？是莎士比亞的天才構思嗎？是海明威的強悍和魯迅的深刻嗎？是曹禺的戲劇和巴金的小說裡才有的浪漫巧合嗎？”
羅伯特對他嚷道：“我再一次提醒你，布萊斯特，別在中國人面前賣弄你那點可憐的文學常識了！”
在大家的議論聲中，藍鷹搖搖手，示意大家安靜，“現在，羅伯特先生，布萊斯特先生，我也要宣佈一件事，確實，我的父親是一位美國飛行員，1945年跳傘落到我們佘族山村的。幾十年來，我和我的母親為此承擔了所有應該和不應該承擔的重擔，但是正如打鐵，只有烈火和捶打，才能有好鋼好鐵。話說回來，我不知道我的父親是不是羅伯特先生，但是不論怎樣，我希望美國客人能夠在這裡愉快地度過每一天！”
羅伯特聽了這番話，感慨萬分地說：“很好！很好！”
中午時分，一行人來到藍鷹的家。剛來到房前寬闊的稻場上，雷小玉就亮開她脆生生的嗓門叫道：“阿媽，鷹哥回家了！”
藍花在灶間答道：“丫頭，聽到你叫，就曉得喜鵲登門了！好，這裡不用你幫忙了，你帶他們到院子裡坐下，泡茶待客！”
雷小玉應道：“哎！”便張羅開了。
羅伯特急不可耐地說：“藍先生，該看的我都看了，你的企業確實很好，現在，我可以見見你的母親了嗎？”
布萊斯特馬上說：“哦，我也願意去見見這位令人尊敬的夫人。”
藍鷹馬上轉身向灶屋叫：“媽！媽！美國客人看你來了！”
藍花在屋裡說：“我一個老婆子，有什麼好看的！”邊說邊走出來。
羅伯特迫不及待地沖過去，“我猜，我猜，你就是……藍花？”
藍花揉揉眼睛，“我是藍花，你是……？”
羅伯特抓住藍花的胳膊，“我好像還能看到你過去的影子。你認不出我了？我變化太大了嗎？不過，你真的是藍花？不，我不相信！真的，我怎麼能相信呢？藍花，藍花，我的——藍——花——！”
藍花在突如其來的巨大衝擊下，一陣頭暈。藍鷹急忙抱住她，說：“媽，這是美國客人羅伯特先生，”雷小玉端過來一杯水，藍花一揮手，將小玉推到一邊。
屋場上鴉雀無聲。突然，藍花再次爆發出撕心裂肺的呼喚，仿佛要將幾十年來滿腔的愛與恨都表達出來，用典型的東方形式傾訴心中的委屈與辛酸：“米——！我怎麼不認得你啊！你這個該死的！你還記得這個家，還曉得回來看一看啊！你講過你要回來，要讓我過上好日子，你這個沒良心的美國佬！五十幾年，你沒有一封信，沒有一個電話，沒有一句問候，沒有給我們買過一粒米，一顆鹽，你現在來幹什麼？是當了大老闆來擺闊的嗎？呸！你知道我們過著什麼日子嗎？不錯，我們是窮，但是我們比以前要好多了！那年，你從天上掉下來的時候，我們那麼苦，可還是把你喂飽了！你叫鷹兒說，我們抬頭做人，一輩子抬頭做人！米——！我恨你，我恨你！你欠我家太多的債，你一輩子還不清。我問你，米，你來做什麼？你給我滾！你給我滾！你給我滾啊——！”
羅伯特老淚縱橫，仿佛突然變老了，渾身顫抖，結結巴巴地說：“藍花，我的仙女，你打我罵我，這都是應該的。我欠你一輩子的良心，死後，是不能上天堂的了！可是我沒有忘記你，我還學會了中文，就是想你啊！我乞求你的原諒，我按照中國傳統的最高禮節表示我的懺悔，我給你跪下了！你要是不原諒我，我就這麼一直跪下去！”
羅伯特撲通一下跪倒在藍花面前，藍花一把抱住他，哭喊道：“米——！你這個掏我心摘我肝的冤家對頭！我恨死你了！”
羅伯特抱住她，“我的藍花——！”
兩位老人緊緊相擁而泣。旁邊的人都抹起眼淚。藍鷹努力平定一下情緒，說：“小玉啊，上菜吧！把我們佘家最香最濃的米酒打開，招待羅伯特先生和布萊斯特先生！”
雷小玉忙應道：“哎，來了——！”
布萊斯特總算有了說話的機會，“藍先生，恕我直言，現在你怎麼還稱呼‘羅伯特先生’是不是應該換個稱呼了？”
羅伯特說：“哦，他從小就沒見過父親，現在可能還不習慣，是嗎？而且，我不知道我有沒有資格說‘我的孩子’……”
布萊斯特興奮得兩眼放光，“哦哦，羅伯特先生，我冒昧地建議，你原先設想尋找有戰略意義的合作夥伴，可以說有了希望了。”
羅伯特點頭說：“藍鷹，——我可以這麼稱呼你嗎？你不但可以與我們合作，而且，你還有繼承權，這是中美法律都規定了的。現在我們先不提這個，還是回到考察投資這個題目上來。你需要父親做什麼，父親就做什麼，你有這個權力。你需要多少美元？一百萬？五百萬？一千萬？五千萬？甚至更多？你說話呀！”
大家都默默地注視著藍鷹。藍鷹當然可以為母親幾十年的犧牲向羅伯特索取補償，而羅伯特心中盤算的是，他的跨國公司董事長的位置有了最好的繼承人。他在美國當然也有孩子，可是那些孩子一個從政當市長、一個當律師，還有一個居然當了流行歌曲的樂師，最不爭氣的一個去當了作家，沒有一個讓他滿意，跟藍鷹全都不在一個檔次上。老羅伯特真感激上帝，不僅給了他一個中國仙女，還給了他一個企業家兒子，一隻真正的中國鷹！
這時，藍鷹緩緩說道：“羅伯特先生，——哦不，父親。不論怎麼說，你是我血緣關係上的父親。我什麼都不用說了，我只問你，當年你跳傘降落的時候，身上帶了多少美元？我母親為你付出了人世間最珍貴的感情，是為了半個世紀後得到幾個美元嗎？我還要說，我母親不僅是父親的仙女，她也是我這個相依為命的兒子的仙女，是我們佘家人的仙女！請問，父親，你用多少錢可以買到一個仙女呢？是嗎？其它的，就用不著我說了。”
藍花拭去了眼淚，說：“米！藍鷹是個成熟的東方漢子了，他是我們佘家的鷹，我為他自豪！”
羅伯特激動地說：“他就像他的企業一樣，是只中國鷹！哦，不僅僅是這樣，他也是我的鷹，畢竟，他是我的兒子，我自豪，我快樂，我感謝上帝的恩賜！藍花，如果沒有你，五十年前我必死無疑，可以說，我是你放飛的美國鷹，現在你又放飛了一隻中國鷹！是的，你在千秋關放飛了兩隻鷹，這是千秋之鷹，是你的自豪，是大家的自豪，是我們父子兩代人永遠的自豪！來，藍花，這第一杯酒，我要先敬你，我心中永遠的仙女！”
藍花搖搖手，“這第一杯酒，還是大家一起喝，這是喜酒啊！”
羅伯特說：“我聽你的話，仙女！我也聽你的話，兒子，我的中國鷹！”
布萊斯特打趣道：“衷心地祝賀你，羅伯特先生，用中國話說，你好福氣啊！”
大家一起笑起來。
雷小玉唱起了佘家山歌：
“日頭出來照四方，照得心裡亮堂堂，佘家人來種谷忙喲，風調雨順日月長。日頭出來照四方，照暖小夥和姑娘，小夥長成頂樑柱喲，姑娘做飯縫衣裳。”
藍花早上接到兒子的電話後，沒來由地一直心神不定。兒子藍鷹是千秋竹製品廠廠長，她幫兒子招待客人是常有的事。那些外地的城市的人們來到佘鄉，很想體驗一下佘鄉風情，藍花總是熱情款待客人。可是今天，她總覺得會出什麼事，就給兒子打電話說，能不能改日招待客人？藍鷹說不行，客人一會兒就到，還開玩笑說，“媽，咱家有天神，不會有什麼事的，你就放心吧！”
“這孩子！”這話更讓藍花不安了。她走出門，看著前面峽谷中的樹林發呆。這是一個皖浙兩省交界的地方，曾經是吳越交戰的古戰場，叫做“千秋關”。一群被稱為“山哈子”的佘民祖祖輩輩在這裡生活著，沒有人走出過這裡的崇山峻嶺。現在搞旅遊開發,天天都有新鮮的資訊衝擊著山寨，幾百年的平靜被打破了。
