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灘島_嗨.夕子
郊區有幢獨棟公寓， 看著沒什麼特別的。 灰牆白窗， 位置偏僻， 就算在地圖上應該也尋不到它的蹤跡。 所以， 不瞭解這裡的人都習慣用門牌號來稱呼它：404公寓，
我是這棟公寓唯一的住戶， 也是唯一的管理員。 除了我之外， 還有一隻叫作“渡”的黑貓。
每天我都會在這裡接待一到兩位自殺者， 記下他們的遺願， 然後分配給他們相應的房間， 讓他們安心上路。
每個房間都配備著一套完整的自殺工具， 供他們選擇。 自殺者從前門進入， 到我的房間登記， 領取房卡。 如果他中途後悔， 就從後門離去。
我只負責登記資訊， 分配房間。 挽留、安慰之舉我從來沒有做過。 只是每次在自殺者轉身離去的時候， 我會起身朝著他們的背影說：“來生願我們不要再見面。 ”
我遇到過很多形形色色的人， 也聽到過很多匪夷所思的故事。
1
轉眼入夏， 日頭溫柔了不少。 渡也懶懶地躺在地板上。
面前的男人看起來很結實。 腦袋上頂著亂草般的頭髮；一雙眼睛泛著紅， 透著乏， 卻鋒利得讓人害怕。
“請坐吧， ”我沖著男人點點頭， 抽出登記簿， “請您按照提示填寫您的個人資訊， 這是筆。 ”
男人沒有多言， 接過筆， 便埋頭開始寫。
“我留了個地址， 麻煩您到時候把我埋在那兒。 ”
“沒有問題。 ”我掃了一眼男人的資訊， 發現他是位元員警。
我將房卡遞給他：“出門右轉就是樓梯口。 ”
男人接過房卡， 有些木訥。
“還有什麼問題嗎？”
“您說， 我能找到我女兒嗎？”
“您女兒？”
男人苦笑了一聲：“我是個員警， 按理說， 是不信這些的。 可我還是想問問， 人去了那頭， 能找著原來的親人嗎？”
男人再次坐了下來。
“我既害怕找不到她，
但瘀在男人胸口的悲傷之氣， 卻漸漸散開， 不疾不徐， 浮在空氣裡。
2
我的故事， 得從三個月前的一件綁架案講起。
當時綁匪以人質的性命相要脅， 向家屬漫天要價。 接到報警後， 調查清楚綁匪人數和綁架地點後， 立刻前去解救人質。
在解救人質的過程中， 被一名留守綁匪察覺。 在多次喊話協調無果後， 我們察覺到綁匪情緒失常， 瀕臨崩潰。 為了保證人質的安全， 我迅速下令， 擊斃綁匪。 不到二十四小時， 人質被成功解救。
可在清理現場時， 在一個廢棄的汽油桶裡， 我們發現了一個男孩。 他在汽油桶裡蹭得髒乎乎的， 一直抿著嘴巴， 只是用冷冷的眼神， 在我們的臉上一遍遍地掃著。
我把這個男孩託付給同行的女警， 就忙著處理現場。 但那男孩的一雙眼睛， 卻一直在我眼前晃著， 讓我心緒難安。
幾天後， 我的猜測得到了證實。 孩子的父親， 就是被狙擊手一槍斃命的綁匪。 雖然他父親把他藏在了汽油桶裡， 可大家都明白， 汽油桶四處漏風， 孩子一定目睹了父親被擊斃的整個過程。
男孩十三歲， 沒有親人， 沒人願意收留， 被送到了福利院。 我去看過他， 可他從不正眼瞧我。 我知道他恨我， 畢竟在他眼裡， 我是害死他爸爸的劊子手。
雖然我和他沒有任何血緣關係， 但我是一個當了父親的人， 看著他， 總會有父愛萌生。 我想幫他， 幫他過上和他父親截然不同的生活。
我想帶他去郊遊， 送他上學， 陪他打球。 每次去看他時，
直到有一個偶然的機會， 他看到了我手機相冊中女兒的照片。
我想， 興許孩子之間的交流更有效。 更何況， 女兒也一直想要一位哥哥來陪她。
打那以後， 再去福利院時， 我會先回家接上丫頭。
丫頭今年八歲。 平日裡我工作忙， 閑下來的時候， 她總喜歡讓我帶她出去玩。 每逢週末或是輪休， 在去福利院這事兒上， 丫頭比我還積極。
