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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結束後,又發生了些什麼?

隨便想想, 《圍城》結局之後, 又會發生些什麼?

孫柔嘉和方鴻漸是不能在一起了。 上海是呆不得了。 趙辛楣在重慶的傳喚很有誘惑力。 如果方鴻漸去了重慶, 是否還可能遇到唐曉芙呢?

我們知道, 方鴻漸跟唐曉芙會分手, 雖然方自己有問題, 但也有誤打誤撞與種種誤會。 這就是小說家詭譎處, 命運全看在錢鐘書先生一兩筆之間。 方鴻漸跟孫柔嘉最後鬧崩, 雖然有各自家庭的問題, 但孫柔嘉那位突然跳出來的姑媽和家裡那個老太太實在難辭其咎。

雖然方鴻漸百無一用是書生, 如趙辛楣所謂“全然無用”,

落到最後的窘態屬於必然, 但他也不是不能走走好運。 說到底, 方鴻漸遇到的問題, 一半是自己命數如此, 一半卻是錢先生筆下幫一幫忙就過得去的, 只是有時候, 偏要他倒點小黴罷了。

比如, 如果往好了編, 可以這麼寫:

方鴻漸到重慶, 見唐曉芙時黯然陳述別來種種, 又有機會重行解釋當日和蘇文紈的事項, 唐曉芙回心轉意, 與他一起在重慶謀事。 趙辛楣幫忙讓方家遷至內地, 方鴻漸與趙辛楣為同事, 就一起過上小日子了。

如果往壞了編, 則可以寫:

方鴻漸去重慶後, 再遇到唐曉芙, 可能初見面唐曉芙便覺得方鴻漸頹唐, 方鴻漸覺得在唐曉芙面前抬不起頭, 兩人心有芥蒂, 冷言幾句, 不歡而散, 過幾天唐曉芙聽說戰事吃緊,

又去了香港轉道去美國, 而趙辛楣給方鴻漸在西南聯大謀一教席, 繼續安穩度日。 抗戰結束後方鴻漸隨遷回北京, 而唐曉芙為避內戰已定居美國。

問題是, 到這裡, 還怎麼編下去呢?

方鴻漸這樣的人, 大抵逃不過兩條路。 一是內戰爆發方鴻漸本欲走, 但方老一家都還在, 甩不脫走不掉, 只好留守上海。 如果沒在內戰裡歿了, 那麼建國後, 方鴻漸也許做個老師, 也許做個文職人員。 之後就看他是否命好, 挨過各類磨難。 也許進入80年代後已經垂老, 某日在街上重見回國的唐曉芙和蘇文紈, 舊人相逢不勝感慨, 如此罷了。

二是內戰爆發前, 董斜川幫忙斡旋, 趙方董一起出發去美國謀事。 雖然故國拋諸身後, 到底美人在旁。 偶爾在美國圖書館看見以前翻過的刊登克萊登大學爛廣告的雜誌,

但覺舊事如煙。 他日大學上課時和英國出訪詩人曹元朗重會, 彼此一笑。

以錢先生的品位和晚年心境, 哪怕他肯續寫, 第二個結局, 他也不會寫出來。 而且如上所述, 這個故事再怎麼編, 也是無法喜劇的。 身逢亂世, 每段人生都是千瘡百孔, 哪裡都難太平。 能拋諸故國, 和意中人一起逃去美國, 避過20世紀中後段的那些事, 已經算是方鴻漸這類知識份子可以有的最好結局了。

所以, 實在不能多想, 只能說, 就讓時間停滯在《圍城》結束那一刻好了——後來的事, 不知道比知道好, 不去想比想了好。

我小時候, 先讀《射雕英雄傳》, 看末尾郭靖黃蓉成了姻緣, 大喜;又見書尾說他們的事蹟,

在《神雕俠侶》裡有述, 於是求著我爸, 給我買套神雕俠侶。 買到了, 讀完《神雕》, 又見書尾道郭襄張君寶後事, 在《倚天屠龍記》裡有述。 我想看見郭靖黃蓉生孩子、守襄陽, 心滿意足;張君寶跟郭襄, 關我鳥事。 看了馬景濤版的電視劇, 約略知道張君寶就是張三豐, 好的好的, 我知道了。

於是《倚天屠龍記》, 我是隔了兩年才讀通的, 讀到萬安寺, 猛可間看滅絕老賊尼說道, 郭靖和黃蓉守襄陽時, 一起殉國了。 當時哢嚓一聲, 天塌了一般。 第一反應, 便是後悔:

假如我這輩子不讀《倚天》, 郭靖和黃蓉就不會死了——至少在我的世界裡, 是這樣的。

許多故事, 都是這樣, 有頭無尾最好。 比如我讀《三國演義》連環畫, 小時候唯讀到《鐵籠山》。 雖然中間諸葛亮秋風五丈原時,

心如刀絞, 欲哭無淚, 但好在有姜維傳丞相衣缽, 好得很。 薑維的結局, 我不知道。 後來能讀《三國演義》原版了, 一翻:薑維最後力圖複蜀不成, 死了。 當時也是咯噔一聲, 還不如不知道得好。

故事敘述下去, 總是會讓人不開心。 到得後來, 嶽飛進了風波亭, 武松斷了左胳膊, 林沖病死了, 洪七公和歐陽鋒死在了華山, 歸辛樹謀刺康熙失手了。 《三劍客》的故事又過了幾十年, 達達尼昂、阿多斯和波托斯都死了, 阿拉米斯孤獨的活了下去。 讀完這些, 我才覺得, 世上有續書、有《反三國演義》, 不是沒道理的。

我現在很是慶倖:《紅樓夢》沒有完。 高鶚續的那四十回, 我是只當不存在的。 這樣到八十回為止, 雖然晴雯死了, 大觀園大勢已去, 勢將凋零, 好歹厄運還沒來。就讓時間停在那裡好了——這不,八十回將終時,老道士還能跟賈寶玉輕鬆的談論怎麼用梨子和糖製作治妒藥呢。反正結局我們都知道了,白茫茫一片大地真乾淨,還不如聽老道士扯扯淡。

我一個朋友,每次看《三國演義》電視劇,直到劉備定漢中為止,此後走麥城、白帝托孤、秋風五丈原,不看不看!——我跟她說,看完了才有歷史感,她道:這種事知道就可以了,沒理由讓自己憑空不開心!

大多數童話,結局都挺完美。巫婆被扔進了白菜窖,黑心後媽皇后變成了黑夜梟,魔鬼被封進了瓶子扔進了大海,王子和公主十指相扣,接受百姓的婚禮祝福。“他們從此快樂的生活在一起了。”但這種時候,最怕的就是“後來呢?”

我小時候讀《格林童話》,印象最深有六。一,男人裡有許多叫漢斯,而且大多是笨笨的可愛男生;二,萵苣在彼時的德國甚為難得;三,傻人(尤其是叫漢斯的傻人)都會有傻福氣;四,一旦遇到魔鬼,就開始試圖和他辯論,繞著繞著他就會繞進圈子裡,最後愉快的被你幹掉;五,盡可能別吃鵝、香腸、奇怪的植物和湯。

以及六:當講述者說完“他們於是快快樂樂的在一起了。”常會補一句:“一直到死”。這做法很德國人。他們告訴你,曲子結束了,有人喜歡在余曲中跳舞,但他們卻在提醒你,最後一定會有個結局,你總是得離場。

知道童話只是童話,就是說,知道鳥兒並不會說話,河馬並不會發笑。寶劍、盔甲和仙人的神藥並不都放在王子的腳邊,供他隨意挑選。惡魔不都是白癡,會被漁夫騙進瓶裡。你見到的第一個灰姑娘並不總是喬裝改扮的公主。你在草地裡見到的綠色並不都是翡翠,有許多無非是螳螂,就是知道了,大多數童話結局,只是選在了一個最好的時間。後來的一切,大多不美麗。

給出一個真正的結局,是件挺殘忍的事。托爾斯泰給出來了。《戰爭與和平》本來該結束時,他又繼續,讓我們看見皮埃爾們平庸的生活。王小波給出來了,《萬壽寺》告訴我們一切將無可挽回的走向庸俗,《紅拂夜奔》告訴我們李靖逃出了長安城但終於還是會無趣的死掉,而紅拂連死都沒什麼盼頭。《樹上的男爵》必須有個結局,於是卡爾維諾讓柯希莫飛上了天空,沒有讓我們看到他死去——這已經是一個最輕逸美妙的結局了。

所以,翠翠就這樣等著二老,也好。

明海受完戒回來的路上跟小英子永遠停在荷花蕩,也好。

聖地牙哥打完了大魚回來睡著了,很美。

阿裡薩和費爾米納就永遠打著霍亂的旗號讓船在運河裡遊蕩直到他們一起死去。

六人行永遠住在門對門那兩個公寓裡。

同福客棧永遠經營下去,不要出來個龍門鏢局。

櫻木花道和湘北永遠凝固在那個灼熱的夏季,而不要變成上班族。

多來A夢和野比大雄依然在東京的某個角落上著四年級,而且發愁靜香會不會跟他在一起。

一直就這樣,其實也挺好。

很多年前,喜多川歌麿受了東洲齋寫樂的役者繪影響,畫了一套《當時全盛美人揃》。我以前一直以為,這話該如此斷句:“那時候最有名美人們的畫像”,後來對比了幾種譯法,發現似該是“美人們在她們容貌極盛時的留影”。想到美人們最後還是會老,忽然看這些畫,就有眾芳荒蕪之感。但再想想,也無非是蘇軾說過的那套“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知道了時間停在某一刻可以多麼美麗就可以,至於之後發生了什麼,結局之後的結局到底如何,不知道怕真比知道好。

