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關於她的記憶是晦澀的， 像那棟老式的青磚樓一樣， 散發著陰暗的氣息。 那些風起的夜晚， 窗外依牆而生的常青藤在風中無助地搖曳著， 她懸在半空中， 她的手緊緊抓著藤條， 靠著這些藤條， 她還沒有掉下去。 她蒼白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嘴唇沒有一點血色， 滿頭亂髮幾乎把臉遮住了。 終於， 她用骨瘦如柴的手把窗戶推開， 馬上就要從窗縫間鑽進來了！我想驚聲尖叫， 卻像失了音一樣發不出任何聲音……
1.魅影初現
我們的女生宿舍是一棟舊樓。
據上屆的老同學說， 這樓有五十多年的歷史了， 差不多是建國的時候就有了。 這也和我們大學的年代一樣久遠。 從它的外觀上就可以看出來：濃密的常青藤爬滿了樓的牆面， 藤條已經長到了碗口粗了， 遠遠看去， 像人的手臂和手指一樣縱橫經緯佈滿了整個斑駁的牆面。 老式的樓房， 本來窗戶就小， 加上窗前垂滿藤子，
我們英語系大一新生被安排在常青樓。 我的宿舍在頂層六層， 同室還有四個女孩子。 我們五個女孩子對大學生活充滿新奇與憧憬， 完全還沒有從考上名牌大學的亢奮中安靜下來。 一切都那麼美好， 唯一不滿意的就是宿舍條件差了點， 房子太陳舊了。 屋裡陰暗的光線和窗前搖曳的藤條讓人感到一絲寒意和陰森， 還有那走廊， 只有一端有一個小窗戶，
也許是對新環境的不適應， 原本睡眠很好的我到這裡卻睡得不踏實了。 不知怎麼的， 夜裡總是做一些很奇怪的夢。 那些夢境都那麼的相似， 亦真亦幻。 在夢中總有個女孩的面孔， 蒼白而清秀， 頭髮淩亂， 她幽怨的眼神從濃密的黑髮後透過來， 鋒利而冰冷， 像利刃一樣落到我臉上， 讓我不寒而慄。 慢慢地， 她舉起手放到我肩上， 對我說：“你占了我的床。 不要搶我的東西， 我討厭搶我東西的人。 ”
那白皙冰冷的手剛碰到我的皮膚， 一股寒意傳到了我的全身。
“她又來了， 她說我占了她的床。 ”我帶驚恐說。
“楓露， 拜託， 下次搞怪換個題材。 你這樣總在半夜三更喊醒我們， 讓我們怎麼睡啊？這樣不好笑噢！”
她們都不相信我！但我是真的感到了她的來臨。 這些日子， 她頻繁地出現在我的夢中， 我相信這不是偶然。
她說我占了她的床， 難道她真的在這張床睡過？
這個念頭讓我心神不安。 在路過樓門口門房的時候， 我看到管宿舍的李大姐， 說是大姐， 其實她比我們大二十多歲， 據說已經看了二十多年宿舍了。 她應該對這棟樓的情況比較瞭解， 並且， 她也很“三八”， 是有什麼就說什麼的人。
我問她在我住過的房間曾經發生過什麼奇怪的事嗎？她問我：“是六層609室吧？哎呀，
靠門的下鋪， 正是我睡的床鋪！我在心裡驚叫。
大姐接著說：“那時間可就長了， 有二十多年了吧。 那時候我還剛參加工作不久。 有一天那個女孩不知怎麼的就從她那屋的視窗跳了下來。 你想想， 六層呢， 這老樓，六層差不多有現在的樓八層那麼高。當時就摔死了。那臉還好，沒摔壞，只是鼻子流了一點血，可能是內傷呢。嘖嘖，那女孩長得滿漂亮。她跳的時候，有一隻鞋被掛在藤子上了——你知道，咱這樓牆上藤最多。那是只黑皮鞋，那時候，能穿上皮鞋的學生可不多。後來還是我拿竹竿把那只鞋挑下來的。再後來，別人都忌諱那張床，就把那張床改成放行李的床。反正每屋都有一張閑床用來放行李的。到了今年，你們新生太多了，就不設空床了。過去也曾經聽到有學生說過，那屋裡總是聽到哭聲，有點怪。怎麼，你打聽這些幹什麼？你不是看到什麼了吧？”張大姐絮絮叨叨地說了半天，才想起來問我。
“沒有沒有。就是好奇，隨便問問。噢，我走了。”在一切還沒搞清楚之前，我不想把這件事告訴一個八婆。
帶著種種的疑惑，我回到宿舍。
2.常青藤之戀
宿舍裡空無一人。我把疲憊的身體扔到床上。陳舊的床板發出“吱吱嘎嘎”的聲音，在這沉靜的宿舍裡格外刺耳。
這是她的床嗎？我占了她的床嗎？她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呢？如果她真的已經死去了二十多年，為什麼還這樣執著地守護她的床？如果真如李大姐所說，這張床在她死後都沒有人睡過，那麼我是此後第一個睡這張床的人了？為什麼我一躺在這張床上就會神情恍惚，昏昏欲睡？總有一些像黑白默片一樣的情景在眼前浮現？難道是這張床有什麼不同尋常的地方嗎？這張床有什麼記憶嗎？
思量一番，我從床上跳起來，我把被褥一股腦兒掀起來，研究光光的床板。松林床板是兩層的，我掀起上面的一層，終於有了一個讓我驚奇的發現，在床板的夾層中有一個本子！是那種老式的牛皮紙本子，紙很黃舊，有些發脆。我打開來看，字全是黑色的鋼筆字，行書體，飄逸如行雲流水，首頁是幾個大字——常青樓記事。落款寫著：喬雪影。
第一篇，日期是一九八四年九月十日。上面寫道：
“謝天謝地，我終於考進了這所大學！我們的校園真的像我無數次在夢中看到的一樣，蘇式的青磚樓，牆上居然還爬著常青藤！禮堂和教學樓都像宮殿一樣，雄偉壯觀，氣宇軒昂。能在這樣的大學度過我的青春時光，餘願足矣。
