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著父親去濟南
十六歲那年， 我才有機會跟著父親去濟南。
此之前， 父親總是自己一個人去濟南。 父親每次要去濟南， 我總是苦苦地央求，
今兒個父親忽然又要去濟南， 原因有二， 一是我姐姐就要出嫁了， 他得為姐姐籌備一宗必要的嫁妝；二是我到了娶親成家的年齡， 他得為我籌措一筆不菲的定親彩禮。 而此時的父親， 已經囊空如洗， 連一個銅板都沒有了。 於是， 父親食言而肥，
父親此次去濟南， 之所以要帶著我同去， 是有他的小九九的， 那就是他老了， 不能再頻頻地朝濟南跑了， 得把他的衣缽傳給我， 以便讓我子承父業。 那時候， 我對是那個有著千佛山、大明湖、趵突泉的濟南， 不知在夢裡去過多少回了。 現在終於如願， 我興奮得叫起來， 差點沒跟家裡那匹毛驢子一樣， 在地上打個滾兒。
說走就走， 來日起個大早， 我就同父親牽著那匹背上已沒有多少毛的毛驢子， 背上娘烙的煎餅卷子， 甩起各自的大腳片子， 呱嗒呱嗒朝濟南走。
我們家在魯東南， 北邊離沂水城六十裡， 南邊離沂州府八十裡。 村前村後都是些不很高的山梁子， 橫一座， 豎一座。 通向村外的路， 便羊腸子似的在山梁子上繞來繞去。
我說， 爹， 咱們走錯了，
父親理也不理我， 只管牽著毛驢子走他的路。
我急忙追上父親， 又大著嗓門開了腔。
我說， 爹， 你糊塗了啊？上濟南怎麼能朝東走啊？
父親還是不理我， 還是牽著毛驢子走他的。 我再次追上父親還要開口， 父親冷丁站下來， 回頭猛猛地瞪我一眼說， 兔崽子， 少囉嗦！再囉嗦就給老子滾回家！
我怕父親真得將我攆回家， 就不敢吭聲了， 吞了吞舌頭、埋下了腦袋。 但是， 一面跟著父親走， 我還是一面不時地看太陽， 看行走的方向， 還是在肚子裡直劃魂。 心裡想， 上濟南， 怎麼可以朝著相反的方向走呢？我沒有讀過書， 是個睜眼瞎， 自然就不會同你們後世人那樣知道地球是圓的， 其實， 就是南轅北輒地走， 如果一直走下去，
帶著憂慮與迷惑， 我跟著父親走啊走、走啊走， 走了整整兩天之後， 猛古丁就到了一個去處， 拿眼一看， 哎呀呀， 俺的娘， 只見滿眼裡全是水。 那水一波一波地湧， 一浪一浪地翻， 望不到頭、看不到邊， 泱泱湯湯。 我活了十六歲， 還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大的水、這麼多的水， 我站在那裡怔住了， 嘴裡不由脫口叫出來。
我說， 爹啊， 咱們這是到了哪裡了？敢情這就是大明湖？
父親繃著一張麻子臉， 並沒有笑， 但口氣比原來要好了些。 他望了我一眼， 說， 兔崽子， 你怎麼這麼笨？這不是湖， 這是海！
海？海是個啥？
海就是海， 海就是一片沒邊沒沿的水。
父親這一說， 我就明白了。 我說， 那濟南呢？大明湖呢？在哪呢？咱們還去不？
父親將眼一瞪說，你急個啥？
父親說罷就不再吭聲，牽著毛驢子繼續走，我只好在後面相跟著。爺倆兒沿著海邊走了約八裡地，便來到一個臨海的小村子，在村頭一口挑著酒幌兒的小屋前立住了腳。我們的腳步聲顯然驚動了屋裡的主人，立刻就有一位女人從屋裡鑽出來。那女人大屁股、大奶子，大臉盤，嘴裡一面哢吃哢吃啃著半截嫩黃瓜，一面拿眼瞅父親。瞅了老半天，女人開了腔，喲喲喲，這不是彭三麻子啊？你可有日子沒來了！
彭三麻子是父親的綽號。因為他的鼻尖上有三顆大麻坑，似是落下三個蕎麥皮，凡是認識他的人，都喜歡這麼叫。
父親臉上綻開一片笑，那三個麻坑也跟著一閃一閃的，對那女人道，可不有日子沒來了？到底是老相好，還沒忘了咱！
那女人沖著父親來了聲啊呸，笑笑地甩著那盤大屁股，將父親和我讓進了屋，回身又命一個半大孩子去牽毛驢子，給毛驢子喂草料。之後，女人就忙著給我們做起飯。叮叮噹當地一會兒，飯就做好了。我與父親吃著飯的時候，天就漸逐地黑下來。飯畢，我與父親在那大屁股女人的指引下，進了一個房間歇宿。父親似乎連衣服也沒脫，就躺在了床上，一會兒就響起雷鳴般的鼾聲。
我儘管也累了，可是躺在那裡卻怎麼也睡不著，一面啼聽著海裡的陣陣濤聲，一面想著還能不能去濟南。時間不知過去了多久，才漸漸地睡了過去。等我睜開眼睛時，已經是第二天，東方已經露出魚肚白。我和父親穿衣起床，胡亂吃了點東西，就又上了路。去牽毛驢子的時候，才發現那頭沒有多少毛的驢背上，多了兩大袋子東西。
那兩大袋子東西是什麼？是鹽。你們後世人除了也這麼叫之外，還叫氯化鈉。
父親去濟南，就是販鹽的。
鹽，自然是私鹽。官家有章程，鹽是不能由私人販賣的，設若誰偷著做了這行當，那是要蹲牢獄的。村裡人沒誰敢販私鹽，惟獨我父親除外。你還別說，父親的鋌而走險，還真有不少的回報，每每去一次濟南，都能掙回許多銀子來，令我們家的日子滋潤不少。父親也就經常熙熙而樂。現在，父親帶上我，又一次鋌而走險了。我們在毛驢子背上馱好了鹽，離了那大屁股的女人家，調整到正確的方向，便一路朝濟南而去。
走啊走，走啊走，又是整整兩個時日後，就接近了我們居住的村子。接近了家，但是我們卻沒有回村子，而是在距村子大約七八裡的地方，再次調轉方向，將腦袋轉向了北。就這麼著，我同父親一直走到了沂水城的城外。到了沂水城的城外，我們也沒有進城去，而是沿著城外的一條小山道，再次轉向了西。從沂水城往西，山就次第地高起來，再是兩個時日後，就走到了蒙陰地面。到了蒙陰地面，那山就越發高猛了許多，一座連著一座，綿綿亙亙、浩浩蕩蕩。許多的山頂上，還矗著高高的崮峰。那崮峰黑黑的，都戳到半天雲裡去了。此之前，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山，一望見這樣的山，我就揚著腦袋看起來，肚子裡驚奇的不得了。
父親一瞪眼，說，好好走你的路，別亂看。
我說，山咋還有這樣的？
父親雖然瞪了我一眼，但心情不是太壞，便好為人師地對我說，知道這山叫啥名嗎？
我說，叫啥名？
父親說，叫崮。
我問，崮是啥意思？
父親說，笨蛋！崮能有啥意思？崮就是崮唄。
我又說，崮上都有啥呢？
父親的臉忽然就肅然起來，道，崮上住的可都是土匪呢。
