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教訓文/錢鐘書
嫌髒所以表示愛潔, 因此清潔成癖的人, 寧可不洗澡, 而不願借用旁人的浴具。 穢潔之分, 結果變成了他人跟自己的分別。
我常奇怪, 天下何以有這許多人,
真的, 人生中年跟道學式的教訓似乎有密切的關係。 我們單就作家們觀察, 也看得到這個有趣的事實。 有許多文人, 到四十左右, 忽然在文藝上面, 壓了救世的擔子, 對於眼前的一切人事, 無不加以咒駡糾正。 像安諾德、羅斯金、莫理斯(William Morris), 以及生存著的愛利惡德(T. S.Eliot)、墨瑞(J.M.Murry)等等就是人人知道的近代英國例子。
有一種人的理財學不過是借債不還, 所以有一種人的道學, 只是教訓旁人, 並非自己有什麼道德。 古書上說“能受盡言”的是“善人”, 見解不免膚淺。 真正的善人, 有施無受, 只許他教訓人, 從不肯受人教訓, 這就是所謂犧牲精神。 當然, 從藝術的人生觀變到道學的人生觀可以說是人生新時期的產生。 但是, 每一時期的開始同時也是另一時期的沒落。 譬如在有職業的人的眼裡, 早餐是今天的開始, 吃飽了可以工作;而從一夜打牌, 通宵跳舞的有閑階級看來, 早餐只是昨宵的結束, 吃飽了好睡覺。教訓的產生也許正是創作的死亡。此地我全沒有褒貶輕重之意,因為教訓和創作的價值高低,全看人來定。就是我本人也不一定以為創作比教訓來得名貴。有人的文學創作根本就是戴了面具的說教,倒不如乾脆去談道學;反過來說,有人的道學,能以無為有,將假充真,倒可跟詩歌歷史謠言謊話同樣得算創作。
頭腦簡單的人也許要說,自己沒有道德而教訓他人,那是假道學。我們的回答是:假道學有什麼不好呢?有許多人對於假道學的深恨痛駡,也只如猴子照鏡,不知道看見的就是自己的醜相。老實說,假道學比真道學更為難能可貴。自己有了道德而來教訓他人,那有什麼稀奇;沒有道德而也能以道德教人,這才見得本領。有學問能教書,不過見得有學問;沒有學問而偏能教書,好比無本錢的生意,那就是藝術了。並且真道學家來提倡道德,只像店家替自己存貨登廣告,不免自誇之識;惟有絕無道德的人來講道學,方見得大公無我,樂道人善,愈證明道德的偉大。
更進一層說,真有道德的人來鼓吹道德,反會慢慢地喪失他所固有的道德。拉羅煦富穀(La Rochefoucauld)格言(Maximes Supprimees)第五八九條說:“道學家像賽納卡(Seneqne)之流,並未能把教訓來減少人類的罪惡;只是由教訓他人而增加自己的驕傲。”你覺得旁人不好,需要你的教訓,你會不由自主的擺起架子來,最初你說旁人欠缺理想,慢慢地你覺得自己就是理想的人物,強迫旁人來學你。以才學驕人,你並不以驕傲而喪失才學,以貧賤驕人,你並不以驕傲而變或富貴,但是,道德跟驕傲是不能並立的。世界上的大罪惡,大殘忍——沒有比殘忍更大的罪惡了——大多是真有道德理想的人幹的。沒有道德的人犯罪,自己明白是罪;真有道德的人害了人,他還覺得是道德應有的犧牲。上帝要懲罰人類,有時來一個荒年,有時來一次瘟疫或戰爭,有時產生一個道德家,抱有高尚到一般人所不及的理想,更有跟他的理想成正比例的驕傲和力量。基督教哲學以驕傲為七死罪之一,頗有道理。王陽明《傳習錄》卷三也說:“人生大病只是一傲字,有我即傲,眾惡之魁。”照此說來,真道學可以算是罪惡的初期。反過來講;假道學來提倡道德,倒往往弄假成真,習慣變為自然,能真的改進品性。調情可變戀愛,模仿引到創造,附庸風雅會養成真正的鑒賞,世界上不少真貨色都是從冒脾起的。所以假道學可以說是真道學的學習時期。不過,假也好,真也好,行善必有善報。真道學死後也許可以升天堂,假道學生前就上講堂。這是多麼令人欣慰的事!