可是，頭一天上學，我就鬧了個小笑話。在食堂洗飯盒的時候，我把自來水龍頭開得太大了，水沖到飯盒裡，濺了我一身，也濺了旁邊一個同學一身。見鬼！在我們老家那個水鄉小鎮，是沒有自來水的，更沒見過水籠頭。沒想它開了我一個小玩笑。我連忙向他道歉：‘對不起，我第一次用自來水，我們家鄉都是在河邊洗東西的’。說完我卻發現他是那天在火車站接新生的學生會幹部，也是我的同班同學。飯盒裡的湯水濺到他嶄新的白襯衫上，我連忙掏出手帕給他，他卻指指我身上笑了。我低頭一看，水把我的襯衣前襟也濺濕了，我的臉一下子紅了，轉身跑掉了。”
我看完了第一篇日記，接著往後看。在她的日記裡，除了一些學習心得，對日常生活瑣事的記錄外，頭一篇日記裡提到的“他”多次在以後的日記中出現。
“不知怎麼的，怕看到他，卻總看到他，無論在食堂或者圖書館，我總看到他。他總是朝我微笑。那笑讓我看不懂，親切地又帶著些許的嘲弄，好像還在笑話我那天出的醜。看到他的笑，我的心就不能自已地狂跳。”
“總想躲著他，他卻找上門來了。下課時，他找到我，說系裡要排一部戲，是曹禺老先生的《雷雨》。他說，我的形象與四鳳很貼近。他想讓我來演這個角色。可是，我從來沒有演過戲啊，我連忙推辭，他卻說，四鳳就是我，我就是四鳳，無論是外形、神情，還是氣質，我都是四鳳的翻版。我只要按照在生活中的狀態去演，就可以了。他在我們班裡和我說著這些話，我的臉頰發燙，對他說的話似懂非懂。周圍的女同學卻用詫異的眼光看著我們，是啊，作為系裡的學生會幹部，他一直是女生矚目的焦點，他為什麼這樣關注我——一個從小鎮來的姑娘呢？和那些驕傲得像孔雀一樣的大城市姑娘比起來，我是這樣平凡普通啊。女同學們開始嫉妒我了。”
“他說他對我有信心，被他的語氣所感染，我也對自己有信心了。我同意了他的邀請，開始加入他們的排練。
他演周萍，在戲裡和我是一對戀人。我不知道是他演技太好，還是別的什麼原因，他看我的眼神真的像一個戀人，專注地凝視，每次看得我不敢抬頭。一同排戲的還有其它同學，飾演繁漪的女生也是我們班上的同學，叫西林，一個美麗的帶著些傲慢的女生，她看我的眼神總著些不屑，讓我不敢和她親近。”
……
“我們的戲快排完了。我和他之間，好像多了點什麼東西，是默契嗎？我能夠讀懂他眼神的含意，而他也能從我的舉手投足之間明白我的心思。這種感覺很陌生，但我很喜歡。我是不是愛上他了？”
一個校園愛情故事！看到這兒，我知道這位同床的前輩一定經歷了校園愛情。在學校裡談戀愛，這不新鮮，有人說大學生最擅長的選修課就是談戀愛嘛。但最後她怎麼又死了呢？我夢中的女生是她嗎？
正想著，同宿舍的同學回來了。我趕緊把牛皮本子塞進被褥裡。
“哇，楓露，你造反呀？把床板都掀開幹嘛呀？”
“不是啦，我覺得床板裡可能長蛀蟲了。總有蟲子啃木頭的聲音。我掀開看看。”
“見鬼，蟲子啃木頭有聲音嗎？再胡說小心我打你屁股噢。”
鬼，真的有鬼嗎？我還在想這個問題呢！
晚上，同學都去上晚自習了。我想把那本日記看完。就留在了宿舍裡。
翻開她的“常青樓記事”，她的愛情還在繼續。
一九八五年二月一日
“他終於說出了那三個字。這一刻，我覺得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從這一刻開始，世界不再是沉悶的灰色，它有了生動的顏色。我不再是一個灰姑娘了。他為我打開了一扇窗，窗外有旖旎的風景。
他送我一雙鞋，一雙黑色的皮鞋，平底的，帶鞋扣，眼下非常時興。看到這雙鞋的時候，我很感動。從小到大，我只穿過布鞋。事實上，這雙鞋太奢侈了。在同學中能穿上皮鞋的寥寥無幾。我不知道他怎麼知道我的鞋號，難得他那麼細心。我穿這雙鞋子，特別合腳。
穿上這雙鞋，我在校園的湖邊上跑著，腳步從未有過的輕盈。我對他說：我穿上這雙鞋可以跑到天上去。他打趣我：跑到天上你還會掉下來的，不過是像仙女一樣，從天而降。我問他：從天上掉下來，你會接著我嗎？他說：當然。
我們相愛了，這種感覺像幸福的眩暈，像在天上，像在雲中，帶著一些不真實。是啊，我很怕我會掉下來。
最後一頁日記就寫到這裡，下文呢？喬雪影的故事暫停在這裡了。沒有別的日記本嗎？沉浸在愛情中的她為什麼會跳樓呢？之後又發生了什麼事呢？
我滿腹疑惑地睡了。
3.往日重現
若干個晚上過去，雪影的身影沒在我的夢中出現。我享受了幾個安穩覺。一天下午，下雨了，天有些涼。正好沒課，我想回宿舍加件衣服。
下午的宿舍靜悄悄的——正是上自習的時候，沒人呆在宿舍。因為天陰，走廊更暗了。我一個人走在長長的走廊上，下意識地拉緊了領口。走過走廊的拐角時，我發現前面有個人。隔著十幾步的距離，在黯淡的光線中我依稀地看見她的背影。她披著長髮，白襯衫，藍色長褲，一隻腳穿黑色的平底皮鞋，另一隻腳卻是光著的！步履輕盈得像在飄飛一樣。轉眼間，她走進我的宿舍！我一陣納悶，她不是我們宿舍的人啊！她進去的時候也沒用鑰匙開門。我們宿舍沒鎖門嗎？
不對，這個人我在哪裡見過？那樣熟悉的身影！對，原來，她和我夢中見過的那個女生那麼相像！我不寒而慄。一種巨大的恐懼湧上心頭。我疑惑著是不是還要繼續往前走？不過，還是好奇心戰勝了恐懼，我跟過去。
