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嶽不群的恐懼,話說二十五年前玉女峰上劍宗氣宗的生死搏殺

讓我們先來看《笑傲》的第九章, 在這一章裡這些謊言首次與讀者見面。

當時的具體情況是, 令狐沖用從思過崖石壁上學來的妙招,

破了岳夫人的“甯氏一劍”(諷刺的是這“寧氏一劍”實際暗合劍宗的劍法), 嶽不群出手干預, 他震斷了令狐沖手中的劍, 還“搶到令狐沖面前, 伸出右掌, 拍拍連聲, 接連打了他兩個耳光, 怒聲喝道:‘小畜生, 幹甚麼來著?’”

嶽不群反應之劇烈是出乎所有人意料的。 按說師徒過招, 徒弟出其不意勝了一招, 這說明師傅教育得當徒弟學習刻苦, 作師傅的應該高興才對。 即使覺得徒弟失禮, 也不至於暴怒到如此程度。 所以當時在場的人全都懵了, 連一向善解人意的好孩子令狐沖也隱隱覺得委屈。

失態的嶽不群與現在許多施家暴的家長一樣, 打完孩子換副嘴臉, 摸摸孩子臉上五個血紅手指印, 說:“我打你, 是為你好”, 然後叭啦叭啦一通大道理。

嶽不群的大道理就是拋出謊言, 書中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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嶽不群在石上坐下, 緩緩的道:“二十五年之前, 本門功夫本來分為正邪兩途。 ”

令狐沖等都是大為奇怪, 均想:“華山派武功便是華山派武功了, 怎地又有正邪之分?怎麼以前從來不曾聽師父說起過。 ”

嶽靈珊道:“爹爹,

咱們所練的, 當然都是正宗功夫了。 ”

嶽不群道:“這個自然, 難道明知是旁門左道功夫, 還會去練?只不過左道的一支, 卻自認是正宗, 說咱們一支才是左道。 但日子一久, 正邪自辨, 旁門左道的一支終於煙消雲散, 二十五年來, 不復存在於這世上了。 ”

嶽靈珊道:“怪不得我從來沒聽見過。 爹爹, 這旁門左道的一支既已消滅, 那也不用理會了。 ”

嶽不群道:“你知道甚麼?所謂旁門左道, 也並非真的邪魔外道, 那還是本門功夫,

只是練功的著重點不同。 我傳授你們功夫, 最先教甚麼?”說著眼光盯在令狐沖臉上。

令狐沖道:“最先傳授運氣的口訣, 從練氣功開始。 ”

嶽不群道:“是啊。 華山一派功夫, 要點是在一個‘氣’字, 氣功一成, 不論使拳腳也好, 動刀劍也好, 便都無往而不利, 這是本門練功正途。 可是本門前輩之中另有一派人物, 卻認為本門武功要點在‘劍’, 劍術一成, 縱然內功平平, 也能克敵致勝。 正邪之間的分歧, 主要便在於此。 ”

嶽靈珊道:“爹爹, 女兒有句話說, 你可不能著惱。 ”

嶽不群道:“甚麼話?”

嶽靈

珊道:“我想本門武功, 氣功固然要緊, 劍術可也不能輕視。 單是氣功厲害, 倘若劍術練不到家, 也顯不出本門功夫的威風。 ”

嶽不群哼了一聲, 道:“誰說劍術不要緊了?要點在於主從不同。 到底是氣功為主。 ”

嶽靈珊道:“最好是氣功劍術, 兩者都是主。 ”

嶽不群怒道:“單是這句話, 便已近魔道。 兩者都為主, 那便是說兩者都不是主。 所謂‘綱舉目張’, 甚麼是綱, 甚麼是目, 務須分得清清楚楚。 當年本門正邪之辨, 曾鬧得天覆地翻。 你這句話如在三十年前說了出來, 只怕過不了半天, 便已身首異處了。 ”

嶽靈珊伸了伸舌頭,道:“說錯一句話,便要叫人身首異處,哪有這麼強凶霸道的?”

嶽不群道:“我在少年之時,本門氣劍兩宗之爭勝敗未決。你這句話如果在當時公然說了出來,氣宗固然要殺你,劍宗也要殺你。你說氣功與劍術兩者並重,不分軒輊,氣宗自然認為你抬高了劍宗的身分,劍宗則說你混淆綱目,一般的大逆不道。”

嶽靈珊道:“誰對誰錯,那有甚麼好爭的?一加比試,豈不就是非立判!”

