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讀點故事app作者：長亭落雪 | 禁止轉載
1
姥姥是靈山上一樹桃花妖， 叫姥姥是因為輩分在那兒， 其實姥姥並不老， 放到凡間也就是個十七八歲的少女。
姥姥本叫阿濃， 因為生得實在太過美豔， 沒少在凡塵惹出些癡情浪子。 後來莫名其妙拜了個天宮的仙君做師父， 仙君嫌這名字太過厚重， 就替她改做了阿淺。
姥姥心想， 管它深紅淺紅， 不都是桃花麼？也就答應了。 仙君很滿意， 隨即見一旁樹上停了只小小的雲雀， 便抬手一點， 通了智慧， 也就成了人形， 化作個七八歲的小男娃落在地上， 引得姥姥大笑：
“挺好， 以後你就跟著我修行吧……”
那只小雲雀， 就是我。
從此以後， 我便是姥姥身邊寸步不離的小跟班， 她出現的地方， 必有一隻雲雀盤桓半空， 不時歡快地鳴叫幾聲。
山裡的妖靈都很羡慕姥姥， 一直覺得她會是最先得道成仙的那個。 而姥姥其實也已夠了成仙的年限，
只是妖靈成仙除了德善修為， 還得歷經情劫， 便是通常所謂經歷過後才能勘破， 所以山裡妖靈常與凡人結合， 是為歷劫， 有的也與妖靈結合， 是為雙修。 偏姥姥尤為不忿這套規矩， 自覺不當神仙就在這靈山做個小霸王也不錯。 數百年來， 便也不提修仙之事， 靈山內外橫行霸道， 過得心安理得。
其實我們也都明白， 姥姥之所以不願度情劫， 不過眼光太高， 看不上周遭的妖靈和凡人。
然而這終究不是解題之法， 白狐姐姐便常常試圖勸導， 你說不過歷劫過個形式罷了， 何必非要走心？隨意找個凡人惑他一生一世， 再不濟山裡諸如蛇君青竹這樣的男妖也不少，
而姥姥偏偏置若罔聞， 直到那日山下來了個年紀不大的小道士， 姥姥剛巧在鎮外閒逛， 一來二去， 撞個正著。
姥姥本來就生得太美， 美到有些晃眼， 加上性子十分活潑， 依照仙君的話說， 就是天生沒有仙風道骨。 這個時節， 靈山上下百花齊放， 春光明媚之際， 姥姥心情越發不錯， 在碧草道上一路小跑， 不時抬頭跟我打著招呼。
然後， 便忽然被那小道士攔住， 險些撞個滿懷。
“姑娘——”
姥姥止步， 抬頭有些好奇地打量著對方， 回道：“作甚？”
小道士一本正經道：“此地有妖靈作祟， 姑娘不要一個人亂走了。 ”
“妖靈？”姥姥打量著小道士， 饒有興致道， “怎麼， 你是來捉妖的？”
小道士一身俗家打扮，
姥姥一時無言， 隨即有些懷疑地問他：“你真是來捉妖的？”
“是， 看不出來麼？”
姥姥一笑， “沒有， 只是好久沒有見到， 活著的捉妖師了。 ”
她故意將活著二字說得極重， 小道士一聽果然收了羅盤， 湊近問道：“這是什麼意思？”
姥姥想了想， 打算嚇他一回， 便道：“你不知道麼？這靈山有個大妖王， 專吃捉妖師， 尤其你這種年輕貌美的——”
姥姥做了個鬼臉， 小道士果然嚇了一跳， 定下神來時忙問道：“那是個什麼妖啊？”
“據說， 是條大蟒蛇。 ”
小道士呵了口氣， 自言自語道：“真是出師不利， 狼妖還沒抓到， 又遇上大蟒蛇……”
“狼妖？”姥姥道， “什麼狼妖？”
小道士愁眉苦臉， “別提了， 師父讓我在月圓之前找到狼妖， 好容易在靈山鎮發現蹤跡， 要是我被蟒蛇吃了， 到十五月圓不知會死多少人……”
笑話， 靈山四五百年都是姥姥罩著的， 山上山下修行的妖靈哪個不是德才兼備？八百里開外都能聞到慈悲氣息， 怎麼會有妖靈害人？
姥姥於是有些懷疑地打量著小道士， 道：“你怎麼知道他在靈山？”
小道士抬起羅盤， 道：“跟著它來的， 有妖就會動的。 ”
姥姥看了一眼那在她身邊一直靜止的羅盤， 又等了片刻， 逕自轉身走了。
“誒——姑娘——”小道士不明所以， 一邊攔住她， “都說了， 別到處亂走， 狼妖也許就在附近——”
姥姥根本不再理會對方， 小道士這才發覺如此一個美麗妖嬈的弱女子， 走起路來的勁兒居然大到離譜，險些自己便是一個趔趄。然而依舊拽住了姥姥的衣角，語氣便有些不虞道：“你這人怎麼不識好歹？我好心好意為你安危著想，你何必想不開非要……”
他話未說完，姥姥已笑道：“我陪你找，在月圓之夜前把狼妖找出來，我就信你的話，如何？”
小道士猶豫片刻，回答：“我打不過……”
“沒事，有我呢。”
我覺得那個小道士不僅不知天高地厚，還尤其癡傻，姥姥話都說到這個份兒上了，居然還沒猜出她的身份。直到進鎮子裡發覺有人慘死，姥姥大驚“真的有妖靈害人”，一怒之下召了漫山上下鼠兄鼠弟前來問詢時，他才嚇得說不出話來，指著姥姥“你你你”了許久。
不要誤會，之所以前面講，“直到”遇到這個小道士，並不表示這個俊俏白皙又有些癡傻的小道士會帶給姥姥多大的改變，甚至能叫姥姥開啟情劫之路，並沒有。畢竟是姥姥，什麼樣的凡人妖靈都掀不起半點波瀾，所以提這個小道士的原因，是為了引出那四處殺人逃匿的大白狼，那個被太華山道士追逐到靈山附近的兇猛妖怪。
妖靈修行也有正邪兩路，諸如正路就是靈山兄弟姐妹們靠吸收日月精華提升法力，邪路呢就是白狼那種靠食人元神獲取靈氣的捷徑，一旦開始就會上癮，再也回不到正軌。
不過能稱為捷徑，修行自然比普通妖靈來得更快，所以即便是姥姥，居然也打不過他，打不過就算了，自己還受了傷。
白狐姐姐把姥姥帶回來的時候，那小道士已在妖群中嚇得渾身發抖，大抵從沒如此近距離地被妖怪包圍過，也是這時才知道姥姥編排的那個妖王大蟒蛇其實不過是這樹美豔桃花的仰慕者之一。雖是看起來陰森森，倒是和善得很，等了姥姥幾百年想要雙修，一直沒有結果。
姥姥這廂一受傷，就跟個孩子似的撒潑耍賴，也不讓旁人為她療傷，後來眾妖無法，只得遣了我去請仙君下來為姥姥討回公道。
這是我第三次見到仙君，第一次他抬手一指，給了我人形叫我跟著姥姥；第二次，好似特意下凡指點姥姥修行，結果不知為何鬧得不歡而散，連離開靈山時，姥姥都沒出來看一眼，只好由我將仙君送走。
他的模樣特別好看，可能是仙人特有光華的緣故，宛如一尊薄霧中白玉精細雕琢的人像，連白狐姐姐都說，修行幾百年，不管凡人還是妖靈，從沒見過仙君那般好看的。可惜他是神仙，妖靈實在難以企及，也不敢肖想。畢竟像姥姥這樣能得神仙指點的妖靈，實在是受乾坤偏愛的極少數了。