宿舍的門仍然開著，室內空無一人。我籲了一口氣，將門關上，靠在門上。突然我發現門後還站著一個人！她直直地站在那裡，和我夢中無數次看到的那個女生一樣！她的臉白得嚇人，一雙空洞的大眼睛透過濃密而蓬亂的的長髮直視我，這種眼光幾乎讓我不寒而慄！
我的舌頭都僵住了，思維也停滯了。她緩緩地說：“你看見我的鞋了嗎？我要找我的鞋子，我的腳好冷……”
她在屋裡用目光搜尋著，最後，她說：“是了，在藤子上，在藤子上面……”她站到桌子上，推開窗戶，還未待我反應過來，她一縱身從窗臺上跳了下去！一切都發生能那麼快，幾乎是電光火石之間。我驚呆了。窗戶還未關上，一陣冷風伴著雨霧吹進來，我感到徹骨的寒冷。我不敢再在這屋裡呆下去了。尖叫一聲後向樓下狂奔。
在樓門口看到我們班長李維維，我幾乎是一下子撲到她懷裡說：“有人跳樓了，你快去看看吧！”
李維維也驚得跳起來，“真的？快帶我去看看！”
我們跑到樓外面查看，但什麼也沒看見。李維維疑惑地看著我：“你真的看清楚了？”
怎麼可能沒看清楚呢？她明明是從我眼前跳下去的呀！
我不甘心，又拽著她在樓前仔仔細細地找了一圈，包括花叢也看過了，還是什麼都沒有。只有滿牆的藤條被風得東搖西擺，好像無數隻手臂在風中舞動，其中一隻掠過我的臉，真的像有人用手在我臉上刮了一下。我尖叫一聲躲開了。
“我真的看到有人從我們房間跳下去了。”我極力地解釋。
“或者是你的幻覺？你是不是精神壓力太大了？聽同學說你晚上總做噩夢。是不是得了Freshman綜合症？”李維維問我。
“可是管宿舍的李大姐也說過這棟樓鬧鬼啊。”
“李大姐？不瞞你說，她過去得過精神分裂症。她的話你也能信嗎？”
李大姐的話不能信，那麼那本日記呢？那本日記總可以證明有個叫喬雪影的女孩存在過。我在心裡說。我拽著李維維的手向宿舍跑去。
進了宿舍，我從被褥裡翻那本日記，那本“常青樓記事”。但是我翻了半天也沒找到。奇怪，那本日記呢？我把床鋪翻了個底朝天。
李維維詫異地看著我。半晌她說：“楓露，明天我帶你去紀教授那裡吧，他也是咱們的輔導員，有心理問題都可以找他。或許他能幫你。”
我真的病了嗎？真的需要心理諮詢了嗎？是她們不該相信我，還是我不該相信自己？我很迷惑。
第二天，李維維真的把我帶到了紀教授那裡。她掩上門出去了。紀教授的辦公室裡只剩下我和他兩個人。
紀教授是個不苟言笑的人。以他這樣的性格能做輔導員，可能只是因為他有心理學的第二學歷吧。
我把這些天所發生的事一股腦兒地告訴了他。看得出來，他很震驚，他的眉毛抖動了幾下。他沉默了很長很長時間沒有說話。是不是他也覺得我是神經病了？
“她叫喬雪影？”紀教授問我。
“是的，在她的日記本上寫著這個名字。怎麼，你認識她？”我說。
“不認識。那她有提到和她相愛的那位男生叫什麼名字嗎？”
“沒有。只是提到那個男生和她一起排演過話劇《雷雨》。”
紀教授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楓露同學，你的家庭有沒有發生什麼事情？”他問。
“沒有啊，他們好得很。”我答。
“那你和同學們相處得怎麼樣？有沒有什麼不開心的事？”
“也沒有。”
“或者，你感到學業壓力很大？讓你覺得壓抑？”
“沒有。我覺得，我自己沒有什麼事跟這些有關。真的。”
“噢，可能是你們這個年齡正是愛幻想的時候吧，放鬆點，注意休息，過段時間再看看。”
哎，看來，紀教授並也不相信我！他們都以為我在說鬼話吧。鬱悶！
過了幾日，系裡組織文娛演出。任務落到我和另外幾個文娛活躍分子的身上。我們都挖空心思地構思著排演什麼樣的節目。班長李維維說，作為學語言的，我們應該排話劇。排什麼話劇呢？有的同學說，就排《雷雨》吧，《雷雨》最經典了。大家齊聲附和。還有的同學說，楓露你演四鳳最合適，你的氣質最像四鳳。
我一下子怔住了。《雷雨》？四鳳？這幾個字這些天頻繁地在我腦中閃過，困擾著我，還有那似曾相識的話——“你的氣質最像四鳳”，從一個同學嘴裡真真切切地冒了出來，我簡直分不清是現實還是夢境了。
“楓露，你發什麼呆呀？魔怔了？你到底演不演？”
我的頭被同學重重地拍了一下。我醒了過來。
演，當然演。我想這都是冥冥之中被安排好了的。我不能拒絕。
“楓露，”李維維提醒我，“話劇是我們學校的傳統節目。你可以去上屆的同學那裡取取經。問問他們的演出經驗，看看他們的演出心得……”
上屆的同學？對呀，如果真的有喬雪影這個人，她也真的出演過《雷雨》，或者校史檔案室會有記錄？過去學校舉行的活動，檔案室都有記錄的。
我跑到了校史檔案室。
4.生死殊途
一九八四年，我查一九八四年的校刊。一頁頁地翻來，終於在秋季的校刊看到一則簡訊——英語系演出話劇《雷雨》受到全校師生好評。另外，還有一張劇照，巴掌大，下面注明：四鳳與周萍。照片中人物的臉依稀可辨。四鳳的臉竟與我在夢見到的那張美麗而蒼白的臉一模一樣！是的，我相信的確有喬雪影這麼一個人！那旁邊那個男生呢？我仔細地打量這張照片。莫名的，我感到一陣心悸，他的臉陰鬱凝重，我好像在哪裡見過，是紀教授！他們的區別僅在於紀教授多了一副眼鏡，蒼老了一些，但那張臉，那種眼神，是見過一次的人都不會認錯的！怪不得那次在他辦公室，他說出喬雪影的名字那麼流利，而之前我只跟他提過一次。