嶽不群歎了口氣,緩緩的道:“三十多年前,咱們氣宗是少數,劍宗中的師伯、師叔占了大多數。再者,劍宗功夫易於速成,見效極快。大家都練十年,定是劍宗占上風;各練二十年,那是各擅勝場,難分上下;要到二十年之後,練氣宗功夫的才漸漸的越來越強;到得三十年時,練劍宗功夫的便再也不能望氣宗之項背了。然而要到二十餘年之後,才真正分出高下,這二十餘年中雙方爭鬥之烈,可想而知。”

嶽靈珊道:“到得後來,劍宗一支認錯服輸,是不是?”

嶽不群搖頭不語,過了半晌,才道:“他們死硬到底,始終不肯服輸,雖然在玉女峰上大比劍時一敗塗地,卻大多數……大多數橫劍自盡。剩下不死的則悄然歸隱,再也不在武林中露面了。”

令狐沖、嶽靈珊等都“啊”的一聲,輕輕驚呼。嶽靈珊道:“大家是同門師兄弟,比劍勝敗,打甚麼緊!又何必如此看不開?”

嶽不群道:“武學要旨的根本,那也不是師兄弟比劍的小事。當年五嶽劍派爭奪盟主之位,說到人材之盛,武功之高,原以本派居首,只以本派內爭激烈,玉女峰上大比劍,死了二十幾位前輩高手,劍宗固然大敗,氣宗的高手卻也損折不少,這才將盟主之席給嵩山派奪了去。推尋禍首,實是由於氣劍之爭而起。”

令狐沖等都連連點頭。

嶽不群道:“本派不當五嶽劍派的盟主,那也罷了;華山派威名受損,那也罷了;最

關重大的,是派中師兄弟內哄,自相殘殺。同門師兄弟本來親如骨肉,結果你殺我,我殺

你,慘酷不堪。今日回思當年華山上人人自危的情景,兀自心有餘悸。”說著眼光轉向岳夫人。

岳夫人臉上肌肉微微一動,想是回憶起本派高手相互屠戮的往事,不自禁的害怕。

嶽不群緩緩解開衣衫,袒裸胸膛。嶽靈珊驚呼一聲:“啊喲,爹爹,你……你……”

只見他胸口橫過一條兩尺來長的傷疤。自左肩斜伸右胸,傷疤雖然癒合已久,仍作淡紅之色,想見當年受傷極重,只怕差一點便送了性命。令狐沖和嶽靈珊都是自幼伴著嶽不群長大,但直到今日,才知他身上有這樣一條傷疤。

嶽不群掩上衣襟,扣上鈕扣,說道:“當日玉女峰大比劍,我給本門師叔斬上了一劍,昏暈在地。他只道我已經死了,沒再加理會。倘若他隨手補上一劍,嘿嘿!”

嶽靈珊笑道:“爹爹固然沒有了,今日我嶽靈珊更加不知道在哪裡。”

嶽不群笑了笑,臉色隨即十分鄭重,說道:“這是本門的大機密,誰也不許洩漏出去。別派人士,雖然都知華山派在一日之間傷折了二十余位高手,但誰也不知真正的原因。我們只說是猝遇瘟疫侵襲,決不能將這件貽羞門戶的大事讓旁人知曉。其中的前因後果,今日所以不得不告知你們,實因此事關涉太大。沖兒倘若沿著目前的道路走下去,不出三年,那便是‘劍重於氣’的局面,實是危險萬分,不但毀了你自己,毀了當年無數前輩用性命換來的本門正宗武學,連華山派也給你毀了。”

令狐沖只聽得全身冷汗,俯首道:“弟子犯了大錯,請師父、師娘重重責罰。”

嶽不群喟然道:“本來嘛,你原是無心之過,不知者不罪。但想當年劍宗的諸位師伯、師叔們,也都是存著一番好心,要以

絕頂武學,光大本門,只不過一經誤入歧途,陷溺既深,到後來便難以自拔了。今日我若不給你當頭棒喝,以你的資質性子,極易走上劍宗那條抄近路、求速成的邪途。”

令狐沖應道:“是!”

這段往事確實慘烈無比,隔了二十五講出來仍然血腥味撲鼻。按嶽不群的意思,他的兩個耳光就是“當頭棒喝”,目的是讓令狐沖迷途知返,不要“誤入歧途”“不但毀了你自己,毀了當年無數前輩用性命換來的本門正宗武學,連華山派也給你毀了。”

嶽不群的這套說辭有一個顯而易見的不合理之處:如果劍宗的理論與武學真如洪水猛獸,毒性強危害大,那為什麼這二十多年來你隻字不提?