土匪？我的心不由砰砰地跳開了。三年前，父親那次上濟南，錢袋子就是讓土匪打劫的，還打折了他的一條腿，到現在，他老人家走路時，還一跛一跛的。我害怕了，緊閉了嘴巴不敢吭聲。一面在懷裡揣著卟通卟通亂跳的心，一面緊緊地跟著父親走，連腳步都邁得小心了，生怕讓土匪給聽到。
走啊走，走啊走，山就越走越深了，路就越走越細了，連個村子、連個人煙也不見了。拿眼朝四下裡看，除了高高的山之外，就是些莊稼地，還有一蓬一蓬的樹棵子。正是初秋，所有的植物都綠著、都繁茂，那些望不透的樹棵子裡面，便似藏著些妖魔與鬼怪，隨時都會躥出來將你吃掉。我的心越發跳得響，就更緊地跟定在父親身後。過了一道河溝子，翻過一面小山崗，前面有一片密麻麻的樹林子。在林子外，我和父親每人撒了一泡尿，繼續走，正要從樹林子裡穿過去，卻就在這時候，只聽得一片亂亂的響，就見七八條漢子從林中跳將而出，沖著我們竄過來。
父親立時呆在了那裡，嘴裡叫苦道，娘哎，完了，又遇上土匪了！
一聽父親說土匪，我就傻了眼，不由就尿起了褲子，一股騒騒的尿水，瀝瀝啦啦順著腿淌下來，灑到了地上。
土匪漸漸走近時，父親倒是冷靜了下來。忙把笑堆在臉上迎了過去，討好地對那些橫鼻子豎眼的土匪說，大王，辛苦了！說著從驢背上取下一個小袋子，向土匪遞了過去，邊遞邊說，俺知道會遇上各位大王哩，這是俺特地備的禮哩。
一個眇一目、少一耳、跛一足的傢伙估計是個頭目，他一拐一拐地走上前，伸手將那袋子接過去，從裡面掏出一把蝦皮子，放在鼻子下聞了聞，有些不屑地撇了撇嘴，然後望向父親道，哪人？
父親老實回答，沂水界湖的。
姓嘛？
彭。
喲呵呵，咱還是老鄉呢。那土匪頭目轉轉眼珠兒，大聲叫起來。
父親臉上露出驚喜的表情，忙上前一步道，大王，您是哪村人？
土匪頭目卻沒有理睬他，冷冷道，姓彭的，要去哪？
父親老實說，濟南。
驢馱的是啥貨？
鹽。
鹽？土匪頭目用懷疑的目光盯父親，一拐一拐地走向那頭毛驢子，用手在鹽袋子上捏了捏，再伸出舌頭舔了舔自己的手指頭，哈哈哈地就笑了，道，還真是鹽。
父親說，咱不敢對大王說假話哩。
土匪頭目望著父親，滿意地點點頭，道，嗯，你還懂事。轉轉眼珠子又說，嗯，念你是老鄉，本大王今天就放過你，上你的濟南去吧。
父親顯然沒想到會有這樣的結果，先是怔了怔，接著就如同遭遇大赦，忙連連地向那頭目打個拱，一手牽上毛驢子，一手拉著我，跑得一溜煙。爺倆兒逃出老遠了，還聽到那夥土匪在那裡哈哈大笑。
逃離土匪，我們繼續朝西走。一路上曉行夜宿，一路上涉溝翻山，非止一日，終於就到了濟南地面。
到了濟南地面，父親和我揪緊的心才稍稍鬆弛下來。不過，我們並沒有急於進濟南府。我們也不敢直接進濟南府。若是讓官家發現我們是私鹽販子，那可就完蛋了，坐牢獄不算，腦袋搬家的可能都有。事實上，我們走到新泰地界時，就讓官家捉住過一次。幸虧父親會來事，忙塞給那人一塊碎銀子，才算是柳暗花明。而濟南府這種大地場，就更不是等閒之地了，稍不小心就會栽跟頭。
於是，我們來到一個叫仲宮的小村子，敲開了一戶人家的柴笆門。如同海邊那個小村子，開門的還是一個女人。海邊村那女人，屁股大奶子大臉盤大，仲宮村這女人，卻是屁股小奶子小臉盤子也小，整個就是一個棗核兒。這女人也不似那女人熱情，拿了怪眼盯了父親和我老半天，又瞧瞧驢背上的鹽袋子，才讓我們進了院。
進了院，先將驢栓住，又帶我們走，穿過一個小夾道，逶迤地就進了一個後院兒。在後院一口青瓦小屋裡，我們見到了一個白鬍子老漢。老漢戴著氊帽，穿著長衫，下巴上一撮山羊鬍子，口裡叼著一隻大煙斗。老漢坐在一張破破的太師椅上，一邊吸著煙，一邊把眼來打量父親，扭頭對那女人說，是老主顧？
女人說，老主顧。
貨帶來了？
帶來了。
老漢鎖了鎖眉，道，那就收下吧。
就見那女人走出屋，過了一會兒複進來，將一包銀子遞到了父親手中。父親接過銀子，眼裡就放出了光。先是謝了那老漢，接著又謝那女人，然後帶著我，牽著毛驢子出了門。
至此，我和父親還是沒有進濟南府。我們在村子裡尋找到一家小旅店，住了下來。鹽已平安出手，我和父親才完全徹底地放鬆，躺在旅店裡，爺倆兒立刻就睡得一塌糊塗。直睡到第二日天明，我們才穿衣起床。抖擻一下精神，將毛驢子託付給旅店照看著，大步流星奔濟南府而去。我一路跟著父親去濟南，一路露宿餐風，一路歷險曆苦，為的就是逛這濟南府的，自然興高采烈，一邊走，一邊將脖子伸得象仙鶴，恨不得一步邁進那個大地方。
仲宮村雖在濟南府跟前，距濟南府也還是有些距離，我同父親走啊走，走了老半天，直走到日頭快到頭頂上時，才從一個高大的城門洞子裡進了濟南府。
我眼裡的濟南府啊，哎呀呀，果然是個大，大得我都沒法形容了。再就是，人果然是個多，多得我都無法數過來。街兩邊，是一家擠著一家的店鋪，賣什麼的都有。父親領著我來到一個牛肉鋪內坐下，就有一盤醬牛肉端了上來。還沒下口，香味兒就鑽進鼻孔內，簡直要了我的命。
父親說，來一趟濟南不容易，咱得犒勞犒勞。
父親說著就將一塊醬牛肉填進了嘴裡。我是平生第一次吃牛肉，看看父親，也學著他的樣子，用筷了夾起一塊就朝嘴裡填。那牛肉果然是個好吃，香，嫩，爽，還極端有咬頭，一塊沒嚼爛，另一塊又跑進嘴裡去了，腮幫子上鼓起一個大疙瘩，往肚子裡咽時，噎得直翻白眼珠。父親露出少有的慈祥對我說，兔崽子，慢點吃，別把舌頭咽到肚子裡。
父親的話，我哪裡聽進去？舌頭還真得咽到了肚子裡。
這一頓熟牛肉，讓我著實解了饞，一路上的辛苦與驚嚇，早跑到九霄雲外去了。
值了！
吃飽喝足之後，我們就去逛了大明湖。從大明湖出來，我們就到了趵突泉，接著是黑虎泉、千佛山。逛完了風景，已是晚上。父親便帶著我，尋找到一家旅店住下來。一路來濟南的路上，我們雖然是曉行夜宿，但從來沒有住過正兒八經的旅店。下榻的地方，要麼是山裡的破廟，要麼是人家的羊圈，有時候還在山洞裡湊合。就是在仲宮住的那家旅店，也只是一張大炕，上面睡了七八條漢子，汗臭、腳臭、尿騒，能將人熏死。我們在濟南府住的旅店，卻是座小樓，房間也是單間，裡面只有兩張木床，床上鋪的被褥都是新嶄嶄的，而且還是開著一朵朵荷花的緞子的。
剛進房門，我就怔住了，不知道這是住人的地方。
父親卻沒有大驚小怪，一屁股就在床沿上坐下來。接著，父親就在那裡美美地一躺，笑眯眯地對我說，濟南好嗎？
我叫道，好!
