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烈祠南街生我的那座大院， 黑漆雙扇大門之外， 後來增修了鋪板遮罩的門面， 遮住龍門。 南去不遠， 1947年新築了一座基業大廈， 甚是顯眼。 又過若干年， 那座大院龍門拆了， 成為本市自來水公司營業部的門面， 是我暗自心驚。 再後來， 母親老了， 我引他去踏尋舊蹤， 見那自來水公司的門面亦不復存在， 更不用說那座大院了。 眼前一掃而空， 原址竟變成了自來水公司的停車大坪。 母親在大坪上環顧四方， 目測步量， 然後指著一輛汽車輪下地面， 說：“生你的床就安在這裡。 ”半個世紀種種經歷， 悲歡沉浮， 就像太陽下的一場夢，
▲ 流沙河（左）與母親劉可芬、兒子余鯤。
攝於1979年
踏尋舊蹤之後， 寫了一首詩《尋訪出生地》：
攙扶著老母親， 混進雙扇鐵門。
守門的正在下棋，
“找小餘。 ”我嚴肅回答。
他便不再問話， 趕快吃馬。
找到辦公大樓前， 眼望停車場，
母親點頭說：“就是這地方。 ”
我問：“床安在哪裡？”
母親微笑， 指一輛紅旗。
誰曾見過我在這裡光著屁股，
吃奶， 撒尿， 哇哇小兒夜哭？
誰還記得我從這裡抱回老家，
甘甜， 苦辣， 歸來白了頭髮？
想那小余， 紅旗車下爬出來，
半個百年一場夢， 暗自驚呆。
去了， 光陰， 太不真實如電影，
幸好母親還健在， 有她作證人。
▲1917年成都北門， 一群替人挑運行李的苦力， 正撂下擔子稍作休息。
▲ 兩側飾以昂首的龍頭， 雕刻非常精美。 此橋今已不存。
忠烈祠南街最早名叫雙桂堂，
▲ 1980年“歸來”的流沙河在友人家。
▲ 1908年的成都民宅， 青磚小瓦， 木柱木門， 屋脊兩端上翹， 謂之鴟吻，風格獨特。
蔡瓜瓜是綽號，街坊們背後叫。當面尊稱本名蔡輯五。蜀人儇薄，訕笑憨厚，固若是也。蔡輯五開一家壽相閣，正對我家所在的大院。壽相閣專捏喪家塑像，具體而微，逼真傳神。店門口櫃檯上有一座小巧的玻璃匣櫥，陳列清朝文武官員泥塑群像，店內還有一尊光緒皇帝大型泥塑，顯示本店藝技水準。“二戰”後期盟軍來華助戰，美軍也來要求現場泥塑肖像，引來行人圍觀，嘖嘖叫好。當時操此業者還有科甲巷的仰然閣，一頗可觀，但論藝技卻不及壽相閣。母親一生，每見塑像，總要談到蔡瓜瓜如何了不起。
尹都督即尹昌衡，有公館在忠烈祠南街北端街西，門禁森嚴，崗兵把守。尹昌衡曾留學日本士官學校，學成歸來，屈任小官，怏怏不快。適逢辛亥革命，大漢軍政府成立，清廷即將覆亡，四川總督滿大臣趙爾豐扼於形式，交出軍權。十二天后，即1911年12月8日，已經反正的舊軍隊集合在東較場接受檢閱時，忽然嘩變，鳴槍上街，搶掠銀庫。彼等事先密約，鬧事以“啟發”為口令，互相聯絡。亂軍搶了庫銀，又搶殷實富戶。街上居民關緊門戶，但聞外邊腳步聲嘈雜，盤問口令，回答“啟發”，便傳令給四鄰“外邊在打啟發。”從此蜀人每見搶劫，皆謂之“打啟發”。擴展其義，甲拿走了乙的財物，乙也說甲：“你又來打我的啟發。”說來你會詫異，啟發一詞出自《論語.述而》之“不憤不啟，不悱不發”。這一幫爛丘八做了強盜，還要引經據典表示“悱惻”，真是雅得可惡。此系後話，按下不表。
▲ 為民除害、擒殺趙爾豐的大漢四川軍政府都督尹昌衡
▲ 1911年11月27日，皇城內明遠樓前慶祝的民眾
且回頭說趙爾豐，此時他仍賴在督院不走，急切等在川邊的剿藏部隊殺回成都來，他好趁亂奪回軍權，想法挽救大清江山。殊不知那小官尹昌衡此時聞兵變而竊喜，心知“鴻鵠將至”，便冒險出北門，疾馳往鳳凰山新軍營，急帶一支隊伍趕回城，敉平叛亂，擠垮都督蒲殿俊，取而代之，變為尹都督。這一變，趙爾豐的腦袋就保不住了。
