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 11 月下旬，
70 歲的攝影師 Stephen Shore 在紐約現代藝術博物館舉辦了他迄今為止最全面的一次攝影回顧展，
包括他少年時期拍攝的黑白照片。
也是在那段少年時期，
他賣出了自己的第一組作品，
買家是時任紐約現代藝術博物館攝影部主任 Edward Steichen。
攝影師 1982 年出版的書籍《Uncommon Places》中收錄的彩色風景照也在展品之列，
該系列的取景橫跨全美。
Shore 通過自己對平凡和世俗近乎癡迷的記錄， 為美國的視覺意象創立了一則術語 —— 那些美麗迷人的風景喚起的， 不僅是對某個時間或地點的回憶， 更包括那些流逝的生命、失落的欲望和破滅的夢想。
我們挑選了 4 位元典型的美國作家根據 4 張 Shore 的代表作創作的短篇小說。 與此同時， 另一位作家 Annie Proulx 討論了一張給她留下了深刻印象的作品。
荒野之美
撰文： Annie Proulx
靈感源於 Stephen Shore 的作品《U. S. 97， 克拉馬斯瀑布南部， 奧勒岡州， 1973 年 7 月 21 日》
Shore 的《克拉馬斯瀑布南部》充滿了資訊和干擾。
按照當時的審美， 這張標誌性的雪山代表了最極致的自然之美。 連看板上方真實的雲 —— 層積雲和發散的卷雲 —— 都在強調塞拉俱樂部（Sierra Club， 美國著名的自然保護組織）式的田園牧歌。 再看一眼看板， 不難發現， 天空上的字（或許是大煞風景的「See America First」之類的口號）不知被誰用另一種突兀的藍色顏料小心地塗掉了。
20 世紀 70 年代早期， 人們逐漸意識到，
一些激進團體， 如「Billboard Bandits of Michigan（意為密西根的看板強盜）」， 也開始譴責或者乾脆破壞看板。 當時的看板還是木架結構， 這些「強盜」用鏈鋸鋸倒了路邊數十個看板。
在 1973 年， 很多人依然相信一張照片就能講述一個故事。 但 Shore 的攝影作品卻不是在講故事；相反， 它提出了許多無法回答的問題。 那段被塗掉的話到底是什麼？是誰塗掉的？又是為了什麼？奧勒岡州最有名的攝影聖地是胡德山。 看板上的是胡德山和山前的延齡草湖嗎？或者別的什麼山？觀眾試著從看板的背景中尋找線索。 遠處牧場的建築尚可見。
我們可以進一步推測， 這位牧場主人可能為自己的柵欄驕傲， 為自己養的是北美野牛而非尋常的奶牛而驕傲， 並且因為擁有一座自己專屬的喀斯喀特火山而倍感自豪。 然而， 如果這幅看板背後有一座真正的胡德山， 而不是遠在 250 英里之外， 將會是多麼精彩的美國風情 —— 那是屬於幻象的勝利。
看著我
撰文： Danzy Senna
靈感源於 Stephen Shore 的作品《比佛利大道和拉佈雷亞大道，洛杉磯，加利福尼亞州，1975 年 6 月 21 日》
這個女孩想要一副新的太陽鏡。她知道怎麼弄到手。她把自己的計畫告訴了他。他要先她一步走進店門，假裝不認識她。這都是計畫的一部分。等店員悶悶不樂地跟著他轉悠時，她就會偷走太陽鏡。她輕笑道，你看起來像個麻煩的人物。
他是一名演員。曾出演過監獄劇中的暴徒和電視劇《好時光》（Good Times）裡的一個無名好友。明天他要去參加試鏡，一部背景是美國奴隸制時期的迷你劇。他認識的演員都要去，表演備受壓迫和蹂躪的情形。這對他來說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
商店裡，他認真地在一排衣服中篩選。拿出一件T恤，舉起來，假裝欣賞絲滑的面料。店員站在幾米外的地方看著他。