“小雲雀，”那時仙君回頭看著我，緩緩道，“阿淺她脾氣不好，你在身邊要多忍耐。”
我有些不解，因為姥姥從來沒對誰黑臉過，不知道為何仙君會說她脾氣不好。不過沒等我回答，他又抬眸看了一眼靈山，騰雲走了，從此，三百多年未曾再來。
我好容易飛上仙君的住所，發覺他宮裡從前的仙童少了大半，回頭見我，便淺淺一笑，“阿淺如何了。”
我恭恭敬敬行了禮，回答：“姥姥被一隻殺人的白狼打傷了，不肯吃藥。”
他眉心明顯蹙了蹙，道：“打傷了？”
“是。”
“可嚴重？”
我想了想，道：“我看見她嘔了血。”
其實通常神仙是不會插手凡間妖靈之事的，即便有妖靈為惡，也當為修道之人來收服，輪不到神仙來管，這是規矩。所以白狐姐姐讓我來找仙君是為什麼，我也不太明白。
仙君背對著我，身形玉立，片刻，道：“走吧，去看看。”
不多時，靈山妖靈退開兩邊，恭迎仙君入府。
他的一身白衫微微輕揚，雕琢般的五官帶著些淡淡的笑意，望著盡頭處一臉不虞的長髮女子，叫了聲：“阿淺。”
姥姥似乎剛回神，隨即轉身做了個請的手勢，一邊淡然而隨意道：“師父請。”
她的傷還在，又不讓人扶，走幾步便是一個趔趄，險些倒地時，被仙君伸手攙起，“怎麼這樣不小心？”
姥姥沒有回答，自己躬身到椅上坐下，道：“你還來做什麼？”
仙君道：“你雖不想成仙，我卻還是你師父。”
是了，我記得上回趴牆根時，就聽到姥姥這樣說過，原話好似是，“你們神仙清規戒律太多，不當也罷”。也就是這句話後，仙君便走了。
“你不是說，我沒有仙風道骨麼？”
“那你也是我的徒兒。”
姥姥恍然間嘟了嘟嘴，道：“徒兒受了欺負，師父來撐腰，天經地義的，也沒什麼了不起。”
我不由確實驚愕，姥姥平常那般和善，怎會唯獨和仙君說話時，絲毫不顧對方身份？
然而仙君也沒有生氣的意思，反倒笑了笑，“那你是不是該吃藥療傷了？”
“我不。”
“為何？”
姥姥抬眸，神色不爽道：“你收服了白狼再說。”
太華山的道士們得了信早就開始四處搜尋白狼妖了，不過興許姥姥覺得被外來的妖靈挑釁了靈山之主的權威，非要仙君親自做主。
可這語氣，哪像求人？尤其對方還是個神仙……
我正猶疑，被白狐姐姐拉住衣角退開，剛看到她使的眼色，洞門便打開，姥姥出來向路過的竹妖笑容滿面，“碧竹君——”
碧竹回頭，似乎被姥姥的笑晃花了眼，良久才回神，癡癡呆呆“嗯”了一聲。
姥姥已走到面前，親昵地挽住了對方手臂，道：“明日起，我們一起雙修可好？不就成仙嘛，容易得很。”
碧竹被這突如其來的幸福擊暈了頭，隨即轉眼便見到一旁仙君淡淡的神色，莫名心頭一凜，半晌“好”字沒答出來。
姥姥並不多管，挽住他逕自走了，步伐輕快妖嬈，簡直不似方才那受傷未愈的模樣……
我連忙看向仙君，但並看出有什麼不同。
下午，小道士興致勃勃上山來，說白狼妖已被抓住，並問候姥姥如何了，看到仙君時，便是不由得一怔。
姥姥對他也極其和顏悅色，不時笑得花枝亂顫，對小道士講靈山的一切，說我們都是正義之妖，小道士深以為然。
扭頭時，便見仙君一人滿滿品著茶，對徒兒的一言一行似乎毫不在意。
白狐姐姐說：“習慣了，仙君早習慣了這樣的姥姥。”
於是我不由好奇仙君和姥姥是如何相識的，為何偏收了姥姥這麼個不想當神仙的妖靈為徒，白狐姐姐笑得極其微妙，道：“從前的姥姥，比現在更那什麼，幸得仙君出現，還改了不少。”
“什麼？”
“唔，說出來不好，不好……”
2
但她還是對我講了姥姥和仙君相識的過程，並讓我對在她形容裡的姥姥，驚訝不已。
大概是七八百年前，姥姥修行不久，容貌卻已定，美豔得驚天動地，便去凡間四處戲耍。
她那時還不知所謂雙修，勾引凡人也純屬好奇，遇到一副更好看的皮囊，便拋棄上一個人，引得無數癡情才子怨天哀地，便是求而不得橋頭梁上自盡的，也有十多個。
然姥姥渾然不覺這樣做有什麼錯處，依舊時常化作各種身份出現凡塵，找不到來處的大家閨秀，獨居山間的小家碧玉，豔驚四座的青樓名妓，甚至衣衫破爛但瑕不掩瑜的落難少女……
依舊所到之處，留下一地情債而自身片葉不沾。
如此過百年有餘，自己也有些倦了，試圖找些新的花樣來玩時，恰逢官府下文書選花魁，山裡各色妖靈聞信紛紛前來，將凡人女子壓得毫無躋身之地。白狐姐姐也就是在那時，見到了姥姥。
她還是只小狐狸，跟著族裡姐妹來看熱鬧的，發覺凡人選花魁成了妖靈們的競豔場時，更是興奮不已。
後來一層層篩選過來，眼看剩下一隻狐妖和一隻牡丹花妖爭奪了，那凡人官員被二者美貌晃得頭昏眼花，恨不得一人送進宮去，留一人給自己時，忽然天降桃花無數，紛紛擾擾的人和妖登時安靜下來，便看到一個紅衣少女緩緩落在臺上。
那少女便是姥姥，僅僅展眉一笑，台下眾人眾妖於刹那失神後便都知曉，這才是天上地下當之無愧的花魁。
而姥姥並不是來爭花魁的，看清四周後連忙躍下臺來繼續跑路。隨著眾人驚呼，幾個道士踏雲而至，口中正喝著“妖孽哪裡跑——”忽然見到臺上台下遍地是妖，也不禁愣住片刻。
原來，那十余個為姥姥殉情的男人中，有當朝丞相的兒子，老丞相大怒，請了普天下最厲害的修行者前來抓捕姥姥。姥姥已跑了五天五夜，眼看就要被沒路走時，忽覺出這滿園的妖氣，於是趕了過來……
道士回神，一鞭打在姥姥身上，登時翻身下地，滾了幾圈，爬起身時臉上一道血痕，不僅不難看，反而更顯得楚楚可憐。
人群唏噓，散開兩邊。幾個道士逐漸逼近，姥姥無法，忽然福至心靈，一邊用手護住臉，一邊沖著人群大喊道：
“誰救我，我就嫁給誰——”
人群一怔，沒有回應。
姥姥再喊：“只嫁一個，這輩子只嫁你一個——”
她帶著哭腔，晶瑩的雙眸如雨中桃花，可憐無比。這話說完，便有幾個妖靈挺身而出，擋在姥姥身前，碧竹同青蛇就在其中。
姥姥連忙趁機溜走，逃了不遠正以為得手，身後又響起人聲追來，霎時心灰意冷，預備束手就擒時，半空忽然亮起一束極其絢麗的白光，將她渾身籠罩住。老道士一鞭抽來時，那白光便帶著她騰空而起，消失在白雲間……
救姥姥的人，就是仙君。
之後發生了什麼，沒有旁人知曉，只知道他替姥姥治好臉上的傷，並收她為徒。從此，姥姥便不再去凡塵戲耍男子，專心待在靈山修行。
白狐姐姐形容中的，那個輕浮至極的桃花妖，與後來我認識的姥姥至少在雙修一事上，天差地別。叫我甚至懷疑她不過把自己的故事，加在了姥姥身上。
然而白狐姐姐十分肯定地告訴我，她說的全是實情，還替姥姥掩蓋了不少風流韻事。甚至一開始覺得姥姥不願成仙時，還曾懷疑是她舊習不改，憂心仙規束縛自己。