藍花是個思想開通的佘家婦女，她只好答應了兒子的要求。可是兒子理解母親的心嗎？多少年啊，她將要對另一個人說的話深深壓在心底，不敢說不能說，本想淡忘了事。誰知時間越久，那驚心動魄的一幕卻越來越清晰，就像是昨天才發生的一樣。兒子他知道什麼呀？！
那是五十年前，在千秋關附近的深山老林中，與世隔絕的人們並不知道山外發生了什麼事情。這天，空中傳來尖利的呼嘯聲和震耳欲聾的爆炸聲。山頂上，正在幹活的佘族老族長問女兒藍花：“你看天上在幹什麼？我老了，看不清了！”
藍花仰頭驚訝地說：“呀，有一隻大鳥在冒火！大鳥掉下來了，鳥肚子裡飛出一把傘，傘下有一個人！”
老族長大叫道：“天哪！那是天神下凡！藍花，快去喊人來，去迎接天神。”
藍花應聲而去。不一會兒，好多佘族人圍了過來，他們驚奇萬分地看著金髮碧眼的來人。
那位從天而降的飛行員驚恐萬分，“這是什麼地方？我到了什麼地方？”
老族長率領眾人虔誠地說：“我們是佘家人，恭迎天神下凡。”
飛行員手忙腳亂，“我是美國飛行員！我是美國人！喏，這是我的護身符，上面有英文、中文、日文，說明了我的身份。你們看吧！”
老族長仍很虔誠地說：“天神啊，你的話，我們聽不懂，天神的字，我們看不懂。還是請天神到村裡去休息吧！”
飛行員急得要發瘋了，“我不知道你在說些什麼？上帝啊，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哦，我想起來了，中國人叫我們‘美國’，我記得這個詞。”他試著用半生不熟的中文說：“美國，美國！”
老族長側過頭問：“他叫喚什麼？”
藍花說：“他老是說‘米’什麼、‘米’什麼，這會不會是他的名字？”，
老族長恍然大悟，“對，他是天神，他知道我們最需要的是米，他就把自己叫作‘米’，我們就叫他‘米’吧！天神會帶給我們好多好多的米！”
眾人歡呼道：“米！米！到村裡去吧！”
當天夜裡，老族長在祠堂裡神態肅穆地宣佈了一個重大決定：“各家聽著，天神下凡，是我們山裡佘家一件大事，我們一定要服侍好他。無論天神要什麼，做什麼，誰也不得違抗，有違抗者，族規處罰。天神的名字叫作‘米’，米是什麼？是我們的命，是上天要我們風調雨順、吃穿不愁啊！講話不懂，沒關係，天神怎麼能和我們講一樣的話呢？另外，本族長為了服侍天神，決定將女兒藍花獻給天神，侍奉天神！”
這時，那個飛行員躲在收拾乾淨的屋子裡，感覺到自己遇上一場絕對是莫名其妙的事，跟他駕駛戰鷹在血與火中廝殺是風馬牛不相干的事。他想，“我遇見了什麼？印地安人？愛斯基摩人？還是神秘王國的中國古代人？我當然知道，中國有許多民族，像我們美國一樣，可是我不是來考察歷史的。我是軍人，是美國第五航空隊的志願兵。我怎麼才能夠回去呢？我在這個部落裡能幹些什麼呢？啊，這裡是深山老林，我自己是走不出去的，真可怕！”
門開了，藍花走了進來，“天神！”
飛行員驚訝地張大嘴，“你是誰？你說什麼？哦，一個美麗的姑娘，我能為你做些什麼嗎？”
藍花指著他說：“米！你是米！”
飛行員搖了搖頭，“你指著我說‘米’，這是什麼意思？哦，我想起那句中國話了，‘美國’，對！我就是，OK！”
藍花說：“米！你終於明白了，我父親叫我來侍奉你。”
飛行員聽不懂，“你說什麼？你要我這塊手錶？”
藍花說：“米，我鋪好你的床，你睡覺吧。”
飛行員說：“姑娘，你要我躺下來，是什麼意思？是一種宗教儀式，然後殺死我？不，我是軍人，死也要站著，決不任人宰割！”
藍花說：“米，你是不是太累了？你不吃又不睡，這怎麼行呢？”藍花並沒有將他當成天神，只覺得他像一個執拗得有些傻氣的大男孩，他那雙藍眼睛流露出的驚恐使她本能地有了女性的柔情。
飛行員說：“不！你拉我，我也不去！要殺，就在這裡殺吧。喏，這裡有手槍，還有刀！隨你們的便吧！”
藍花無法可想，“唉，米，我聽不懂你的 話，我為你唱支佘族山歌吧！”她唱道：“日頭出來照四方，照得心裡亮堂堂，佘家人來種谷忙喲，風調雨順日月長。日頭出來照四方，照暖小夥和姑娘，小夥長成頂樑柱喲，姑娘做飯縫衣裳。”
飛行員雖然聽不懂她的話，可是聽懂了她的歌。“仙女！這是多麼美妙的歌聲，上帝啊！我敢擔保這是最美的歌聲！我整天聽到槍炮聲引擎聲，今天聽到這樣的歌聲，真是不可思議！你莫非是仙女？這麼美麗，這麼聰明，我聽懂了，這是青春、和平的聲音，是上帝的召喚。我能擁抱你嗎，我的仙女？”
那個“米”就這麼在山裡住了下來，一住就是幾個月。本來，日子就這麼過下去，倒也是一段佳話，可是“米”後來還是走了，走得讓藍花刻骨銘心，欲哭無淚。藍花永遠忘不了那一天，那是五十幾年前一個風和日麗的上午……
佘家民歌在山間悠然地飛揚。老族長和藍花邊挖冬筍邊聊天。
老族長問：“藍花，快過年了，米在這兒著急不著急？”
藍花說：“他說話，我還是不懂，只是，我們打手勢都能知道意思。”
老族長想了想，不放心地問：“你說，他總擺弄那些布是幹什麼用呢？”
藍花說：“我不知道。他用大塊白布鋪在地上，白布上有些我看不懂的記號。我想，他大概在和天上的人講什麼話吧。”
老族長臉上的皺紋更深了，他憂慮地說：“看來，米還是要走的，也許他還要帶你走。”
藍花扭過臉，說：“我不走，我不跟他到天上去！”
老族長歎道：“唉，人，總是命中註定的。”說著，他一個人蹣跚下山去了。
望著他蒼老的背影消失在樹影裡，藍花忍不住想哭。她是山妹子，沒有許多想法，只是認為既然跟了一個男人，就要跟一輩子，否則就是奇恥大辱。可是，米是天神啊，跟普通人不一樣啊，怎麼可能一輩子守在她身邊？她以後怎麼辦？當然，她是決不再嫁人的了，因為她是天神的女人，必然地和普通人不一樣，她要承受更多的苦，也會品嘗更多的甜。她感到肚子裡有東西蠕動。她知道那是什麼。她揉著肚子，又幸福又害怕，心底卻在感激上蒼的恩賜。
太陽當頂時，米給藍花送來午飯。一陣飛機轟鳴聲由遠而近，漸漸地懸在頭頂不動了。米抬頭一看，興奮地叫：“直升機，來接我們的，我們有救了！”
藍花說：“又是一隻鐵鳥，米，你是不是要走？”
米急促地說：“看，飛機上下來兩個人，有一個像是中國人。太好了！喂，你們是幹啥的？”
飛機上下來的人說：“不錯，就是你，我們發現了有人設置的地標，現在來接你回去。”
米說：“好，我可以馬上走。不過，我要帶我的妻子一道走！”
飛機上下來的人轉向藍花，用中文說：“你叫什麼名字？是他的什麼人？”
藍花不安地說：“我叫藍花，是服侍他的。你們要把他帶到什麼地方去？”
那人說：“他是美國飛行員，我們來接他送回美國去，如果你願意，可以一起去。”那人用中英文來回翻譯著，好讓米和藍花都能聽懂。
米說：“仙女，你是我的妻子，當然我和一起走，何況，你已經有了身孕，我要負責到底。”
藍花驚恐地說：“我不走，我不到天上去！”
米著急地勸道：“你不要固執，你不為自己著想，也要為未來的孩子想想。”
藍花強道：“我不到天上去，我是一個佘家姑娘，沒有成神仙的命。”
米催促道：“我們沒有多少時間了，快，和我一起上飛機吧。你要相信我，我會讓你過上好日子的。”