女孩走進商店。她站在太陽鏡旁，沒有人注意她的到來。她長得有幾分類似 Marcia Brady（美國 20 世紀 70 年代系列電影《脫線家族》裡的長女角色），也有點曼森女孩（上世紀美國 60 年血腥謀殺案主謀 Charles Manson 的女性追隨者）的風格。他走進試衣間，試穿T恤。等他出來的時候，她已經離開了。
拉佈雷亞大道的燈火已經點亮。誰說這裡沒有季節變換？他聞到了初夏的氣息。他在街上尋找女孩的身影，走過 Chevron 車站，來到他們停車的街區。她在那裡，坐在副駕上，戴著偷來的太陽鏡。
6 歲那年，他父親曾在一個週末開車帶他來紐約玩。他永遠也忘不了看到這座城市第一眼的情景，它慢慢從遠方的地平線上升起，光輝與破敗並存。
他試著回想第一次見到洛杉磯的樣子。他記得那次坐的巴士，記得草地上的泥土、腳邊的口香糖包裝紙，可他卻想不起自己是怎麼來的這座城市，想不起對這座城市最初的印象。它悄無聲息，直到他已經置身其中才注意到，又或者說是直到它嵌入他的體內時他才發現，原來它是一堆雜亂的路標和糖果色的汽車。
他坐到她身邊。她說餓了，能不能去 Pink’s 吃飯。他發動引擎，想著明天，想著試鏡。他們選他當那個奴隸的可能性，只有百萬分之一。
在萬里晴空下，吃著麥香魚思考地質年代
撰文：Charles Yu
靈感源於 Stephen Shore 的作品《U.S. 89，亞利桑那州，1972 年 6 月》
聽著 Don McLean 的電臺節目，車窗全都搖了下來。在一個新的國家，一輛舊車裡。正午的晴空直白、蔚藍。
他熄滅了發動機，想下車呼吸新鮮空氣。打開車門，爭吵的潛在能量迅速消散，連同他們的聲音也遠去了，和一分鐘之前通過電波傳來的那些關於恐懼和愛的話語，跌落峽谷，他們歷史性的初次爭吵現在朝著各個方向四散而去，直到宇宙盡頭，他們的聲音似乎在不斷減弱、減弱，直到百米外的某處，撞上了岩石，引起一陣震盪。
他走向護欄，凝視著遙遠的天邊。好奇她是否擔心他可能會做蠢事。恰好在這個時候，她打開車門走出來，在他身邊找了地方安靜地待著。
- 排隊時候的那傢伙是個混蛋。
- 這話說得有點晚了。
- 對不起。我只是 …… 擔心他會打你。
- 你嫁了一個喜歡和人叫板的男人。
- 我嫁了個好男人。
- 我必須更聰明才行。在那兒的時候。我不能讓他們看見我的憤怒。他們不喜歡我們。
- 你才發現嗎？
他打開地圖，平放在引擎蓋上，用手指畫出他們東南偏南的路線，粗直的線條代表的州際公路分叉成更窄的路，隨後又變成散落在州內道路旁的大小圓點。他們現在就在圓點之間的某處。
你蜜月旅行的時候去的哪兒？噢，我丈夫哪兒也沒帶我去。他笑了。她抬手輕輕地在他頸背上按摩，幫他放鬆緊繃的肌肉。日後，她將無數次地重複這個動作。53 年後，醫院裡，她會用手穿過那些導管和器械，滑過枕頭，輕柔地托著他的腦袋，試著給他哪怕片刻的舒適。
這是一首很長的歌 —— 每一段歌詞都在調戲著他們：測試的答案，開啟新世界的鑰匙。在接下來的半個世紀，他們都將努力試著回到這一刻，這座橋和這段讓他們飄得夠高、足以一窺腳下地貌的副歌。7 年後，他會把這首歌彈給他的第一個孩子聽，一個繼承了他的相貌和小骨架的兒子。27 年後，他的兒子會聽著這首歌，行駛在這條州際公路上，身旁是他的小鎮女友。45 年之後，他老了，從這首聽過上千遍的歌，忽然發現了其中的隱喻，一段被隱藏的秘密旋律，一段早應該察覺的旋律。
他們回到車上。她吻了他，他啟動了發動機。
擁有
撰文： Joy Williams
靈感源於 Stephen Shore 的作品《溫斯洛，亞利桑那州，2013 年 9 月 19 日》