我心頭大凜，相比之下，險些對白狐姐姐肅然起敬。
到姥姥挽著碧竹君出門的第四天——他們果真進了一個洞府，不知道在幹什麼。我只好獨自在山頭亂飛，看到仙君也獨自站在山顛，就過去問好。
他的模樣真是好看，便是我看著，也已覺得賞心悅目。
仙君轉身打量著我，仿佛三百年不見，我長高了許多一般。半晌，緩緩道：“你可知，我當初為何讓你陪在阿淺身邊？”
我搖搖頭。
“因為你修煉未成，心思純善，不會把她引入歧途。”
姥姥能走上什麼歧途？
我不由一怔，繼而想到白狐姐姐整日攛掇她尋人雙修，便仿佛隱約明白了仙君的話。
“仙君，”我猶豫片刻，還是決定告知真相，“其實姥姥不在洞中，她溜出去找小道士玩了……”
話說完，又覺得與碧竹君洞中雙修，和出去找小道士的區別並不大，便住了口，甚至對自己為何解釋，也不是十分清楚。
“我知道，”他淡淡一笑，“她本是個孩童性子，故而時常引人動情卻不自知，八百多年，都是如此。”
是了，姥姥一直說小道士癡呆可愛，所以喜歡同他說話。大抵她不覺得對方會對自己有何肖想，所以才那般放心大膽。
我正想著，又聽仙君似乎自語道：“罷了罷了，到底，是我的桃花。”
姥姥第六天回來的，回來時滿臉尷尬，因為隨行小道士眉飛色舞地講著白狼如何逃脫束縛奔逃下山，以及千鈞一髮之際，姥姥如何憑藉一己之力力挽狂瀾，輕易將其收服……
我驚得喙子險些落地，姥姥之前，不是被白狼打得嘔血麼？何況不是還帶著傷麼？
一旁白狐姐姐卻霎時便笑了，並說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話：“姥姥果然還是姥姥，比不得比不得。”
她說這話時，神情有些促狹，所以我沒能聽懂。
“小雲雀，”姥姥叫我，問道，“仙君呢？”
我回答：“在桃花道。”
桃花道是姥姥在種的一片桃花林，此時正值盛開，是靈山一處不可多得的風景。
姥姥點頭，莫名便笑了，走出洞去。
待我跟上時，他們已在桃林中似乎站了許久，隨即覺得有人拉我衣角，回頭便看見白狐姐姐一臉笑容，那意思便是讓我一起蹲下。
於是，我們伏在桃林一角，靜靜望著不遠處的一對男女。
“你知道的吧？姥姥是仙君種的桃花。”
我搖了搖頭，真的不知道。
白狐姐姐懷疑地看了我一眼，轉頭繼續小聲道：“我也是偶然聽到的，就說為什麼妖靈萬千，偏偏收了姥姥為徒。原來姥姥是他自己種的桃花，所以八百年前才會來救她。”
她說完，又看了我一眼，兀自搖搖頭歎道：“你這孩子真是癡傻，難怪仙君只放心叫你跟著姥姥……”
3
那大概，是一千三百年前，他雲遊過靈山時，見春光明媚之下卻山色蕭條，一時興起，便往百花仙君處要了顆晶瑩剔透的桃子，親手種在山腰。
因為本是仙物，故而第一次遠遠見其化形而成的妖嬈少女時，他不由一時愕然。此後兩百餘年，便就時常這樣在雲端遠遠看著。
她那時眸色單純如孩童一般，臉上常掛著淺淺的笑意，一身緋色的衣裳，在靈山上下四野徘徊，腳步歡快好似出籠的鳥兒，偶爾遇得其他妖靈，也會一齊談笑，對山外的世界充滿了無盡的好奇……
看得久了，仿佛會受她的笑容感染，神仙千萬年如一的平淡日子裡，也多了些許生氣。他不知自己把她看作什麼，孩子，還是徒兒，總之，每每念起這樹桃花是他親手種下的，便會不自覺勾起唇角。
直到一日再來時，發覺她已不在靈山。他尋覓許久，終於在長安一處宅院裡，看到她居然一身婦人打扮，陪著一個白衣書生讀文章。
“倘若考到治國之策，我便以仁德之道答之，娘子意下如何？”那書生道，抬眸看著身旁預備研磨卻染了袖角，正在懊惱的女子，滿目溫柔。
她有些懵懂地回神，側頭笑道：“相公以為好便好，阿濃可不會治國之道。”
書生放下書卷，也笑道：“那阿濃會什麼？”
她便擱了青墨，順勢坐入書生懷中，嬌聲道：“阿濃會照顧夫君，還不夠麼？”
書生越發憐愛，摟住她亦是一番調笑……
直至日暮，他都在不遠處看著二人，心裡不知泛起的是何種心緒，叫他微微蹙了蹙眉。他離開不過天界數日，人間幾年，她便由一個不諳世事的小桃妖，成了攝人心魄的嫵媚少女。
也罷也罷，身為妖靈總是要歷經情事的，只盼她早日勘破，再加以點化，也算一筆善緣。他搖搖頭，轉身離開。豈知不過幾日後再回時，那書生早已窮途潦倒，正衣衫襤褸站在橋頭，作勢就要跳下。
他一時愕然，便施個法術將其救下，化作凡人模樣問其為何如此。
書生毫不感激救命之恩，只是悲戚道：“若我此生不能再與她相見，還不如死了。”
“阿濃？”
書生聞言，起身抓住他的衣袖，道：“你知道阿濃？你是她什麼人？她去了哪裡……”
後來，他在城外的寺廟裡找到她。
阿濃正一身佛衣打扮，卻青絲如幕，雙手撐住下巴坐在槐木下，含笑看著一個二十來歲的小和尚掃地。
那和尚白白淨淨，五官十分精緻，一面低頭掃地，一面餘光瞥著身旁嬌麗無比的女子，悄悄紅了臉。
“女施主，”半晌，小和尚終於停下來，沖她施了一禮，道，“小寺就要關門了，施主若要留宿，也請到山下的尼姑庵，再要上香，可明日上來。”
對方神情有些羞怯，又道可明日再來，顯是並非真心趕她離開。
阿濃便站起身，笑道：“小師父你可是阿濃走了這麼久遇到最好看的人了，都說人表裡如一，我現在坐得腿都麻了，小師父難道要叫我再走下山去？”
小和尚一時未答，很顯然，她不是第一天如此了。兩人沉默片刻，廂房裡傳來隱隱約約的呼嚕聲，大抵是方丈睡著了。
不過山中小寺，唯師徒二人。槐木還在落葉，從她含笑的面容旁輕輕飄過，小和尚只覺得晃花了眼，不由緊緊捏住掃把。
阿濃轉身，走到門前。
“小師父。”
“嗯。”
“阿濃要走啦。”
對方沉默。
她便回身向他招手，道：“你過來，送我下山。”
外頭已經天黑，她這樣好看的一個女子，若在途中遇到歹人，終究不好……
小和尚想著，放下掃把走了過來，阿濃示意他先走，剛踏出門口，便又聽她叫自己站住。
感覺她的氣息就在身後，漸漸靠近，小和尚只覺得心跳如鼓，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
“蹲下。”身後嬉笑道，一隻手輕輕搭上了他的肩頭。
小和尚遲疑片刻，微微俯下身來。阿濃便墊腳一躍落在對方背上，如玉的雙臂環住在他的脖前，道：“你真好，我們走吧。”
