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來沒有叫過她媽媽。
童年時，
她又胖又高的身軀一站到我面前，
就擋住了我所有的視線，
我就有種莫名其妙的恐懼。
她總是咧開嘴，
笑著央求我：“叫媽媽!我帶你去看小牛!”
她一笑， 眼睛就小了許多， 臉上的肉堆積在一起， 像故事裡的魔鬼。 我毫不猶豫地說：“我不叫， 我才不跟你去。 ”然後， 飛也似的跑回自家院子裡。 仿佛我稍有遲疑， 她就會像老鷹一樣， 撲棱一下把我抓走。
然而， 她並沒有跟過來， 只是在我身後放聲大笑， 笑聲爽朗， 引得圍觀的人也跟著笑。 她的笑聲越響亮， 我的厭惡就越深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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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小學時， 我們搬到另外一座城市。 陌生的環境， 陌生的人， 唯一讓我感到喜悅的是， 以後不必再見她的胖臉， 不用再聽她刺耳的笑聲， 當然， 再也沒有人誘惑我叫她媽媽。
可是， 她確確實實是我法律上的媽媽。 哥哥8歲時， 親生母親偷偷生下了我，
她喪夫無孩， 戶口本上孤零零只有她一個人的名字——李秀娥。 然後， 我就上了她的戶口本， 民族， 漢， 與戶主關係一欄寫著：母女。
我一直對父母把我落在她的戶口本上耿耿於懷。 每次父母去探望李秀娥， 我都躲得遠遠的， 生怕和她有一絲的牽連。 可是， 時隔10年後， 我卻不得不再次面對李秀娥。 初中畢業後， 我又回到家鄉那所重點中學讀書。 學校離李秀娥家只有一條20多米寬的柏油馬路， 所以， 父母又鄭重地把我交到李秀娥手裡。
我陰著臉走進李秀娥家時， 李秀娥正在廚房做飯， 她放下手中的活兒就跑過來， 伸手想摸我的頭， 我一躲， 她的手落了空，
我把行李放到臥室裡， 一直悶悶不樂。 很想賭氣什麼都不吃， 可是， 她鍋裡肉的香氣飄得滿屋都是， 我咽了三四次口水之後， 又很沒出息地坐在了飯桌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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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之後的10年， 我沒有吃過一次地道的家鄉菜。
李秀娥不停地往我碗裡夾肉， 她卻只盛了小半碗米飯， 泡著半碗湯。 我看看自己眼前一堆啃剩下的骨頭， 有點不好意思， 想開口說句什麼， 又不知道該怎麼稱呼她。
吃完之後， 李秀娥收拾碗筷， 我如今是寄人籬下， 光吃不幹活終究不好， 就過去幫忙， 她一把把我推出來：“睡覺去， 睡覺去。 ”
我只好躺在床上， 睡了一會兒， 感覺口渴， 起來去廚房卻怎麼也找不著杯子。 我只好去問李秀娥， 她正坐在臥室裡看電視， 聲音小得像蚊子， 看見我進來， 她慌忙關了電視， “吵著你了吧?”
我連忙擺擺手：“沒有， 我想喝水。 ”她給我倒了杯水，
我很為難， 叫媽媽我不願意， 叫名字又不合適。
她白了我一眼， 放開聲音大笑：“反正你不能叫我媽媽， 不能把我叫老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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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 不管我叫不叫媽媽， 她看起來都老多了——身體消瘦了許多， 背有一點彎曲，顯得不像年輕時那麼高大魁梧。過去她的臉又肉又圓，皮膚繃得緊緊的，氣色紅潤鮮活;如今人瘦了，下巴有點尖，肉少皮松，臉上就皺皺巴巴的，顯得有些老態龍鍾。
老態龍鍾的李秀娥每天5點多鐘起床，開始料理我的一日三餐。高中的功課緊，老師經常會拖堂，或者進行一些課外輔導，也有時，我會和同學們玩一會兒再回去。不管我回來多晚，飯都會熱氣騰騰地擺放在桌子上，李秀娥坐在一旁，靜靜地等我歸來。
我過意不去，就說：“不要等我，你先吃。”李秀娥很得意地笑了：“你看，你不懂了吧?飯菜冷了吃下去容易拉肚子。”吃完後，她風風火火地把碗盤刷乾淨，悄悄地看我。有時，我並沒有學習，她就神秘兮兮地沖我招招手：“我給你講個稀奇事兒。”
她就給我講各種故事，有歷史，有傳奇，也有一些陳年舊事。這時，我一邊聽一邊看著她飽經滄桑的臉，心裡不由得一陣心酸，這麼多年來，她一個人吃一個人睡，一個人悲傷一個人歡喜，活得很苦吧?
