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去，留下的是生命中無法承受的重丨百花叢聲

收腳印的人（之二）

文/田鑫

人一死事情就堆下了

在這世上，一個人一旦離開，應該由他做完的事情也就堆積下了。

是一個黃昏，

母親被一輛吉普車送回村莊，在此之前，她被側翻的一架子車土豆壓在下麵，父親扒開土豆和架子車，母親軟塌塌的，抱在懷裡像抱著一股風。送到醫院後，母親的嘴巴、鼻孔、胸膛……到處插著管子，一瓶又一瓶的液體，還是沒能讓她軟下去的身體再恢復過來。

醫生說，還是早點送回去吧，見見家人，讓早點走，少受苦。

村子裡經常有吉普車路過，不過停在村莊裡還是第一次。吃了飯沒事幹的大人小孩都圍過來看熱鬧。我夾在他們中間，看著母親被幾個人用門板抬進屋子，軟塌塌地放在土炕上。她一直不說話，準確地說，她說不出話來，看看我，再看看妹妹，然後就閉上眼誰都不看。

眼淚從母親的眼角下來，流得很慢。一屋子的人也都很慢，

站著的，坐著的，一個盯著一個，等待最後時刻的到來。幾天幾夜沒合眼的父親蹲在炕圪嶗，雙手抱膝，頭埋著。他說夢見一堵牆就醒來的，不過母親已經閉上了眼睛，再也沒睜開。一屋子的人開始哭泣，嚶嚶嗚嗚的。

那堵牆倒了，就再也沒起來，它把母親死死地堵在我們看不到的地方。母親走了，應該由她來完成的事情也就真的堆下了。

陽凹梁上的兩畝地，路太窄，母親沒事幹的時候就扛著鐵鍬去修路。現在，半截土路停在那裡，被鐵鍬翻過來的雜草枯萎，原本快要完工的事，就這樣被堆積了下來。母親像挖斷了根的枯草一樣，再也沒辦法返青，也沒辦法把剩下的半截路補上。

給我納的一雙布鞋，鞋底上密密麻麻的針腳已經讓厚厚的一層布有了美感，鞋幫子上幾塊破布被嚴絲合縫地組合在一起，一隻鞋已經納好，另一隻鞋只剩下最後幾針。針線還在，鞋幫子和鞋底扔在笸籃裡，一隻鞋張著嘴，等著有人把它縫上。這事也被母親堆下了，一年以後，姑姑替母親縫上另一隻鞋，

但是針腳明顯不一樣。

後院的幾隻雞、夾在書裡的舊鞋樣、倉庫裡的破麻袋……好多事情，就這樣被母親堆了下來，母親陪嫁的箱子上落了薄薄的灰塵，過年貼的窗櫺破著洞，蜘蛛不知道什麼時候在頂棚上布了網。整個院子灰突突的，我們幾個人出出進進都沒精打采，

母親堆下了好多事情，但是每個屋子都空蕩蕩的，有一種巨大的悲傷。

父親開始整夜整夜地不回家，他蹲在小賣部的土炕上，手裡攥著幾張撲克牌，然後盯著別人扔下來的牌。很多時候，他手裡的牌大不過人家，但是他就是不認輸，一直等到最後一張牌亮出來，才蔫蔫地等下一輪開始。

母親把作為妻子的那部分堆下來了，土炕的另一邊空著，父親睡在炕上，就會歎氣，會偷偷抹眼淚，還不如蹲在小賣部裡，看著一張張的撲克牌走完，然後再發下一輪。如果人死能像撲克牌一樣，洗了重來，那該多好，可惜牌出了一輪又一輪，死了的人沒有一個人活過來。

我以為，時間越長，堆下來的事情就會越來越少，甚至慢慢消失。但是事實卻恰好相反，堆積下來的事情像那堵在父親的夢裡倒塌的牆一樣，堆在那裡。有時候我安慰自己，人很容易健忘，不一定要把每一件事都記在心上，於是說話從不提母親這兩個字，看到別人和母親在一起就躲開。

可是父親似乎並不會如此，寒食節、清明節，父親都會去母親墳上坐坐，每年的忌日，他都會早早地備下香火，帶著我給母親送去。去的路上，我跟在父親後面，偷偷抹眼淚，回來的時候，父親跟在我後面，偷偷抹眼淚。

這麼多年，那堵牆堵在父親的心裡，母親堆積下來的事情也堆在他心裡，只有父親知道，堆下來的事情究竟有多少，但是他從來不說，一個人裝著，我們這些做子女的對此毫無辦法。好幾次，我想問父親，嘴裡的話馬上就說出來了，最後自己彈回去。我擔心現在不問，等父親這堵牆也倒了，他堆積下來的事情，和母親這些年堆積下來的事情，會成為我生命中無法承受的重。

選自：《散文》2016.08

朗讀：馬特

文中部分圖片源自網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