就這好比對付瘟疫,事先打疫苗提高免疫力總比在發病時手忙腳亂來得簡單、來得有效。我們也可以回想N年前那個火紅年代,樹立於街頭巷尾的不計其數的大喇叭,幾乎每天都在嚷“以XXXX為綱”,時刻提醒人們純淨靈魂、“鬥私批修一閃念”。岳不群明明也宣揚“所謂‘綱舉目張’,甚麼是綱,甚麼是目,務須分得清清楚楚”,可是他卻對劍宗的異端思想提也不提,豈不怪哉?

按嶽不群的說法,劍宗一無是處,與氣宗相比處處落於下風:

在與傳統的關係上:氣宗是華山派正宗,劍宗是“旁門左道”;

在道德判斷上:氣宗是“正”,劍宗是“邪”;

在行為判斷上:氣宗是穩紮穩打、循序漸進,劍宗是“抄近路、求速成”;

綜上,歷史作出了選擇:玉女峰大比劍,氣宗大勝劍宗,奪得華山領導權。

——但是這樣一來,更讓人感到奇怪了,這麼差勁的一個劍宗,這麼差勁的一個反面教材,為什麼不早點拿出來大批特批呢?批倒批臭劍宗的同時,還可以進一步鞏固氣宗的地位,同時教育下一代不忘前車之覆,保證華山派不變色,一舉多得豈不快哉?

嶽不群卻忌諱莫如深提也不提,為什麼?

如果我們假設嶽不群在撒謊,無論是武學技巧還是武學理論,劍宗都遠在氣宗之上。問題就可以迎刃而解。

因為劍宗遠勝氣宗,所以嶽不群底氣不足;

因為底氣不足,所以嶽不群不敢讓弟子們接觸劍宗;

不要把嶽不群的兩個耳光理解為暴怒,也不要理解為是“恨鐵不成鋼”,正確的理解應該是恐懼。

為什麼說是恐懼呢?這可以聯想一下親愛的朝鮮人民,他們如今還真誠地相信著“我們有世界上最優越的制度”、“我們過著世界上最幸福的生活”,朝鮮有一首歌名叫“全世界都羡慕我們”,朝鮮小朋友個個都會唱,僅用朝鮮語唱據說不夠,還翻譯成好幾個國語言一塊兒唱。設想一下,金胖子看著小朋友們虔誠的面孔,他最怕就是這些人開闊了眼界、知道了真相,回過頭來吐他口水。

而此時的令狐沖就是這樣的一個小朋友,對師父奉若神明,對華山派忠誠無比(這在《笑傲》一書中體現得無比明顯,此處不再展開),他對華山派的武功也充滿信心。

比如說,在《笑傲》第八章裡,令狐沖在思過崖石壁上看到魔教十大長老遺言大罵五嶽派,當時他並不知道死者的身份,卻條件反射一樣對死者產生嚴重反感,斷定這些不是好人。心想:“原來這些人是被我五嶽劍派擒住了囚禁在此,滿腔氣憤無可發洩,便在石壁上刻些罵人的話,這等行徑才是卑鄙無恥。”又想:“卻不知這些是甚麼人?既與五嶽劍派為敵,自不是甚麼好人了。”

接著,令狐沖又看到“張乘雲張乘風盡破華山劍法”這一行字,又是條件反射一般勃然大怒,心道:“無恥鼠輩,大膽狂妄已極。華山劍法精微奧妙,天下能擋得

住的已屈指可數,有誰膽敢說得上一個‘破’字?更有誰膽敢說是‘盡破’?”

--不消說,這樣一個虔誠的、盲從的令狐沖,嶽不群多年以來精心洗腦的成果。這樣的令狐沖才是嶽不群的乖徒兒和完美的卒子。嶽不群必須使令狐沖以及華山派的所有弟子都保持這種虔誠、保持這種盲從,要達到這一目的,嶽不群必須繼續封閉他們的眼界、愚弄他們的智商。