藍花推他走，說：“不，你快走吧，等會兒，村裡人來了，你就走不了啦！你千萬記著，要回來看看我們哪！”
米傷心地說：“我會回來接你的！”說著上了飛機。飛機騰空而起。米扒著艙門大叫： “仙女！我永遠的仙女！”
藍花撕心裂肺地喊道：“米——！”喊聲和飛機轟鳴聲在穀間久久回蕩。
時間像風，將日曆一頁一頁急速地吹落。
後來中美交惡，藍鷹和媽媽不知受過多少屈辱，完全是因為藍鷹那個沒有見過面的父親“米”。幾十年光陰，難哪，藍花的枕頭就沒有幹過。
到了藍鷹上學的年齡，他不能入學。藍花找到村小學校長，說：“校長，我家鷹兒怎麼不能上學啊？”
校長歎口氣說：“這怎麼說呢？家長是誰呀？填學生登記表都沒辦法呀！”
藍花爭辯道：“家長是我啊！兒子姓藍，叫藍鷹，他是我們佘家人的兒子啊！”
校長很同情她，“哦，你們跟孤兒寡母差不多啊。這樣吧，我們還是安排他當旁聽生吧！”
到了藍鷹當兵年齡，藍花去找領導講好話，“你是管徵兵的領導吧？我的兒子藍鷹為什麼給刷下來了？”
領導說：“他政審不合格。”
藍花氣憤地反問：“不合格？我這個過去的山哈子，現在的新社會婦女，有什麼不合格？”
領導硬梆梆的說：“他父親是美國軍人。你想想看，我們能招收一個美國軍人的兒子參軍嗎？笑話！”
藍花無奈，只好又找到村支書，說：“支書，鷹兒是你看著長大的，全指靠你調教了。”
支書說：“藍花呀，這孩子會有出息的，我先把他放到農修廠學打鐵吧，慢慢再學其它手藝。唉，荒年餓不死手藝人哪！”十年浩劫中，藍花幾次尋死。藍鷹說：“媽，別人不要我們活，我們就不活了？不，我偏要活下去。再苦再難，我們都要活下去！”但是活下去並不容易。山裡人憨厚淳樸，並沒有怎麼為難這娘兒倆，但城裡一批紅衛兵得知深山裡居然藏著一個美帝的狗崽子，便像吃了興奮劑似的沖上門來開批鬥會，硬生生地打斷了藍鷹的一條腿。幸運的是，藍花母子相依為命，終於熬了過來。當地的人說，藍鷹為什麼大難不死？因為他是天神啊！在這兒的習俗裡，鷹和天神是同一個像征。
後來，當年的村支書、現在的鄉黨委書記關照安排藍鷹進了竹製品廠，還幫他成了家。沒過幾年，他當了廠長，這家廠也慢慢發展成為地方的支柱企業。
這裡且不說藍花和兒媳小玉忙著準備午餐，說的是來的兩位客人非同尋常，他們是美國新太平洋投資公司董事長羅伯特和他的同事布萊斯特。不過，今天他們只是來旅遊的。
在廠部接待室裡，藍鷹對客人說，“雖然你們是來旅遊的，但老書記的安排自有道理，他要我們走出大山，開闊眼界哪！另外，我順便說一下，今天中午，我要設家宴招待美國朋友。用我們佘家的米酒、紅薯、白菜、臘肉和我們的熱忱，招待不遠萬里來到中國的美國朋友。我的母親要親自為各位燒烤我們山裡特有的竹筒米飯。”
羅伯特出於客氣，禮貌地說：“你的母親她叫什麼名字？我可以當面向她表示感謝嗎？”
藍鷹笑笑，“你們都可以見到她。她叫藍花。”
羅伯特猛然怔住了：“天哪！我不是作夢吧？”
布萊斯特呻吟似地說：“上帝啊！我預感到要發生什麼了！羅伯特先生，我聽說過你的經歷，難道你沒有發現，藍鷹先生似乎不是純粹的中國人嗎？他的臉型是不是有些美洲人的韻味？你看他的眼睛，哦……”
羅伯特打斷他的話：“布萊斯特，你給我閉嘴！難道我會麻木到這種老年癡呆症的地步嗎？哦，請原諒，我太激動了，我要向在場的朋友說一件事！”停了停，他喘了一口氣，“當年，我是美國飛行員，曾經來到中國，在這兒和日軍作戰。1945年，我的飛機被擊落，我在一個偏僻的山村裡生活了很長時間。中國人無微不至地照顧我，才使我死裡逃生，我永遠記著中國人的友情。特別是，我當時有了一個中國妻子，她是我永遠的仙女，美麗、善良、真誠，幾乎有著人類所有的美德，她是我的女神！她的名字就叫藍花！我找了她很多年了！”
在大家一片驚訝聲中，羅伯特無法自持地說：“我不知道，在我當年落下的地方，藍先生的母親是不是我的女神。如果是，那麼，這，這是多麼驚人的……”
布萊斯特情不自禁地說：“這是什麼？是莎士比亞的天才構思嗎？是海明威的強悍和魯迅的深刻嗎？是曹禺的戲劇和巴金的小說裡才有的浪漫巧合嗎？”
羅伯特對他嚷道：“我再一次提醒你，布萊斯特，別在中國人面前賣弄你那點可憐的文學常識了！”
在大家的議論聲中，藍鷹搖搖手，示意大家安靜，“現在，羅伯特先生，布萊斯特先生，我也要宣佈一件事，確實，我的父親是一位美國飛行員，1945年跳傘落到我們佘族山村的。幾十年來，我和我的母親為此承擔了所有應該和不應該承擔的重擔，但是正如打鐵，只有烈火和捶打，才能有好鋼好鐵。話說回來，我不知道我的父親是不是羅伯特先生，但是不論怎樣，我希望美國客人能夠在這裡愉快地度過每一天！”
羅伯特聽了這番話，感慨萬分地說：“很好！很好！”
中午時分，一行人來到藍鷹的家。剛來到房前寬闊的稻場上，雷小玉就亮開她脆生生的嗓門叫道：“阿媽，鷹哥回家了！”
藍花在灶間答道：“丫頭，聽到你叫，就曉得喜鵲登門了！好，這裡不用你幫忙了，你帶他們到院子裡坐下，泡茶待客！”
雷小玉應道：“哎！”便張羅開了。
羅伯特急不可耐地說：“藍先生，該看的我都看了，你的企業確實很好，現在，我可以見見你的母親了嗎？”
布萊斯特馬上說：“哦，我也願意去見見這位令人尊敬的夫人。”
藍鷹馬上轉身向灶屋叫：“媽！媽！美國客人看你來了！”
藍花在屋裡說：“我一個老婆子，有什麼好看的！”邊說邊走出來。
羅伯特迫不及待地沖過去，“我猜，我猜，你就是……藍花？”
藍花揉揉眼睛，“我是藍花，你是……？”
羅伯特抓住藍花的胳膊，“我好像還能看到你過去的影子。你認不出我了？我變化太大了嗎？不過，你真的是藍花？不，我不相信！真的，我怎麼能相信呢？藍花，藍花，我的——藍——花——！”
藍花在突如其來的巨大衝擊下，一陣頭暈。藍鷹急忙抱住她，說：“媽，這是美國客人羅伯特先生，”雷小玉端過來一杯水，藍花一揮手，將小玉推到一邊。
屋場上鴉雀無聲。突然，藍花再次爆發出撕心裂肺的呼喚，仿佛要將幾十年來滿腔的愛與恨都表達出來，用典型的東方形式傾訴心中的委屈與辛酸：“米——！我怎麼不認得你啊！你這個該死的！你還記得這個家，還曉得回來看一看啊！你講過你要回來，要讓我過上好日子，你這個沒良心的美國佬！五十幾年，你沒有一封信，沒有一個電話，沒有一句問候，沒有給我們買過一粒米，一顆鹽，你現在來幹什麼？是當了大老闆來擺闊的嗎？呸！你知道我們過著什麼日子嗎？不錯，我們是窮，但是我們比以前要好多了！那年，你從天上掉下來的時候，我們那麼苦，可還是把你喂飽了！你叫鷹兒說，我們抬頭做人，一輩子抬頭做人！米——！我恨你，我恨你！你欠我家太多的債，你一輩子還不清。我問你，米，你來做什麼？你給我滾！你給我滾！你給我滾啊——！”
羅伯特老淚縱橫，仿佛突然變老了，渾身顫抖，結結巴巴地說：“藍花，我的仙女，你打我罵我，這都是應該的。我欠你一輩子的良心，死後，是不能上天堂的了！可是我沒有忘記你，我還學會了中文，就是想你啊！我乞求你的原諒，我按照中國傳統的最高禮節表示我的懺悔，我給你跪下了！你要是不原諒我，我就這麼一直跪下去！”