所有壞了的東西都被放在前院裡，用防水布蓋了起來。嚴格來說，我們並沒有後院，但我們還是把門口街上那塊空地叫做前院。那些並不是垃圾，只是略有損壞，應該把它們放哪兒？防水布底下。我的祖父不願把它們送到垃圾場。他說，「為什麼要讓我的 Rosie 做這麼可怕的差事？」
他管自己的車叫做 Rosie，名字來自一首歌——「她沒有那麼美，也沒有那麼小巧 da da da da da ……」
如果那堆東西不在的話，我母親會開闢一片花園。種上番茄、南瓜、玉米，或許還有一些漂亮的花。甚至是玫瑰。如果能把防水布挪開，這個院子將變得妙不可言。
「那你又要把防水布放哪兒呢？」祖父說。「就算用不上它，也沒有地方可放了。」
每當母親提起她描述中那個美麗的花園，防水布（存在）的邏輯總能挫敗她。從我有記憶以來，防水布就在那裡，非常牢固，綁得很緊。無論大風還是沙塵，都沒能擊垮它。它從未被擊垮。風暴過後，我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檢查防水布還在不在，但它一直都在。母親用塑膠袋把我們的小旗子裹起來，以防被風刮壞。然而風還是把它刮壞了。他們遲遲沒有買新的。
「我覺得防水布下面有蛇。」我說。
「但我也沒見過。說不定那裡什麼也沒有。」
「最好是沒有。」母親說。
「有時候就是會有。」我說。
「沒有最好。」她說。
蛇很聰明。它們知道不能在馬路安家。
鎮子外看起來總是很空曠，那裡也確實很空曠。不是說看不見那兒本來有的東西。母親很擔心我的想像力。她認為我應該有，可總是擔心我沒有。
「想像力能陪你們這些小孩熬過去，直到你們長大。」她說，「它能陪你度過每一天。」
「我不需要保姆。」我說。
「當然，」她說，「我說的是想像力，就像你的朋友一樣。」
可我仍然覺得迷糊又費解。
連祖父和 Rosie 都不再想去那片貧瘠之地。
「那裡以前有過什麼東西嗎？」我問。
噢是啊，她說。曾經棒極了。
午夜之後
撰文：Yiyun Li
靈感源於：Stephen Shore 的作品《淩晨 1:35，唐人街餐館，紐約》（1965 - 67）
我在桑樹街（Mulberry Street）的一家麵館見到了那個女人，麵館開在一家青年旅社和殯儀館之間。窗外一列穿著黑衣的男女走過。一位老人去世了 —— 我可以從橫幅上的中文看出來。
朋友的朋友問我能不能見見這個女人。她得了癌症，時日無多，希望能有人聽聽她的故事。
我沒有拒絕，因為我不知道該怎麼拒絕。這不是我第一次做這樣的事。但這並不代表我是個有同情心的人，或是一個好人。但我很確定，我是個和善的人。對待世人，這個世界並非總是那麼和顏悅色，不管是瀕死之人還是普通人。
女人以倒敘的方式，講述她的一生。癌症、離婚、丟了的貓、一場沒有孩子的婚姻。她父親負責管理一家外賣店，後來花錢把這家店鋪盤了下來。她放學後會在那裡幫忙。她的母親在她 6 個月大的時候就出走了，此後杳無音信。我們的時間有限，所以她略過了無關緊要的部分。
有些親戚說我母親已經自殺了，她說。其他人說她是和別的男人私奔了。我也一直相信她已經死了，直到我看見了這個。
我仔細看了看她遞給我的照片，為那些無知的旁觀者感到驚訝，為一個藝術家對另一個藝術家的關注而停滯。我不是 Andy Warhol 的粉絲，也不確定這個女人是否知道他是誰。她告訴我，這張照片是她在一個收集唐人街照片的網站上找到的。她就在唐人街長大。
她指向照片邊緣。看，當我看到這張照片的時候，還去翻看了我父親的舊相簿。裡面有一張我母親的照片，穿著同一件外套，戴著同一頂帽子。那是1965年。她剛懷上我4個月。
我儘量不去歎息。我想說的是，想像力就像橡皮鴨。10 美分一個。人人都買得起。
你不相信我？女人問。