但是做到這一點是不容易的。岳不群心裡其實很清楚氣宗與劍宗的優劣,稍有武學常識的人,只要按劍宗、氣宗的法子練一下,孰優孰劣馬上就能分清楚。

人比人得死、貨比貨得扔,氣宗是比不起的,因此嶽不群採取的策略與金胖子一樣:隔離。就如朝鮮人民不知道何為富庶、何為豪華、何為奢侈一樣,華山派的眾弟子在長達二十多年的時間裡,從來沒聽說過“劍宗”的存在——不知道你就不會好奇,不好奇你就不會嘗試,不嘗試你就無法判斷,沒判斷你就任我擺佈。

因此,當令狐沖突然使出那一招,雖然只是小小一劍,但在嶽不群眼中不亞於晴天霹靂。因為這一劍宣告了嶽不群二十年隔離政策的破產,他千防萬防,結果令狐沖還是翻了牆。嶽不群本能地預感到了危險,令狐沖的這一劍是方向性的一步,千里長堤毀於蟻穴,沿著這個方向走下去,按嶽不群的說法是“不出三年”劍宗會就變相復辟。到時候華山派氣宗的神話、嶽不群本人的神話就會破產,露出猙獰的本相。

嶽不群當然不能容忍事態繼續惡化,他知道必須得將令狐沖的異端傾向扼殺在萌芽狀態。

他是一個出色的陰謀家,很懂得隨機應變,隔離政策既已破產,嶽不群馬上變臉,擺出一副居委會大媽的慈愛樣子,給令狐沖及眾弟子上了一道心鎖。

讓我們細細端詳這一道心鎖,怎麼看怎麼眼熟,讓人聯想起小學、中學教材。

這道心鎖的主要成份,是古往今來一切試圖愚民的統治者百試不爽的王牌武器,道德。嶽不群運用這一武器更是駕輕就熟易於常人,因為整個江湖都知道,嶽不群最講道德,是道德界裡的東方不敗。

嶽不群先佔據了道德制高點,痛斥劍宗是“旁門左道”、是“邪”、是投機取巧華而不實。

作為岳不群的弟子,華山派的整體道德水準明顯要高於大多數江湖門派,(少林、武當不詳,青城與嵩山兩垃圾就不用提了,恒山、泰山內訌嚴重,衡山門風倒不錯)作為首徒,令狐沖雖然天性是個浪子,不拘小節,但內心那根“道德”的弦其實一直崩得很緊的,所以嶽不群一祭起道德大旗,令狐沖馬上俯首貼耳——嶽不群這個假道德培育出了令狐沖這個真道德,最後砸了自己的腳,這卻是始料未及的。

僅憑道德當然還不夠,對於正人君子們而言,能在精神上束縛他們的除了道德,還有另一樣東西,責任。

責任分為三層,一是對先輩的責任,二是對自己的責任,三是對後輩的責任。

嶽不群解開衣襟,用胸前的傷疤說話,來證明華山派今天的好日子來之不易,是父輩拋頭顱灑熱血換來的(這父輩也包括他嶽不群本人),如果你們不好好珍惜、捍衛革命果實,你們怎麼好意思啊?你們怎麼對得起九泉之下的那些亡靈啊?

岳不群極力渲染當年形勢之兇險、鬥爭之慘烈,(這是個謊言,後面會闡述)其用意除了以死人壓活人,也是為了恫嚇活人。上文嶽不群有這麼一句話極為煸情,足以把眾弟子們震住,“最關重大的,是派中師兄弟內哄,自相殘殺。同門師兄弟本來親如骨肉,結果你殺我,我殺你,慘酷不堪。”——你們如果想自相殘殺,或者如果想讓後輩自相殘殺,那就去走劍宗的路子吧。

話說到這裡,效果基本上達到,眾弟子都已經被嚇到了。嶽不群於是將目標對準了危險最大的令狐沖,恩威並施,同時殺雞儆猴:

“沖兒倘若沿著目前的道路走下去,不出三年,那便是‘劍重於氣’的局面,實是危險萬分,不但毀了你自己,毀了當年無數前輩用性命換來的本門正宗武學,連華山派也給你毀了。”——這是唱黑臉,恫嚇加利誘,“連華山派也給你毀了”這一句暗示令狐沖是下一任掌門;

“本來嘛,你原是無心之過,不知者不罪。但想當年劍宗的諸位師伯、師叔們,也都是存著一番好心,要以絕頂武學,光大本門,只不過一經誤入歧途,陷溺既深,到後來便難以自拔了。今日我若不給你當頭棒喝,以你的資質性子,極易走上劍宗那條抄近路、求速成的邪途。”——這是在唱白臉;