羅伯特撲通一下跪倒在藍花面前，藍花一把抱住他，哭喊道：“米——！你這個掏我心摘我肝的冤家對頭！我恨死你了！”
羅伯特抱住她，“我的藍花——！”
兩位老人緊緊相擁而泣。旁邊的人都抹起眼淚。藍鷹努力平定一下情緒，說：“小玉啊，上菜吧！把我們佘家最香最濃的米酒打開，招待羅伯特先生和布萊斯特先生！”
雷小玉忙應道：“哎，來了——！”
布萊斯特總算有了說話的機會，“藍先生，恕我直言，現在你怎麼還稱呼‘羅伯特先生’是不是應該換個稱呼了？”
羅伯特說：“哦，他從小就沒見過父親，現在可能還不習慣，是嗎？而且，我不知道我有沒有資格說‘我的孩子’……”
布萊斯特興奮得兩眼放光，“哦哦，羅伯特先生，我冒昧地建議，你原先設想尋找有戰略意義的合作夥伴，可以說有了希望了。”
羅伯特點頭說：“藍鷹，——我可以這麼稱呼你嗎？你不但可以與我們合作，而且，你還有繼承權，這是中美法律都規定了的。現在我們先不提這個，還是回到考察投資這個題目上來。你需要父親做什麼，父親就做什麼，你有這個權力。你需要多少美元？一百萬？五百萬？一千萬？五千萬？甚至更多？你說話呀！”
大家都默默地注視著藍鷹。藍鷹當然可以為母親幾十年的犧牲向羅伯特索取補償，而羅伯特心中盤算的是，他的跨國公司董事長的位置有了最好的繼承人。他在美國當然也有孩子，可是那些孩子一個從政當市長、一個當律師，還有一個居然當了流行歌曲的樂師，最不爭氣的一個去當了作家，沒有一個讓他滿意，跟藍鷹全都不在一個檔次上。老羅伯特真感激上帝，不僅給了他一個中國仙女，還給了他一個企業家兒子，一隻真正的中國鷹！
這時，藍鷹緩緩說道：“羅伯特先生，——哦不，父親。不論怎麼說，你是我血緣關係上的父親。我什麼都不用說了，我只問你，當年你跳傘降落的時候，身上帶了多少美元？我母親為你付出了人世間最珍貴的感情，是為了半個世紀後得到幾個美元嗎？我還要說，我母親不僅是父親的仙女，她也是我這個相依為命的兒子的仙女，是我們佘家人的仙女！請問，父親，你用多少錢可以買到一個仙女呢？是嗎？其它的，就用不著我說了。”
藍花拭去了眼淚，說：“米！藍鷹是個成熟的東方漢子了，他是我們佘家的鷹，我為他自豪！”
羅伯特激動地說：“他就像他的企業一樣，是只中國鷹！哦，不僅僅是這樣，他也是我的鷹，畢竟，他是我的兒子，我自豪，我快樂，我感謝上帝的恩賜！藍花，如果沒有你，五十年前我必死無疑，可以說，我是你放飛的美國鷹，現在你又放飛了一隻中國鷹！是的，你在千秋關放飛了兩隻鷹，這是千秋之鷹，是你的自豪，是大家的自豪，是我們父子兩代人永遠的自豪！來，藍花，這第一杯酒，我要先敬你，我心中永遠的仙女！”
藍花搖搖手，“這第一杯酒，還是大家一起喝，這是喜酒啊！”
羅伯特說：“我聽你的話，仙女！我也聽你的話，兒子，我的中國鷹！”
布萊斯特打趣道：“衷心地祝賀你，羅伯特先生，用中國話說，你好福氣啊！”
大家一起笑起來。
雷小玉唱起了佘家山歌：
“日頭出來照四方，照得心裡亮堂堂，佘家人來種谷忙喲，風調雨順日月長。日頭出來照四方，照暖小夥和姑娘，小夥長成頂樑柱喲，姑娘做飯縫衣裳。”
飛行員說：“不！你拉我，我也不去！要殺，就在這裡殺吧。喏，這裡有手槍，還有刀！隨你們的便吧！”
藍花無法可想，“唉，米，我聽不懂你的話，我為你唱支佘族山歌吧！”她唱道：“日頭出來照四方，照得心裡亮堂堂，佘家人來種谷忙喲，風調雨順日月長。日頭出來照四方，照暖小夥和姑娘，小夥長成頂樑柱喲，姑娘做飯縫衣裳。”
飛行員雖然聽不懂她的話，可是聽懂了她的歌。“仙女！這是多麼美妙的歌聲，上帝啊！我敢擔保這是最美的歌聲！我整天聽到槍炮聲引擎聲，今天聽到這樣的歌聲，真是不可思議！你莫非是仙女？這麼美麗，這麼聰明，我聽懂了，這是青春、和平的聲音，是上帝的召喚。我能擁抱你嗎，我的仙女？”
那個“米”就這麼在山裡住了下來，一住就是幾個月。本來，日子就這麼過下去，倒也是一段佳話，可是“米”後來還是走了，走得讓藍花刻骨銘心，欲哭無淚。藍花永遠忘不了那一天，那是五十幾年前一個風和日麗的上午……
佘家民歌在山間悠然地飛揚。老族長和藍花邊挖冬筍邊聊天。
老族長問：“藍花，快過年了，米在這兒著急不著急？”
藍花說：“他說話，我還是不懂，只是，我們打手勢都能知道意思。”
老族長想了想，不放心地問：“你說，他總擺弄那些布是幹什麼用呢？”
藍花說：“我不知道。他用大塊白布鋪在地上，白布上有些我看不懂的記號。我想，他大概在和天上的人講什麼話吧。”
老族長臉上的皺紋更深了，他憂慮地說：“看來，米還是要走的，也許他還要帶你走。”
藍花扭過臉，說：“我不走，我不跟他到天上去！”
老族長歎道：“唉，人，總是命中註定的。”說著，他一個人蹣跚下山去了。
望著他蒼老的背影消失在樹影裡，藍花忍不住想哭。她是山妹子，沒有許多想法，只是認為既然跟了一個男人，就要跟一輩子，否則就是奇恥大辱。可是，米是天神啊，跟普通人不一樣啊，怎麼可能一輩子守在她身邊？她以後怎麼辦？當然，她是決不再嫁人的了，因為她是天神的女人，必然地和普通人不一樣，她要承受更多的苦，也會品嘗更多的甜。她感到肚子裡有東西蠕動。她知道那是什麼。她揉著肚子，又幸福又害怕，心底卻在感激上蒼的恩賜。
太陽當頂時，米給藍花送來午飯。一陣飛機轟鳴聲由遠而近，漸漸地懸在頭頂不動了。米抬頭一看，興奮地叫：“直升機，來接我們的，我們有救了！”
藍花說：“又是一隻鐵鳥，米，你是不是要走？”
米急促地說：“看，飛機上下來兩個人，有一個像是中國人。太好了！喂，你們是幹啥的？”
飛機上下來的人說：“不錯，就是你，我們發現了有人設置的地標，現在來接你回去。”
米說：“好，我可以馬上走。不過，我要帶我的妻子一道走！”
飛機上下來的人轉向藍花，用中文說：“你叫什麼名字？是他的什麼人？”
藍花不安地說：“我叫藍花，是服侍他的。你們要把他帶到什麼地方去？”
那人說：“他是美國飛行員，我們來接他送回美國去，如果你願意，可以一起去。”那人用中英文來回翻譯著，好讓米和藍花都能聽懂。
米說：“仙女，你是我的妻子，當然我和一起走，何況，你已經有了身孕，我要負責到底。”
藍花驚恐地說：“我不走，我不到天上去！”
米著急地勸道：“你不要固執，你不為自己著想，也要為未來的孩子想想。”
藍花強道：“我不到天上去，我是一個佘家姑娘，沒有成神仙的命。”
米催促道：“我們沒有多少時間了，快，和我一起上飛機吧。你要相信我，我會讓你過上好日子的。”
藍花推他走，說：“不，你快走吧，等會兒，村裡人來了，你就走不了啦！你千萬記著，要回來看看我們哪！”
米傷心地說：“我會回來接你的！”說著上了飛機。飛機騰空而起。米扒著艙門大叫： “仙女！我永遠的仙女！”
藍花撕心裂肺地喊道：“米——！”喊聲和飛機轟鳴聲在穀間久久回蕩。
時間像風，將日曆一頁一頁急速地吹落。