但是他為什麼說不認識喬雪影呢？他和喬雪影有什麼不為人知的瓜葛嗎？或者，是我看錯了？對，我應該自己去證實一下。但恐怕不能當面問他了，那樣太冒昧了。用什麼辦法呢？
第二天，我在餐廳看到了紀教授。他吃完飯正要去洗手。有了，我想起喬雪影日記裡提到的一個情景。
我跑到水池邊，把飯盒放到水籠頭下面，然後開大水，水一下子飛濺到紀教授身上。紀教授抬起頭詫異地看著我。我對他說：“對不起，我第一次用自來水，我們家鄉都是在河邊洗東西的。”他的臉色突然變得刷白，我緩緩把手絹掏出來，遞到他面前。他用驚恐的眼神看著我，他的眉毛抖了一下，然後，他什麼話也沒說，就匆匆地走出了餐廳。
我確信，紀教授就是喬雪影的那個“他”，那個和她相愛的“他”！
可是他為什麼不承認呢？這裡有什麼隱情呢？喬雪影是怎麼死的？跟他有什麼關係嗎？
種種的疑團在心裡翻騰，我必須把這一切搞清楚，不然，我的夢都不會安寧的。
可是，怎麼讓紀教授開口呢？我思忖著。
演出的日子要臨近了。我還找不到四鳳的感覺。我想有一個人可以幫我。那天晚上，夜幕降臨的時候，我穿上戲裝——粉紅的花布罩衫，黑色的大筒褲，紮上一個大辮子，去了系裡。因為是週末，系裡沒課，教室一片漆黑，只有一個房間的燈亮著，那是紀教授辦公室的燈。
我輕輕地推開門，紀教授正在伏案工作，屋裡只有一盞檯燈開著，光線很暗。我開門的聲音驚動了他，他抬起頭，忽然，他的臉因為錯愕而扭曲了，他手裡的筆滑落到桌子上。我們都沉默了有三五分鐘。他終於開口了：
“你到底是誰？如果你是雪影，那麼你已經死了二十五年了，你的靈魂也可以安息了。”
“不，我是楓露，但是雪影的靈魂一直困攏著我。讓我不能安寧。紀教授，我想知道這一切是怎麼回事？”
“我知道，”紀教授緩緩地開口，“她的靈魂還在校園裡遊蕩，時間過去二十多年了，為什麼她還是不肯安息呢？”
“那二十年前究竟發生了什麼事，讓她痛不欲生呢？”
“在我和雪影相愛後，同班的一個女同學也向我表白了心跡。她是和我們一起演話劇的，叫西林，她在《雷雨》裡面演繁漪。她父親是位高官，她來自有地位的家庭，所以很高傲……，”
對，我想起來，雪影在她的日記裡提到過她。
“西林暗示我，如果我和她好，她父親會給我安排一份很好的工作——就是在外交部供職。這對於我來說，無疑具有很大的吸引力。我開始動搖了。我知道只要對西林點點頭，我就可以得到別人夢寐以求的東西，而且不費吹灰之力。可是我心裡還不能捨棄雪影，我對她的愛也是真的，是超越世俗的愛。正在我猶豫的時候，雪影也查覺到了我和西林的事。她很痛苦，雖然她什麼都沒說，但我看得出她心裡的難過。我對自己說不能辜負她。我跟她說讓她等我，我會給她一個讓她滿意的交待。由於貪婪，既想要愛情，也想要事業，我有了一個無恥的想法，就是先答應西林和她要好，到外交部工作，然後再回頭和雪影結婚，這樣不是兩全其美嗎？
我答應了西林的求愛，她欣喜若狂。轉眼畢業分配的日子到了。一天老師宣佈了分配去向。我被分配到了外交部，當然還有西林。雪影卻被分配到了西藏！我不知道雪影的分配是誰做出的，她是校裡的文娛活躍分子，原本老師打算讓她留校的，一定有誰做了手腳！我看到西林的臉上露出得意的笑，我想，班裡也只有她的老爹有權力影響到我們的分配吧。
西林摟著我又叫又跳，同學們都投來羡慕的眼光，有人還打趣問我們什麼時候吃我們的喜糖，我的心裡百感交集。說實話，如果說我心裡一點高興都沒有也是假的，能得到這麼好的工作不是每個人都能企及的。但我也為雪影難過，她就要去西藏，並且很快就要起程了。以後，我們是不是就要天各一方，難再相見了？
晚上班裡開畢業歡送會，同學們有人歡喜有人憂，西林歡天喜地地跟著我，一步不離，生怕我跑了似的，我本想找個機會去看雪影的，她卻一直都沒有來。我很為她擔心，但都沒有機會，不知怎麼的，我有種不好的預感，好像要出什麼事似的，我的心跳得厲害。
突然老師把我叫了出去，在我耳邊耳語：‘喬雪影出事了，我們過去看看。’
我聽了這話，發瘋地跑到常青樓，我看到雪影躺在地上，已經無聲無息了。”
紀教授回憶到這裡，他沉默良久說，“這就是事件的全部過程。”
“那你後來沒有去外交部工作嗎？”
“沒有。我把那個機會讓給了別人，自己申請留在學校。我再有野心，也不可能在發生這些事以後，還能若無其事地奔自己的前程。在失去雪影后，才發現她是我一輩子的愛，別人不能取代。”
“可是現在看來喬雪影還沒有原諒你。她還在怨恨你呢。”
“恨也源自於愛。我不怪她。”
“或許她為什麼事還耿耿於懷呢，對，我記得她說過，她想找她的鞋，管宿舍的李大姐也說過，她跳樓的時候一隻鞋掛在藤子上了，那鞋是你送她的嗎？”
“是，我送她的唯一禮物，她很喜歡。那只掛在藤子上的鞋在我這裡。李大姐把它從藤子挑下來後，我偷偷地揣起來，一直保留到現在。”
我知道該怎麼做了。我對紀教授說：
“你明晚可不可以到我們宿舍來一趟？帶上這只鞋。明晚半夜在樓頂的天臺上，我等你。”
5.此恨綿綿
第二天的半夜，天空一團漆黑，夜風陰冷，紀教授和我來到樓頂，紀教授從懷裡把那只鞋拿出來，輕聲地說：“雪影，穿上鞋吧，我知道你還在怪我。但是我已經贖罪了。我一直在懺悔。”
紀教授說完，我們在原地等待著。一陣冷風吹來，我們都打了個寒戰。忽然我看到一個身影站在樓頂牆沿上，背影修長，長髮飄飛，是雪影！