“倘若你執迷不悟,繼續走劍宗的邪路,嘿嘿,重則取你性命,輕則廢去你全身武功,逐出門牆,那時再來苦苦哀求,卻是晚了。可莫怪我事先沒跟你說明白!”——若說上面的黑臉還顯得留有餘地,這句話就殺氣騰騰,變成赤裸裸的威脅了。

所謂一張一弛文武之道,嶽不群對外使陰謀對內耍權術,政治手腕熟練無比,玩弄這一干小輩可說是輕而易舉。

果然,這幾碗迷魂湯灌下來,眾弟子馬上服服帖帖,特別是不小心犯錯誤的令狐沖,一開始“令狐沖頭暈腦脹”,接著“心頭迷茫一片”,然後“令狐沖等都連連點頭”,然後“令狐沖、施戴子、陸大有、嶽靈珊一齊躬身受教”,然後“令狐沖只聽得全身冷汗”、“令狐沖額頭冷汗涔涔而下”,最後“心中又驚又喜。”總之內心就像過山車,翻騰幾周之後,還是回到了嶽不群設定的軌道。

甚至令狐沖還自作聰明地想:“原來本門武學如此厲害,任何一招劍法在師父手底下施展出來,又有誰能破解得了?”

又想:“後洞石壁上刻了種種圖形,注明五嶽劍法的絕招盡數可破。但五嶽劍派卻得享大名至今,始終巍然存于武林,原來各劍派都有上乘氣功為根基,劍招上倘若附以渾厚內力,可就不是那麼容易破去了。這道理本也尋常,只是我想得鑽入了牛角尖,竟爾忽略了,其實同是一招‘有鳳來儀’,在林師弟劍下使出來,又或是在師父劍下使出來,豈能一概而論?石壁上使棍之人能破林師弟的‘有鳳來儀’,卻破不了師父的‘有鳳來儀’。”

——據說,令狐沖“想通了這一節,數月來的煩惱一掃而空。”

但事實上令狐沖真的想通了麼?

他想通個屁。

嶽靈珊伸了伸舌頭,道:“說錯一句話,便要叫人身首異處,哪有這麼強凶霸道的?”

嶽不群道:“我在少年之時,本門氣劍兩宗之爭勝敗未決。你這句話如果在當時公然說了出來,氣宗固然要殺你,劍宗也要殺你。你說氣功與劍術兩者並重,不分軒輊,氣宗自然認為你抬高了劍宗的身分,劍宗則說你混淆綱目,一般的大逆不道。”

嶽靈珊道:“誰對誰錯,那有甚麼好爭的?一加比試,豈不就是非立判!”

嶽不群歎了口氣,緩緩的道:“三十多年前,咱們氣宗是少數,劍宗中的師伯、師叔占了大多數。再者,劍宗功夫易於速成,見效極快。大家都練十年,定是劍宗占上風;各練二十年,那是各擅勝場,難分上下;要到二十年之後,練氣宗功夫的才漸漸的越來越強;到得三十年時,練劍宗功夫的便再也不能望氣宗之項背了。然而要到二十餘年之後,才真正分出高下,這二十餘年中雙方爭鬥之烈,可想而知。”

嶽靈珊道:“到得後來,劍宗一支認錯服輸,是不是?”

嶽不群搖頭不語,過了半晌,才道:“他們死硬到底,始終不肯服輸,雖然在玉女峰上大比劍時一敗塗地,卻大多數……大多數橫劍自盡。剩下不死的則悄然歸隱,再也不在武林中露面了。”

令狐沖、嶽靈珊等都“啊”的一聲,輕輕驚呼。嶽靈珊道:“大家是同門師兄弟,比劍勝敗,打甚麼緊!又何必如此看不開?”

嶽不群道:“武學要旨的根本,那也不是師兄弟比劍的小事。當年五嶽劍派爭奪盟主之位,說到人材之盛,武功之高,原以本派居首,只以本派內爭激烈,玉女峰上大比劍,死了二十幾位前輩高手,劍宗固然大敗,氣宗的高手卻也損折不少,這才將盟主之席給嵩山派奪了去。推尋禍首,實是由於氣劍之爭而起。”

令狐沖等都連連點頭。

嶽不群道:“本派不當五嶽劍派的盟主,那也罷了;華山派威名受損,那也罷了;最

關重大的,是派中師兄弟內哄,自相殘殺。同門師兄弟本來親如骨肉,結果你殺我,我殺

你,慘酷不堪。今日回思當年華山上人人自危的情景,兀自心有餘悸。”說著眼光轉向岳夫人。

岳夫人臉上肌肉微微一動,想是回憶起本派高手相互屠戮的往事,不自禁的害怕。

嶽不群緩緩解開衣衫,袒裸胸膛。嶽靈珊驚呼一聲:“啊喲,爹爹,你……你……”