她的母親在一家寄售店買下了這頂帽子。那時，她還沒有外遇，也沒有什麼要掩藏的。但她喜歡去想像她在陰影下的臉龐，她有太多想對這個世界保留的事情了。他們決定在離開小鎮時一起去最愛的飯店享用一頓晚餐。一個帶著相機的闖入者令他們最愛的餐廳背叛了他們，也令那個男人背叛了她母親。那個男人開始後悔這個決定。現在，他們的愛如同寫在了橫幅上，就像逝者的名字刻在墓碑上。午夜之後不會有好事發生。而像他那樣的男人，偷走了別人妻子，也早已失去了對她的渴望，不會有好事降臨在他身上。
我可以繼續講他們的故事，直到死亡或者命運將他們分離。
你不相信我，女人又說了一遍，這一次，她的聲音裡帶著令人恐懼的力量。你看的書比我多，我希望你能告訴我。如果我的母親不存在，那為什麼她不能是任何餐館裡的任意一個女人？我到底要在哪兒才能找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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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信編輯：張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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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 Danzy Senna
靈感源於 Stephen Shore 的作品《比佛利大道和拉佈雷亞大道，洛杉磯，加利福尼亞州，1975 年 6 月 21 日》
這個女孩想要一副新的太陽鏡。她知道怎麼弄到手。她把自己的計畫告訴了他。他要先她一步走進店門，假裝不認識她。這都是計畫的一部分。等店員悶悶不樂地跟著他轉悠時，她就會偷走太陽鏡。她輕笑道，你看起來像個麻煩的人物。
他是一名演員。曾出演過監獄劇中的暴徒和電視劇《好時光》（Good Times）裡的一個無名好友。明天他要去參加試鏡，一部背景是美國奴隸制時期的迷你劇。他認識的演員都要去，表演備受壓迫和蹂躪的情形。這對他來說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
商店裡，他認真地在一排衣服中篩選。拿出一件T恤，舉起來，假裝欣賞絲滑的面料。店員站在幾米外的地方看著他。
女孩走進商店。她站在太陽鏡旁，沒有人注意她的到來。她長得有幾分類似 Marcia Brady（美國 20 世紀 70 年代系列電影《脫線家族》裡的長女角色），也有點曼森女孩（上世紀美國 60 年血腥謀殺案主謀 Charles Manson 的女性追隨者）的風格。他走進試衣間，試穿T恤。等他出來的時候，她已經離開了。
拉佈雷亞大道的燈火已經點亮。誰說這裡沒有季節變換？他聞到了初夏的氣息。他在街上尋找女孩的身影，走過 Chevron 車站，來到他們停車的街區。她在那裡，坐在副駕上，戴著偷來的太陽鏡。
6 歲那年，他父親曾在一個週末開車帶他來紐約玩。他永遠也忘不了看到這座城市第一眼的情景，它慢慢從遠方的地平線上升起，光輝與破敗並存。
他試著回想第一次見到洛杉磯的樣子。他記得那次坐的巴士，記得草地上的泥土、腳邊的口香糖包裝紙，可他卻想不起自己是怎麼來的這座城市，想不起對這座城市最初的印象。它悄無聲息，直到他已經置身其中才注意到，又或者說是直到它嵌入他的體內時他才發現，原來它是一堆雜亂的路標和糖果色的汽車。
他坐到她身邊。她說餓了，能不能去 Pink’s 吃飯。他發動引擎，想著明天，想著試鏡。他們選他當那個奴隸的可能性，只有百萬分之一。
在萬里晴空下，吃著麥香魚思考地質年代
撰文：Charles Yu