讓我驚喜的是， 丫頭和那男孩子相處得很好。 那男孩在丫頭面前， 像換了一個人似的， 很照顧丫頭。 丫頭也喜歡他。 雖然他還是不願意和我講話， 但這至少讓我看到了希望。
在征得妻子的同意後，我開始著手準備，辦理領養手續。
3
那天是週末，我像往常一樣，帶著丫頭去福利院。
我和院長商量領養事宜的時候，丫頭說哥哥要帶她去池子邊抓小魚。雖然我覺得不安全，可院長說池子水淺，丫頭又一直撒嬌，我也就答應。
差不多過了一個小時，兩個孩子都不見人影。
我擔心孩子們玩野了，跑出福利院去，就去池子邊尋他們。
可我還是去晚了。
丫頭孤零零地趴在岸上，小臉泡在水裡。出門前她媽媽給她梳的那麼漂亮的馬尾辮，散開漂在水面上。兩隻小手裡，都是泥巴，緊緊地摳在土裡。
我想不起來自己是怎麼爬到她身邊，又是怎麼把她摟在懷裡的。
只記得，剛剛還粉嘟嘟的小臉，現在卻冰涼得讓我害怕；原來那麼聽話的女兒，現在卻怎麼搖也搖不醒。我不停地叫著丫頭，我一直在喊著些什麼，卻聽不到任何回應……
4
“你一定想問，那男孩去哪兒了對吧？我告訴你，當時他就坐在池邊，用那種眼神看著我，看著我懷裡的丫頭，笑得特別大聲。
“我真的太蠢了，蠢到把自己的女兒親手送給了魔鬼的孩子。我早該猜到，他接近丫頭是為了報復我，報復我殺了他的爸爸。”
男人一拳砸在桌面上，沖著空氣咆哮：“他為什麼不沖著我來！丫頭才八歲，她有什麼錯！他為什麼要這樣對丫頭！”
憤怒散開後，空氣像被阻塞的呼吸一般，沉重不堪。
眼前的男人抬起了頭，雙眼佈滿血絲，慘然一笑。
“你說，我一槍打死他，有錯嗎？”
“可你是員警。”
“但我更是父親！”
男人沖我咆哮著，那聲音像是一把利劍，穿過我們之間濃稠的空氣，直挺挺地戳在了我的心上。可對面那雙持劍的手，卻好似拼盡了內力，不住地顫抖著。
5
男人像惡戰一場歸來的將士，終於脫下了重重的鎧甲，無力地栽倒在了椅子上。
“丫頭，是爸爸的錯，沒有保護好你。你別生我氣，好不好？”
他低聲喃喃自語，“就像你之前說的那樣，丫頭不能因為爸爸是員警，就隨意欺負小朋友。所以，爸爸也不能因為丫頭，就由著性子來，對不對？”
男人的哭泣，平和沉靜。直到日落西山，天空收起最後一片晚霞後，他才靜了下來。
“他被送進少管所了，”男人抬起右手，食指戳在自己的胸口處，啞著嗓子繼續說著，“沒有人能真正做到隨心所欲。心臟長在胸腔裡，被一根根肋骨保護著，也被約束著。沒了約束，也就沒了保護。
失去保護的自由，就是隨心所欲嗎？但隨心所欲除了一時痛快之外，能解決什麼呢？那天，我選擇收回自己的拳頭，是因為，我不僅是位父親，也是位員警。這兩種身份都不允許我，向一個十三歲的孩子，舉起拳頭。”
男人說完這些，自顧自地笑了起來，像是終於挨過了劇痛，將心上一個化膿可怖的傷口，重新清洗、縫合了一遍。
6
男人慢慢站起來，向門外走去。
“那您這又算什麼？”我盯著男人的背影，“落荒而逃嗎？”
男人愣了一下，沉默了幾分鐘後，他開了口：“你不是父親，你不懂。丫頭一個人在那邊會害怕的，我得去陪她。”
“那但願您的女兒見到您後，不會失望。”我收起登記簿，男人依舊杵在門前。
“容我多說一句，在女兒心中，父親應該是個英雄。而活著，才是真正的勇敢。”
說完，我站起身，朝著男人的背影，微微躬身。
“來生願我們不要再見面。”
第二日，江婆告訴我，昨日那男人在房間裡哭了好久，夜深了才下的山。
我沒有說話，把男人的資訊劃掉後，合上了登記簿。
“他是個好員警，也是個好父親。渡，你說是不是？”
渡在一旁，瞪了我一眼後，扭著肥碩的身子，攀上了窗沿，朝著下山的小路，叫個不停……
以上內容摘自梅藝璿 著《404公寓》，原文有刪減，轉載請注明版權資訊。
在征得妻子的同意後，我開始著手準備，辦理領養手續。
3
那天是週末，我像往常一樣，帶著丫頭去福利院。