牛肉好吃嗎？
我叫道，好!
大明湖、趵突泉好嗎？
我叫道，好!
父親擠擠眼，笑笑地說，還有個好事，你還沒去呢。
我忙說，啥好事？
父親打量我一下，又打量我一下，道，你十六歲了，算是大人了，也得嘗嘗那滋味了。走，我帶你去。
父親說著站起來，帶著我就走。我雖然肚子不餓，但還是被那滋味誘惑著，高高興興地跟在了父親的屁股後。下了小樓，出了旅店，又逛到了濟南的大街上。此時的大街，就是晚上的濟南了。晚上的我們村，早就靜靜的沒有一個人，可是濟南府的大街上卻熱鬧著、喧噪著，到處都是走來走去的人，路兩邊的店鋪也都開著，門口還掛著亮亮晃晃的燈籠，燈光照在街上，照在遠處池子裡的荷花上，照在倒垂的柳樹上，如夢似幻、撲朔迷離。
忽然，父親就在街上站下來，從懷裡摸出一小塊銀子遞到我手裡，沖我一努嘴說，去，你就去那地方。
我望了眼父親指向的那地方，是一座隱在垂柳下的漂亮小樓。小樓門口，大紅燈籠之下，有許多插花戴朵的女人搖擺在那裡。
我問父親，去哪兒幹啥？那兒有啥好吃的？
父親說，小破孩子，就知道個吃啊?
我說，你不是讓我嘗嘗滋味嗎？
父親哈哈大笑了起來。笑畢，說，兔崽子，你也是塊成家的人了，這個還不知道？爹是讓你嘗嘗女人的滋味呢！
我奇怪地說，女人也好吃？
父親又是一通哈哈的大笑，道，小子，你真得不開竅啊？
其實，我早就明白是怎麼回事了。半年前，我想著村裡王家的三妮子，早跑過好幾回馬了。我害羞地低下了頭。
父親說，去吧。別怕。男人嘛。
父親接著說，我十五歲來濟南，就嘗過了！每次來濟南府，都得來這兒犒勞一下呢。
我說，你這次咋不去？
父親長歎一聲道，爹老嘍，玩不動嘍！父親接著又高興起來，說，你是俺兒子呢，你去快活了，就是爹快活了哩。去吧。父親說著向前推了我一把。
我回頭看看父親，見父親正用微笑的、期待的目光望著我，我就將心橫下來，大步走向那座小紅樓。
這一天的晚上，我就在那個小紅樓裡，讓一個大奶子女人把我變成了男人。
來日，我和父親就離了濟南府，一路返回仲宮鎮，取了那匹毛驢子，然後走上了回家的路。一路上，因為懷裡有了銀子，沉甸甸地還很不少，父親就是個快樂的父親了。邊走，還邊搖頭晃腦地哼起了《打漁殺家》：
昨夜晚吃酒醉和衣而臥，
稼場雞驚醒了夢裡南柯。
二解差在河下相勸於我，
勸我把打魚事一旦丟卻。
回家，仍然走來時走的那條路，仍是一路曉行夜宿、翻山涉水，非止一日間，我們就又到了蒙陰地面，就又看到那些高高的山，和山頂上黑黑的崮峰。望到黑黑的崮峰時，我就想起來時與土匪的遭遇，心砰砰地跳起來。
我說，爹，咱還會遇到土匪嗎？
父親說，鬼知道？
我說，咱們的銀子如果給搶去咋辦？
父親說，只好聽天由命了。
我說，咱不會繞道走啊？
父親說，山山都有土匪，繞到哪裡是個好？
父親如此說，我就沒有再支聲的必要了。鎖了憂慮的眉頭，跟著父親繼續走。我發現父親已經不再唱京腔，臉色也變得肅嚴了起來。
父子倆走啊走，走啊走，就有許多山和崮被我們甩在了屁股後。在這些山和崮上，並沒有遇到什麼土匪，只見過幾隻兔子和狐狸對我們探頭露腦。眼看著距沂水城還有一百多裡地的時候，也就是在我們來時遇到土匪的那地方，父親冷丁立下不走了，抬眼望望前面的崮峰，將眉頭皺成一個大疙瘩。
我說，爹，怎麼不走了？
父親說，你在這等著，我去溝裡解個手。
父親說著，就將毛驢子交給我，順著一個斜坡下了溝。
我站在那裡望著父親的背影，感到很是奇怪。平時一路行走著，父親要大解或者小解時，都是隨便在路邊就解決了，這次怎麼講究起來，跑到山溝裡去了？雖然覺得奇怪，我也並沒有怎麼多想，就只管在那裡等，順手捕捉著蹦來蹦去的螞蚱。一路上，我就喜歡捉螞蚱，每當捉足一定的數量，我就架在火上燒著吃。燒熟的螞蚱噴香焦酥，倒是給我們的旅行提供了不少有價值的營養。
半天之後，父親才回來，對我說，走!