靈感源於 Stephen Shore 的作品《U.S. 89，亞利桑那州，1972 年 6 月》
聽著 Don McLean 的電臺節目，車窗全都搖了下來。在一個新的國家，一輛舊車裡。正午的晴空直白、蔚藍。
他熄滅了發動機，想下車呼吸新鮮空氣。打開車門，爭吵的潛在能量迅速消散，連同他們的聲音也遠去了，和一分鐘之前通過電波傳來的那些關於恐懼和愛的話語，跌落峽谷，他們歷史性的初次爭吵現在朝著各個方向四散而去，直到宇宙盡頭，他們的聲音似乎在不斷減弱、減弱，直到百米外的某處，撞上了岩石，引起一陣震盪。
他走向護欄，凝視著遙遠的天邊。好奇她是否擔心他可能會做蠢事。恰好在這個時候，她打開車門走出來，在他身邊找了地方安靜地待著。
- 排隊時候的那傢伙是個混蛋。
- 這話說得有點晚了。
- 對不起。我只是 …… 擔心他會打你。
- 你嫁了一個喜歡和人叫板的男人。
- 我嫁了個好男人。
- 我必須更聰明才行。在那兒的時候。我不能讓他們看見我的憤怒。他們不喜歡我們。
- 你才發現嗎？
他打開地圖，平放在引擎蓋上，用手指畫出他們東南偏南的路線，粗直的線條代表的州際公路分叉成更窄的路，隨後又變成散落在州內道路旁的大小圓點。他們現在就在圓點之間的某處。
你蜜月旅行的時候去的哪兒？噢，我丈夫哪兒也沒帶我去。他笑了。她抬手輕輕地在他頸背上按摩，幫他放鬆緊繃的肌肉。日後，她將無數次地重複這個動作。53 年後，醫院裡，她會用手穿過那些導管和器械，滑過枕頭，輕柔地托著他的腦袋，試著給他哪怕片刻的舒適。
這是一首很長的歌 —— 每一段歌詞都在調戲著他們：測試的答案，開啟新世界的鑰匙。在接下來的半個世紀，他們都將努力試著回到這一刻，這座橋和這段讓他們飄得夠高、足以一窺腳下地貌的副歌。7 年後，他會把這首歌彈給他的第一個孩子聽，一個繼承了他的相貌和小骨架的兒子。27 年後，他的兒子會聽著這首歌，行駛在這條州際公路上，身旁是他的小鎮女友。45 年之後，他老了，從這首聽過上千遍的歌，忽然發現了其中的隱喻，一段被隱藏的秘密旋律，一段早應該察覺的旋律。
他們回到車上。她吻了他，他啟動了發動機。
擁有
撰文： Joy Williams
靈感源於 Stephen Shore 的作品《溫斯洛，亞利桑那州，2013 年 9 月 19 日》
所有壞了的東西都被放在前院裡，用防水布蓋了起來。嚴格來說，我們並沒有後院，但我們還是把門口街上那塊空地叫做前院。那些並不是垃圾，只是略有損壞，應該把它們放哪兒？防水布底下。我的祖父不願把它們送到垃圾場。他說，「為什麼要讓我的 Rosie 做這麼可怕的差事？」
他管自己的車叫做 Rosie，名字來自一首歌——「她沒有那麼美，也沒有那麼小巧 da da da da da ……」
如果那堆東西不在的話，我母親會開闢一片花園。種上番茄、南瓜、玉米，或許還有一些漂亮的花。甚至是玫瑰。如果能把防水布挪開，這個院子將變得妙不可言。
「那你又要把防水布放哪兒呢？」祖父說。「就算用不上它，也沒有地方可放了。」
每當母親提起她描述中那個美麗的花園，防水布（存在）的邏輯總能挫敗她。從我有記憶以來，防水布就在那裡，非常牢固，綁得很緊。無論大風還是沙塵，都沒能擊垮它。它從未被擊垮。風暴過後，我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檢查防水布還在不在，但它一直都在。母親用塑膠袋把我們的小旗子裹起來，以防被風刮壞。然而風還是把它刮壞了。他們遲遲沒有買新的。
「我覺得防水布下面有蛇。」我說。
「但我也沒見過。說不定那裡什麼也沒有。」
「最好是沒有。」母親說。
「有時候就是會有。」我說。
「沒有最好。」她說。
蛇很聰明。它們知道不能在馬路安家。
