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時分， 天空蒙上一層灰白色的雲。
寬闊的運河水面上， 風卷起粼粼碧波， 向兩岸滾去。 波浪衝破岸邊水流緩慢地方， 沖蕩著一帶靠近河岸的深綠色水草。
河堤上一條不太款的水泥路， 兩邊生長著粗壯的柳樹， 還有一些越冬的景觀樹。
從市內流出一條小河， 水泛著褐黑色。
李素珍就在從絲綢廠東面的河岸一直走到這裡的。
這條污水河穿過整個濠州市， 流過絲綢廠之後， 與另外兩條內河相匯，
李素珍下了河堤， 來到運河水邊， 看著水面上神奇的、千變萬化的渦紋， 往事歷歷在目。
那一年冬天， 春節農場放半個月假， 李素珍和多數知青都回家過年， 盧滄海列入少數人留守人員名單。
年二十九， 李素珍按照約定去郵局給盧滄海打電話。 從早上八點， 直到中午才要通農場的電話。 當她雙手捧著電話， 放在耳邊時， 聽見的卻是持續不斷的吱吱聲。
她大聲喊著， “滄海——是你嗎？喂——我的天啊！怎麼不說話啊！滄海——我想你啊！”
李素珍淚水奪眶而出。
郵電局的工作人員解釋說， 雪太大了， 電線上積雪太厚， 信號阻力大， 只能是這樣。
李素珍怏怏回家，
李素珍到了汽車站， 還沒進售票大廳， 門上一個告示張揚地召喚著。 她上前一看， 心一下涼透， 告示上寫著， “因暴雪阻礙交通， 本站所有客車停止運行——”
李素珍咬住嘴唇， 發狠地說， “你停你的——我不能停！就是死在路上， 我也要見到他！”
她猛然轉過身來， 眼前站著一個身影。
幻覺呀——
她的心顫顫的， 冒出一句。
“新年快樂！”盧滄海臉色疲憊， 眼睛神采奕奕地看著她說。
李素珍上前兩步， 觸電一般地退著， 胳膊好像忽然癱軟了， 哆嗦了一下， 行李包落在地，
“留守的人分班， 這兩天輪到我休息——就來了。 ”
李素珍抖擻精神， 抽吸著問， “你去我家了？”
“沒有——”
李素珍慢慢轉過身來，
疑惑都看著盧滄海，
眼睛在問，
那你怎麼會到這裡來？莫非也是想乘車回去。
“沒打算能見到你， 就是想來——到你說過的幾個地方轉了轉， 這裡也是你經常提起的；知道看不見， 至少離你近一點。 ”
李素珍翕動嘴唇：“你——電話裡聽見我的聲音了？”
盧滄海驀然搖頭。
李素珍忽然想起， 瞥了一眼告示， 問， “你怎麼來的？”
“走著——”
“啊！走了多久？”
“一天， 一夜——”盧滄海自豪地笑著。
“我的天啊！一天一夜——就是說， 你只剩下一天， 一夜的時間？”
“是——本來想著， 來這裡看一下就回去了， 沒想到竟然遇見了——”
“這麼巧啊——若是沒有遇見你， 我會走著回去的。 這下好了， 我們一道吧。 ”
“幸虧遇見了， 不然——” 盧滄海眼裡蹦出驚顫。
“嘁——你能走，我就不能？別忘了，我可是突擊隊長。”
“你不知道雪有多大？尤其是坡底，有的地方積雪漫過我，你怎麼能過去？”
“那你怎麼過來的？”
“我也過不了——說起來挺驚險的，在過積雪時，我想從半山坡繞過去，沒想到不慎滑了下去，一直滑到河裡——”
“啊——”李素珍發出驚叫，上下打量著盧滄海。
“沒事——河面結了一層厚厚的冰，我索性沿著河邊，走在冰面過來的。還別說，一路順暢。素珍——能遇見你，真是老天眷顧。行了，滿足了！我要回去了。”