我們就又上路了。
初秋時節，一山裡都是風景和生機，高粱紅了，大豆結了一串串的莢；螞蚱在蹦躂，雀鳥在啁啾，就連那些看上去黑黑的怕人的崮峰，也給白雲纏繞著，看上去若隱若現地挺美麗。父親的臉色不知怎麼又好起來，儘管離有土匪出沒的那座山崮越來越近了，他還是悠然地哼起了京腔。這次他哼的是《空城計》，他一邊牽著毛驢子走，一邊就搖頭晃腦地唱起來：
我正在城樓觀山景，
耳聽得城外亂紛紛。
旌旗招展空翻影，
原來是司馬懿發來的兵。
一段京腔剛剛唱罷，餘音還在山崗子上繚繞著，說來也是太巧，就見路邊地裡的高粱亂紛紛地晃起來，接著是一陣亂糟糟的腳步響，抬眼望時，猛地就見五七六條漢子跳出來，一個個橫了臉上的眉與手中的刀，將我們攔住了。我與父親都嚇傻了眼，半天之後才明白，這是遇到打劫的土匪了。慌慌地仔細去看，方才認出來，正是前些日子去濟南時，將我們攔住的那一夥。內中那個頭目還是眇一目、少一耳、跛一足。他現在立在眾土匪當間，捧著大肚子哈哈大笑，高聲叫道，姓彭的爺倆兒，本大王在這裡等你們多日了！
我嚇得渾身篩糠，直朝父親身後躲。父親卻表現出前所未有的鎮定與冷靜，忙將笑在臉上堆了，迎了上去，對那頭目打一個拱道，原來是老鄉，想不到又在這裡碰面了。說著牽過那頭毛驢子，從驢背上取出一個油紙包，遞給了那頭目，嘴裡說，大王，這是俺在濟南府特地買的牛肉幹哩，是專門留著孝敬各位的哩。
那頭目就將那油紙包接在手，打開，捏了一塊牛肉幹送進了嘴裡，嚼嚼，品品，咽進了肚子。肯定覺得挺好吃，伸手又捏了一塊丟入口中。一邊嚼著，一邊就將那紙包丟給了身邊的嘍羅們。那幾個嘍羅全是饞鬼，忙接在手裡，湊在一起，紛紛地搶了朝嘴裡填起來。一面嚼著，一面叫出許多的好。
難得你一片孝心呢！那頭目將第二塊牛肉幹吃掉，對我父親說。
父親道，一點牛肉幹，算是一點心意哩。
那頭目卻突然露出猙獰的面目來，道，姓彭的，是不是想用幾塊牛肉幹把俺們打發了？
父親忙堆著笑臉說，還望各位高抬貴手，放俺們爺倆一碼哩。
那頭目道，俺們可是在這裡等你爺倆好幾天了哩。
父親一臉不解地說，大王，你等俺幹什麼？
那頭目就將手伸過來，喝道，少羅梭，快快把銀子拿出來！
父親叫道，大王啊，俺哪裡有銀子啊？
沒有銀子？你哄鬼啊？兩麻袋鹽，那都是白花花的銀子呢！
父親道，不瞞大王說，俺是換了點銀子，可是，都讓俺爺倆在濟南府裡花光了哩，是半文也沒有了呢！
那頭目的臉就拉了下來，道，姓彭的，看來你是不想往外拿了？你知道老子上次為啥放你走嗎？就是想讓你將鹽換成銀子再來取哩！拿不了銀子來，本大王不白操心了？
父親現出一臉的苦相來，說，大王，是真的沒有了哩。
那頭目就不再理睬我父親，沖著那幾個嘍羅說，還怔在那裡幹雞巴？給老子翻！
幾個嘍羅一邊伸著脖子咽著牛肉幹，一面就轟隆一下圍上來，開始七手八腳地翻找銀子。先翻那驢背上的布袋子，又翻父親肩上的背搭子。袋子搭子裡都沒翻出什麼結果來，那頭目又一揮手，命令眾嘍羅翻我和父親身上的衣服。先將我身上扒個光，將衣服抖了抖，見沒有抖出什麼收穫，又去扒父親的衣裳。這一下，父親著了慌，跳著躲著求著不讓土匪翻。可是，這一來，土匪們卻翻得更加堅定了。
父親的上衣就給脫下來，接著褲子也給脫下來。脫光衣服的父親，精精地瘦，黝黝地黑，似是一棵乾枯了的老槐樹。土匪沒有從父親的上衣裡搜出銀子，卻在抖父親的褲子時，只聽得嘩啦啦一聲響，從襠裡掉出一串銅板兒。一個嘍羅彎腰拾起來，遞入那個眇一目、少一耳、跛一足的頭目。那頭目將那串銅錢舉到眼前看，臉就拉出三尺長，對父親道，就剩下這吊錢了？
其實，當此時，當我把這情景望在眼裡後，也覺得好生奇怪。那當兒，正鬧義和團，斷了鹽的來路，濟南府的鹽比金子還貴。我們那兩袋子私鹽，著實賺了大大的一筆，雖然下窯子、吃牛肉、住館子、逛風景，花掉不小的一筆，可還有更多的一筆餘在袋子裡，怎麼轉眼之間就成了一串銅板呢？我一面奇怪著，一面拿眼看父親，等著父親怎麼回答那土匪。
父親有些不好意思地說，大王，不瞞你說，那銀子都讓俺們逛窯子了哩！都填了那些婊子的屁眼裡了哩。
那頭目望望父親，又望望父親，似乎相信了，便皺了皺眉頭、哼了 哼鼻子，猛地呸出一口痰，抬腳將父親的衣裳踢了一腳，罵了聲晦氣，拿著那吊銅錢轉身就走。父親見狀，卻從後面撲上去，死死地抱住了他的腿，一面哭著一面哀求道，大王啊，俺就剩下這吊錢了哩，你可不能拿走哩，求求你，還給俺哩。
那頭目便煩了，也惱了，回身盯了父親一眼，奮起一腳，就將父親踢倒在地上，說，還不快滾，小心本大王砍了你！
父親看看那頭目揮起的刀，害怕了，抱起衣服，牽著毛驢，一面大聲地哭嚎著，一面逃得似一隻兔子。逃著逃著，腳下一絆，跌了個大跟頭。土匪們回頭看見，哈哈地笑翻了天。父親則躺在地上，半天爬不起來。我只好走過去，伸手去扶他。父親卻不肯站起來，只管似發潑的娘們，坐在地上更大聲地哭。我還從來沒有見過父親這麼大聲地哭，鼻子竟有些酸，也有了要哭一場的欲望。正要咧開嘴放聲時，父親偷眼瞄瞄那些土匪，見他們走遠了，已經向那座山崮攀登了，忽然破涕為笑，還笑得嘿兒嘿兒、嘿兒嘿兒。笑到後來，甚至捧起了肚子。我好生奇怪，剛剛，父親還哭得號淘失聲，怎麼卻又笑了起來？我一下子害怕了，我猜測，很可能父親是瘋了。我的臉唰地就白了，對父親說，爹，爹，你怎麼了？
父親還是在那裡笑個不停。
我知道父親真得是瘋了，我哭著說，爹啊，你得想開哩，土匪不就搶去一吊錢嗎？回家逮只兔子，跑到沂水城裡賣，也能換回一吊錢哩。
父親這才猛丁不笑了，站起來，穿上衣裳，帶著我快快地走。一面走，一面回頭望有沒有土匪追上來。翻過一個山崗子，遙遙地望見遠處一片瓦舍橫在那裡，不遠處還有一條大路明明光光，路上不時有人在走動，父親就知道，已經走到土匪不敢出沒的安全地界了。父親一屁股跌坐在地上，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吁吁地喘了一會兒，父親站起來，沖我擠擠眼、招招手，將我引到不遠處的一個小河溝裡。剛剛下了一場雨，小河溝裡的水嘩啦啦地淌，父親就將褲子脫下來，將自己的屁股高高地翹起，對著河溝屙起來。父親這個動作讓我很奇怪。我正在那裡奇怪著，就見父親的那地方，撲嗵一下，有個東西掉出來，掉在了下面的河溝中；接著又撲嗵一下，又一個東西掉出來，掉在了下面的河溝中。隨後撲嗵撲嗵，一連從裡面掉下四五個，父親才將屁股收起來，伸手朝小河溝裡撈。我搭眼一看，只見父親撈起來的物件，圓溜溜、光滑滑、銀燦燦、亮閃閃，竟是一枚一枚的銀錁子。
我叫了起來，爹，這是咱們的銀子？
父親得意地說，當然是咱們的銀子嘍！
我叫道，你原來藏到那兒了？
父親得意地說，兒子，跟爹好好地學著吧。