只見他胸口橫過一條兩尺來長的傷疤。自左肩斜伸右胸,傷疤雖然癒合已久,仍作淡紅之色,想見當年受傷極重,只怕差一點便送了性命。令狐沖和嶽靈珊都是自幼伴著嶽不群長大,但直到今日,才知他身上有這樣一條傷疤。

嶽不群掩上衣襟,扣上鈕扣,說道:“當日玉女峰大比劍,我給本門師叔斬上了一劍,昏暈在地。他只道我已經死了,沒再加理會。倘若他隨手補上一劍,嘿嘿!”

嶽靈珊笑道:“爹爹固然沒有了,今日我嶽靈珊更加不知道在哪裡。”

嶽不群笑了笑,臉色隨即十分鄭重,說道:“這是本門的大機密,誰也不許洩漏出去。別派人士,雖然都知華山派在一日之間傷折了二十余位高手,但誰也不知真正的原因。我們只說是猝遇瘟疫侵襲,決不能將這件貽羞門戶的大事讓旁人知曉。其中的前因後果,今日所以不得不告知你們,實因此事關涉太大。沖兒倘若沿著目前的道路走下去,不出三年,那便是‘劍重於氣’的局面,實是危險萬分,不但毀了你自己,毀了當年無數前輩用性命換來的本門正宗武學,連華山派也給你毀了。”

令狐沖只聽得全身冷汗,俯首道:“弟子犯了大錯,請師父、師娘重重責罰。”

嶽不群喟然道:“本來嘛,你原是無心之過,不知者不罪。但想當年劍宗的諸位師伯、師叔們,也都是存著一番好心,要以

絕頂武學,光大本門,只不過一經誤入歧途,陷溺既深,到後來便難以自拔了。今日我若不給你當頭棒喝,以你的資質性子,極易走上劍宗那條抄近路、求速成的邪途。”

令狐沖應道:“是!”

這段往事確實慘烈無比,隔了二十五講出來仍然血腥味撲鼻。按嶽不群的意思,他的兩個耳光就是“當頭棒喝”,目的是讓令狐沖迷途知返,不要“誤入歧途”“不但毀了你自己,毀了當年無數前輩用性命換來的本門正宗武學,連華山派也給你毀了。”

嶽不群的這套說辭有一個顯而易見的不合理之處:如果劍宗的理論與武學真如洪水猛獸,毒性強危害大,那為什麼這二十多年來你隻字不提?

就這好比對付瘟疫,事先打疫苗提高免疫力總比在發病時手忙腳亂來得簡單、來得有效。我們也可以回想N年前那個火紅年代,樹立於街頭巷尾的不計其數的大喇叭,幾乎每天都在嚷“以XXXX為綱”,時刻提醒人們純淨靈魂、“鬥私批修一閃念”。岳不群明明也宣揚“所謂‘綱舉目張’,甚麼是綱,甚麼是目,務須分得清清楚楚”,可是他卻對劍宗的異端思想提也不提,豈不怪哉?

按嶽不群的說法,劍宗一無是處,與氣宗相比處處落於下風:

在與傳統的關係上:氣宗是華山派正宗,劍宗是“旁門左道”;

在道德判斷上:氣宗是“正”,劍宗是“邪”;

在行為判斷上:氣宗是穩紮穩打、循序漸進,劍宗是“抄近路、求速成”;

綜上,歷史作出了選擇:玉女峰大比劍,氣宗大勝劍宗,奪得華山領導權。

——但是這樣一來,更讓人感到奇怪了,這麼差勁的一個劍宗,這麼差勁的一個反面教材,為什麼不早點拿出來大批特批呢?批倒批臭劍宗的同時,還可以進一步鞏固氣宗的地位,同時教育下一代不忘前車之覆,保證華山派不變色,一舉多得豈不快哉?

嶽不群卻忌諱莫如深提也不提,為什麼?