“說什麼呢，你不來，我一個人也要走的。哎——你要不休息一下？走——去我家，休息半天再走。”
“不可以！大年的，怎麼能上門打擾。聽話，你別走了。”
“可能嗎？讓你一個人回去——還是我嗎？那，你不去我家，不如找一家旅館休息一下，不然，還有五十多公路的雪山冰路呢。”
“不能休息，一旦歇過來，就走不動了。你若執意回去，那我們現在就走吧。”
“走運河冰面？”
“是。”
李素珍轉動眼睛，忽然計上心來，說，“你去對面小餐館弄些熱乎的吃，我去準備裝備。”
一個小時後，在城外白雪皚皚的運河岸邊，走動兩個身穿綠色軍用大衣的身影，其中一人頭頂著一個橢圓形的鋁合金浴盆。
盧滄海拎著行李包，對頂著盆行走的李素珍說，“好啦，我們就從這裡下去。”
李素珍快活地像個孩子，放下鋁合金盆，裹緊大衣，坐到盆裡，昂著笑盈盈的臉說，“把我推下去——”
“別——”盧滄海話音未落，李素珍身子一傾，伸手拉了一下前面的一棵小樹，還沒等盧滄海回過神，鋁盆順著陡坡滑了下去，到了陡坡，只見李素珍滾下盆來，幾聲驚叫，連人帶盆滾下河堤。
盧滄海順著李素珍滑出的印記，坐著滑了下來。
李素珍站起來，她那凍得紅撲撲的溫柔、興奮的臉頰上站滿雪花、濃密的黑眉毛和掛上白雪的睫毛下面閃耀著征服一切的自信。她興致勃勃地觀看著莽莽一片雪域中無限延伸的冰河，嘴唇上掛著顫動的微笑，心裡說，只是老天賜予我們兩人的世界。
盧滄海拎著盆，李素珍小心翼翼地走上冰面。
“放心吧，我用一塊石頭想砸開冰面，看一下冰的厚度，費了很大的力氣也能砸開。”
李素珍快活地從大衣兜了掏出一根長長的背包帶，蹲下來認真地沿著鋁盆邊沿繞了幾圈，然後用力紮結實，逼著盧滄海坐進盆裡。
李素珍把背包帶打了一個結，套在肩上，唱著長征組歌裡的一首“情深誼長”，拉著盧滄海行走在冰面上。
一曲唱完，她環視左右的景色，無限感慨地說，“這天，這地，這雪，這冰河啊——”她正想著怎麼說下去，盧滄海慢慢站起來，忽然身子一彈，跳出鋁盆。李素珍身子往前一閃，倒在冰面上。她回頭一看，撒嬌地撲過來與盧滄海扭打。
“我拉著你——還使壞——”
她用力扭打著，盡情地釋放周身膨脹的激情和愛戀。
盧滄海躲著，退著，到了河岸，李素珍用力一推，把他推倒在厚厚的積雪上，自己順勢倒下，身子剛挨著盧滄海，下意識地翻身躺在盧滄海身邊。
兩人靜靜地躺著，誰也不說話。
李素珍臉頰上激情燃起的紅暈卻越來越濃，她悄悄把手靠近盧滄海的手。盧滄海手抖了一下，慢慢移開。
“唉——還有五十公里路等著呐——”李素珍一躍而起。
盧滄海撿起冰面的背包帶，系在腰間，由於一夜的行走，他的臉色明顯發青，兩隻黑眼睛從深陷的眼眶裡熱切窺視著李素珍，嘴唇似乎想說什麼，因說不出來，思索把想說的留在唇齒間。走了不遠，兩隻火焰似的眼睛看著李素珍，說，“素珍——我聽見你在電話說的話了！”
騙誰呢——想套我的話。李素珍心裡說。她不敢看他，猜著他在電話的那一頭喊出的話——他會喊出什麼呢？嗯，一定會和我一樣，喊出，素珍——我想你，想去看你！
“別緊張，騙你的——我什麼也沒聽見。”盧滄海得意地說。
李素珍柔聲地說，“我聽見了，你說要來的——”
盧滄海驟然停住腳步，愣愣地看著李素珍，眯縫著疑惑、由於失眠而略微紅腫的眼睛，疑惑地探究李素珍的表情，嘴唇緊張起來，時而哆嗦，露出莫名莫名的尷尬，時而緊緊地抿起來，好像把舌尖的話不停攪拌著，漸漸地臉上有了血色，終於冒出一句，“不可能的——”