後來中美交惡，藍鷹和媽媽不知受過多少屈辱，完全是因為藍鷹那個沒有見過面的父親“米”。幾十年光陰，難哪，藍花的枕頭就沒有幹過。
到了藍鷹上學的年齡，他不能入學。藍花找到村小學校長，說：“校長，我家鷹兒怎麼不能上學啊？”
校長歎口氣說：“這怎麼說呢？家長是誰呀？填學生登記表都沒辦法呀！”
藍花爭辯道：“家長是我啊！兒子姓藍，叫藍鷹，他是我們佘家人的兒子啊！”
校長很同情她，“哦，你們跟孤兒寡母差不多啊。這樣吧，我們還是安排他當旁聽生吧！”
到了藍鷹當兵年齡，藍花去找領導講好話，“你是管徵兵的領導吧？我的兒子藍鷹為什麼給刷下來了？”
領導說：“他政審不合格。”
藍花氣憤地反問：“不合格？我這個過去的山哈子，現在的新社會婦女，有什麼不合格？”
領導硬梆梆的說：“他父親是美國軍人。你想想看，我們能招收一個美國軍人的兒子參軍嗎？笑話！”
藍花無奈，只好又找到村支書，說：“支書，鷹兒是你看著長大的，全指靠你調教了。”
支書說：“藍花呀，這孩子會有出息的，我先把他放到農修廠學打鐵吧，慢慢再學其它手藝。唉，荒年餓不死手藝人哪！”十年浩劫中，藍花幾次尋死。藍鷹說：“媽，別人不要我們活，我們就不活了？不，我偏要活下去。再苦再難，我們都要活下去！”但是活下去並不容易。山裡人憨厚淳樸，並沒有怎麼為難這娘兒倆，但城裡一批紅衛兵得知深山裡居然藏著一個美帝的狗崽子，便像吃了興奮劑似的沖上門來開批鬥會，硬生生地打斷了藍鷹的一條腿。幸運的是，藍花母子相依為命，終於熬了過來。當地的人說，藍鷹為什麼大難不死？因為他是天神啊！在這兒的習俗裡，鷹和天神是同一個像征。
後來，當年的村支書、現在的鄉黨委書記關照安排藍鷹進了竹製品廠，還幫他成了家。沒過幾年，他當了廠長，這家廠也慢慢發展成為地方的支柱企業。
這裡且不說藍花和兒媳小玉忙著準備午餐，說的是來的兩位客人非同尋常，他們是美國新太平洋投資公司董事長羅伯特和他的同事布萊斯特。不過，今天他們只是來旅遊的。
在廠部接待室裡，藍鷹對客人說，“雖然你們是來旅遊的，但老書記的安排自有道理，他要我們走出大山，開闊眼界哪！另外，我順便說一下，今天中午，我要設家宴招待美國朋友。用我們佘家的米酒、紅薯、白菜、臘肉和我們的熱忱，招待不遠萬里來到中國的美國朋友。我的母親要親自為各位燒烤我們山裡特有的竹筒米飯。”
羅伯特出於客氣，禮貌地說：“你的母親她叫什麼名字？我可以當面向她表示感謝嗎？”
藍鷹笑笑，“你們都可以見到她。她叫藍花。”
羅伯特猛然怔住了：“天哪！我不是作夢吧？”
布萊斯特呻吟似地說：“上帝啊！我預感到要發生什麼了！羅伯特先生，我聽說過你的經歷，難道你沒有發現，藍鷹先生似乎不是純粹的中國人嗎？他的臉型是不是有些美洲人的韻味？你看他的眼睛，哦……”
羅伯特打斷他的話：“布萊斯特，你給我閉嘴！難道我會麻木到這種老年癡呆症的地步嗎？哦，請原諒，我太激動了，我要向在場的朋友說一件事！”停了停，他喘了一口氣，“當年，我是美國飛行員，曾經來到中國，在這兒和日軍作戰。1945年，我的飛機被擊落，我在一個偏僻的山村裡生活了很長時間。中國人無微不至地照顧我，才使我死裡逃生，我永遠記著中國人的友情。特別是，我當時有了一個中國妻子，她是我永遠的仙女，美麗、善良、真誠，幾乎有著人類所有的美德，她是我的女神！她的名字就叫藍花！我找了她很多年了！”
在大家一片驚訝聲中，羅伯特無法自持地說：“我不知道，在我當年落下的地方，藍先生的母親是不是我的女神。如果是，那麼，這，這是多麼驚人的……”
布萊斯特情不自禁地說：“這是什麼？是莎士比亞的天才構思嗎？是海明威的強悍和魯迅的深刻嗎？是曹禺的戲劇和巴金的小說裡才有的浪漫巧合嗎？”
羅伯特對他嚷道：“我再一次提醒你，布萊斯特，別在中國人面前賣弄你那點可憐的文學常識了！”
在大家的議論聲中，藍鷹搖搖手，示意大家安靜，“現在，羅伯特先生，布萊斯特先生，我也要宣佈一件事，確實，我的父親是一位美國飛行員，1945年跳傘落到我們佘族山村的。幾十年來，我和我的母親為此承擔了所有應該和不應該承擔的重擔，但是正如打鐵，只有烈火和捶打，才能有好鋼好鐵。話說回來，我不知道我的父親是不是羅伯特先生，但是不論怎樣，我希望美國客人能夠在這裡愉快地度過每一天！”
羅伯特聽了這番話，感慨萬分地說：“很好！很好！”
中午時分，一行人來到藍鷹的家。剛來到房前寬闊的稻場上，雷小玉就亮開她脆生生的嗓門叫道：“阿媽，鷹哥回家了！”
藍花在灶間答道：“丫頭，聽到你叫，就曉得喜鵲登門了！好，這裡不用你幫忙了，你帶他們到院子裡坐下，泡茶待客！”
雷小玉應道：“哎！”便張羅開了。
羅伯特急不可耐地說：“藍先生，該看的我都看了，你的企業確實很好，現在，我可以見見你的母親了嗎？”
布萊斯特馬上說：“哦，我也願意去見見這位令人尊敬的夫人。”
藍鷹馬上轉身向灶屋叫：“媽！媽！美國客人看你來了！”
藍花在屋裡說：“我一個老婆子，有什麼好看的！”邊說邊走出來。
羅伯特迫不及待地沖過去，“我猜，我猜，你就是……藍花？”
藍花揉揉眼睛，“我是藍花，你是……？”
羅伯特抓住藍花的胳膊，“我好像還能看到你過去的影子。你認不出我了？我變化太大了嗎？不過，你真的是藍花？不，我不相信！真的，我怎麼能相信呢？藍花，藍花，我的——藍——花——！”
藍花在突如其來的巨大衝擊下，一陣頭暈。藍鷹急忙抱住她，說：“媽，這是美國客人羅伯特先生，”雷小玉端過來一杯水，藍花一揮手，將小玉推到一邊。
屋場上鴉雀無聲。突然，藍花再次爆發出撕心裂肺的呼喚，仿佛要將幾十年來滿腔的愛與恨都表達出來，用典型的東方形式傾訴心中的委屈與辛酸：“米——！我怎麼不認得你啊！你這個該死的！你還記得這個家，還曉得回來看一看啊！你講過你要回來，要讓我過上好日子，你這個沒良心的美國佬！五十幾年，你沒有一封信，沒有一個電話，沒有一句問候，沒有給我們買過一粒米，一顆鹽，你現在來幹什麼？是當了大老闆來擺闊的嗎？呸！你知道我們過著什麼日子嗎？不錯，我們是窮，但是我們比以前要好多了！那年，你從天上掉下來的時候，我們那麼苦，可還是把你喂飽了！你叫鷹兒說，我們抬頭做人，一輩子抬頭做人！米——！我恨你，我恨你！你欠我家太多的債，你一輩子還不清。我問你，米，你來做什麼？你給我滾！你給我滾！你給我滾啊——！”
羅伯特老淚縱橫，仿佛突然變老了，渾身顫抖，結結巴巴地說：“藍花，我的仙女，你打我罵我，這都是應該的。我欠你一輩子的良心，死後，是不能上天堂的了！可是我沒有忘記你，我還學會了中文，就是想你啊！我乞求你的原諒，我按照中國傳統的最高禮節表示我的懺悔，我給你跪下了！你要是不原諒我，我就這麼一直跪下去！”
羅伯特撲通一下跪倒在藍花面前，藍花一把抱住他，哭喊道：“米——！你這個掏我心摘我肝的冤家對頭！我恨死你了！”
羅伯特抱住她，“我的藍花——！”
兩位老人緊緊相擁而泣。旁邊的人都抹起眼淚。藍鷹努力平定一下情緒，說：“小玉啊，上菜吧！把我們佘家最香最濃的米酒打開，招待羅伯特先生和布萊斯特先生！”