如果我們假設嶽不群在撒謊,無論是武學技巧還是武學理論,劍宗都遠在氣宗之上。問題就可以迎刃而解。

因為劍宗遠勝氣宗,所以嶽不群底氣不足;

因為底氣不足,所以嶽不群不敢讓弟子們接觸劍宗;

不要把嶽不群的兩個耳光理解為暴怒,也不要理解為是“恨鐵不成鋼”,正確的理解應該是恐懼。

為什麼說是恐懼呢?這可以聯想一下親愛的朝鮮人民,他們如今還真誠地相信著“我們有世界上最優越的制度”、“我們過著世界上最幸福的生活”,朝鮮有一首歌名叫“全世界都羡慕我們”,朝鮮小朋友個個都會唱,僅用朝鮮語唱據說不夠,還翻譯成好幾個國語言一塊兒唱。設想一下,金胖子看著小朋友們虔誠的面孔,他最怕就是這些人開闊了眼界、知道了真相,回過頭來吐他口水。

而此時的令狐沖就是這樣的一個小朋友,對師父奉若神明,對華山派忠誠無比(這在《笑傲》一書中體現得無比明顯,此處不再展開),他對華山派的武功也充滿信心。

比如說,在《笑傲》第八章裡,令狐沖在思過崖石壁上看到魔教十大長老遺言大罵五嶽派,當時他並不知道死者的身份,卻條件反射一樣對死者產生嚴重反感,斷定這些不是好人。心想:“原來這些人是被我五嶽劍派擒住了囚禁在此,滿腔氣憤無可發洩,便在石壁上刻些罵人的話,這等行徑才是卑鄙無恥。”又想:“卻不知這些是甚麼人?既與五嶽劍派為敵,自不是甚麼好人了。”

接著,令狐沖又看到“張乘雲張乘風盡破華山劍法”這一行字,又是條件反射一般勃然大怒,心道:“無恥鼠輩,大膽狂妄已極。華山劍法精微奧妙,天下能擋得

住的已屈指可數,有誰膽敢說得上一個‘破’字?更有誰膽敢說是‘盡破’?”

--不消說,這樣一個虔誠的、盲從的令狐沖,嶽不群多年以來精心洗腦的成果。這樣的令狐沖才是嶽不群的乖徒兒和完美的卒子。嶽不群必須使令狐沖以及華山派的所有弟子都保持這種虔誠、保持這種盲從,要達到這一目的,嶽不群必須繼續封閉他們的眼界、愚弄他們的智商。

但是做到這一點是不容易的。岳不群心裡其實很清楚氣宗與劍宗的優劣,稍有武學常識的人,只要按劍宗、氣宗的法子練一下,孰優孰劣馬上就能分清楚。

人比人得死、貨比貨得扔,氣宗是比不起的,因此嶽不群採取的策略與金胖子一樣:隔離。就如朝鮮人民不知道何為富庶、何為豪華、何為奢侈一樣,華山派的眾弟子在長達二十多年的時間裡,從來沒聽說過“劍宗”的存在——不知道你就不會好奇,不好奇你就不會嘗試,不嘗試你就無法判斷,沒判斷你就任我擺佈。

因此,當令狐沖突然使出那一招,雖然只是小小一劍,但在嶽不群眼中不亞於晴天霹靂。因為這一劍宣告了嶽不群二十年隔離政策的破產,他千防萬防,結果令狐沖還是翻了牆。嶽不群本能地預感到了危險,令狐沖的這一劍是方向性的一步,千里長堤毀於蟻穴,沿著這個方向走下去,按嶽不群的說法是“不出三年”劍宗會就變相復辟。到時候華山派氣宗的神話、嶽不群本人的神話就會破產,露出猙獰的本相。

嶽不群當然不能容忍事態繼續惡化,他知道必須得將令狐沖的異端傾向扼殺在萌芽狀態。

他是一個出色的陰謀家,很懂得隨機應變,隔離政策既已破產,嶽不群馬上變臉,擺出一副居委會大媽的慈愛樣子,給令狐沖及眾弟子上了一道心鎖。

讓我們細細端詳這一道心鎖,怎麼看怎麼眼熟,讓人聯想起小學、中學教材。

這道心鎖的主要成份,是古往今來一切試圖愚民的統治者百試不爽的王牌武器,道德。嶽不群運用這一武器更是駕輕就熟易於常人,因為整個江湖都知道,嶽不群最講道德,是道德界裡的東方不敗。