李素珍證實了猜測，富有彈性的臉頰上隱藏著處女的幸福微笑。鼻子由於窘急和抑制的內心激動，在不停地顫動。她把大衣裹了又裹，雙手攏在緊裹得結實、挺拔的前胸，看著，期待著盧滄海靠近。
忽然，她的心裡冒出莫名的恐怖，如同暴雨一般撲滅心頭燃燒的火焰，身子一躍，往前跑去。
盧滄海拖著鋁合金盆不緊不慢地跟著走。
寒風在北岸的山巒間盤旋，悲鳴，攜裹著大量的融雪從光滑的冰面上飛揚路過。平視過去，猶如飛舞的雪花。
岸上，一抹綿延的樹木披著一層皚皚白雪，在風中顯得肅穆、威嚴。
兩人拉開距離走了二十多分鐘，李素珍停了下來。
“這就累了？”盧滄海擔心地問。
“小看我了不是——不想這麼走，想聽你說話。”李素珍恢復了常態。
“想聽什麼？”
“你看——這滿眼都雪，就說雪吧。”
冰面上，落下一層薄薄的融雪，腳踩著發出沙沙的聲音。融雪稍微加厚的冰面，大風一吹，刺眼融雪被喚醒，頓時，一片銀色的融雪發出噝噝響聲，天鵝絨一般的隨風而去。
“嗯——這雪值得一說。”盧滄海環視兩岸的雪景，眼睛裡釋放出讓李素珍心醉的亮光，她輕輕觸碰一下盧滄海的手，兩隻手握在一起。
“我真是喜歡雪。因為雪有一種超塵的冷靜美。它的美只能欣賞，不能親近。它雖然冷，冷得精靈、神秘。這種冷凝的意境，可以看，更奈於想。你看——北岸空山因為有了雪而不空。風與雪一旦邂逅，禪意悠然而生。”
李素珍被這句話感染，說，“嗯——忽然想起前不久你叫我背誦的一首詩，其中一句，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這寫的似乎沒有禪意呀。”
“但卻寫出雪的另一種豪情——放縱與馳騁。”
“那——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寫的又是什麼？”
“孤獨——我覺得，這首詩是我生活真是寫照。我喜歡雪，還因為它乾淨。遺憾的是，我們所處的環境，乾淨並不能打動人。社會需要一種屬於自己意識形態的顏色，而雪是白的，且涼。其實，這次不顧一切來，還因一句詩的誘惑。”
“哪一句？”李素珍外頭看著盧滄海。
“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看見了下雪，禁不住得想與最知己的相聚，即便是冒雪翻山越嶺，也擋不住這種衝動。一路上雖然大雪撲面，積雪難行、還是覺得很美到了極致，艱辛中蘊藏著溫暖與詩意。走著，雪是靜的，山是空的，心裡靜與美，期待與嚮往凝結成另一種境界——心雪恣意飛揚。”
李素珍聽著，心裡頓然充滿一種異樣的顫抖！噢——原來，他來不全是為了我，還有雪！那，若是不下雪，他就不會來了？
想著，她悄然鬆開盧滄海的手，感到一陣冰冷伴隨失落彌漫在心頭。
“這麼說，你來是為了雪？”她在嗓子裡冒出。
盧滄海頓然一愣，呆呆地看著她，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麼。
李素珍寂然，充滿雪的質感，輕聲說，“走吧，不說雪了——這雪，我恨死了。”說著，她眼裡溢滿委屈，心裡說，這大過年的，冰天雪地，我心裡只有你——可你，心裡對雪這麼愛！沒想到，我在你眼裡還不如見不得太陽的雪。