雷小玉忙應道：“哎，來了——！”
布萊斯特總算有了說話的機會，“藍先生，恕我直言，現在你怎麼還稱呼‘羅伯特先生’是不是應該換個稱呼了？”
羅伯特說：“哦，他從小就沒見過父親，現在可能還不習慣，是嗎？而且，我不知道我有沒有資格說‘我的孩子’……”
布萊斯特興奮得兩眼放光，“哦哦，羅伯特先生，我冒昧地建議，你原先設想尋找有戰略意義的合作夥伴，可以說有了希望了。”
羅伯特點頭說：“藍鷹，——我可以這麼稱呼你嗎？你不但可以與我們合作，而且，你還有繼承權，這是中美法律都規定了的。現在我們先不提這個，還是回到考察投資這個題目上來。你需要父親做什麼，父親就做什麼，你有這個權力。你需要多少美元？一百萬？五百萬？一千萬？五千萬？甚至更多？你說話呀！”
大家都默默地注視著藍鷹。藍鷹當然可以為母親幾十年的犧牲向羅伯特索取補償，而羅伯特心中盤算的是，他的跨國公司董事長的位置有了最好的繼承人。他在美國當然也有孩子，可是那些孩子一個從政當市長、一個當律師，還有一個居然當了流行歌曲的樂師，最不爭氣的一個去當了作家，沒有一個讓他滿意，跟藍鷹全都不在一個檔次上。老羅伯特真感激上帝，不僅給了他一個中國仙女，還給了他一個企業家兒子，一隻真正的中國鷹！
這時，藍鷹緩緩說道：“羅伯特先生，——哦不，父親。不論怎麼說，你是我血緣關係上的父親。我什麼都不用說了，我只問你，當年你跳傘降落的時候，身上帶了多少美元？我母親為你付出了人世間最珍貴的感情，是為了半個世紀後得到幾個美元嗎？我還要說，我母親不僅是父親的仙女，她也是我這個相依為命的兒子的仙女，是我們佘家人的仙女！請問，父親，你用多少錢可以買到一個仙女呢？是嗎？其它的，就用不著我說了。”
藍花拭去了眼淚，說：“米！藍鷹是個成熟的東方漢子了，他是我們佘家的鷹，我為他自豪！”
羅伯特激動地說：“他就像他的企業一樣，是只中國鷹！哦，不僅僅是這樣，他也是我的鷹，畢竟，他是我的兒子，我自豪，我快樂，我感謝上帝的恩賜！藍花，如果沒有你，五十年前我必死無疑，可以說，我是你放飛的美國鷹，現在你又放飛了一隻中國鷹！是的，你在千秋關放飛了兩隻鷹，這是千秋之鷹，是你的自豪，是大家的自豪，是我們父子兩代人永遠的自豪！來，藍花，這第一杯酒，我要先敬你，我心中永遠的仙女！”
藍花搖搖手，“這第一杯酒，還是大家一起喝，這是喜酒啊！”
羅伯特說：“我聽你的話，仙女！我也聽你的話，兒子，我的中國鷹！”
布萊斯特打趣道：“衷心地祝賀你，羅伯特先生，用中國話說，你好福氣啊！”
大家一起笑起來。
雷小玉唱起了佘家山歌：
“日頭出來照四方，照得心裡亮堂堂，佘家人來種谷忙喲，風調雨順日月長。日頭出來照四方，照暖小夥和姑娘，小夥長成頂樑柱喲，姑娘做飯縫衣裳。”
藍花早上接到兒子的電話後，沒來由地一直心神不定。兒子藍鷹是千秋竹製品廠廠長，她幫兒子招待客人是常有的事。那些外地的城市的人們來到佘鄉，很想體驗一下佘鄉風情，藍花總是熱情款待客人。可是今天，她總覺得會出什麼事，就給兒子打電話說，能不能改日招待客人？藍鷹說不行，客人一會兒就到，還開玩笑說，“媽，咱家有天神，不會有什麼事的，你就放心吧！”
“這孩子！”這話更讓藍花不安了。她走出門，看著前面峽谷中的樹林發呆。這是一個皖浙兩省交界的地方，曾經是吳越交戰的古戰場，叫做“千秋關”。一群被稱為“山哈子”的佘民祖祖輩輩在這裡生活著，沒有人走出過這裡的崇山峻嶺。現在搞旅遊開發,天天都有新鮮的資訊衝擊著山寨，幾百年的平靜被打破了。
藍花是個思想開通的佘家婦女，她只好答應了兒子的要求。可是兒子理解母親的心嗎？多少年啊，她將要對另一個人說的話深深壓在心底，不敢說不能說，本想淡忘了事。誰知時間越久，那驚心動魄的一幕卻越來越清晰，就像是昨天才發生的一樣。兒子他知道什麼呀？！
那是五十年前，在千秋關附近的深山老林中，與世隔絕的人們並不知道山外發生了什麼事情。這天，空中傳來尖利的呼嘯聲和震耳欲聾的爆炸聲。山頂上，正在幹活的佘族老族長問女兒藍花：“你看天上在幹什麼？我老了，看不清了！”
藍花仰頭驚訝地說：“呀，有一隻大鳥在冒火！大鳥掉下來了，鳥肚子裡飛出一把傘，傘下有一個人！”
老族長大叫道：“天哪！那是天神下凡！藍花，快去喊人來，去迎接天神。”
藍花應聲而去。不一會兒，好多佘族人圍了過來，他們驚奇萬分地看著金髮碧眼的來人。
那位從天而降的飛行員驚恐萬分，“這是什麼地方？我到了什麼地方？”
老族長率領眾人虔誠地說：“我們是佘家人，恭迎天神下凡。”
飛行員手忙腳亂，“我是美國飛行員！我是美國人！喏，這是我的護身符，上面有英文、中文、日文，說明了我的身份。你們看吧！”
老族長仍很虔誠地說：“天神啊，你的話，我們聽不懂，天神的字，我們看不懂。還是請天神到村裡去休息吧！”
飛行員急得要發瘋了，“我不知道你在說些什麼？上帝啊，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哦，我想起來了，中國人叫我們‘美國’，我記得這個詞。”他試著用半生不熟的中文說：“美國，美國！”
老族長側過頭問：“他叫喚什麼？”
藍花說：“他老是說‘米’什麼、‘米’什麼，這會不會是他的名字？”，
老族長恍然大悟，“對，他是天神，他知道我們最需要的是米，他就把自己叫作‘米’，我們就叫他‘米’吧！天神會帶給我們好多好多的米！”
眾人歡呼道：“米！米！到村裡去吧！”
當天夜裡，老族長在祠堂裡神態肅穆地宣佈了一個重大決定：“各家聽著，天神下凡，是我們山裡佘家一件大事，我們一定要服侍好他。無論天神要什麼，做什麼，誰也不得違抗，有違抗者，族規處罰。天神的名字叫作‘米’，米是什麼？是我們的命，是上天要我們風調雨順、吃穿不愁啊！講話不懂，沒關係，天神怎麼能和我們講一樣的話呢？另外，本族長為了服侍天神，決定將女兒藍花獻給天神，侍奉天神！”
這時，那個飛行員躲在收拾乾淨的屋子裡，感覺到自己遇上一場絕對是莫名其妙的事，跟他駕駛戰鷹在血與火中廝殺是風馬牛不相干的事。他想，“我遇見了什麼？印地安人？愛斯基摩人？還是神秘王國的中國古代人？我當然知道，中國有許多民族，像我們美國一樣，可是我不是來考察歷史的。我是軍人，是美國第五航空隊的志願兵。我怎麼才能夠回去呢？我在這個部落裡能幹些什麼呢？啊，這裡是深山老林，我自己是走不出去的，真可怕！”
門開了，藍花走了進來，“天神！”
飛行員驚訝地張大嘴，“你是誰？你說什麼？哦，一個美麗的姑娘，我能為你做些什麼嗎？”
藍花指著他說：“米！你是米！”
飛行員搖了搖頭，“你指著我說‘米’，這是什麼意思？哦，我想起那句中國話了，‘美國’，對！我就是，OK！”
藍花說：“米！你終於明白了，我父親叫我來侍奉你。”
飛行員聽不懂，“你說什麼？你要我這塊手錶？”
藍花說：“米，我鋪好你的床，你睡覺吧。”