不久，東天半月灑下銀輝，小和尚的腳步越來越輕，兩人身影在月下緩緩而行，留下一縷縷歡愉的笑聲……
他的心緒仿佛，比第一回見到她與書生一起時，越發重了些，在體內久久徘徊不去。
直到小和尚離開她那法術化成的小屋回寺裡，她獨自在庭前玩弄月影時，終究忍不住現身質問：“你可知他是清修之人？”
她忽然被人聲嚇了一跳，回頭見到他時，卻莫名一笑，甚至沒有在意方才的問題：“哈？”
他蹙了蹙眉，道：“你可知那書生正在尋死，而你卻在清淨之地擾亂旁人。”
他的語氣有些肅穆和冷漠，然而對方卻似乎毫不在意，半晌才仿佛回過神來，道：“書生？什麼書生？”
“你在長安城的相公。”
“啊，”她驀然醒悟，隨即疑惑道，“他要尋死，怎麼會？我不是已經替他拿了榜眼麼？”
他越發冷臉，“你用法術亂人前程？”
她搖了搖頭，笑道：“沒有，那主考官有個十八歲的小兒子，我答應給他做妾，他就讓他爹替相公爭取功名……”
可她卻很快消失了，假功名自然也做不得數。他終於明白那書生為何如此潦倒，不禁搖了搖頭，抬眸卻見對方正望著自己，雙眸裡仿佛一片星辰樣的光，清澈深邃而引人入勝。
“你……”他一怔，不知該如何接話。
“你是誰？”她道，輕輕咬著下唇。
他還未回答，便聽她又道：“你生得真好看，比我見過的所有男子，都要好看。我不要小和尚了，你陪我好不好？”
她方才看著小和尚時，便是這種神情。
他不由心頭一跳，隨即喝道：“放肆，我乃仙君，是你的造物者。”
阿濃凝眉，“嗯？”
“本仙君此番前來，便是要警告你，切勿在紅塵多惹情孽，否則必定自食惡果。”
她歪了歪頭，仿佛並未完全聽懂。而他已退開數步，轉身匆匆架雲而去，仿佛見了受了驚嚇一般。
阿濃半晌才回過神來，蹙了蹙眉，自語道：“仙君……”
而他，看著那處拙劣的院落越來越遠，強自鎮定心緒，直到再也不見。
平靜過後，卻不得不認清的一點是，他五百年前親自種下的桃花，在五百年後的今天，開到了自己心底。
他覺得自己需要冷靜一段時間，否則，那雙星辰般熠熠生光的眼眸，便會一直在眼前揮之不去。
打算不再見，卻依舊會不時看著她繼續遊戲凡塵，此時，靈山的桃花妖阿濃，早已豔名遠播。而他那莫名的心緒，也隨著時日流轉和她身旁一個個男子的更換，寧靜了許多。
直到花魁那日，他終究再出手，將她從道士手裡救了下來。
阿濃認出了他，臉上便一直有些笑意，一邊接過小仙童端來的傷藥，往自己臉上輕輕地抹，一邊好奇打量著他的仙宮。
“你從前說，你是我的造物者？”
“是。”
“就像凡人的父母麼？”
他搖搖頭，等她傷好，便帶她一齊回靈山，指著青石旁從前桃花生長的那處地方，道：“五百多年前，是我種下了你，也是我替你澆灌，才讓你提早數百年有了靈性。”
夕陽掩映下，他的白衫輕輕蕩著，雕琢一般的側影帶著些難以言喻的情緒，眼神沉寂。
回頭時，卻見阿濃怔怔盯著自己，似有片刻思忖，輕 聲道：“你種下我後，到我成形以前，可有再來過。”
他自然再來過，就在如今一樣的地方，留下一樣的側影，然後回頭看著他種下的桃花。
阿濃忽然就笑了，咬了咬唇，道：“難怪，我總是隱約記得，有這麼一個人在我身邊。”
那時她雖不能化形，卻也有了神識，雙目未開之際，就隱約見過這樣一個男子。
他沉吟片刻，道：“你可想成仙？”
“成仙？”
“便是如我一般。”
她垂眸，沒有說話。
他莫名有一絲不悅，淡淡道：“若你想成仙，我便收你為徒，指點你修行。自然，若你依舊不舍凡塵情愛，也不必勉強。”
對方似就著這句話思量許久，方抬眼看向他，道：“仙君，你上回見我時，為何不說？”
他一怔，道：“你劣根太重，全然不懂得珍愛自身，毫無仙風道骨，如何成仙？本仙君如今不過念當年一時情誼，給你個機會罷了。”
阿濃咬了咬唇，對全無仙風道骨之詞不置可否。片刻，展顏笑道：“承蒙仙君救阿濃一命，若成了仙，可能跟隨仙君左右？”
他點頭。
阿濃便俯身下拜，“師父在上，請受徒兒之禮。”
他還未回神時，她已自己起身，親昵往他靠來，挽住了衣袖。
他不由皺眉，心念她數百年來習性到底未改，一邊將手抽出，一邊道：“你拜我為師可以，但需約法三章。”
她笑意吟吟，“師父請講。”
“第一，你修行期間，不得隨意再入紅塵滋擾凡人。”
“是。”
“第二，你渡劫時，本仙君自會助你，但成仙之前，切不可在妖界多惹事端。”
“好。”
“第三，”他回身看向她，道，“你的名字，要改一下。”
“哈？”
“濃字太豔，為師，不甚喜歡。”
對方莞爾，“那師父想叫我什麼？”
他想了想，道：“阿淺。”
從此，她便由戲耍人間的桃妖阿濃，變為了靈山的姥姥阿淺。那停在一旁樹上的雲雀，也變為了跟在她身邊的小童。
後來，他時常來靈山看她，有時見她潛心修行，有時見她四野嬉鬧，有時也見她獨自坐在那處青石上，望著西天落日不知思量什麼。
直到兩百年前，他攜了特地從百花郎君處要來的珍醴來尋她，卻見她方與一個書生分別，手中拿著一冊書卷，念念有詞地背著什麼。
他蹙了蹙眉，落下雲端，便看到她提了筆在紙上寫道：“思君憶君，魂牽夢縈。翠銷香暖雲屏，更那堪酒醒。”揚起雙眸時，嘴角還帶著淡淡的笑……
她是改了，不去紅塵戲耍，卻學會了文人無病呻吟的一套。
他不知方才離去的俊俏書生是何人，亦不知他們如何相識，只覺得那一雙眼眸中流蕩的春水般的橫波，叫他無端慍怒。
“你成不了仙，”他說了重話，眼見著她的神情由欣喜變為詫異，隨即蹙眉慍怒，語氣絲毫不改，“為師給了你八百年時間，未曾想到終究還是無用。”
她咬了咬唇，神色漸漸清冷，將那一紙詩詞丟到他腳下，道：“若是做神仙有那般多的清規戒律，不做也罷。”
“你——”他忽然止住，因為她眸中泛起點點晶瑩，最後瞪他一眼，拂袖離去。
一時愣在原地，沉吟許久，俯身撿起那張紙，見那思念之詞下還有一行小字，“星火五月中，景風從南來”。
景風，是他的名字。
離開時，那一直同小雲雀躲在牆角的白狐跟上來，似有些踟躕，終於叫住他，吞吞吐吐道：“仙君，其實，其實姥姥只是找了些落魄書生讀書習字。自花魁後，姥姥她，從未與其他凡人和妖靈有過什麼……”
他沒有接話。
“姥姥她，既想早些成仙，又怕真的成仙……”
他一怔，想起她曾言，若是成仙，可能陪在自己身邊。又想起她每每聽他講到神仙的戒律，都會微微蹙眉，“怎麼神仙這般多的規矩？妖靈還能雙修呢。”
可她，從不曾與人雙修過。