我和院長商量領養事宜的時候，丫頭說哥哥要帶她去池子邊抓小魚。雖然我覺得不安全，可院長說池子水淺，丫頭又一直撒嬌，我也就答應。
差不多過了一個小時，兩個孩子都不見人影。
我擔心孩子們玩野了，跑出福利院去，就去池子邊尋他們。
可我還是去晚了。
丫頭孤零零地趴在岸上，小臉泡在水裡。出門前她媽媽給她梳的那麼漂亮的馬尾辮，散開漂在水面上。兩隻小手裡，都是泥巴，緊緊地摳在土裡。
我想不起來自己是怎麼爬到她身邊，又是怎麼把她摟在懷裡的。
只記得，剛剛還粉嘟嘟的小臉，現在卻冰涼得讓我害怕；原來那麼聽話的女兒，現在卻怎麼搖也搖不醒。我不停地叫著丫頭，我一直在喊著些什麼，卻聽不到任何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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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一定想問，那男孩去哪兒了對吧？我告訴你，當時他就坐在池邊，用那種眼神看著我，看著我懷裡的丫頭，笑得特別大聲。
“我真的太蠢了，蠢到把自己的女兒親手送給了魔鬼的孩子。我早該猜到，他接近丫頭是為了報復我，報復我殺了他的爸爸。”
男人一拳砸在桌面上，沖著空氣咆哮：“他為什麼不沖著我來！丫頭才八歲，她有什麼錯！他為什麼要這樣對丫頭！”
憤怒散開後，空氣像被阻塞的呼吸一般，沉重不堪。
眼前的男人抬起了頭，雙眼佈滿血絲，慘然一笑。
“你說，我一槍打死他，有錯嗎？”
“可你是員警。”
“但我更是父親！”
男人沖我咆哮著，那聲音像是一把利劍，穿過我們之間濃稠的空氣，直挺挺地戳在了我的心上。可對面那雙持劍的手，卻好似拼盡了內力，不住地顫抖著。
5
男人像惡戰一場歸來的將士，終於脫下了重重的鎧甲，無力地栽倒在了椅子上。
“丫頭，是爸爸的錯，沒有保護好你。你別生我氣，好不好？”
他低聲喃喃自語，“就像你之前說的那樣，丫頭不能因為爸爸是員警，就隨意欺負小朋友。所以，爸爸也不能因為丫頭，就由著性子來，對不對？”
男人的哭泣，平和沉靜。直到日落西山，天空收起最後一片晚霞後，他才靜了下來。
“他被送進少管所了，”男人抬起右手，食指戳在自己的胸口處，啞著嗓子繼續說著，“沒有人能真正做到隨心所欲。心臟長在胸腔裡，被一根根肋骨保護著，也被約束著。沒了約束，也就沒了保護。
失去保護的自由，就是隨心所欲嗎？但隨心所欲除了一時痛快之外，能解決什麼呢？那天，我選擇收回自己的拳頭，是因為，我不僅是位父親，也是位員警。這兩種身份都不允許我，向一個十三歲的孩子，舉起拳頭。”
男人說完這些，自顧自地笑了起來，像是終於挨過了劇痛，將心上一個化膿可怖的傷口，重新清洗、縫合了一遍。
6
男人慢慢站起來，向門外走去。
“那您這又算什麼？”我盯著男人的背影，“落荒而逃嗎？”
男人愣了一下，沉默了幾分鐘後，他開了口：“你不是父親，你不懂。丫頭一個人在那邊會害怕的，我得去陪她。”
“那但願您的女兒見到您後，不會失望。”我收起登記簿，男人依舊杵在門前。
“容我多說一句，在女兒心中，父親應該是個英雄。而活著，才是真正的勇敢。”
說完，我站起身，朝著男人的背影，微微躬身。
“來生願我們不要再見面。”
第二日，江婆告訴我，昨日那男人在房間裡哭了好久，夜深了才下的山。
我沒有說話，把男人的資訊劃掉後，合上了登記簿。
“他是個好員警，也是個好父親。渡，你說是不是？”
渡在一旁，瞪了我一眼後，扭著肥碩的身子，攀上了窗沿，朝著下山的小路，叫個不停……
以上內容摘自梅藝璿 著《404公寓》，原文有刪減，轉載請注明版權資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