飛行員說：“姑娘，你要我躺下來，是什麼意思？是一種宗教儀式，然後殺死我？不，我是軍人，死也要站著，決不任人宰割！”
藍花說：“米，你是不是太累了？你不吃又不睡，這怎麼行呢？”藍花並沒有將他當成天神，只覺得他像一個執拗得有些傻氣的大男孩，他那雙藍眼睛流露出的驚恐使她本能地有了女性的柔情。
飛行員說：“不！你拉我，我也不去！要殺，就在這裡殺吧。喏，這裡有手槍，還有刀！隨你們的便吧！”
藍花無法可想，“唉，米，我聽不懂你的 話，我為你唱支佘族山歌吧！”她唱道：“日頭出來照四方，照得心裡亮堂堂，佘家人來種谷忙喲，風調雨順日月長。日頭出來照四方，照暖小夥和姑娘，小夥長成頂樑柱喲，姑娘做飯縫衣裳。”
飛行員雖然聽不懂她的話，可是聽懂了她的歌。“仙女！這是多麼美妙的歌聲，上帝啊！我敢擔保這是最美的歌聲！我整天聽到槍炮聲引擎聲，今天聽到這樣的歌聲，真是不可思議！你莫非是仙女？這麼美麗，這麼聰明，我聽懂了，這是青春、和平的聲音，是上帝的召喚。我能擁抱你嗎，我的仙女？”
那個“米”就這麼在山裡住了下來，一住就是幾個月。本來，日子就這麼過下去，倒也是一段佳話，可是“米”後來還是走了，走得讓藍花刻骨銘心，欲哭無淚。藍花永遠忘不了那一天，那是五十幾年前一個風和日麗的上午……
佘家民歌在山間悠然地飛揚。老族長和藍花邊挖冬筍邊聊天。
老族長問：“藍花，快過年了，米在這兒著急不著急？”
藍花說：“他說話，我還是不懂，只是，我們打手勢都能知道意思。”
老族長想了想，不放心地問：“你說，他總擺弄那些布是幹什麼用呢？”
藍花說：“我不知道。他用大塊白布鋪在地上，白布上有些我看不懂的記號。我想，他大概在和天上的人講什麼話吧。”
老族長臉上的皺紋更深了，他憂慮地說：“看來，米還是要走的，也許他還要帶你走。”
藍花扭過臉，說：“我不走，我不跟他到天上去！”
老族長歎道：“唉，人，總是命中註定的。”說著，他一個人蹣跚下山去了。
望著他蒼老的背影消失在樹影裡，藍花忍不住想哭。她是山妹子，沒有許多想法，只是認為既然跟了一個男人，就要跟一輩子，否則就是奇恥大辱。可是，米是天神啊，跟普通人不一樣啊，怎麼可能一輩子守在她身邊？她以後怎麼辦？當然，她是決不再嫁人的了，因為她是天神的女人，必然地和普通人不一樣，她要承受更多的苦，也會品嘗更多的甜。她感到肚子裡有東西蠕動。她知道那是什麼。她揉著肚子，又幸福又害怕，心底卻在感激上蒼的恩賜。
太陽當頂時，米給藍花送來午飯。一陣飛機轟鳴聲由遠而近，漸漸地懸在頭頂不動了。米抬頭一看，興奮地叫：“直升機，來接我們的，我們有救了！”
藍花說：“又是一隻鐵鳥，米，你是不是要走？”
米急促地說：“看，飛機上下來兩個人，有一個像是中國人。太好了！喂，你們是幹啥的？”
飛機上下來的人說：“不錯，就是你，我們發現了有人設置的地標，現在來接你回去。”
米說：“好，我可以馬上走。不過，我要帶我的妻子一道走！”
飛機上下來的人轉向藍花，用中文說：“你叫什麼名字？是他的什麼人？”
藍花不安地說：“我叫藍花，是服侍他的。你們要把他帶到什麼地方去？”
那人說：“他是美國飛行員，我們來接他送回美國去，如果你願意，可以一起去。”那人用中英文來回翻譯著，好讓米和藍花都能聽懂。
米說：“仙女，你是我的妻子，當然我和一起走，何況，你已經有了身孕，我要負責到底。”
藍花驚恐地說：“我不走，我不到天上去！”
米著急地勸道：“你不要固執，你不為自己著想，也要為未來的孩子想想。”
藍花強道：“我不到天上去，我是一個佘家姑娘，沒有成神仙的命。”
米催促道：“我們沒有多少時間了，快，和我一起上飛機吧。你要相信我，我會讓你過上好日子的。”
藍花推他走，說：“不，你快走吧，等會兒，村裡人來了，你就走不了啦！你千萬記著，要回來看看我們哪！”
米傷心地說：“我會回來接你的！”說著上了飛機。飛機騰空而起。米扒著艙門大叫： “仙女！我永遠的仙女！”
藍花撕心裂肺地喊道：“米——！”喊聲和飛機轟鳴聲在穀間久久回蕩。
時間像風，將日曆一頁一頁急速地吹落。
後來中美交惡，藍鷹和媽媽不知受過多少屈辱，完全是因為藍鷹那個沒有見過面的父親“米”。幾十年光陰，難哪，藍花的枕頭就沒有幹過。
到了藍鷹上學的年齡，他不能入學。藍花找到村小學校長，說：“校長，我家鷹兒怎麼不能上學啊？”
校長歎口氣說：“這怎麼說呢？家長是誰呀？填學生登記表都沒辦法呀！”
藍花爭辯道：“家長是我啊！兒子姓藍，叫藍鷹，他是我們佘家人的兒子啊！”
校長很同情她，“哦，你們跟孤兒寡母差不多啊。這樣吧，我們還是安排他當旁聽生吧！”
到了藍鷹當兵年齡，藍花去找領導講好話，“你是管徵兵的領導吧？我的兒子藍鷹為什麼給刷下來了？”
領導說：“他政審不合格。”
藍花氣憤地反問：“不合格？我這個過去的山哈子，現在的新社會婦女，有什麼不合格？”
領導硬梆梆的說：“他父親是美國軍人。你想想看，我們能招收一個美國軍人的兒子參軍嗎？笑話！”
藍花無奈，只好又找到村支書，說：“支書，鷹兒是你看著長大的，全指靠你調教了。”
支書說：“藍花呀，這孩子會有出息的，我先把他放到農修廠學打鐵吧，慢慢再學其它手藝。唉，荒年餓不死手藝人哪！”十年浩劫中，藍花幾次尋死。藍鷹說：“媽，別人不要我們活，我們就不活了？不，我偏要活下去。再苦再難，我們都要活下去！”但是活下去並不容易。山裡人憨厚淳樸，並沒有怎麼為難這娘兒倆，但城裡一批紅衛兵得知深山裡居然藏著一個美帝的狗崽子，便像吃了興奮劑似的沖上門來開批鬥會，硬生生地打斷了藍鷹的一條腿。幸運的是，藍花母子相依為命，終於熬了過來。當地的人說，藍鷹為什麼大難不死？因為他是天神啊！在這兒的習俗裡，鷹和天神是同一個像征。
後來，當年的村支書、現在的鄉黨委書記關照安排藍鷹進了竹製品廠，還幫他成了家。沒過幾年，他當了廠長，這家廠也慢慢發展成為地方的支柱企業。
這裡且不說藍花和兒媳小玉忙著準備午餐，說的是來的兩位客人非同尋常，他們是美國新太平洋投資公司董事長羅伯特和他的同事布萊斯特。不過，今天他們只是來旅遊的。
在廠部接待室裡，藍鷹對客人說，“雖然你們是來旅遊的，但老書記的安排自有道理，他要我們走出大山，開闊眼界哪！另外，我順便說一下，今天中午，我要設家宴招待美國朋友。用我們佘家的米酒、紅薯、白菜、臘肉和我們的熱忱，招待不遠萬里來到中國的美國朋友。我的母親要親自為各位燒烤我們山裡特有的竹筒米飯。”
羅伯特出於客氣，禮貌地說：“你的母親她叫什麼名字？我可以當面向她表示感謝嗎？”
藍鷹笑笑，“你們都可以見到她。她叫藍花。”
羅伯特猛然怔住了：“天哪！我不是作夢吧？”
布萊斯特呻吟似地說：“上帝啊！我預感到要發生什麼了！羅伯特先生，我聽說過你的經歷，難道你沒有發現，藍鷹先生似乎不是純粹的中國人嗎？他的臉型是不是有些美洲人的韻味？你看他的眼睛，哦……”