4
“師父。”
“嗯。”
姥姥指著四周道：“這些桃花，可都是阿淺這兩百多年親手種下的。”
仙君道：“我知道。”
姥姥想了想，道：“你還在生阿淺的氣麼？”
仙君回頭，“我為何要氣你？”
“那你為何三百年前離開後，便再不來看我？”
對方沉默片刻，緩緩道：“大抵為師無那般自信，怕你只是一時心意，故而再給你三百年。”
姥姥一時未解，“再給我三百年？”
仙君卻笑了，叫我同白狐姐姐遠遠看著，都覺舒心無比，難怪他的名字要叫景風。
“你曾遊戲凡塵，惹一身情債。那日雖知你心裡有我，卻不知能維持多久。所以，為師才會離開三百年。”
思君憶君，魂牽夢縈。
我聽得迷惘，白狐姐姐確實在身旁小聲笑道：“堂堂景風仙君，居然害怕姥姥不過一時情起，容易變心，真是奇了奇了……”
她後面的話我沒有聽清楚，因為花林中的姥姥已道：“那你如今為何回來？”
仙君轉身，靜靜看著姥姥，道：“你總是要雙修的，與其四處尋覓，不如，為師幫你。”
他確實早已有言，到姥姥渡劫時，定然會親自幫她。然我也確實未想到這渡過情劫的方法，是他自己和姥姥雙修……
姥姥也明顯便是一怔，“啊？”
“為師是說，與你雙修。”
姥姥咬了咬唇，沉吟片刻，道：“可你是仙家，仙家這樣，是要遭雷劫的。”
仙君一笑，道：“扛一扛，也就過去了。”
景風自南來，輕輕吹滿山。
姥姥莞爾，“好。”
……
那天晚霞極好，我看到仙君和姥姥身上仿佛染了一層淡淡的光暈，在桃花掩映下，美麗無比。
回頭時，身邊的白狐姐姐雙目盈淚，半晌，看向我，道：“小雲雀，等你長大了，也與我雙修可好？”
我咬了咬唇，咽了口唾，小心翼翼道：“我，我也不想成仙……”（原題:《靈山有個妖姥姥》，作者：長亭落雪。文章來自：每天讀點故事APP <公號：dudiangushi>，看更多精彩）
他話未說完，姥姥已笑道：“我陪你找，在月圓之夜前把狼妖找出來，我就信你的話，如何？”
小道士猶豫片刻，回答：“我打不過……”
“沒事，有我呢。”
我覺得那個小道士不僅不知天高地厚，還尤其癡傻，姥姥話都說到這個份兒上了，居然還沒猜出她的身份。直到進鎮子裡發覺有人慘死，姥姥大驚“真的有妖靈害人”，一怒之下召了漫山上下鼠兄鼠弟前來問詢時，他才嚇得說不出話來，指著姥姥“你你你”了許久。
不要誤會，之所以前面講，“直到”遇到這個小道士，並不表示這個俊俏白皙又有些癡傻的小道士會帶給姥姥多大的改變，甚至能叫姥姥開啟情劫之路，並沒有。畢竟是姥姥，什麼樣的凡人妖靈都掀不起半點波瀾，所以提這個小道士的原因，是為了引出那四處殺人逃匿的大白狼，那個被太華山道士追逐到靈山附近的兇猛妖怪。
妖靈修行也有正邪兩路，諸如正路就是靈山兄弟姐妹們靠吸收日月精華提升法力，邪路呢就是白狼那種靠食人元神獲取靈氣的捷徑，一旦開始就會上癮，再也回不到正軌。
不過能稱為捷徑，修行自然比普通妖靈來得更快，所以即便是姥姥，居然也打不過他，打不過就算了，自己還受了傷。
白狐姐姐把姥姥帶回來的時候，那小道士已在妖群中嚇得渾身發抖，大抵從沒如此近距離地被妖怪包圍過，也是這時才知道姥姥編排的那個妖王大蟒蛇其實不過是這樹美豔桃花的仰慕者之一。雖是看起來陰森森，倒是和善得很，等了姥姥幾百年想要雙修，一直沒有結果。
姥姥這廂一受傷，就跟個孩子似的撒潑耍賴，也不讓旁人為她療傷，後來眾妖無法，只得遣了我去請仙君下來為姥姥討回公道。
這是我第三次見到仙君，第一次他抬手一指，給了我人形叫我跟著姥姥；第二次，好似特意下凡指點姥姥修行，結果不知為何鬧得不歡而散，連離開靈山時，姥姥都沒出來看一眼，只好由我將仙君送走。
他的模樣特別好看，可能是仙人特有光華的緣故，宛如一尊薄霧中白玉精細雕琢的人像，連白狐姐姐都說，修行幾百年，不管凡人還是妖靈，從沒見過仙君那般好看的。可惜他是神仙，妖靈實在難以企及，也不敢肖想。畢竟像姥姥這樣能得神仙指點的妖靈，實在是受乾坤偏愛的極少數了。
“小雲雀，”那時仙君回頭看著我，緩緩道，“阿淺她脾氣不好，你在身邊要多忍耐。”
我有些不解，因為姥姥從來沒對誰黑臉過，不知道為何仙君會說她脾氣不好。不過沒等我回答，他又抬眸看了一眼靈山，騰雲走了，從此，三百多年未曾再來。
我好容易飛上仙君的住所，發覺他宮裡從前的仙童少了大半，回頭見我，便淺淺一笑，“阿淺如何了。”
我恭恭敬敬行了禮，回答：“姥姥被一隻殺人的白狼打傷了，不肯吃藥。”
他眉心明顯蹙了蹙，道：“打傷了？”
“是。”
“可嚴重？”
我想了想，道：“我看見她嘔了血。”
其實通常神仙是不會插手凡間妖靈之事的，即便有妖靈為惡，也當為修道之人來收服，輪不到神仙來管，這是規矩。所以白狐姐姐讓我來找仙君是為什麼，我也不太明白。
仙君背對著我，身形玉立，片刻，道：“走吧，去看看。”
不多時，靈山妖靈退開兩邊，恭迎仙君入府。
他的一身白衫微微輕揚，雕琢般的五官帶著些淡淡的笑意，望著盡頭處一臉不虞的長髮女子，叫了聲：“阿淺。”
姥姥似乎剛回神，隨即轉身做了個請的手勢，一邊淡然而隨意道：“師父請。”
她的傷還在，又不讓人扶，走幾步便是一個趔趄，險些倒地時，被仙君伸手攙起，“怎麼這樣不小心？”
姥姥沒有回答，自己躬身到椅上坐下，道：“你還來做什麼？”
仙君道：“你雖不想成仙，我卻還是你師父。”
是了，我記得上回趴牆根時，就聽到姥姥這樣說過，原話好似是，“你們神仙清規戒律太多，不當也罷”。也就是這句話後，仙君便走了。
“你不是說，我沒有仙風道骨麼？”
“那你也是我的徒兒。”
姥姥恍然間嘟了嘟嘴，道：“徒兒受了欺負，師父來撐腰，天經地義的，也沒什麼了不起。”
我不由確實驚愕，姥姥平常那般和善，怎會唯獨和仙君說話時，絲毫不顧對方身份？
然而仙君也沒有生氣的意思，反倒笑了笑，“那你是不是該吃藥療傷了？”
“我不。”
“為何？”
姥姥抬眸，神色不爽道：“你收服了白狼再說。”
太華山的道士們得了信早就開始四處搜尋白狼妖了，不過興許姥姥覺得被外來的妖靈挑釁了靈山之主的權威，非要仙君親自做主。
可這語氣，哪像求人？尤其對方還是個神仙……
我正猶疑，被白狐姐姐拉住衣角退開，剛看到她使的眼色，洞門便打開，姥姥出來向路過的竹妖笑容滿面，“碧竹君——”
碧竹回頭，似乎被姥姥的笑晃花了眼，良久才回神，癡癡呆呆“嗯”了一聲。