其實，我更想聽聽李秀娥自己的人生經歷，比如她死去的丈夫，但她不說，想必有無法言說的痛，所以我也就不問。
李秀娥的飲食習慣以素菜，麵食為主。後來，怕我營養跟不上，她就到附近的餐館和廚師套近乎，以借機向人家討教點廚藝。
圖片來源於網路，圖文無關
只是，每次從餐館回來，李秀娥總顯得很累的樣子。吃過飯後，她常常倒頭就睡，再也無心給我講任何稀奇事兒，我懷疑她身體不適。有次我問她，她笑得很響亮，然後自豪地揮揮胳膊，“我身體壯得很。”
直到當年的期中考試後，她給我準備了滿滿一桌子菜，有葷有素有湯，與以往完全不同口味。看著我迫不及待地拿起筷子，她快樂得像個孩子，喋喋不休地嘲笑我：“看把你饞的，你個饞貓，慢點兒吃。”
我正吃得不亦樂乎時，掉了一根筷子，我去廚房換，無意中看到有張大白紙，上面記著十幾道菜的烹飪步驟和技巧。紙皺皺巴巴的，濺了不少污漬，上面的字時大時小，歪歪扭扭的，還有許多錯別字，也有一些字大約不會寫，就用拼音代替。
我的心不由得一陣狂跳，這就是李秀娥在餐館裡學來的廚藝。她五十多歲了，認識的字並不多，她怎麼讓餐館的廚師願意教她，而她又費了多大的力氣把這些熟記於心，並且回來又認認真真地記在紙上。
重新坐到餐桌前，我的心情有種說不出的沉重。我一下子就沒了先前那麼旺盛的食欲，怕被她看出來，我笑著說：“你這麼大歲數了，手還很巧啊。”
李秀娥笑了：“那當然。”我就順勢拿起她的手，她的手心異常地白卻又特別乾燥，手心裡到處在脫皮，橫七豎八的還有幾條裂口，顯然，這是長期浸泡在洗滌劑中的結果。
為了學炒菜，她一定是給餐館洗碗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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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種不可抑制的酸楚，很生氣地質問她：“我早說過了，我可以到外面吃的，你為什麼要這樣?”
李秀娥趕緊把手縮回去，咧嘴一笑：“我閑著也是閑著，人閑老得快，你不知道啊!”
高三那年的春節，學校只放10天假，我就沒有回家，陪李秀娥過年。李秀娥很興奮，每天忙忙碌碌地置辦年貨，吃穿用戴樣樣俱全。
大年三十，她特意從地窖裡拿出一酒，給我倒了一杯，又給自己倒上。然後，她笑了，“自我男人死後，我第一次這麼高興，你得陪我喝兩杯。”喝了幾杯之後，李秀娥面色紅潤，她執意要給我唱歌。她的歌唱得並不好，只是聲音特別嘹亮。不管低音還是高音，她都扯開了嗓子喊。
我突然明白了，李秀娥為什麼總是喜歡放聲說話，放聲大笑。她要用這聲音，來遮掩一個人的寂靜和落寞吧。
這年的夏天，我如願考入了理想的大學。辦理好戶口遷移手續後，李秀娥的戶口本上，又孤零零地剩下了她一個。她拿著戶口本翻開，又合上，就去廚房了。
而我，那些年一直怕跟她有所牽扯，如今僅有的一些牽扯了斷了之後，我卻沒有預料中的興奮，倒是有種說不出的失落。我兀自待了好一會兒，就邁著沉重的步子去到廚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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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秀娥已經把肉放到鍋裡，正往爐子裡添柴火，一邊添一邊用手掌抹眼睛。吃過李秀娥給我做的最後一頓飯後，我就帶著行李，準備離開共同生活了3年的李秀娥。
李秀娥把我送到大門外，就站著不動了，笑著囑咐我：“路上小心，到了學校好好學習!”我走出300多米，終於不忍給她一個決絕的背影，就回頭看了一眼，李秀娥正蹲在地上，臉埋在胳膊裡。
我再也忍不住了，跑回來，一邊抽噎一邊說：“李秀娥，你想讓我叫你媽媽，為什麼都不肯主動抱抱我?”
李秀娥站起來，滿臉都是眼淚，她默默地把我摟在懷裡，我終於喊出埋藏了多年的那個詞：“媽媽!”
李秀娥的肩膀一抖，我緊緊摟著她的脖子，“你說我喊你媽媽，你就帶我去看小牛。你要活得更年輕，你要等我回來!”
背有一點彎曲，顯得不像年輕時那麼高大魁梧。過去她的臉又肉又圓，皮膚繃得緊緊的，氣色紅潤鮮活;如今人瘦了，下巴有點尖，肉少皮松，臉上就皺皺巴巴的，顯得有些老態龍鍾。老態龍鍾的李秀娥每天5點多鐘起床，開始料理我的一日三餐。高中的功課緊，老師經常會拖堂，或者進行一些課外輔導，也有時，我會和同學們玩一會兒再回去。不管我回來多晚，飯都會熱氣騰騰地擺放在桌子上，李秀娥坐在一旁，靜靜地等我歸來。
我過意不去，就說：“不要等我，你先吃。”李秀娥很得意地笑了：“你看，你不懂了吧?飯菜冷了吃下去容易拉肚子。”吃完後，她風風火火地把碗盤刷乾淨，悄悄地看我。有時，我並沒有學習，她就神秘兮兮地沖我招招手：“我給你講個稀奇事兒。”
她就給我講各種故事，有歷史，有傳奇，也有一些陳年舊事。這時，我一邊聽一邊看著她飽經滄桑的臉，心裡不由得一陣心酸，這麼多年來，她一個人吃一個人睡，一個人悲傷一個人歡喜，活得很苦吧?