所以不配教訓人的人最宜教訓人;愈是假道學愈該攻擊假道學。假道學的特徵可以說是不要臉而偏愛面子。依照沙土比亞戲裡王子韓烈德(Hamlet)罵他未婚妻的話;女子化妝打扮,也是愛面子而不要臉(God has given you one face,but you make yeurself another)。假道學因此跟美容同樣算得藝術。不過,好像一切藝術,此中手段,大有高下,正如羅馬詩人馬西兒(Martial)詩集序所謂:“有極好的,有極壞的,也有極平常的。”
本文摘自錢鐘書《寫在人生邊上》
吃飽了好睡覺。教訓的產生也許正是創作的死亡。此地我全沒有褒貶輕重之意,因為教訓和創作的價值高低,全看人來定。就是我本人也不一定以為創作比教訓來得名貴。有人的文學創作根本就是戴了面具的說教,倒不如乾脆去談道學;反過來說,有人的道學,能以無為有,將假充真,倒可跟詩歌歷史謠言謊話同樣得算創作。頭腦簡單的人也許要說,自己沒有道德而教訓他人,那是假道學。我們的回答是:假道學有什麼不好呢?有許多人對於假道學的深恨痛駡,也只如猴子照鏡,不知道看見的就是自己的醜相。老實說,假道學比真道學更為難能可貴。自己有了道德而來教訓他人,那有什麼稀奇;沒有道德而也能以道德教人,這才見得本領。有學問能教書,不過見得有學問;沒有學問而偏能教書,好比無本錢的生意,那就是藝術了。並且真道學家來提倡道德,只像店家替自己存貨登廣告,不免自誇之識;惟有絕無道德的人來講道學,方見得大公無我,樂道人善,愈證明道德的偉大。
更進一層說,真有道德的人來鼓吹道德,反會慢慢地喪失他所固有的道德。拉羅煦富穀(La Rochefoucauld)格言(Maximes Supprimees)第五八九條說:“道學家像賽納卡(Seneqne)之流,並未能把教訓來減少人類的罪惡;只是由教訓他人而增加自己的驕傲。”你覺得旁人不好,需要你的教訓,你會不由自主的擺起架子來,最初你說旁人欠缺理想,慢慢地你覺得自己就是理想的人物,強迫旁人來學你。以才學驕人,你並不以驕傲而喪失才學,以貧賤驕人,你並不以驕傲而變或富貴,但是,道德跟驕傲是不能並立的。世界上的大罪惡,大殘忍——沒有比殘忍更大的罪惡了——大多是真有道德理想的人幹的。沒有道德的人犯罪,自己明白是罪;真有道德的人害了人,他還覺得是道德應有的犧牲。上帝要懲罰人類,有時來一個荒年,有時來一次瘟疫或戰爭,有時產生一個道德家,抱有高尚到一般人所不及的理想,更有跟他的理想成正比例的驕傲和力量。基督教哲學以驕傲為七死罪之一,頗有道理。王陽明《傳習錄》卷三也說:“人生大病只是一傲字,有我即傲,眾惡之魁。”照此說來,真道學可以算是罪惡的初期。反過來講;假道學來提倡道德,倒往往弄假成真,習慣變為自然,能真的改進品性。調情可變戀愛,模仿引到創造,附庸風雅會養成真正的鑒賞,世界上不少真貨色都是從冒脾起的。所以假道學可以說是真道學的學習時期。不過,假也好,真也好,行善必有善報。真道學死後也許可以升天堂,假道學生前就上講堂。這是多麼令人欣慰的事!
所以不配教訓人的人最宜教訓人;愈是假道學愈該攻擊假道學。假道學的特徵可以說是不要臉而偏愛面子。依照沙土比亞戲裡王子韓烈德(Hamlet)罵他未婚妻的話;女子化妝打扮,也是愛面子而不要臉(God has given you one face,but you make yeurself another)。假道學因此跟美容同樣算得藝術。不過,好像一切藝術,此中手段,大有高下,正如羅馬詩人馬西兒(Martial)詩集序所謂:“有極好的,有極壞的,也有極平常的。”
本文摘自錢鐘書《寫在人生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