姥姥已走到面前，親昵地挽住了對方手臂，道：“明日起，我們一起雙修可好？不就成仙嘛，容易得很。”
碧竹被這突如其來的幸福擊暈了頭，隨即轉眼便見到一旁仙君淡淡的神色，莫名心頭一凜，半晌“好”字沒答出來。
姥姥並不多管，挽住他逕自走了，步伐輕快妖嬈，簡直不似方才那受傷未愈的模樣……
我連忙看向仙君，但並看出有什麼不同。
下午，小道士興致勃勃上山來，說白狼妖已被抓住，並問候姥姥如何了，看到仙君時，便是不由得一怔。
姥姥對他也極其和顏悅色，不時笑得花枝亂顫，對小道士講靈山的一切，說我們都是正義之妖，小道士深以為然。
扭頭時，便見仙君一人滿滿品著茶，對徒兒的一言一行似乎毫不在意。
白狐姐姐說：“習慣了，仙君早習慣了這樣的姥姥。”
於是我不由好奇仙君和姥姥是如何相識的，為何偏收了姥姥這麼個不想當神仙的妖靈為徒，白狐姐姐笑得極其微妙，道：“從前的姥姥，比現在更那什麼，幸得仙君出現，還改了不少。”
“什麼？”
“唔，說出來不好，不好……”
2
但她還是對我講了姥姥和仙君相識的過程，並讓我對在她形容裡的姥姥，驚訝不已。
大概是七八百年前，姥姥修行不久，容貌卻已定，美豔得驚天動地，便去凡間四處戲耍。
她那時還不知所謂雙修，勾引凡人也純屬好奇，遇到一副更好看的皮囊，便拋棄上一個人，引得無數癡情才子怨天哀地，便是求而不得橋頭梁上自盡的，也有十多個。
然姥姥渾然不覺這樣做有什麼錯處，依舊時常化作各種身份出現凡塵，找不到來處的大家閨秀，獨居山間的小家碧玉，豔驚四座的青樓名妓，甚至衣衫破爛但瑕不掩瑜的落難少女……
依舊所到之處，留下一地情債而自身片葉不沾。
如此過百年有餘，自己也有些倦了，試圖找些新的花樣來玩時，恰逢官府下文書選花魁，山裡各色妖靈聞信紛紛前來，將凡人女子壓得毫無躋身之地。白狐姐姐也就是在那時，見到了姥姥。
她還是只小狐狸，跟著族裡姐妹來看熱鬧的，發覺凡人選花魁成了妖靈們的競豔場時，更是興奮不已。
後來一層層篩選過來，眼看剩下一隻狐妖和一隻牡丹花妖爭奪了，那凡人官員被二者美貌晃得頭昏眼花，恨不得一人送進宮去，留一人給自己時，忽然天降桃花無數，紛紛擾擾的人和妖登時安靜下來，便看到一個紅衣少女緩緩落在臺上。
那少女便是姥姥，僅僅展眉一笑，台下眾人眾妖於刹那失神後便都知曉，這才是天上地下當之無愧的花魁。
而姥姥並不是來爭花魁的，看清四周後連忙躍下臺來繼續跑路。隨著眾人驚呼，幾個道士踏雲而至，口中正喝著“妖孽哪裡跑——”忽然見到臺上台下遍地是妖，也不禁愣住片刻。
原來，那十余個為姥姥殉情的男人中，有當朝丞相的兒子，老丞相大怒，請了普天下最厲害的修行者前來抓捕姥姥。姥姥已跑了五天五夜，眼看就要被沒路走時，忽覺出這滿園的妖氣，於是趕了過來……
道士回神，一鞭打在姥姥身上，登時翻身下地，滾了幾圈，爬起身時臉上一道血痕，不僅不難看，反而更顯得楚楚可憐。
人群唏噓，散開兩邊。幾個道士逐漸逼近，姥姥無法，忽然福至心靈，一邊用手護住臉，一邊沖著人群大喊道：
“誰救我，我就嫁給誰——”
人群一怔，沒有回應。
姥姥再喊：“只嫁一個，這輩子只嫁你一個——”
她帶著哭腔，晶瑩的雙眸如雨中桃花，可憐無比。這話說完，便有幾個妖靈挺身而出，擋在姥姥身前，碧竹同青蛇就在其中。
姥姥連忙趁機溜走，逃了不遠正以為得手，身後又響起人聲追來，霎時心灰意冷，預備束手就擒時，半空忽然亮起一束極其絢麗的白光，將她渾身籠罩住。老道士一鞭抽來時，那白光便帶著她騰空而起，消失在白雲間……
救姥姥的人，就是仙君。
之後發生了什麼，沒有旁人知曉，只知道他替姥姥治好臉上的傷，並收她為徒。從此，姥姥便不再去凡塵戲耍男子，專心待在靈山修行。
白狐姐姐形容中的，那個輕浮至極的桃花妖，與後來我認識的姥姥至少在雙修一事上，天差地別。叫我甚至懷疑她不過把自己的故事，加在了姥姥身上。
然而白狐姐姐十分肯定地告訴我，她說的全是實情，還替姥姥掩蓋了不少風流韻事。甚至一開始覺得姥姥不願成仙時，還曾懷疑是她舊習不改，憂心仙規束縛自己。
我心頭大凜，相比之下，險些對白狐姐姐肅然起敬。
到姥姥挽著碧竹君出門的第四天——他們果真進了一個洞府，不知道在幹什麼。我只好獨自在山頭亂飛，看到仙君也獨自站在山顛，就過去問好。
他的模樣真是好看，便是我看著，也已覺得賞心悅目。
仙君轉身打量著我，仿佛三百年不見，我長高了許多一般。半晌，緩緩道：“你可知，我當初為何讓你陪在阿淺身邊？”
我搖搖頭。
“因為你修煉未成，心思純善，不會把她引入歧途。”
姥姥能走上什麼歧途？
我不由一怔，繼而想到白狐姐姐整日攛掇她尋人雙修，便仿佛隱約明白了仙君的話。
“仙君，”我猶豫片刻，還是決定告知真相，“其實姥姥不在洞中，她溜出去找小道士玩了……”
話說完，又覺得與碧竹君洞中雙修，和出去找小道士的區別並不大，便住了口，甚至對自己為何解釋，也不是十分清楚。
“我知道，”他淡淡一笑，“她本是個孩童性子，故而時常引人動情卻不自知，八百多年，都是如此。”
是了，姥姥一直說小道士癡呆可愛，所以喜歡同他說話。大抵她不覺得對方會對自己有何肖想，所以才那般放心大膽。
我正想著，又聽仙君似乎自語道：“罷了罷了，到底，是我的桃花。”
姥姥第六天回來的，回來時滿臉尷尬，因為隨行小道士眉飛色舞地講著白狼如何逃脫束縛奔逃下山，以及千鈞一髮之際，姥姥如何憑藉一己之力力挽狂瀾，輕易將其收服……
我驚得喙子險些落地，姥姥之前，不是被白狼打得嘔血麼？何況不是還帶著傷麼？
一旁白狐姐姐卻霎時便笑了，並說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話：“姥姥果然還是姥姥，比不得比不得。”
她說這話時，神情有些促狹，所以我沒能聽懂。
“小雲雀，”姥姥叫我，問道，“仙君呢？”
我回答：“在桃花道。”
桃花道是姥姥在種的一片桃花林，此時正值盛開，是靈山一處不可多得的風景。
姥姥點頭，莫名便笑了，走出洞去。
待我跟上時，他們已在桃林中似乎站了許久，隨即覺得有人拉我衣角，回頭便看見白狐姐姐一臉笑容，那意思便是讓我一起蹲下。
於是，我們伏在桃林一角，靜靜望著不遠處的一對男女。
“你知道的吧？姥姥是仙君種的桃花。”
我搖了搖頭，真的不知道。