父親說著，就將那銀子揣進懷，帶上我和那頭毛驢子，奔大路去了。
我們安全地回到了家。
回到了家，父親就用去濟南得來的這筆銀子，給姐姐置辦了嫁妝，風風光光地將其嫁了出去；隨後他又用這筆銀子，給我定下一房媳婦。一年之後，新媳婦就熱熱鬧鬧地娶進了門。再過了一年，在我十八歲的時候，我的兒子就降生到這個世界上。
就是在父親當了爺爺不久的時候，他老人家死去了，給村裡人埋進了村外山梁子上的一個土堆裡。父親故去之後，我並沒有繼承他老人家的衣缽，再去濟南販私鹽。我身上雖然流著他的血，可天生沒有他的膽略和機智，我覺得，還是老實本分地耕種田禾好，於是，我就成了一位老實本分的農人。後來，我也死了，我的兒子也沒有繼承他爺爺的衣缽，如我一樣，也成了一位老實本分的農人。再後來，我的兒子也死了，成了一堆土疙瘩。活在當下的，就只有我的孫子了。只是，我這位龜孫子，非但沒有繼承他太爺爺的衣缽，連田地也不種植了，一甩袖子跑到八十裡外的沂州府，落戶紮根，玩起了筆桿子。
可惜的是，我這個龜孫子，並沒有在玩筆桿子這個行當裡鬧出什麼氣候來，玩到現如今，甚至都有了江郎才盡的味道。於是，這龜孫子就將祖宗那些不怎麼上檯面的事情，一一地翻弄出來，寫成文章，拿到外面去發表。不但拿到外面去發表，他還對我們這些先輩進行了一番比較與評判。他對我父親，也就是他的太爺爺所幹的勾當評價頗高，除了褒之外，甚至還說他是生不逢時，否則，若是活在他們後世，保不定就是李嘉誠、霍英東了。而對待他的爺爺我，還有他的父親，這龜孫子就是另一番評價了。諸如窩囊、無能、沒有出息，等等，全是貶的意思。
如此的厚此非彼，真真是氣煞我也！
作者簡介
彭興凱，男，山東省旅遊發展委員會主辦山東海岱傳統文化研究發展中心承辦的2017年“講好山東故事”徵文大賽小說組二等獎獲得者。已在《上海文學》、《中國作家》、《解放軍文藝》、《清明》、《山花》、《四川文學》、《雨花》、《芳草》等刊發表中篇小說多部，現供職于山東省蒙陰縣文化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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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編輯 | 豬心
文章配圖 | 網路
山東海岱傳統文化研究發展中心出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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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將眼一瞪說，你急個啥？
父親說罷就不再吭聲，牽著毛驢子繼續走，我只好在後面相跟著。爺倆兒沿著海邊走了約八裡地，便來到一個臨海的小村子，在村頭一口挑著酒幌兒的小屋前立住了腳。我們的腳步聲顯然驚動了屋裡的主人，立刻就有一位女人從屋裡鑽出來。那女人大屁股、大奶子，大臉盤，嘴裡一面哢吃哢吃啃著半截嫩黃瓜，一面拿眼瞅父親。瞅了老半天，女人開了腔，喲喲喲，這不是彭三麻子啊？你可有日子沒來了！
彭三麻子是父親的綽號。因為他的鼻尖上有三顆大麻坑，似是落下三個蕎麥皮，凡是認識他的人，都喜歡這麼叫。
父親臉上綻開一片笑，那三個麻坑也跟著一閃一閃的，對那女人道，可不有日子沒來了？到底是老相好，還沒忘了咱！
那女人沖著父親來了聲啊呸，笑笑地甩著那盤大屁股，將父親和我讓進了屋，回身又命一個半大孩子去牽毛驢子，給毛驢子喂草料。之後，女人就忙著給我們做起飯。叮叮噹當地一會兒，飯就做好了。我與父親吃著飯的時候，天就漸逐地黑下來。飯畢，我與父親在那大屁股女人的指引下，進了一個房間歇宿。父親似乎連衣服也沒脫，就躺在了床上，一會兒就響起雷鳴般的鼾聲。
我儘管也累了，可是躺在那裡卻怎麼也睡不著，一面啼聽著海裡的陣陣濤聲，一面想著還能不能去濟南。時間不知過去了多久，才漸漸地睡了過去。等我睜開眼睛時，已經是第二天，東方已經露出魚肚白。我和父親穿衣起床，胡亂吃了點東西，就又上了路。去牽毛驢子的時候，才發現那頭沒有多少毛的驢背上，多了兩大袋子東西。
那兩大袋子東西是什麼？是鹽。你們後世人除了也這麼叫之外，還叫氯化鈉。
父親去濟南，就是販鹽的。
鹽，自然是私鹽。官家有章程，鹽是不能由私人販賣的，設若誰偷著做了這行當，那是要蹲牢獄的。村裡人沒誰敢販私鹽，惟獨我父親除外。你還別說，父親的鋌而走險，還真有不少的回報，每每去一次濟南，都能掙回許多銀子來，令我們家的日子滋潤不少。父親也就經常熙熙而樂。現在，父親帶上我，又一次鋌而走險了。我們在毛驢子背上馱好了鹽，離了那大屁股的女人家，調整到正確的方向，便一路朝濟南而去。
走啊走，走啊走，又是整整兩個時日後，就接近了我們居住的村子。接近了家，但是我們卻沒有回村子，而是在距村子大約七八裡的地方，再次調轉方向，將腦袋轉向了北。就這麼著，我同父親一直走到了沂水城的城外。到了沂水城的城外，我們也沒有進城去，而是沿著城外的一條小山道，再次轉向了西。從沂水城往西，山就次第地高起來，再是兩個時日後，就走到了蒙陰地面。到了蒙陰地面，那山就越發高猛了許多，一座連著一座，綿綿亙亙、浩浩蕩蕩。許多的山頂上，還矗著高高的崮峰。那崮峰黑黑的，都戳到半天雲裡去了。此之前，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山，一望見這樣的山，我就揚著腦袋看起來，肚子裡驚奇的不得了。
父親一瞪眼，說，好好走你的路，別亂看。
我說，山咋還有這樣的？
父親雖然瞪了我一眼，但心情不是太壞，便好為人師地對我說，知道這山叫啥名嗎？
我說，叫啥名？
父親說，叫崮。
我問，崮是啥意思？
父親說，笨蛋！崮能有啥意思？崮就是崮唄。
我又說，崮上都有啥呢？
父親的臉忽然就肅然起來，道，崮上住的可都是土匪呢。
土匪？我的心不由砰砰地跳開了。三年前，父親那次上濟南，錢袋子就是讓土匪打劫的，還打折了他的一條腿，到現在，他老人家走路時，還一跛一跛的。我害怕了，緊閉了嘴巴不敢吭聲。一面在懷裡揣著卟通卟通亂跳的心，一面緊緊地跟著父親走，連腳步都邁得小心了，生怕讓土匪給聽到。
走啊走，走啊走，山就越走越深了，路就越走越細了，連個村子、連個人煙也不見了。拿眼朝四下裡看，除了高高的山之外，就是些莊稼地，還有一蓬一蓬的樹棵子。正是初秋，所有的植物都綠著、都繁茂，那些望不透的樹棵子裡面，便似藏著些妖魔與鬼怪，隨時都會躥出來將你吃掉。我的心越發跳得響，就更緊地跟定在父親身後。過了一道河溝子，翻過一面小山崗，前面有一片密麻麻的樹林子。在林子外，我和父親每人撒了一泡尿，繼續走，正要從樹林子裡穿過去，卻就在這時候，只聽得一片亂亂的響，就見七八條漢子從林中跳將而出，沖著我們竄過來。