“那——好吧。”
盧滄海眼裡掠過一絲不被理解的孤獨，拖著鋁合金浴盆，邁開步伐往前走。
走著，兩人很長一段時間都不說話。
李素珍心裡開始後悔，他這麼說雪，可畢竟是為我而來，若是心裡沒有我，幹嘛要冒雪行走一天一夜。
為了打沉默，她故意摔倒。
盧滄海上前，蹲下來想把她扶起來，李素珍一把推開，脫口而出，“別管我——”話音一落，淚水潸然落下。
“摔痛了？”盧滄海嚇壞了。
“不要你管！”李素珍傷心地哭了。
盧滄海坐下，側臉看著岸上的雪山，仿佛對自己說，“你想哪去了啊！對你的心在雪中，這是因為，這份感情脆弱得猶如落雪——我的身份與你不同。你有未來，有選擇，說不定哪一天，你突然被一張通知書錄取，而我什麼也沒有，有的只是在農場紮根。能選擇的只能是躲在古人留下的詩詞歌賦裡。這種與世隔絕的心，你是不會理解的。行了——趁還沒有走遠，你回去吧。”
“你對我為何沒有信心？你說——要我怎麼做？”
盧滄海目光冰冷，孤傲形骸，一副誓與天地抗爭到底的表情：“蔣玉璽找我談話了，奉勸我不要影響你的前程。”
李素珍被激怒，一躍而起：“你信他——還是信我？”
“我信他——因為他能給你帶來機遇！”
“噢——原來，你過來就是對我說這個！盧滄海——你這個懦夫！我恨你——”
李素珍哭著，轉身上岸。
她爬上岸，回頭看一眼低頭坐在冰面上的盧滄海，等著他呼喊。
“好狠心的人，你真的捨得讓我離開嗎？”她哭著喊。
盧滄海沒有反應，李素珍自尊心受到傷害，轉身一步三回頭地離開。大約走了半公里，她終於忍不住折回，一陣疾跑地回到原地。
冰面上人去了，鋁合金盆和行禮包、大衣被放置河岸上。看著空蕩蕩的冰面，李素珍一頭倒在雪地上，放聲大哭。
哭淚了，她驀然坐起來，自言自語：“你可以不要我，可我不能沒有你——”
李素珍擦乾淚水，苦笑著，懷著一顆委屈、蒼冷、執著的心，濕潤的臉頰上綻放著絕色傾城的悔意，邁著結實的步伐，沿著河邊融雪覆蓋的冰面向前走著。
空廓的雪域中，一切都是靜止的，只有風、融雪，還有一個圍著一條紅圍巾的身影移動。
連續走了兩個多小時，還是看不見盧滄海的身影，李素珍有些緊張，終於忍不住大聲喊：“滄海——等我啊！喂——你聽見了嗎？”
連續喊了十幾聲，前方沒有一點反應，只有寒風貫滿胸腔。
沒用的啊！風這麼大，我的聲音被吹向了身後。她瞭望著，說，“好吧，只要有腳印，我什麼也不怕。”李素珍對自己說。
又走了兩個多小時，李素珍感覺累了，額頭冒出一層薄薄的汗水，臉上散發著熱氣，貼近嘴上的圍巾結出堅硬的冰。河道穿入群山中，冰河兩岸聳立著冰雪覆蓋的山崗。風從山上吹下陣陣的細雪，一層一層地堆在冰面上。忽然，太陽從西天出來，高低錯落的山崗被太陽一照，霎時銀光閃爍。走了一會，她眼睛有些發酸，先前看見的皚皚白雪不知道什麼為何變成了淺藍色。
“會不會是雪盲啊——”
這種擔心還沒離開心頭，眼前的腳印不見了。李素珍驚恐地左右尋找。漫過膝蓋的積雪擋在前方。她折回來，幾乎哭喊，“天啊！怎麼沒有了啊！”
往回走了幾十米，這才發現一行腳印離開了冰河。
這到處都山，怎麼能走？
她心裡劃出一個疑問。好在腳印還在，他能走，我就能。看著鋁合金盆，李素珍有點犯愁，這個盆拖著還行，頂著翻山越嶺可怎麼行啊。她站在一處高地上瞭望，發現河道因山勢在這裡拐了一個彎，這才形成積雪。