白狐姐姐懷疑地看了我一眼，轉頭繼續小聲道：“我也是偶然聽到的，就說為什麼妖靈萬千，偏偏收了姥姥為徒。原來姥姥是他自己種的桃花，所以八百年前才會來救她。”
她說完，又看了我一眼，兀自搖搖頭歎道：“你這孩子真是癡傻，難怪仙君只放心叫你跟著姥姥……”
3
那大概，是一千三百年前，他雲遊過靈山時，見春光明媚之下卻山色蕭條，一時興起，便往百花仙君處要了顆晶瑩剔透的桃子，親手種在山腰。
因為本是仙物，故而第一次遠遠見其化形而成的妖嬈少女時，他不由一時愕然。此後兩百餘年，便就時常這樣在雲端遠遠看著。
她那時眸色單純如孩童一般，臉上常掛著淺淺的笑意，一身緋色的衣裳，在靈山上下四野徘徊，腳步歡快好似出籠的鳥兒，偶爾遇得其他妖靈，也會一齊談笑，對山外的世界充滿了無盡的好奇……
看得久了，仿佛會受她的笑容感染，神仙千萬年如一的平淡日子裡，也多了些許生氣。他不知自己把她看作什麼，孩子，還是徒兒，總之，每每念起這樹桃花是他親手種下的，便會不自覺勾起唇角。
直到一日再來時，發覺她已不在靈山。他尋覓許久，終於在長安一處宅院裡，看到她居然一身婦人打扮，陪著一個白衣書生讀文章。
“倘若考到治國之策，我便以仁德之道答之，娘子意下如何？”那書生道，抬眸看著身旁預備研磨卻染了袖角，正在懊惱的女子，滿目溫柔。
她有些懵懂地回神，側頭笑道：“相公以為好便好，阿濃可不會治國之道。”
書生放下書卷，也笑道：“那阿濃會什麼？”
她便擱了青墨，順勢坐入書生懷中，嬌聲道：“阿濃會照顧夫君，還不夠麼？”
書生越發憐愛，摟住她亦是一番調笑……
直至日暮，他都在不遠處看著二人，心裡不知泛起的是何種心緒，叫他微微蹙了蹙眉。他離開不過天界數日，人間幾年，她便由一個不諳世事的小桃妖，成了攝人心魄的嫵媚少女。
也罷也罷，身為妖靈總是要歷經情事的，只盼她早日勘破，再加以點化，也算一筆善緣。他搖搖頭，轉身離開。豈知不過幾日後再回時，那書生早已窮途潦倒，正衣衫襤褸站在橋頭，作勢就要跳下。
他一時愕然，便施個法術將其救下，化作凡人模樣問其為何如此。
書生毫不感激救命之恩，只是悲戚道：“若我此生不能再與她相見，還不如死了。”
“阿濃？”
書生聞言，起身抓住他的衣袖，道：“你知道阿濃？你是她什麼人？她去了哪裡……”
後來，他在城外的寺廟裡找到她。
阿濃正一身佛衣打扮，卻青絲如幕，雙手撐住下巴坐在槐木下，含笑看著一個二十來歲的小和尚掃地。
那和尚白白淨淨，五官十分精緻，一面低頭掃地，一面餘光瞥著身旁嬌麗無比的女子，悄悄紅了臉。
“女施主，”半晌，小和尚終於停下來，沖她施了一禮，道，“小寺就要關門了，施主若要留宿，也請到山下的尼姑庵，再要上香，可明日上來。”
對方神情有些羞怯，又道可明日再來，顯是並非真心趕她離開。
阿濃便站起身，笑道：“小師父你可是阿濃走了這麼久遇到最好看的人了，都說人表裡如一，我現在坐得腿都麻了，小師父難道要叫我再走下山去？”
小和尚一時未答，很顯然，她不是第一天如此了。兩人沉默片刻，廂房裡傳來隱隱約約的呼嚕聲，大抵是方丈睡著了。
不過山中小寺，唯師徒二人。槐木還在落葉，從她含笑的面容旁輕輕飄過，小和尚只覺得晃花了眼，不由緊緊捏住掃把。
阿濃轉身，走到門前。
“小師父。”
“嗯。”
“阿濃要走啦。”
對方沉默。
她便回身向他招手，道：“你過來，送我下山。”
外頭已經天黑，她這樣好看的一個女子，若在途中遇到歹人，終究不好……
小和尚想著，放下掃把走了過來，阿濃示意他先走，剛踏出門口，便又聽她叫自己站住。
感覺她的氣息就在身後，漸漸靠近，小和尚只覺得心跳如鼓，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
“蹲下。”身後嬉笑道，一隻手輕輕搭上了他的肩頭。
小和尚遲疑片刻，微微俯下身來。阿濃便墊腳一躍落在對方背上，如玉的雙臂環住在他的脖前，道：“你真好，我們走吧。”
不久，東天半月灑下銀輝，小和尚的腳步越來越輕，兩人身影在月下緩緩而行，留下一縷縷歡愉的笑聲……
他的心緒仿佛，比第一回見到她與書生一起時，越發重了些，在體內久久徘徊不去。
直到小和尚離開她那法術化成的小屋回寺裡，她獨自在庭前玩弄月影時，終究忍不住現身質問：“你可知他是清修之人？”
她忽然被人聲嚇了一跳，回頭見到他時，卻莫名一笑，甚至沒有在意方才的問題：“哈？”
他蹙了蹙眉，道：“你可知那書生正在尋死，而你卻在清淨之地擾亂旁人。”
他的語氣有些肅穆和冷漠，然而對方卻似乎毫不在意，半晌才仿佛回過神來，道：“書生？什麼書生？”
“你在長安城的相公。”
“啊，”她驀然醒悟，隨即疑惑道，“他要尋死，怎麼會？我不是已經替他拿了榜眼麼？”
他越發冷臉，“你用法術亂人前程？”
她搖了搖頭，笑道：“沒有，那主考官有個十八歲的小兒子，我答應給他做妾，他就讓他爹替相公爭取功名……”
可她卻很快消失了，假功名自然也做不得數。他終於明白那書生為何如此潦倒，不禁搖了搖頭，抬眸卻見對方正望著自己，雙眸裡仿佛一片星辰樣的光，清澈深邃而引人入勝。
“你……”他一怔，不知該如何接話。
“你是誰？”她道，輕輕咬著下唇。
他還未回答，便聽她又道：“你生得真好看，比我見過的所有男子，都要好看。我不要小和尚了，你陪我好不好？”
她方才看著小和尚時，便是這種神情。
他不由心頭一跳，隨即喝道：“放肆，我乃仙君，是你的造物者。”
阿濃凝眉，“嗯？”
“本仙君此番前來，便是要警告你，切勿在紅塵多惹情孽，否則必定自食惡果。”
她歪了歪頭，仿佛並未完全聽懂。而他已退開數步，轉身匆匆架雲而去，仿佛見了受了驚嚇一般。
阿濃半晌才回過神來，蹙了蹙眉，自語道：“仙君……”
而他，看著那處拙劣的院落越來越遠，強自鎮定心緒，直到再也不見。
平靜過後，卻不得不認清的一點是，他五百年前親自種下的桃花，在五百年後的今天，開到了自己心底。
他覺得自己需要冷靜一段時間，否則，那雙星辰般熠熠生光的眼眸，便會一直在眼前揮之不去。
打算不再見，卻依舊會不時看著她繼續遊戲凡塵，此時，靈山的桃花妖阿濃，早已豔名遠播。而他那莫名的心緒，也隨著時日流轉和她身旁一個個男子的更換，寧靜了許多。
直到花魁那日，他終究再出手，將她從道士手裡救了下來。