我們走過去。雪影對紀教授說：“你終於來了。我等了二十五年。”
“我不知道，你沒有在我面前出現過。”紀教授說。
“我的靈魂附在常青藤上，走不出這棟樓。”
“你怎樣才可以安息呢？”
“鞋，把那只鞋給我穿上吧。你還記得送我這雙鞋的時候，我說過什麼嗎？”
“當然記得，你說過，穿上這雙鞋，你可以跑到天上去。”
“那你說過什麼呢？”
“我說，如果你從天上掉下來，我會接著你的。”
紀教授彎下腰，幫她把鞋穿上了。<>
“謝謝你還記得，我不恨你了。我走了。”雪影說完從樓上往下一跳，不見蹤影了。紀教授大叫一聲去抓她，也跳了下去，我嚇得伸手去抓紀教授的衣服，卻沒抓住，完了，紀教授這下必死無疑了！
在片刻的驚恐後，我定了定神，探出身子往下看，原來藤子纏住了紀教授的大腿，他並沒有落下去。在我幫助下，他又抓住藤子慢慢地爬了上來。
那晚以後，我請了兩天假，在宿舍裡大睡了一場。奇怪的是，雪影再沒在我的夢裡出現過。一切都恢復了平靜，好像從來不曾發生過什麼一樣。那以後我也再沒見過紀教授，同學說他到國外搞學術交流去了，也有人他去了江蘇的一個小鎮上教書，那裡正是喬雪影的家鄉。
第二年，我們的宿舍要擴建，滿樓的常青藤被砍去了。宿舍被翻修一新，窗戶也擴大了，室內一片光明。
一切關於雪影的痕跡都消失得得乾乾淨淨，乾淨得好像她從來不曾存在過。我知道，只有她的魅影留在了我的心裡，讓我永遠為她感傷。
這老樓，六層差不多有現在的樓八層那麼高。當時就摔死了。那臉還好，沒摔壞，只是鼻子流了一點血，可能是內傷呢。嘖嘖，那女孩長得滿漂亮。她跳的時候，有一隻鞋被掛在藤子上了——你知道，咱這樓牆上藤最多。那是只黑皮鞋，那時候，能穿上皮鞋的學生可不多。後來還是我拿竹竿把那只鞋挑下來的。再後來，別人都忌諱那張床，就把那張床改成放行李的床。反正每屋都有一張閑床用來放行李的。到了今年，你們新生太多了，就不設空床了。過去也曾經聽到有學生說過，那屋裡總是聽到哭聲，有點怪。怎麼，你打聽這些幹什麼？你不是看到什麼了吧？”張大姐絮絮叨叨地說了半天，才想起來問我。“沒有沒有。就是好奇，隨便問問。噢，我走了。”在一切還沒搞清楚之前，我不想把這件事告訴一個八婆。
帶著種種的疑惑，我回到宿舍。
2.常青藤之戀
宿舍裡空無一人。我把疲憊的身體扔到床上。陳舊的床板發出“吱吱嘎嘎”的聲音，在這沉靜的宿舍裡格外刺耳。
這是她的床嗎？我占了她的床嗎？她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呢？如果她真的已經死去了二十多年，為什麼還這樣執著地守護她的床？如果真如李大姐所說，這張床在她死後都沒有人睡過，那麼我是此後第一個睡這張床的人了？為什麼我一躺在這張床上就會神情恍惚，昏昏欲睡？總有一些像黑白默片一樣的情景在眼前浮現？難道是這張床有什麼不同尋常的地方嗎？這張床有什麼記憶嗎？
思量一番，我從床上跳起來，我把被褥一股腦兒掀起來，研究光光的床板。松林床板是兩層的，我掀起上面的一層，終於有了一個讓我驚奇的發現，在床板的夾層中有一個本子！是那種老式的牛皮紙本子，紙很黃舊，有些發脆。我打開來看，字全是黑色的鋼筆字，行書體，飄逸如行雲流水，首頁是幾個大字——常青樓記事。落款寫著：喬雪影。
第一篇，日期是一九八四年九月十日。上面寫道：
“謝天謝地，我終於考進了這所大學！我們的校園真的像我無數次在夢中看到的一樣，蘇式的青磚樓，牆上居然還爬著常青藤！禮堂和教學樓都像宮殿一樣，雄偉壯觀，氣宇軒昂。能在這樣的大學度過我的青春時光，餘願足矣。
可是，頭一天上學，我就鬧了個小笑話。在食堂洗飯盒的時候，我把自來水龍頭開得太大了，水沖到飯盒裡，濺了我一身，也濺了旁邊一個同學一身。見鬼！在我們老家那個水鄉小鎮，是沒有自來水的，更沒見過水籠頭。沒想它開了我一個小玩笑。我連忙向他道歉：‘對不起，我第一次用自來水，我們家鄉都是在河邊洗東西的’。說完我卻發現他是那天在火車站接新生的學生會幹部，也是我的同班同學。飯盒裡的湯水濺到他嶄新的白襯衫上，我連忙掏出手帕給他，他卻指指我身上笑了。我低頭一看，水把我的襯衣前襟也濺濕了，我的臉一下子紅了，轉身跑掉了。”
我看完了第一篇日記，接著往後看。在她的日記裡，除了一些學習心得，對日常生活瑣事的記錄外，頭一篇日記裡提到的“他”多次在以後的日記中出現。
“不知怎麼的，怕看到他，卻總看到他，無論在食堂或者圖書館，我總看到他。他總是朝我微笑。那笑讓我看不懂，親切地又帶著些許的嘲弄，好像還在笑話我那天出的醜。看到他的笑，我的心就不能自已地狂跳。”
“總想躲著他，他卻找上門來了。下課時，他找到我，說系裡要排一部戲，是曹禺老先生的《雷雨》。他說，我的形象與四鳳很貼近。他想讓我來演這個角色。可是，我從來沒有演過戲啊，我連忙推辭，他卻說，四鳳就是我，我就是四鳳，無論是外形、神情，還是氣質，我都是四鳳的翻版。我只要按照在生活中的狀態去演，就可以了。他在我們班裡和我說著這些話，我的臉頰發燙，對他說的話似懂非懂。周圍的女同學卻用詫異的眼光看著我們，是啊，作為系裡的學生會幹部，他一直是女生矚目的焦點，他為什麼這樣關注我——一個從小鎮來的姑娘呢？和那些驕傲得像孔雀一樣的大城市姑娘比起來，我是這樣平凡普通啊。女同學們開始嫉妒我了。”