父親立時呆在了那裡，嘴裡叫苦道，娘哎，完了，又遇上土匪了！
一聽父親說土匪，我就傻了眼，不由就尿起了褲子，一股騒騒的尿水，瀝瀝啦啦順著腿淌下來，灑到了地上。
土匪漸漸走近時，父親倒是冷靜了下來。忙把笑堆在臉上迎了過去，討好地對那些橫鼻子豎眼的土匪說，大王，辛苦了！說著從驢背上取下一個小袋子，向土匪遞了過去，邊遞邊說，俺知道會遇上各位大王哩，這是俺特地備的禮哩。
一個眇一目、少一耳、跛一足的傢伙估計是個頭目，他一拐一拐地走上前，伸手將那袋子接過去，從裡面掏出一把蝦皮子，放在鼻子下聞了聞，有些不屑地撇了撇嘴，然後望向父親道，哪人？
父親老實回答，沂水界湖的。
姓嘛？
彭。
喲呵呵，咱還是老鄉呢。那土匪頭目轉轉眼珠兒，大聲叫起來。
父親臉上露出驚喜的表情，忙上前一步道，大王，您是哪村人？
土匪頭目卻沒有理睬他，冷冷道，姓彭的，要去哪？
父親老實說，濟南。
驢馱的是啥貨？
鹽。
鹽？土匪頭目用懷疑的目光盯父親，一拐一拐地走向那頭毛驢子，用手在鹽袋子上捏了捏，再伸出舌頭舔了舔自己的手指頭，哈哈哈地就笑了，道，還真是鹽。
父親說，咱不敢對大王說假話哩。
土匪頭目望著父親，滿意地點點頭，道，嗯，你還懂事。轉轉眼珠子又說，嗯，念你是老鄉，本大王今天就放過你，上你的濟南去吧。
父親顯然沒想到會有這樣的結果，先是怔了怔，接著就如同遭遇大赦，忙連連地向那頭目打個拱，一手牽上毛驢子，一手拉著我，跑得一溜煙。爺倆兒逃出老遠了，還聽到那夥土匪在那裡哈哈大笑。
逃離土匪，我們繼續朝西走。一路上曉行夜宿，一路上涉溝翻山，非止一日，終於就到了濟南地面。
到了濟南地面，父親和我揪緊的心才稍稍鬆弛下來。不過，我們並沒有急於進濟南府。我們也不敢直接進濟南府。若是讓官家發現我們是私鹽販子，那可就完蛋了，坐牢獄不算，腦袋搬家的可能都有。事實上，我們走到新泰地界時，就讓官家捉住過一次。幸虧父親會來事，忙塞給那人一塊碎銀子，才算是柳暗花明。而濟南府這種大地場，就更不是等閒之地了，稍不小心就會栽跟頭。
於是，我們來到一個叫仲宮的小村子，敲開了一戶人家的柴笆門。如同海邊那個小村子，開門的還是一個女人。海邊村那女人，屁股大奶子大臉盤大，仲宮村這女人，卻是屁股小奶子小臉盤子也小，整個就是一個棗核兒。這女人也不似那女人熱情，拿了怪眼盯了父親和我老半天，又瞧瞧驢背上的鹽袋子，才讓我們進了院。
進了院，先將驢栓住，又帶我們走，穿過一個小夾道，逶迤地就進了一個後院兒。在後院一口青瓦小屋裡，我們見到了一個白鬍子老漢。老漢戴著氊帽，穿著長衫，下巴上一撮山羊鬍子，口裡叼著一隻大煙斗。老漢坐在一張破破的太師椅上，一邊吸著煙，一邊把眼來打量父親，扭頭對那女人說，是老主顧？
女人說，老主顧。
貨帶來了？
帶來了。
老漢鎖了鎖眉，道，那就收下吧。
就見那女人走出屋，過了一會兒複進來，將一包銀子遞到了父親手中。父親接過銀子，眼裡就放出了光。先是謝了那老漢，接著又謝那女人，然後帶著我，牽著毛驢子出了門。
至此，我和父親還是沒有進濟南府。我們在村子裡尋找到一家小旅店，住了下來。鹽已平安出手，我和父親才完全徹底地放鬆，躺在旅店裡，爺倆兒立刻就睡得一塌糊塗。直睡到第二日天明，我們才穿衣起床。抖擻一下精神，將毛驢子託付給旅店照看著，大步流星奔濟南府而去。我一路跟著父親去濟南，一路露宿餐風，一路歷險曆苦，為的就是逛這濟南府的，自然興高采烈，一邊走，一邊將脖子伸得象仙鶴，恨不得一步邁進那個大地方。
仲宮村雖在濟南府跟前，距濟南府也還是有些距離，我同父親走啊走，走了老半天，直走到日頭快到頭頂上時，才從一個高大的城門洞子裡進了濟南府。
我眼裡的濟南府啊，哎呀呀，果然是個大，大得我都沒法形容了。再就是，人果然是個多，多得我都無法數過來。街兩邊，是一家擠著一家的店鋪，賣什麼的都有。父親領著我來到一個牛肉鋪內坐下，就有一盤醬牛肉端了上來。還沒下口，香味兒就鑽進鼻孔內，簡直要了我的命。
父親說，來一趟濟南不容易，咱得犒勞犒勞。
父親說著就將一塊醬牛肉填進了嘴裡。我是平生第一次吃牛肉，看看父親，也學著他的樣子，用筷了夾起一塊就朝嘴裡填。那牛肉果然是個好吃，香，嫩，爽，還極端有咬頭，一塊沒嚼爛，另一塊又跑進嘴裡去了，腮幫子上鼓起一個大疙瘩，往肚子裡咽時，噎得直翻白眼珠。父親露出少有的慈祥對我說，兔崽子，慢點吃，別把舌頭咽到肚子裡。
父親的話，我哪裡聽進去？舌頭還真得咽到了肚子裡。
這一頓熟牛肉，讓我著實解了饞，一路上的辛苦與驚嚇，早跑到九霄雲外去了。
值了！
吃飽喝足之後，我們就去逛了大明湖。從大明湖出來，我們就到了趵突泉，接著是黑虎泉、千佛山。逛完了風景，已是晚上。父親便帶著我，尋找到一家旅店住下來。一路來濟南的路上，我們雖然是曉行夜宿，但從來沒有住過正兒八經的旅店。下榻的地方，要麼是山裡的破廟，要麼是人家的羊圈，有時候還在山洞裡湊合。就是在仲宮住的那家旅店，也只是一張大炕，上面睡了七八條漢子，汗臭、腳臭、尿騒，能將人熏死。我們在濟南府住的旅店，卻是座小樓，房間也是單間，裡面只有兩張木床，床上鋪的被褥都是新嶄嶄的，而且還是開著一朵朵荷花的緞子的。
剛進房門，我就怔住了，不知道這是住人的地方。
父親卻沒有大驚小怪，一屁股就在床沿上坐下來。接著，父親就在那裡美美地一躺，笑眯眯地對我說，濟南好嗎？
我叫道，好!
牛肉好吃嗎？
我叫道，好!
大明湖、趵突泉好嗎？
我叫道，好!
父親擠擠眼，笑笑地說，還有個好事，你還沒去呢。
我忙說，啥好事？
父親打量我一下，又打量我一下，道，你十六歲了，算是大人了，也得嘗嘗那滋味了。走，我帶你去。
父親說著站起來，帶著我就走。我雖然肚子不餓，但還是被那滋味誘惑著，高高興興地跟在了父親的屁股後。下了小樓，出了旅店，又逛到了濟南的大街上。此時的大街，就是晚上的濟南了。晚上的我們村，早就靜靜的沒有一個人，可是濟南府的大街上卻熱鬧著、喧噪著，到處都是走來走去的人，路兩邊的店鋪也都開著，門口還掛著亮亮晃晃的燈籠，燈光照在街上，照在遠處池子裡的荷花上，照在倒垂的柳樹上，如夢似幻、撲朔迷離。
忽然，父親就在街上站下來，從懷裡摸出一小塊銀子遞到我手裡，沖我一努嘴說，去，你就去那地方。
我望了眼父親指向的那地方，是一座隱在垂柳下的漂亮小樓。小樓門口，大紅燈籠之下，有許多插花戴朵的女人搖擺在那裡。
我問父親，去哪兒幹啥？那兒有啥好吃的？
父親說，小破孩子，就知道個吃啊?