鎮子外看起來總是很空曠，那裡也確實很空曠。不是說看不見那兒本來有的東西。母親很擔心我的想像力。她認為我應該有，可總是擔心我沒有。
「想像力能陪你們這些小孩熬過去，直到你們長大。」她說，「它能陪你度過每一天。」
「我不需要保姆。」我說。
「當然，」她說，「我說的是想像力，就像你的朋友一樣。」
可我仍然覺得迷糊又費解。
連祖父和 Rosie 都不再想去那片貧瘠之地。
「那裡以前有過什麼東西嗎？」我問。
噢是啊，她說。曾經棒極了。
午夜之後
撰文：Yiyun Li
靈感源於：Stephen Shore 的作品《淩晨 1:35，唐人街餐館，紐約》（1965 - 67）
我在桑樹街（Mulberry Street）的一家麵館見到了那個女人，麵館開在一家青年旅社和殯儀館之間。窗外一列穿著黑衣的男女走過。一位老人去世了 —— 我可以從橫幅上的中文看出來。
朋友的朋友問我能不能見見這個女人。她得了癌症，時日無多，希望能有人聽聽她的故事。
我沒有拒絕，因為我不知道該怎麼拒絕。這不是我第一次做這樣的事。但這並不代表我是個有同情心的人，或是一個好人。但我很確定，我是個和善的人。對待世人，這個世界並非總是那麼和顏悅色，不管是瀕死之人還是普通人。
女人以倒敘的方式，講述她的一生。癌症、離婚、丟了的貓、一場沒有孩子的婚姻。她父親負責管理一家外賣店，後來花錢把這家店鋪盤了下來。她放學後會在那裡幫忙。她的母親在她 6 個月大的時候就出走了，此後杳無音信。我們的時間有限，所以她略過了無關緊要的部分。
有些親戚說我母親已經自殺了，她說。其他人說她是和別的男人私奔了。我也一直相信她已經死了，直到我看見了這個。
我仔細看了看她遞給我的照片，為那些無知的旁觀者感到驚訝，為一個藝術家對另一個藝術家的關注而停滯。我不是 Andy Warhol 的粉絲，也不確定這個女人是否知道他是誰。她告訴我，這張照片是她在一個收集唐人街照片的網站上找到的。她就在唐人街長大。
她指向照片邊緣。看，當我看到這張照片的時候，還去翻看了我父親的舊相簿。裡面有一張我母親的照片，穿著同一件外套，戴著同一頂帽子。那是1965年。她剛懷上我4個月。
我儘量不去歎息。我想說的是，想像力就像橡皮鴨。10 美分一個。人人都買得起。
你不相信我？女人問。
她的母親在一家寄售店買下了這頂帽子。那時，她還沒有外遇，也沒有什麼要掩藏的。但她喜歡去想像她在陰影下的臉龐，她有太多想對這個世界保留的事情了。他們決定在離開小鎮時一起去最愛的飯店享用一頓晚餐。一個帶著相機的闖入者令他們最愛的餐廳背叛了他們，也令那個男人背叛了她母親。那個男人開始後悔這個決定。現在，他們的愛如同寫在了橫幅上，就像逝者的名字刻在墓碑上。午夜之後不會有好事發生。而像他那樣的男人，偷走了別人妻子，也早已失去了對她的渴望，不會有好事降臨在他身上。
我可以繼續講他們的故事，直到死亡或者命運將他們分離。
你不相信我，女人又說了一遍，這一次，她的聲音裡帶著令人恐懼的力量。你看的書比我多，我希望你能告訴我。如果我的母親不存在，那為什麼她不能是任何餐館裡的任意一個女人？我到底要在哪兒才能找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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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信編輯：張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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