羅伯特打斷他的話：“布萊斯特，你給我閉嘴！難道我會麻木到這種老年癡呆症的地步嗎？哦，請原諒，我太激動了，我要向在場的朋友說一件事！”停了停，他喘了一口氣，“當年，我是美國飛行員，曾經來到中國，在這兒和日軍作戰。1945年，我的飛機被擊落，我在一個偏僻的山村裡生活了很長時間。中國人無微不至地照顧我，才使我死裡逃生，我永遠記著中國人的友情。特別是，我當時有了一個中國妻子，她是我永遠的仙女，美麗、善良、真誠，幾乎有著人類所有的美德，她是我的女神！她的名字就叫藍花！我找了她很多年了！”
在大家一片驚訝聲中，羅伯特無法自持地說：“我不知道，在我當年落下的地方，藍先生的母親是不是我的女神。如果是，那麼，這，這是多麼驚人的……”
布萊斯特情不自禁地說：“這是什麼？是莎士比亞的天才構思嗎？是海明威的強悍和魯迅的深刻嗎？是曹禺的戲劇和巴金的小說裡才有的浪漫巧合嗎？”
羅伯特對他嚷道：“我再一次提醒你，布萊斯特，別在中國人面前賣弄你那點可憐的文學常識了！”
在大家的議論聲中，藍鷹搖搖手，示意大家安靜，“現在，羅伯特先生，布萊斯特先生，我也要宣佈一件事，確實，我的父親是一位美國飛行員，1945年跳傘落到我們佘族山村的。幾十年來，我和我的母親為此承擔了所有應該和不應該承擔的重擔，但是正如打鐵，只有烈火和捶打，才能有好鋼好鐵。話說回來，我不知道我的父親是不是羅伯特先生，但是不論怎樣，我希望美國客人能夠在這裡愉快地度過每一天！”
羅伯特聽了這番話，感慨萬分地說：“很好！很好！”
中午時分，一行人來到藍鷹的家。剛來到房前寬闊的稻場上，雷小玉就亮開她脆生生的嗓門叫道：“阿媽，鷹哥回家了！”
藍花在灶間答道：“丫頭，聽到你叫，就曉得喜鵲登門了！好，這裡不用你幫忙了，你帶他們到院子裡坐下，泡茶待客！”
雷小玉應道：“哎！”便張羅開了。
羅伯特急不可耐地說：“藍先生，該看的我都看了，你的企業確實很好，現在，我可以見見你的母親了嗎？”
布萊斯特馬上說：“哦，我也願意去見見這位令人尊敬的夫人。”
藍鷹馬上轉身向灶屋叫：“媽！媽！美國客人看你來了！”
藍花在屋裡說：“我一個老婆子，有什麼好看的！”邊說邊走出來。
羅伯特迫不及待地沖過去，“我猜，我猜，你就是……藍花？”
藍花揉揉眼睛，“我是藍花，你是……？”
羅伯特抓住藍花的胳膊，“我好像還能看到你過去的影子。你認不出我了？我變化太大了嗎？不過，你真的是藍花？不，我不相信！真的，我怎麼能相信呢？藍花，藍花，我的——藍——花——！”
藍花在突如其來的巨大衝擊下，一陣頭暈。藍鷹急忙抱住她，說：“媽，這是美國客人羅伯特先生，”雷小玉端過來一杯水，藍花一揮手，將小玉推到一邊。
屋場上鴉雀無聲。突然，藍花再次爆發出撕心裂肺的呼喚，仿佛要將幾十年來滿腔的愛與恨都表達出來，用典型的東方形式傾訴心中的委屈與辛酸：“米——！我怎麼不認得你啊！你這個該死的！你還記得這個家，還曉得回來看一看啊！你講過你要回來，要讓我過上好日子，你這個沒良心的美國佬！五十幾年，你沒有一封信，沒有一個電話，沒有一句問候，沒有給我們買過一粒米，一顆鹽，你現在來幹什麼？是當了大老闆來擺闊的嗎？呸！你知道我們過著什麼日子嗎？不錯，我們是窮，但是我們比以前要好多了！那年，你從天上掉下來的時候，我們那麼苦，可還是把你喂飽了！你叫鷹兒說，我們抬頭做人，一輩子抬頭做人！米——！我恨你，我恨你！你欠我家太多的債，你一輩子還不清。我問你，米，你來做什麼？你給我滾！你給我滾！你給我滾啊——！”
羅伯特老淚縱橫，仿佛突然變老了，渾身顫抖，結結巴巴地說：“藍花，我的仙女，你打我罵我，這都是應該的。我欠你一輩子的良心，死後，是不能上天堂的了！可是我沒有忘記你，我還學會了中文，就是想你啊！我乞求你的原諒，我按照中國傳統的最高禮節表示我的懺悔，我給你跪下了！你要是不原諒我，我就這麼一直跪下去！”
羅伯特撲通一下跪倒在藍花面前，藍花一把抱住他，哭喊道：“米——！你這個掏我心摘我肝的冤家對頭！我恨死你了！”
羅伯特抱住她，“我的藍花——！”
兩位老人緊緊相擁而泣。旁邊的人都抹起眼淚。藍鷹努力平定一下情緒，說：“小玉啊，上菜吧！把我們佘家最香最濃的米酒打開，招待羅伯特先生和布萊斯特先生！”
雷小玉忙應道：“哎，來了——！”
布萊斯特總算有了說話的機會，“藍先生，恕我直言，現在你怎麼還稱呼‘羅伯特先生’是不是應該換個稱呼了？”
羅伯特說：“哦，他從小就沒見過父親，現在可能還不習慣，是嗎？而且，我不知道我有沒有資格說‘我的孩子’……”
布萊斯特興奮得兩眼放光，“哦哦，羅伯特先生，我冒昧地建議，你原先設想尋找有戰略意義的合作夥伴，可以說有了希望了。”
羅伯特點頭說：“藍鷹，——我可以這麼稱呼你嗎？你不但可以與我們合作，而且，你還有繼承權，這是中美法律都規定了的。現在我們先不提這個，還是回到考察投資這個題目上來。你需要父親做什麼，父親就做什麼，你有這個權力。你需要多少美元？一百萬？五百萬？一千萬？五千萬？甚至更多？你說話呀！”
大家都默默地注視著藍鷹。藍鷹當然可以為母親幾十年的犧牲向羅伯特索取補償，而羅伯特心中盤算的是，他的跨國公司董事長的位置有了最好的繼承人。他在美國當然也有孩子，可是那些孩子一個從政當市長、一個當律師，還有一個居然當了流行歌曲的樂師，最不爭氣的一個去當了作家，沒有一個讓他滿意，跟藍鷹全都不在一個檔次上。老羅伯特真感激上帝，不僅給了他一個中國仙女，還給了他一個企業家兒子，一隻真正的中國鷹！
這時，藍鷹緩緩說道：“羅伯特先生，——哦不，父親。不論怎麼說，你是我血緣關係上的父親。我什麼都不用說了，我只問你，當年你跳傘降落的時候，身上帶了多少美元？我母親為你付出了人世間最珍貴的感情，是為了半個世紀後得到幾個美元嗎？我還要說，我母親不僅是父親的仙女，她也是我這個相依為命的兒子的仙女，是我們佘家人的仙女！請問，父親，你用多少錢可以買到一個仙女呢？是嗎？其它的，就用不著我說了。”
藍花拭去了眼淚，說：“米！藍鷹是個成熟的東方漢子了，他是我們佘家的鷹，我為他自豪！”
羅伯特激動地說：“他就像他的企業一樣，是只中國鷹！哦，不僅僅是這樣，他也是我的鷹，畢竟，他是我的兒子，我自豪，我快樂，我感謝上帝的恩賜！藍花，如果沒有你，五十年前我必死無疑，可以說，我是你放飛的美國鷹，現在你又放飛了一隻中國鷹！是的，你在千秋關放飛了兩隻鷹，這是千秋之鷹，是你的自豪，是大家的自豪，是我們父子兩代人永遠的自豪！來，藍花，這第一杯酒，我要先敬你，我心中永遠的仙女！”
藍花搖搖手，“這第一杯酒，還是大家一起喝，這是喜酒啊！”
羅伯特說：“我聽你的話，仙女！我也聽你的話，兒子，我的中國鷹！”
布萊斯特打趣道：“衷心地祝賀你，羅伯特先生，用中國話說，你好福氣啊！”
大家一起笑起來。
雷小玉唱起了佘家山歌：
“日頭出來照四方，照得心裡亮堂堂，佘家人來種谷忙喲，風調雨順日月長。日頭出來照四方，照暖小夥和姑娘，小夥長成頂樑柱喲，姑娘做飯縫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