“他說他對我有信心，被他的語氣所感染，我也對自己有信心了。我同意了他的邀請，開始加入他們的排練。
他演周萍，在戲裡和我是一對戀人。我不知道是他演技太好，還是別的什麼原因，他看我的眼神真的像一個戀人，專注地凝視，每次看得我不敢抬頭。一同排戲的還有其它同學，飾演繁漪的女生也是我們班上的同學，叫西林，一個美麗的帶著些傲慢的女生，她看我的眼神總著些不屑，讓我不敢和她親近。”
……
“我們的戲快排完了。我和他之間，好像多了點什麼東西，是默契嗎？我能夠讀懂他眼神的含意，而他也能從我的舉手投足之間明白我的心思。這種感覺很陌生，但我很喜歡。我是不是愛上他了？”
一個校園愛情故事！看到這兒，我知道這位同床的前輩一定經歷了校園愛情。在學校裡談戀愛，這不新鮮，有人說大學生最擅長的選修課就是談戀愛嘛。但最後她怎麼又死了呢？我夢中的女生是她嗎？
正想著，同宿舍的同學回來了。我趕緊把牛皮本子塞進被褥裡。
“哇，楓露，你造反呀？把床板都掀開幹嘛呀？”
“不是啦，我覺得床板裡可能長蛀蟲了。總有蟲子啃木頭的聲音。我掀開看看。”
“見鬼，蟲子啃木頭有聲音嗎？再胡說小心我打你屁股噢。”
鬼，真的有鬼嗎？我還在想這個問題呢！
晚上，同學都去上晚自習了。我想把那本日記看完。就留在了宿舍裡。
翻開她的“常青樓記事”，她的愛情還在繼續。
一九八五年二月一日
“他終於說出了那三個字。這一刻，我覺得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從這一刻開始，世界不再是沉悶的灰色，它有了生動的顏色。我不再是一個灰姑娘了。他為我打開了一扇窗，窗外有旖旎的風景。
他送我一雙鞋，一雙黑色的皮鞋，平底的，帶鞋扣，眼下非常時興。看到這雙鞋的時候，我很感動。從小到大，我只穿過布鞋。事實上，這雙鞋太奢侈了。在同學中能穿上皮鞋的寥寥無幾。我不知道他怎麼知道我的鞋號，難得他那麼細心。我穿這雙鞋子，特別合腳。
穿上這雙鞋，我在校園的湖邊上跑著，腳步從未有過的輕盈。我對他說：我穿上這雙鞋可以跑到天上去。他打趣我：跑到天上你還會掉下來的，不過是像仙女一樣，從天而降。我問他：從天上掉下來，你會接著我嗎？他說：當然。
我們相愛了，這種感覺像幸福的眩暈，像在天上，像在雲中，帶著一些不真實。是啊，我很怕我會掉下來。
最後一頁日記就寫到這裡，下文呢？喬雪影的故事暫停在這裡了。沒有別的日記本嗎？沉浸在愛情中的她為什麼會跳樓呢？之後又發生了什麼事呢？
我滿腹疑惑地睡了。
3.往日重現
若干個晚上過去，雪影的身影沒在我的夢中出現。我享受了幾個安穩覺。一天下午，下雨了，天有些涼。正好沒課，我想回宿舍加件衣服。
下午的宿舍靜悄悄的——正是上自習的時候，沒人呆在宿舍。因為天陰，走廊更暗了。我一個人走在長長的走廊上，下意識地拉緊了領口。走過走廊的拐角時，我發現前面有個人。隔著十幾步的距離，在黯淡的光線中我依稀地看見她的背影。她披著長髮，白襯衫，藍色長褲，一隻腳穿黑色的平底皮鞋，另一隻腳卻是光著的！步履輕盈得像在飄飛一樣。轉眼間，她走進我的宿舍！我一陣納悶，她不是我們宿舍的人啊！她進去的時候也沒用鑰匙開門。我們宿舍沒鎖門嗎？
不對，這個人我在哪裡見過？那樣熟悉的身影！對，原來，她和我夢中見過的那個女生那麼相像！我不寒而慄。一種巨大的恐懼湧上心頭。我疑惑著是不是還要繼續往前走？不過，還是好奇心戰勝了恐懼，我跟過去。
宿舍的門仍然開著，室內空無一人。我籲了一口氣，將門關上，靠在門上。突然我發現門後還站著一個人！她直直地站在那裡，和我夢中無數次看到的那個女生一樣！她的臉白得嚇人，一雙空洞的大眼睛透過濃密而蓬亂的的長髮直視我，這種眼光幾乎讓我不寒而慄！
我的舌頭都僵住了，思維也停滯了。她緩緩地說：“你看見我的鞋了嗎？我要找我的鞋子，我的腳好冷……”
她在屋裡用目光搜尋著，最後，她說：“是了，在藤子上，在藤子上面……”她站到桌子上，推開窗戶，還未待我反應過來，她一縱身從窗臺上跳了下去！一切都發生能那麼快，幾乎是電光火石之間。我驚呆了。窗戶還未關上，一陣冷風伴著雨霧吹進來，我感到徹骨的寒冷。我不敢再在這屋裡呆下去了。尖叫一聲後向樓下狂奔。
在樓門口看到我們班長李維維，我幾乎是一下子撲到她懷裡說：“有人跳樓了，你快去看看吧！”
李維維也驚得跳起來，“真的？快帶我去看看！”
我們跑到樓外面查看，但什麼也沒看見。李維維疑惑地看著我：“你真的看清楚了？”
怎麼可能沒看清楚呢？她明明是從我眼前跳下去的呀！
我不甘心，又拽著她在樓前仔仔細細地找了一圈，包括花叢也看過了，還是什麼都沒有。只有滿牆的藤條被風得東搖西擺，好像無數隻手臂在風中舞動，其中一隻掠過我的臉，真的像有人用手在我臉上刮了一下。我尖叫一聲躲開了。
“我真的看到有人從我們房間跳下去了。”我極力地解釋。
“或者是你的幻覺？你是不是精神壓力太大了？聽同學說你晚上總做噩夢。是不是得了Freshman綜合症？”李維維問我。
“可是管宿舍的李大姐也說過這棟樓鬧鬼啊。”
“李大姐？不瞞你說，她過去得過精神分裂症。她的話你也能信嗎？”