我說，你不是讓我嘗嘗滋味嗎？
父親哈哈大笑了起來。笑畢，說，兔崽子，你也是塊成家的人了，這個還不知道？爹是讓你嘗嘗女人的滋味呢！
我奇怪地說，女人也好吃？
父親又是一通哈哈的大笑，道，小子，你真得不開竅啊？
其實，我早就明白是怎麼回事了。半年前，我想著村裡王家的三妮子，早跑過好幾回馬了。我害羞地低下了頭。
父親說，去吧。別怕。男人嘛。
父親接著說，我十五歲來濟南，就嘗過了！每次來濟南府，都得來這兒犒勞一下呢。
我說，你這次咋不去？
父親長歎一聲道，爹老嘍，玩不動嘍！父親接著又高興起來，說，你是俺兒子呢，你去快活了，就是爹快活了哩。去吧。父親說著向前推了我一把。
我回頭看看父親，見父親正用微笑的、期待的目光望著我，我就將心橫下來，大步走向那座小紅樓。
這一天的晚上，我就在那個小紅樓裡，讓一個大奶子女人把我變成了男人。
來日，我和父親就離了濟南府，一路返回仲宮鎮，取了那匹毛驢子，然後走上了回家的路。一路上，因為懷裡有了銀子，沉甸甸地還很不少，父親就是個快樂的父親了。邊走，還邊搖頭晃腦地哼起了《打漁殺家》：
昨夜晚吃酒醉和衣而臥，
稼場雞驚醒了夢裡南柯。
二解差在河下相勸於我，
勸我把打魚事一旦丟卻。
回家，仍然走來時走的那條路，仍是一路曉行夜宿、翻山涉水，非止一日間，我們就又到了蒙陰地面，就又看到那些高高的山，和山頂上黑黑的崮峰。望到黑黑的崮峰時，我就想起來時與土匪的遭遇，心砰砰地跳起來。
我說，爹，咱還會遇到土匪嗎？
父親說，鬼知道？
我說，咱們的銀子如果給搶去咋辦？
父親說，只好聽天由命了。
我說，咱不會繞道走啊？
父親說，山山都有土匪，繞到哪裡是個好？
父親如此說，我就沒有再支聲的必要了。鎖了憂慮的眉頭，跟著父親繼續走。我發現父親已經不再唱京腔，臉色也變得肅嚴了起來。
父子倆走啊走，走啊走，就有許多山和崮被我們甩在了屁股後。在這些山和崮上，並沒有遇到什麼土匪，只見過幾隻兔子和狐狸對我們探頭露腦。眼看著距沂水城還有一百多裡地的時候，也就是在我們來時遇到土匪的那地方，父親冷丁立下不走了，抬眼望望前面的崮峰，將眉頭皺成一個大疙瘩。
我說，爹，怎麼不走了？
父親說，你在這等著，我去溝裡解個手。
父親說著，就將毛驢子交給我，順著一個斜坡下了溝。
我站在那裡望著父親的背影，感到很是奇怪。平時一路行走著，父親要大解或者小解時，都是隨便在路邊就解決了，這次怎麼講究起來，跑到山溝裡去了？雖然覺得奇怪，我也並沒有怎麼多想，就只管在那裡等，順手捕捉著蹦來蹦去的螞蚱。一路上，我就喜歡捉螞蚱，每當捉足一定的數量，我就架在火上燒著吃。燒熟的螞蚱噴香焦酥，倒是給我們的旅行提供了不少有價值的營養。
半天之後，父親才回來，對我說，走!
我們就又上路了。
初秋時節，一山裡都是風景和生機，高粱紅了，大豆結了一串串的莢；螞蚱在蹦躂，雀鳥在啁啾，就連那些看上去黑黑的怕人的崮峰，也給白雲纏繞著，看上去若隱若現地挺美麗。父親的臉色不知怎麼又好起來，儘管離有土匪出沒的那座山崮越來越近了，他還是悠然地哼起了京腔。這次他哼的是《空城計》，他一邊牽著毛驢子走，一邊就搖頭晃腦地唱起來：
我正在城樓觀山景，
耳聽得城外亂紛紛。
旌旗招展空翻影，
原來是司馬懿發來的兵。
一段京腔剛剛唱罷，餘音還在山崗子上繚繞著，說來也是太巧，就見路邊地裡的高粱亂紛紛地晃起來，接著是一陣亂糟糟的腳步響，抬眼望時，猛地就見五七六條漢子跳出來，一個個橫了臉上的眉與手中的刀，將我們攔住了。我與父親都嚇傻了眼，半天之後才明白，這是遇到打劫的土匪了。慌慌地仔細去看，方才認出來，正是前些日子去濟南時，將我們攔住的那一夥。內中那個頭目還是眇一目、少一耳、跛一足。他現在立在眾土匪當間，捧著大肚子哈哈大笑，高聲叫道，姓彭的爺倆兒，本大王在這裡等你們多日了！
我嚇得渾身篩糠，直朝父親身後躲。父親卻表現出前所未有的鎮定與冷靜，忙將笑在臉上堆了，迎了上去，對那頭目打一個拱道，原來是老鄉，想不到又在這裡碰面了。說著牽過那頭毛驢子，從驢背上取出一個油紙包，遞給了那頭目，嘴裡說，大王，這是俺在濟南府特地買的牛肉幹哩，是專門留著孝敬各位的哩。
那頭目就將那油紙包接在手，打開，捏了一塊牛肉幹送進了嘴裡，嚼嚼，品品，咽進了肚子。肯定覺得挺好吃，伸手又捏了一塊丟入口中。一邊嚼著，一邊就將那紙包丟給了身邊的嘍羅們。那幾個嘍羅全是饞鬼，忙接在手裡，湊在一起，紛紛地搶了朝嘴裡填起來。一面嚼著，一面叫出許多的好。
難得你一片孝心呢！那頭目將第二塊牛肉幹吃掉，對我父親說。
父親道，一點牛肉幹，算是一點心意哩。
那頭目卻突然露出猙獰的面目來，道，姓彭的，是不是想用幾塊牛肉幹把俺們打發了？
父親忙堆著笑臉說，還望各位高抬貴手，放俺們爺倆一碼哩。
那頭目道，俺們可是在這裡等你爺倆好幾天了哩。
父親一臉不解地說，大王，你等俺幹什麼？
那頭目就將手伸過來，喝道，少羅梭，快快把銀子拿出來！
父親叫道，大王啊，俺哪裡有銀子啊？
沒有銀子？你哄鬼啊？兩麻袋鹽，那都是白花花的銀子呢！
父親道，不瞞大王說，俺是換了點銀子，可是，都讓俺爺倆在濟南府裡花光了哩，是半文也沒有了呢！
那頭目的臉就拉了下來，道，姓彭的，看來你是不想往外拿了？你知道老子上次為啥放你走嗎？就是想讓你將鹽換成銀子再來取哩！拿不了銀子來，本大王不白操心了？
父親現出一臉的苦相來，說，大王，是真的沒有了哩。
那頭目就不再理睬我父親，沖著那幾個嘍羅說，還怔在那裡幹雞巴？給老子翻！
幾個嘍羅一邊伸著脖子咽著牛肉幹，一面就轟隆一下圍上來，開始七手八腳地翻找銀子。先翻那驢背上的布袋子，又翻父親肩上的背搭子。袋子搭子裡都沒翻出什麼結果來，那頭目又一揮手，命令眾嘍羅翻我和父親身上的衣服。先將我身上扒個光，將衣服抖了抖，見沒有抖出什麼收穫，又去扒父親的衣裳。這一下，父親著了慌，跳著躲著求著不讓土匪翻。可是，這一來，土匪們卻翻得更加堅定了。