好歹厄運還沒來。就讓時間停在那裡好了——這不,八十回將終時,老道士還能跟賈寶玉輕鬆的談論怎麼用梨子和糖製作治妒藥呢。反正結局我們都知道了,白茫茫一片大地真乾淨,還不如聽老道士扯扯淡。

我一個朋友,每次看《三國演義》電視劇,直到劉備定漢中為止,此後走麥城、白帝托孤、秋風五丈原,不看不看!——我跟她說,看完了才有歷史感,她道:這種事知道就可以了,沒理由讓自己憑空不開心!

大多數童話,結局都挺完美。巫婆被扔進了白菜窖,黑心後媽皇后變成了黑夜梟,魔鬼被封進了瓶子扔進了大海,王子和公主十指相扣,接受百姓的婚禮祝福。“他們從此快樂的生活在一起了。”但這種時候,最怕的就是“後來呢?”

我小時候讀《格林童話》,印象最深有六。一,男人裡有許多叫漢斯,而且大多是笨笨的可愛男生;二,萵苣在彼時的德國甚為難得;三,傻人(尤其是叫漢斯的傻人)都會有傻福氣;四,一旦遇到魔鬼,就開始試圖和他辯論,繞著繞著他就會繞進圈子裡,最後愉快的被你幹掉;五,盡可能別吃鵝、香腸、奇怪的植物和湯。

以及六:當講述者說完“他們於是快快樂樂的在一起了。”常會補一句:“一直到死”。這做法很德國人。他們告訴你,曲子結束了,有人喜歡在余曲中跳舞,但他們卻在提醒你,最後一定會有個結局,你總是得離場。

知道童話只是童話,就是說,知道鳥兒並不會說話,河馬並不會發笑。寶劍、盔甲和仙人的神藥並不都放在王子的腳邊,供他隨意挑選。惡魔不都是白癡,會被漁夫騙進瓶裡。你見到的第一個灰姑娘並不總是喬裝改扮的公主。你在草地裡見到的綠色並不都是翡翠,有許多無非是螳螂,就是知道了,大多數童話結局,只是選在了一個最好的時間。後來的一切,大多不美麗。

給出一個真正的結局,是件挺殘忍的事。托爾斯泰給出來了。《戰爭與和平》本來該結束時,他又繼續,讓我們看見皮埃爾們平庸的生活。王小波給出來了,《萬壽寺》告訴我們一切將無可挽回的走向庸俗,《紅拂夜奔》告訴我們李靖逃出了長安城但終於還是會無趣的死掉,而紅拂連死都沒什麼盼頭。《樹上的男爵》必須有個結局,於是卡爾維諾讓柯希莫飛上了天空,沒有讓我們看到他死去——這已經是一個最輕逸美妙的結局了。

所以,翠翠就這樣等著二老,也好。

明海受完戒回來的路上跟小英子永遠停在荷花蕩,也好。

聖地牙哥打完了大魚回來睡著了,很美。

阿裡薩和費爾米納就永遠打著霍亂的旗號讓船在運河裡遊蕩直到他們一起死去。

六人行永遠住在門對門那兩個公寓裡。

同福客棧永遠經營下去,不要出來個龍門鏢局。

櫻木花道和湘北永遠凝固在那個灼熱的夏季,而不要變成上班族。

多來A夢和野比大雄依然在東京的某個角落上著四年級,而且發愁靜香會不會跟他在一起。

一直就這樣,其實也挺好。

很多年前,喜多川歌麿受了東洲齋寫樂的役者繪影響,畫了一套《當時全盛美人揃》。我以前一直以為,這話該如此斷句:“那時候最有名美人們的畫像”,後來對比了幾種譯法,發現似該是“美人們在她們容貌極盛時的留影”。想到美人們最後還是會老,忽然看這些畫,就有眾芳荒蕪之感。但再想想,也無非是蘇軾說過的那套“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知道了時間停在某一刻可以多麼美麗就可以,至於之後發生了什麼,結局之後的結局到底如何,不知道怕真比知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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