阿濃認出了他，臉上便一直有些笑意，一邊接過小仙童端來的傷藥，往自己臉上輕輕地抹，一邊好奇打量著他的仙宮。
“你從前說，你是我的造物者？”
“是。”
“就像凡人的父母麼？”
他搖搖頭，等她傷好，便帶她一齊回靈山，指著青石旁從前桃花生長的那處地方，道：“五百多年前，是我種下了你，也是我替你澆灌，才讓你提早數百年有了靈性。”
夕陽掩映下，他的白衫輕輕蕩著，雕琢一般的側影帶著些難以言喻的情緒，眼神沉寂。
回頭時，卻見阿濃怔怔盯著自己，似有片刻思忖，輕 聲道：“你種下我後，到我成形以前，可有再來過。”
他自然再來過，就在如今一樣的地方，留下一樣的側影，然後回頭看著他種下的桃花。
阿濃忽然就笑了，咬了咬唇，道：“難怪，我總是隱約記得，有這麼一個人在我身邊。”
那時她雖不能化形，卻也有了神識，雙目未開之際，就隱約見過這樣一個男子。
他沉吟片刻，道：“你可想成仙？”
“成仙？”
“便是如我一般。”
她垂眸，沒有說話。
他莫名有一絲不悅，淡淡道：“若你想成仙，我便收你為徒，指點你修行。自然，若你依舊不舍凡塵情愛，也不必勉強。”
對方似就著這句話思量許久，方抬眼看向他，道：“仙君，你上回見我時，為何不說？”
他一怔，道：“你劣根太重，全然不懂得珍愛自身，毫無仙風道骨，如何成仙？本仙君如今不過念當年一時情誼，給你個機會罷了。”
阿濃咬了咬唇，對全無仙風道骨之詞不置可否。片刻，展顏笑道：“承蒙仙君救阿濃一命，若成了仙，可能跟隨仙君左右？”
他點頭。
阿濃便俯身下拜，“師父在上，請受徒兒之禮。”
他還未回神時，她已自己起身，親昵往他靠來，挽住了衣袖。
他不由皺眉，心念她數百年來習性到底未改，一邊將手抽出，一邊道：“你拜我為師可以，但需約法三章。”
她笑意吟吟，“師父請講。”
“第一，你修行期間，不得隨意再入紅塵滋擾凡人。”
“是。”
“第二，你渡劫時，本仙君自會助你，但成仙之前，切不可在妖界多惹事端。”
“好。”
“第三，”他回身看向她，道，“你的名字，要改一下。”
“哈？”
“濃字太豔，為師，不甚喜歡。”
對方莞爾，“那師父想叫我什麼？”
他想了想，道：“阿淺。”
從此，她便由戲耍人間的桃妖阿濃，變為了靈山的姥姥阿淺。那停在一旁樹上的雲雀，也變為了跟在她身邊的小童。
後來，他時常來靈山看她，有時見她潛心修行，有時見她四野嬉鬧，有時也見她獨自坐在那處青石上，望著西天落日不知思量什麼。
直到兩百年前，他攜了特地從百花郎君處要來的珍醴來尋她，卻見她方與一個書生分別，手中拿著一冊書卷，念念有詞地背著什麼。
他蹙了蹙眉，落下雲端，便看到她提了筆在紙上寫道：“思君憶君，魂牽夢縈。翠銷香暖雲屏，更那堪酒醒。”揚起雙眸時，嘴角還帶著淡淡的笑……
她是改了，不去紅塵戲耍，卻學會了文人無病呻吟的一套。
他不知方才離去的俊俏書生是何人，亦不知他們如何相識，只覺得那一雙眼眸中流蕩的春水般的橫波，叫他無端慍怒。
“你成不了仙，”他說了重話，眼見著她的神情由欣喜變為詫異，隨即蹙眉慍怒，語氣絲毫不改，“為師給了你八百年時間，未曾想到終究還是無用。”
她咬了咬唇，神色漸漸清冷，將那一紙詩詞丟到他腳下，道：“若是做神仙有那般多的清規戒律，不做也罷。”
“你——”他忽然止住，因為她眸中泛起點點晶瑩，最後瞪他一眼，拂袖離去。
一時愣在原地，沉吟許久，俯身撿起那張紙，見那思念之詞下還有一行小字，“星火五月中，景風從南來”。
景風，是他的名字。
離開時，那一直同小雲雀躲在牆角的白狐跟上來，似有些踟躕，終於叫住他，吞吞吐吐道：“仙君，其實，其實姥姥只是找了些落魄書生讀書習字。自花魁後，姥姥她，從未與其他凡人和妖靈有過什麼……”
他沒有接話。
“姥姥她，既想早些成仙，又怕真的成仙……”
他一怔，想起她曾言，若是成仙，可能陪在自己身邊。又想起她每每聽他講到神仙的戒律，都會微微蹙眉，“怎麼神仙這般多的規矩？妖靈還能雙修呢。”
可她，從不曾與人雙修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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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父。”
“嗯。”
姥姥指著四周道：“這些桃花，可都是阿淺這兩百多年親手種下的。”
仙君道：“我知道。”
姥姥想了想，道：“你還在生阿淺的氣麼？”
仙君回頭，“我為何要氣你？”
“那你為何三百年前離開後，便再不來看我？”
對方沉默片刻，緩緩道：“大抵為師無那般自信，怕你只是一時心意，故而再給你三百年。”
姥姥一時未解，“再給我三百年？”
仙君卻笑了，叫我同白狐姐姐遠遠看著，都覺舒心無比，難怪他的名字要叫景風。
“你曾遊戲凡塵，惹一身情債。那日雖知你心裡有我，卻不知能維持多久。所以，為師才會離開三百年。”
思君憶君，魂牽夢縈。
我聽得迷惘，白狐姐姐確實在身旁小聲笑道：“堂堂景風仙君，居然害怕姥姥不過一時情起，容易變心，真是奇了奇了……”
她後面的話我沒有聽清楚，因為花林中的姥姥已道：“那你如今為何回來？”
仙君轉身，靜靜看著姥姥，道：“你總是要雙修的，與其四處尋覓，不如，為師幫你。”
他確實早已有言，到姥姥渡劫時，定然會親自幫她。然我也確實未想到這渡過情劫的方法，是他自己和姥姥雙修……
姥姥也明顯便是一怔，“啊？”
“為師是說，與你雙修。”
姥姥咬了咬唇，沉吟片刻，道：“可你是仙家，仙家這樣，是要遭雷劫的。”
仙君一笑，道：“扛一扛，也就過去了。”
景風自南來，輕輕吹滿山。
姥姥莞爾，“好。”
……
那天晚霞極好，我看到仙君和姥姥身上仿佛染了一層淡淡的光暈，在桃花掩映下，美麗無比。
回頭時，身邊的白狐姐姐雙目盈淚，半晌，看向我，道：“小雲雀，等你長大了，也與我雙修可好？”
我咬了咬唇，咽了口唾，小心翼翼道：“我，我也不想成仙……”（原題:《靈山有個妖姥姥》，作者：長亭落雪。文章來自：每天讀點故事APP <公號：dudiangushi>，看更多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