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日,總會在蕭瑟秋風的夜裡驚醒。
枕邊的書隨便翻翻又放下,喝幾口茶也品不出滋味兒,索性披衣起身,看看窗外。
蕭牆月影橫斜,枯梅殘枝冷落。
興許師父在,能隨口吟出幾句妙語吧?
風好冷。
師父已逝去兩年了。
扳指一算,距第一次見師父有十個年頭了,嬸母帶著我拜師學藝。
第一次見師父,真正令我大吃一驚。
一頭自來卷,一張凹凸不平的麻子臉,上身穿著褪了色的綠色毛衣,深色牛仔褲上還別了一隻大別針,更可奇的是手戴一串大得出奇的銀質骷髏頭。
這個渾身上下散發著資深藝術家氣質的中年人,居然是家鄉小有名氣的記者。
也未曾料到,這師徒情誼會綿延多年。
師父對新聞採編事業那發自肺腑的敬業精神讓人著實欽佩。
他總是講,“飯可以不吃、煙可以不抽、覺可以不睡,稿件不能不好好寫。
”他辦公室的文件櫃裡裝滿了整整一櫃子的獲獎證書和獎盃,能數到的發表稿件達五千多篇。
“非典”時期,師父隻身深入疫區採訪,留下足以載入甘肅新聞史冊的稿件。
漳岷縣地震災害發生後的十多天時間,師父一人為報社供稿二十多篇,幾乎每天只睡三個小時。
就算豆腐塊,在定稿環節也得至少核對五遍以上,幾乎是免檢產品了。
師父于我而言,像親人一般,長達八年的師徒之誼。
他對我的寫作要求很嚴。
每次交代的寫稿任務,必須高品質快速度完成。
下鄉採訪、熬夜寫稿、修改“花臉稿”,一趟流程走下來,少說也得蛻半層皮。
記得有一次連續一周採訪,在師父改稿時我居然坐著睡著了。
這些苦澀的記憶,到後來都釀成了稿件見報的喜悅。
幾個暑假過去,文章見報已近百篇,這居然成為我以後得到心儀工作的關鍵敲門磚了。
某種意義上,師父還是助我轉變成社會人的領路者。
那時我還在讀書,並不熟稔諸多人情世故。
每每有政商界人士聚會,他都帶我去。
相處久了,發現師父的外表與內心一樣,桀驁不馴又謙謙有禮,超然物外又涉世很深,看似旁逸斜出實則有章有法,看似嬉笑怒駡實則頗具深意。
他還有很多令人啼笑皆非的故事。
比如,他自己起名“毛毛雨”,成立“毛辦”,叫我改稱毛師父,找人題寫書法“風中毛毛雨”,這些都源自他對毛毛雨意境的無比嚮往。
再比如,對於得意之作卻沒人分享這件事,他很在意。
每每這時,就給師母擺出瓜子盒,沏上茶水,鋪平文章,央求師母“拜讀”一下。
他喜歡用“蒼白”來形容任何事物,比如你這人“蒼白”,你這事做得“蒼白”;喜歡用“長勢喜人”來形容面容姣好之人和發展較好之事。
這些奇奇怪怪的用法換個語境竟然有另一種味道。
他還喜歡收藏毛主席像章和各種刀子,每每新得一個,都要把玩好久;喜歡寫詩和散文,卻珍藏起來極少發表。
師父就像活在一種自然本真狀態的隱士,對一切美好的景色和人有著發自內心的真誠和憐惜。
他渴望純粹的友誼和愛,希望好友能常常相聚,開懷暢飲,喜歡大團圓似的結局。
我以為,他可以就這樣一直長長久久地特立獨行下去。
我結婚那日,他特意遠道趕來,喜宴並沒吃多少,只是憐惜地看著我,用力拍拍我愛人的肩膀。
送他的時候斜陽拉了好長,師父高大的背影漸行漸遠。
誰承想,這竟是永別。
忽一日清晨,得來師父猝然離世的噩耗。
因過度勞累突發疾病,離開了他無比留戀的塵世,我忍不住號啕大哭。
五十一歲就走了,痛得我不知如何是好。
匆匆趕到小城,師母已哭得不成人形。
我默默給師父印了半日冥幣,淚水線一樣地落。
斯人已去,好多功名人情好似風一樣飄灑無蹤。
師父走後,師母離開了這個傷心的城市。
而我,就像很多個鬱鬱寡歡的今夜,隱隱心痛,揮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