父親的上衣就給脫下來，接著褲子也給脫下來。脫光衣服的父親，精精地瘦，黝黝地黑，似是一棵乾枯了的老槐樹。土匪沒有從父親的上衣裡搜出銀子，卻在抖父親的褲子時，只聽得嘩啦啦一聲響，從襠裡掉出一串銅板兒。一個嘍羅彎腰拾起來，遞入那個眇一目、少一耳、跛一足的頭目。那頭目將那串銅錢舉到眼前看，臉就拉出三尺長，對父親道，就剩下這吊錢了？
其實，當此時，當我把這情景望在眼裡後，也覺得好生奇怪。那當兒，正鬧義和團，斷了鹽的來路，濟南府的鹽比金子還貴。我們那兩袋子私鹽，著實賺了大大的一筆，雖然下窯子、吃牛肉、住館子、逛風景，花掉不小的一筆，可還有更多的一筆餘在袋子裡，怎麼轉眼之間就成了一串銅板呢？我一面奇怪著，一面拿眼看父親，等著父親怎麼回答那土匪。
父親有些不好意思地說，大王，不瞞你說，那銀子都讓俺們逛窯子了哩！都填了那些婊子的屁眼裡了哩。
那頭目望望父親，又望望父親，似乎相信了，便皺了皺眉頭、哼了 哼鼻子，猛地呸出一口痰，抬腳將父親的衣裳踢了一腳，罵了聲晦氣，拿著那吊銅錢轉身就走。父親見狀，卻從後面撲上去，死死地抱住了他的腿，一面哭著一面哀求道，大王啊，俺就剩下這吊錢了哩，你可不能拿走哩，求求你，還給俺哩。
那頭目便煩了，也惱了，回身盯了父親一眼，奮起一腳，就將父親踢倒在地上，說，還不快滾，小心本大王砍了你！
父親看看那頭目揮起的刀，害怕了，抱起衣服，牽著毛驢，一面大聲地哭嚎著，一面逃得似一隻兔子。逃著逃著，腳下一絆，跌了個大跟頭。土匪們回頭看見，哈哈地笑翻了天。父親則躺在地上，半天爬不起來。我只好走過去，伸手去扶他。父親卻不肯站起來，只管似發潑的娘們，坐在地上更大聲地哭。我還從來沒有見過父親這麼大聲地哭，鼻子竟有些酸，也有了要哭一場的欲望。正要咧開嘴放聲時，父親偷眼瞄瞄那些土匪，見他們走遠了，已經向那座山崮攀登了，忽然破涕為笑，還笑得嘿兒嘿兒、嘿兒嘿兒。笑到後來，甚至捧起了肚子。我好生奇怪，剛剛，父親還哭得號淘失聲，怎麼卻又笑了起來？我一下子害怕了，我猜測，很可能父親是瘋了。我的臉唰地就白了，對父親說，爹，爹，你怎麼了？
父親還是在那裡笑個不停。
我知道父親真得是瘋了，我哭著說，爹啊，你得想開哩，土匪不就搶去一吊錢嗎？回家逮只兔子，跑到沂水城裡賣，也能換回一吊錢哩。
父親這才猛丁不笑了，站起來，穿上衣裳，帶著我快快地走。一面走，一面回頭望有沒有土匪追上來。翻過一個山崗子，遙遙地望見遠處一片瓦舍橫在那裡，不遠處還有一條大路明明光光，路上不時有人在走動，父親就知道，已經走到土匪不敢出沒的安全地界了。父親一屁股跌坐在地上，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吁吁地喘了一會兒，父親站起來，沖我擠擠眼、招招手，將我引到不遠處的一個小河溝裡。剛剛下了一場雨，小河溝裡的水嘩啦啦地淌，父親就將褲子脫下來，將自己的屁股高高地翹起，對著河溝屙起來。父親這個動作讓我很奇怪。我正在那裡奇怪著，就見父親的那地方，撲嗵一下，有個東西掉出來，掉在了下面的河溝中；接著又撲嗵一下，又一個東西掉出來，掉在了下面的河溝中。隨後撲嗵撲嗵，一連從裡面掉下四五個，父親才將屁股收起來，伸手朝小河溝裡撈。我搭眼一看，只見父親撈起來的物件，圓溜溜、光滑滑、銀燦燦、亮閃閃，竟是一枚一枚的銀錁子。
我叫了起來，爹，這是咱們的銀子？
父親得意地說，當然是咱們的銀子嘍！
我叫道，你原來藏到那兒了？
父親得意地說，兒子，跟爹好好地學著吧。
父親說著，就將那銀子揣進懷，帶上我和那頭毛驢子，奔大路去了。
我們安全地回到了家。
回到了家，父親就用去濟南得來的這筆銀子，給姐姐置辦了嫁妝，風風光光地將其嫁了出去；隨後他又用這筆銀子，給我定下一房媳婦。一年之後，新媳婦就熱熱鬧鬧地娶進了門。再過了一年，在我十八歲的時候，我的兒子就降生到這個世界上。
就是在父親當了爺爺不久的時候，他老人家死去了，給村裡人埋進了村外山梁子上的一個土堆裡。父親故去之後，我並沒有繼承他老人家的衣缽，再去濟南販私鹽。我身上雖然流著他的血，可天生沒有他的膽略和機智，我覺得，還是老實本分地耕種田禾好，於是，我就成了一位老實本分的農人。後來，我也死了，我的兒子也沒有繼承他爺爺的衣缽，如我一樣，也成了一位老實本分的農人。再後來，我的兒子也死了，成了一堆土疙瘩。活在當下的，就只有我的孫子了。只是，我這位龜孫子，非但沒有繼承他太爺爺的衣缽，連田地也不種植了，一甩袖子跑到八十裡外的沂州府，落戶紮根，玩起了筆桿子。
可惜的是，我這個龜孫子，並沒有在玩筆桿子這個行當裡鬧出什麼氣候來，玩到現如今，甚至都有了江郎才盡的味道。於是，這龜孫子就將祖宗那些不怎麼上檯面的事情，一一地翻弄出來，寫成文章，拿到外面去發表。不但拿到外面去發表，他還對我們這些先輩進行了一番比較與評判。他對我父親，也就是他的太爺爺所幹的勾當評價頗高，除了褒之外，甚至還說他是生不逢時，否則，若是活在他們後世，保不定就是李嘉誠、霍英東了。而對待他的爺爺我，還有他的父親，這龜孫子就是另一番評價了。諸如窩囊、無能、沒有出息，等等，全是貶的意思。
如此的厚此非彼，真真是氣煞我也！
作者簡介
彭興凱，男，山東省旅遊發展委員會主辦山東海岱傳統文化研究發展中心承辦的2017年“講好山東故事”徵文大賽小說組二等獎獲得者。已在《上海文學》、《中國作家》、《解放軍文藝》、《清明》、《山花》、《四川文學》、《雨花》、《芳草》等刊發表中篇小說多部，現供職于山東省蒙陰縣文化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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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編輯 | 豬心
文章配圖 | 網路
山東海岱傳統文化研究發展中心出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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