李大姐的話不能信，那麼那本日記呢？那本日記總可以證明有個叫喬雪影的女孩存在過。我在心裡說。我拽著李維維的手向宿舍跑去。
進了宿舍，我從被褥裡翻那本日記，那本“常青樓記事”。但是我翻了半天也沒找到。奇怪，那本日記呢？我把床鋪翻了個底朝天。
李維維詫異地看著我。半晌她說：“楓露，明天我帶你去紀教授那裡吧，他也是咱們的輔導員，有心理問題都可以找他。或許他能幫你。”
我真的病了嗎？真的需要心理諮詢了嗎？是她們不該相信我，還是我不該相信自己？我很迷惑。
第二天，李維維真的把我帶到了紀教授那裡。她掩上門出去了。紀教授的辦公室裡只剩下我和他兩個人。
紀教授是個不苟言笑的人。以他這樣的性格能做輔導員，可能只是因為他有心理學的第二學歷吧。
我把這些天所發生的事一股腦兒地告訴了他。看得出來，他很震驚，他的眉毛抖動了幾下。他沉默了很長很長時間沒有說話。是不是他也覺得我是神經病了？
“她叫喬雪影？”紀教授問我。
“是的，在她的日記本上寫著這個名字。怎麼，你認識她？”我說。
“不認識。那她有提到和她相愛的那位男生叫什麼名字嗎？”
“沒有。只是提到那個男生和她一起排演過話劇《雷雨》。”
紀教授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楓露同學，你的家庭有沒有發生什麼事情？”他問。
“沒有啊，他們好得很。”我答。
“那你和同學們相處得怎麼樣？有沒有什麼不開心的事？”
“也沒有。”
“或者，你感到學業壓力很大？讓你覺得壓抑？”
“沒有。我覺得，我自己沒有什麼事跟這些有關。真的。”
“噢，可能是你們這個年齡正是愛幻想的時候吧，放鬆點，注意休息，過段時間再看看。”
哎，看來，紀教授並也不相信我！他們都以為我在說鬼話吧。鬱悶！
過了幾日，系裡組織文娛演出。任務落到我和另外幾個文娛活躍分子的身上。我們都挖空心思地構思著排演什麼樣的節目。班長李維維說，作為學語言的，我們應該排話劇。排什麼話劇呢？有的同學說，就排《雷雨》吧，《雷雨》最經典了。大家齊聲附和。還有的同學說，楓露你演四鳳最合適，你的氣質最像四鳳。
我一下子怔住了。《雷雨》？四鳳？這幾個字這些天頻繁地在我腦中閃過，困擾著我，還有那似曾相識的話——“你的氣質最像四鳳”，從一個同學嘴裡真真切切地冒了出來，我簡直分不清是現實還是夢境了。
“楓露，你發什麼呆呀？魔怔了？你到底演不演？”
我的頭被同學重重地拍了一下。我醒了過來。
演，當然演。我想這都是冥冥之中被安排好了的。我不能拒絕。
“楓露，”李維維提醒我，“話劇是我們學校的傳統節目。你可以去上屆的同學那裡取取經。問問他們的演出經驗，看看他們的演出心得……”
上屆的同學？對呀，如果真的有喬雪影這個人，她也真的出演過《雷雨》，或者校史檔案室會有記錄？過去學校舉行的活動，檔案室都有記錄的。
我跑到了校史檔案室。
4.生死殊途
一九八四年，我查一九八四年的校刊。一頁頁地翻來，終於在秋季的校刊看到一則簡訊——英語系演出話劇《雷雨》受到全校師生好評。另外，還有一張劇照，巴掌大，下面注明：四鳳與周萍。照片中人物的臉依稀可辨。四鳳的臉竟與我在夢見到的那張美麗而蒼白的臉一模一樣！是的，我相信的確有喬雪影這麼一個人！那旁邊那個男生呢？我仔細地打量這張照片。莫名的，我感到一陣心悸，他的臉陰鬱凝重，我好像在哪裡見過，是紀教授！他們的區別僅在於紀教授多了一副眼鏡，蒼老了一些，但那張臉，那種眼神，是見過一次的人都不會認錯的！怪不得那次在他辦公室，他說出喬雪影的名字那麼流利，而之前我只跟他提過一次。
但是他為什麼說不認識喬雪影呢？他和喬雪影有什麼不為人知的瓜葛嗎？或者，是我看錯了？對，我應該自己去證實一下。但恐怕不能當面問他了，那樣太冒昧了。用什麼辦法呢？
第二天，我在餐廳看到了紀教授。他吃完飯正要去洗手。有了，我想起喬雪影日記裡提到的一個情景。
我跑到水池邊，把飯盒放到水籠頭下面，然後開大水，水一下子飛濺到紀教授身上。紀教授抬起頭詫異地看著我。我對他說：“對不起，我第一次用自來水，我們家鄉都是在河邊洗東西的。”他的臉色突然變得刷白，我緩緩把手絹掏出來，遞到他面前。他用驚恐的眼神看著我，他的眉毛抖了一下，然後，他什麼話也沒說，就匆匆地走出了餐廳。
我確信，紀教授就是喬雪影的那個“他”，那個和她相愛的“他”！
可是他為什麼不承認呢？這裡有什麼隱情呢？喬雪影是怎麼死的？跟他有什麼關係嗎？
種種的疑團在心裡翻騰，我必須把這一切搞清楚，不然，我的夢都不會安寧的。
可是，怎麼讓紀教授開口呢？我思忖著。
演出的日子要臨近了。我還找不到四鳳的感覺。我想有一個人可以幫我。那天晚上，夜幕降臨的時候，我穿上戲裝——粉紅的花布罩衫，黑色的大筒褲，紮上一個大辮子，去了系裡。因為是週末，系裡沒課，教室一片漆黑，只有一個房間的燈亮著，那是紀教授辦公室的燈。
我輕輕地推開門，紀教授正在伏案工作，屋裡只有一盞檯燈開著，光線很暗。我開門的聲音驚動了他，他抬起頭，忽然，他的臉因為錯愕而扭曲了，他手裡的筆滑落到桌子上。我們都沉默了有三五分鐘。他終於開口了：
“你到底是誰？如果你是雪影，那麼你已經死了二十五年了，你的靈魂也可以安息了。”