▲ 趙爾豐臨刑前
尹都督派兵包圍了督院。事先買通了趙爾豐的精銳部隊，放彼等從督院悄悄撤走。然後在1911年12月22日黎明，遣一支突擊隊沖入督院，擒趙爾豐於臥榻之上。此地明清兩代都是全川最高行政中心。明代的巡撫督察院設在這裡，清代的總督衙門也設在這裡。蜀人總把總督衙門的“督”字和督察院的“院”字連綴起來，稱之為“督院”，又用以名街，這就是督院街了。
本文節選自流沙河所著
《老成都.芙蓉秋夢》
成都叫芙蓉城，簡稱曰蓉。流沙河在成都生活了七八十年。年少時親證它遭遇軍閥戰火，日寇炮彈；隨學堂累石頭築機場，親歷抗日勝利後全城狂歡。那些他熟悉的街巷庭院、各式店鋪行當，與他幾十年熟讀熟知的老城歷史典故完美交融，織起了一個精彩獨特的成都老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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謂之鴟吻，風格獨特。蔡瓜瓜是綽號，街坊們背後叫。當面尊稱本名蔡輯五。蜀人儇薄，訕笑憨厚，固若是也。蔡輯五開一家壽相閣，正對我家所在的大院。壽相閣專捏喪家塑像，具體而微，逼真傳神。店門口櫃檯上有一座小巧的玻璃匣櫥，陳列清朝文武官員泥塑群像，店內還有一尊光緒皇帝大型泥塑，顯示本店藝技水準。“二戰”後期盟軍來華助戰，美軍也來要求現場泥塑肖像，引來行人圍觀，嘖嘖叫好。當時操此業者還有科甲巷的仰然閣，一頗可觀，但論藝技卻不及壽相閣。母親一生，每見塑像，總要談到蔡瓜瓜如何了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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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回頭說趙爾豐，此時他仍賴在督院不走，急切等在川邊的剿藏部隊殺回成都來，他好趁亂奪回軍權，想法挽救大清江山。殊不知那小官尹昌衡此時聞兵變而竊喜，心知“鴻鵠將至”，便冒險出北門，疾馳往鳳凰山新軍營，急帶一支隊伍趕回城，敉平叛亂，擠垮都督蒲殿俊，取而代之，變為尹都督。這一變，趙爾豐的腦袋就保不住了。
▲ 趙爾豐臨刑前
尹都督派兵包圍了督院。事先買通了趙爾豐的精銳部隊，放彼等從督院悄悄撤走。然後在1911年12月22日黎明，遣一支突擊隊沖入督院，擒趙爾豐於臥榻之上。此地明清兩代都是全川最高行政中心。明代的巡撫督察院設在這裡，清代的總督衙門也設在這裡。蜀人總把總督衙門的“督”字和督察院的“院”字連綴起來，稱之為“督院”，又用以名街，這就是督院街了。
本文節選自流沙河所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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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都叫芙蓉城，簡稱曰蓉。流沙河在成都生活了七八十年。年少時親證它遭遇軍閥戰火，日寇炮彈；隨學堂累石頭築機場，親歷抗日勝利後全城狂歡。那些他熟悉的街巷庭院、各式店鋪行當，與他幾十年熟讀熟知的老城歷史典故完美交融，織起了一個精彩獨特的成都老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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