其實，我更想聽聽李秀娥自己的人生經歷，比如她死去的丈夫，但她不說，想必有無法言說的痛，所以我也就不問。
李秀娥的飲食習慣以素菜，麵食為主。後來，怕我營養跟不上，她就到附近的餐館和廚師套近乎，以借機向人家討教點廚藝。
圖片來源於網路，圖文無關
只是，每次從餐館回來，李秀娥總顯得很累的樣子。吃過飯後，她常常倒頭就睡，再也無心給我講任何稀奇事兒，我懷疑她身體不適。有次我問她，她笑得很響亮，然後自豪地揮揮胳膊，“我身體壯得很。”
直到當年的期中考試後，她給我準備了滿滿一桌子菜，有葷有素有湯，與以往完全不同口味。看著我迫不及待地拿起筷子，她快樂得像個孩子，喋喋不休地嘲笑我：“看把你饞的，你個饞貓，慢點兒吃。”
我正吃得不亦樂乎時，掉了一根筷子，我去廚房換，無意中看到有張大白紙，上面記著十幾道菜的烹飪步驟和技巧。紙皺皺巴巴的，濺了不少污漬，上面的字時大時小，歪歪扭扭的，還有許多錯別字，也有一些字大約不會寫，就用拼音代替。
我的心不由得一陣狂跳，這就是李秀娥在餐館裡學來的廚藝。她五十多歲了，認識的字並不多，她怎麼讓餐館的廚師願意教她，而她又費了多大的力氣把這些熟記於心，並且回來又認認真真地記在紙上。
重新坐到餐桌前，我的心情有種說不出的沉重。我一下子就沒了先前那麼旺盛的食欲，怕被她看出來，我笑著說：“你這麼大歲數了，手還很巧啊。”
李秀娥笑了：“那當然。”我就順勢拿起她的手，她的手心異常地白卻又特別乾燥，手心裡到處在脫皮，橫七豎八的還有幾條裂口，顯然，這是長期浸泡在洗滌劑中的結果。
為了學炒菜，她一定是給餐館洗碗去了。
圖片來源於網路，圖文無關
我有種不可抑制的酸楚，很生氣地質問她：“我早說過了，我可以到外面吃的，你為什麼要這樣?”
李秀娥趕緊把手縮回去，咧嘴一笑：“我閑著也是閑著，人閑老得快，你不知道啊!”
高三那年的春節，學校只放10天假，我就沒有回家，陪李秀娥過年。李秀娥很興奮，每天忙忙碌碌地置辦年貨，吃穿用戴樣樣俱全。
大年三十，她特意從地窖裡拿出一酒，給我倒了一杯，又給自己倒上。然後，她笑了，“自我男人死後，我第一次這麼高興，你得陪我喝兩杯。”喝了幾杯之後，李秀娥面色紅潤，她執意要給我唱歌。她的歌唱得並不好，只是聲音特別嘹亮。不管低音還是高音，她都扯開了嗓子喊。
我突然明白了，李秀娥為什麼總是喜歡放聲說話，放聲大笑。她要用這聲音，來遮掩一個人的寂靜和落寞吧。
這年的夏天，我如願考入了理想的大學。辦理好戶口遷移手續後，李秀娥的戶口本上，又孤零零地剩下了她一個。她拿著戶口本翻開，又合上，就去廚房了。
而我，那些年一直怕跟她有所牽扯，如今僅有的一些牽扯了斷了之後，我卻沒有預料中的興奮，倒是有種說不出的失落。我兀自待了好一會兒，就邁著沉重的步子去到廚房。
圖片來源於網路，圖文無關
李秀娥已經把肉放到鍋裡，正往爐子裡添柴火，一邊添一邊用手掌抹眼睛。吃過李秀娥給我做的最後一頓飯後，我就帶著行李，準備離開共同生活了3年的李秀娥。
李秀娥把我送到大門外，就站著不動了，笑著囑咐我：“路上小心，到了學校好好學習!”我走出300多米，終於不忍給她一個決絕的背影，就回頭看了一眼，李秀娥正蹲在地上，臉埋在胳膊裡。
我再也忍不住了，跑回來，一邊抽噎一邊說：“李秀娥，你想讓我叫你媽媽，為什麼都不肯主動抱抱我?”
李秀娥站起來，滿臉都是眼淚，她默默地把我摟在懷裡，我終於喊出埋藏了多年的那個詞：“媽媽!”
李秀娥的肩膀一抖，我緊緊摟著她的脖子，“你說我喊你媽媽，你就帶我去看小牛。你要活得更年輕，你要等我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