“不，我是楓露，但是雪影的靈魂一直困攏著我。讓我不能安寧。紀教授，我想知道這一切是怎麼回事？”
“我知道，”紀教授緩緩地開口，“她的靈魂還在校園裡遊蕩，時間過去二十多年了，為什麼她還是不肯安息呢？”
“那二十年前究竟發生了什麼事，讓她痛不欲生呢？”
“在我和雪影相愛後，同班的一個女同學也向我表白了心跡。她是和我們一起演話劇的，叫西林，她在《雷雨》裡面演繁漪。她父親是位高官，她來自有地位的家庭，所以很高傲……，”
對，我想起來，雪影在她的日記裡提到過她。
“西林暗示我，如果我和她好，她父親會給我安排一份很好的工作——就是在外交部供職。這對於我來說，無疑具有很大的吸引力。我開始動搖了。我知道只要對西林點點頭，我就可以得到別人夢寐以求的東西，而且不費吹灰之力。可是我心裡還不能捨棄雪影，我對她的愛也是真的，是超越世俗的愛。正在我猶豫的時候，雪影也查覺到了我和西林的事。她很痛苦，雖然她什麼都沒說，但我看得出她心裡的難過。我對自己說不能辜負她。我跟她說讓她等我，我會給她一個讓她滿意的交待。由於貪婪，既想要愛情，也想要事業，我有了一個無恥的想法，就是先答應西林和她要好，到外交部工作，然後再回頭和雪影結婚，這樣不是兩全其美嗎？
我答應了西林的求愛，她欣喜若狂。轉眼畢業分配的日子到了。一天老師宣佈了分配去向。我被分配到了外交部，當然還有西林。雪影卻被分配到了西藏！我不知道雪影的分配是誰做出的，她是校裡的文娛活躍分子，原本老師打算讓她留校的，一定有誰做了手腳！我看到西林的臉上露出得意的笑，我想，班裡也只有她的老爹有權力影響到我們的分配吧。
西林摟著我又叫又跳，同學們都投來羡慕的眼光，有人還打趣問我們什麼時候吃我們的喜糖，我的心裡百感交集。說實話，如果說我心裡一點高興都沒有也是假的，能得到這麼好的工作不是每個人都能企及的。但我也為雪影難過，她就要去西藏，並且很快就要起程了。以後，我們是不是就要天各一方，難再相見了？
晚上班裡開畢業歡送會，同學們有人歡喜有人憂，西林歡天喜地地跟著我，一步不離，生怕我跑了似的，我本想找個機會去看雪影的，她卻一直都沒有來。我很為她擔心，但都沒有機會，不知怎麼的，我有種不好的預感，好像要出什麼事似的，我的心跳得厲害。
突然老師把我叫了出去，在我耳邊耳語：‘喬雪影出事了，我們過去看看。’
我聽了這話，發瘋地跑到常青樓，我看到雪影躺在地上，已經無聲無息了。”
紀教授回憶到這裡，他沉默良久說，“這就是事件的全部過程。”
“那你後來沒有去外交部工作嗎？”
“沒有。我把那個機會讓給了別人，自己申請留在學校。我再有野心，也不可能在發生這些事以後，還能若無其事地奔自己的前程。在失去雪影后，才發現她是我一輩子的愛，別人不能取代。”
“可是現在看來喬雪影還沒有原諒你。她還在怨恨你呢。”
“恨也源自於愛。我不怪她。”
“或許她為什麼事還耿耿於懷呢，對，我記得她說過，她想找她的鞋，管宿舍的李大姐也說過，她跳樓的時候一隻鞋掛在藤子上了，那鞋是你送她的嗎？”
“是，我送她的唯一禮物，她很喜歡。那只掛在藤子上的鞋在我這裡。李大姐把它從藤子挑下來後，我偷偷地揣起來，一直保留到現在。”
我知道該怎麼做了。我對紀教授說：
“你明晚可不可以到我們宿舍來一趟？帶上這只鞋。明晚半夜在樓頂的天臺上，我等你。”
5.此恨綿綿
第二天的半夜，天空一團漆黑，夜風陰冷，紀教授和我來到樓頂，紀教授從懷裡把那只鞋拿出來，輕聲地說：“雪影，穿上鞋吧，我知道你還在怪我。但是我已經贖罪了。我一直在懺悔。”
紀教授說完，我們在原地等待著。一陣冷風吹來，我們都打了個寒戰。忽然我看到一個身影站在樓頂牆沿上，背影修長，長髮飄飛，是雪影！
我們走過去。雪影對紀教授說：“你終於來了。我等了二十五年。”
“我不知道，你沒有在我面前出現過。”紀教授說。
“我的靈魂附在常青藤上，走不出這棟樓。”
“你怎樣才可以安息呢？”
“鞋，把那只鞋給我穿上吧。你還記得送我這雙鞋的時候，我說過什麼嗎？”
“當然記得，你說過，穿上這雙鞋，你可以跑到天上去。”
“那你說過什麼呢？”
“我說，如果你從天上掉下來，我會接著你的。”
紀教授彎下腰，幫她把鞋穿上了。<>
“謝謝你還記得，我不恨你了。我走了。”雪影說完從樓上往下一跳，不見蹤影了。紀教授大叫一聲去抓她，也跳了下去，我嚇得伸手去抓紀教授的衣服，卻沒抓住，完了，紀教授這下必死無疑了！
在片刻的驚恐後，我定了定神，探出身子往下看，原來藤子纏住了紀教授的大腿，他並沒有落下去。在我幫助下，他又抓住藤子慢慢地爬了上來。
那晚以後，我請了兩天假，在宿舍裡大睡了一場。奇怪的是，雪影再沒在我的夢裡出現過。一切都恢復了平靜，好像從來不曾發生過什麼一樣。那以後我也再沒見過紀教授，同學說他到國外搞學術交流去了，也有人他去了江蘇的一個小鎮上教書，那裡正是喬雪影的家鄉。
第二年，我們的宿舍要擴建，滿樓的常青藤被砍去了。宿舍被翻修一新，窗戶也擴大了，室內一片光明。
一切關於雪影的痕跡都消失得得乾乾淨淨，乾淨得好像她從來不曾存在過。我知道，只有她的魅影留在了我的心裡，讓我永遠為她感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