嶽不群先佔據了道德制高點,痛斥劍宗是“旁門左道”、是“邪”、是投機取巧華而不實。

作為岳不群的弟子,華山派的整體道德水準明顯要高於大多數江湖門派,(少林、武當不詳,青城與嵩山兩垃圾就不用提了,恒山、泰山內訌嚴重,衡山門風倒不錯)作為首徒,令狐沖雖然天性是個浪子,不拘小節,但內心那根“道德”的弦其實一直崩得很緊的,所以嶽不群一祭起道德大旗,令狐沖馬上俯首貼耳——嶽不群這個假道德培育出了令狐沖這個真道德,最後砸了自己的腳,這卻是始料未及的。

僅憑道德當然還不夠,對於正人君子們而言,能在精神上束縛他們的除了道德,還有另一樣東西,責任。

責任分為三層,一是對先輩的責任,二是對自己的責任,三是對後輩的責任。

嶽不群解開衣襟,用胸前的傷疤說話,來證明華山派今天的好日子來之不易,是父輩拋頭顱灑熱血換來的(這父輩也包括他嶽不群本人),如果你們不好好珍惜、捍衛革命果實,你們怎麼好意思啊?你們怎麼對得起九泉之下的那些亡靈啊?

岳不群極力渲染當年形勢之兇險、鬥爭之慘烈,(這是個謊言,後面會闡述)其用意除了以死人壓活人,也是為了恫嚇活人。上文嶽不群有這麼一句話極為煸情,足以把眾弟子們震住,“最關重大的,是派中師兄弟內哄,自相殘殺。同門師兄弟本來親如骨肉,結果你殺我,我殺你,慘酷不堪。”——你們如果想自相殘殺,或者如果想讓後輩自相殘殺,那就去走劍宗的路子吧。

話說到這裡,效果基本上達到,眾弟子都已經被嚇到了。嶽不群於是將目標對準了危險最大的令狐沖,恩威並施,同時殺雞儆猴:

“沖兒倘若沿著目前的道路走下去,不出三年,那便是‘劍重於氣’的局面,實是危險萬分,不但毀了你自己,毀了當年無數前輩用性命換來的本門正宗武學,連華山派也給你毀了。”——這是唱黑臉,恫嚇加利誘,“連華山派也給你毀了”這一句暗示令狐沖是下一任掌門;

“本來嘛,你原是無心之過,不知者不罪。但想當年劍宗的諸位師伯、師叔們,也都是存著一番好心,要以絕頂武學,光大本門,只不過一經誤入歧途,陷溺既深,到後來便難以自拔了。今日我若不給你當頭棒喝,以你的資質性子,極易走上劍宗那條抄近路、求速成的邪途。”——這是在唱白臉;

“倘若你執迷不悟,繼續走劍宗的邪路,嘿嘿,重則取你性命,輕則廢去你全身武功,逐出門牆,那時再來苦苦哀求,卻是晚了。可莫怪我事先沒跟你說明白!”——若說上面的黑臉還顯得留有餘地,這句話就殺氣騰騰,變成赤裸裸的威脅了。

所謂一張一弛文武之道,嶽不群對外使陰謀對內耍權術,政治手腕熟練無比,玩弄這一干小輩可說是輕而易舉。

果然,這幾碗迷魂湯灌下來,眾弟子馬上服服帖帖,特別是不小心犯錯誤的令狐沖,一開始“令狐沖頭暈腦脹”,接著“心頭迷茫一片”,然後“令狐沖等都連連點頭”,然後“令狐沖、施戴子、陸大有、嶽靈珊一齊躬身受教”,然後“令狐沖只聽得全身冷汗”、“令狐沖額頭冷汗涔涔而下”,最後“心中又驚又喜。”總之內心就像過山車,翻騰幾周之後,還是回到了嶽不群設定的軌道。

甚至令狐沖還自作聰明地想:“原來本門武學如此厲害,任何一招劍法在師父手底下施展出來,又有誰能破解得了?”

又想:“後洞石壁上刻了種種圖形,注明五嶽劍法的絕招盡數可破。但五嶽劍派卻得享大名至今,始終巍然存于武林,原來各劍派都有上乘氣功為根基,劍招上倘若附以渾厚內力,可就不是那麼容易破去了。這道理本也尋常,只是我想得鑽入了牛角尖,竟爾忽略了,其實同是一招‘有鳳來儀’,在林師弟劍下使出來,又或是在師父劍下使出來,豈能一概而論?石壁上使棍之人能破林師弟的‘有鳳來儀’,卻破不了師父的‘有鳳來儀’。”

——據說,令狐沖“想通了這一節,數月來的煩惱一掃而空。”

但事實上令狐沖真的想通了麼?

他想通個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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