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 我去養老公寓探望母親, 聽護工有一搭無一搭地閑說話。 同屋八十五歲的老大娘, 坐在旁邊的輪椅上, 耷拉著眼皮, 似睡非睡。
護工說起給誰誰找對象, 老大娘忽然乾咳幾聲, 如從夢中醒來, 說, 想她家老頭了。 佈滿皺紋的臉上, 淌著兩行清淚。
護工說, 老大娘神智失常, 糊裡糊塗, 比如, 飯盤剛收走, 就記不起是否吃過飯。 可是, 她老伴哪年去世的, 去世幾年了, 卻記得清清楚楚, 算得明明白白。
小鄭給她開玩笑, 說公寓裡住著好多條件不錯的老頭, 要給她張羅物件。 她立刻面露慍色, 連連說不。 她口齒不清, 嗚嗚嚕嚕又絮絮叨叨, 東扯葫蘆西扯瓢。 我竭力去聽, 聽懂了一個顛來倒去的句子:一個就夠啦, 寧誰也不如第一個好哇。
怎能說老大娘糊塗?智慧如柏拉圖, 當蘇格拉底讓他在麥田裡尋找最大的麥穗時, 他從這頭走到那頭, 不是兩手空空、一臉茫然嗎?這一局,
魯夫子說, 豬羊一臉呆相, 終生糊塗。 人, 固然表情豐富, 喜怒哀樂發乎心、形於色。 可是, 人, 一定就是終生明白嗎?
老子說, 名可名, 非常名。 世間萬物本無名, 人乃強以為名, 誰能說清何為真相呢?人到中年, 我逐漸成為一個徹頭徹尾的懷疑主義者、不可知主義者。 就是說, 越活, 越不明白。 比如, 我們從哪裡來, 又要到哪裡去?“從來處來, 到去處去”, 這就是一句狡黠的外交辭令。 我並沒有明白多少。
科學的總結, 是哲學;哲學的深處, 是宗教。 而宗教的核心, 卻忽然變成一個“信”字, 無條件的“信”。 稍加懷疑, 宗教的大廈立刻崩塌。 人所宣稱的哪一條真理, 是完全可以證實的呢?比如, 牛頓力學和牛頓時空觀曾被視為絕對真理,
扯遠了。 我只想說, 太多太多的事情, 我真的不明白。 猶太人說:“人類一思考, 上帝就發笑”。 呵呵, 我們思考得越多, 以為越接近真理, 結果, 卻發現被上帝愚弄。
世間什麼問題有絕對正確的答案?只是為了避免絕望, 才去選擇相信, 相信它的正確, 相信它的存在。 只是為了給生活製造動力, 去給自己所必須接受、無從逃避的一切, 附麗上一個意義。 比如, 人生有意義, 生活很美好, 世間有真情。
佛陀在臨涅槃時說:“世實危脆,
兩個陌生人走一起, 有的越走越寡淡, 終於, 東飛伯勞西飛燕。 有的卻如白詩所雲:老來多健忘, 唯不忘相思。 呵呵。 生老病死之苦還不夠麼?偏偏無故尋愁覓恨, 讓自己再來一通“苦”的磨折。
《大般涅槃經》上說:“一切有為法, 皆悉歸無常。 恩愛和合者, 必歸於別離。 ”老大娘流淚時, 我想, 她的老伴若泉下有知, 當會無語凝噎。 可是, 在“無常”之前, 卻只能徒喚奈何。 他從她身邊忽然走了, 其實, 正如他曾經突然地來。
記得慧海禪師說, 他的“用功”之道是:饑來吃飯, 困來即眠。 他真是一個乾脆俐落的人。 我猜, 他肯定是一個不可救藥的快樂主義者。 搞不明白的事情, 權且扔一邊去。 更何況有時, 糊塗未必不是一種明白。 有時的明白, 反倒只會受苦罷。
定好世俗小目標, 鼓足體內正能量, 吃好三餐, 過好四季, 管他糊塗還是明白。
哈哈。
作者:王仙明
視圖設計:閆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