這盆，還是拖著吧，說不定有用的。她深吸一口氣，心裡說，還就不信了，他可是走了一天一夜的，難道不累。
腳印離開河岸越來越遠，朝著群山深處延伸。
走著，李素珍忽然發展前面不遠處有一個黑點，心裡一陣狂喜，激動地喊：“終於追上你了啊！”
她拖著浴盆拼命地跑過去，到了近前，頓然愣住了——盧滄海蜷縮在雪中，一動不動。李素珍驚叫一聲，直撲過去，一下跪在盧滄海面前，看見一張奄奄一息的臉。
“啊！你怎麼啦——”
盧滄海眼睛動了一下，想睜開，卻又無力地閉上。
李素珍一下摟抱著，哭著說，“沒事了，沒事了——有我呢——起來！一定要起來，不然會凍僵的！”
她想把盧滄海抱起來，費盡全身力氣也只把讓他坐直了身子。忽然，她看見他手裡握著一個凍成冰疙瘩的饅頭，上面留下啃過的牙印。這才明白，盧滄海是在想吃饅頭時才坐下來的，饅頭啃不動，身體急劇失熱導致無法站立。
她摟著他，想把大衣脫下，手剛鬆開，盧滄海倒下。
李素珍極快地脫下大衣，蓋在他身上，一縱身躍出幾步，跑過去把鋁合金浴盆拖過來，把另一件大衣也蓋在他身上。當她的手觸摸他身下，一股涼意直透心裡。
“這樣不行啊——”她舉目四處看著，茫茫的雪山空廓無際，求援幾乎不能的，唯有自求才是出路。
低頭看著周圍，全是被大雪覆蓋的低矮樹木。李素珍似乎看見了希望，雙手捧著盧滄海的臉，瞪著同生共死的眼睛，說，“你再堅持一會兒，我折些樹枝來墊在身下——相信啊，有我在不會有事的！”
她丟下盧滄海，發瘋一般從雪中摸著樹枝，摸到後拼命搖晃，樹枝上的積雪被搖落，一棵接著一棵。
很短時間，一片光禿禿的樹枝出現在白雪皚皚中。李素珍開始折樹枝，大的，小的，只要能折斷的，她都不放過。她一邊折著樹，一邊喊，“你可要堅持住啊——再等一會，一切都會過的！”
不一會兒，雪地上落下一邊折斷的樹枝。
李素珍把幾根樹枝攏在一起，很快清理出一片衰草覆蓋的地面，然後把樹枝堆放在一起，小心鋪開，鋪成能躺下一個人的面積。
“好了——好了啊！”
她從盧滄海身上拿起一件大衣，鋪在樹枝上，回到盧滄海身邊，說，“我把你背過去——不遠的，就是幾步——”
她把盧滄海再次扶坐在，然後跪在面前，讓他的身子趴在她後背，試了一試，用盡全身力氣，站立起來，欣喜地喊著，“這下好了！滄海啊！我能背起你的——”
她走到樹枝前，找了一個合適的位置，把盧滄海慢慢放下，隨即蓋上一件大衣。
“我們開始吃東西——”她抹了一下額頭的汗，從旅行包取出食物，這才發現，包子和牛肉都凍著了，只有花生能吃。
她剝了一粒花生送到盧滄海嘴邊，他的嘴唇只是微微動了一下。
“好吧——好吧——”她拿起兩個包子，背對著盧滄海，掀起棉衣塞到胸前，默然剝著花生，然後放在嘴裡咀嚼。嚼了一會，看著盧滄海，眼裡泛起羞臊，猶豫片刻，脖子一伸，咽下說，“聽著，不吃東西可不行的——現在，沒有人能救咱們！只能靠自己——你若吃不下東西，死在這裡的不是你一人，還有我——”說著，她哭了。
寂靜的雪山中響著一聲聲清脆的剝花生的聲音。
聲音停住了，李素珍用手指掰開一張緊閉的嘴，毫不猶豫地把嘴唇送上去，嘴對著嘴，把嚼碎的花生喂進另一張嘴裡……
李素珍回憶的時候，身後傳來腳步聲。
“嘁——你能走，我就不能？別忘了，我可是突擊隊長。”
“你不知道雪有多大？尤其是坡底，有的地方積雪漫過我，你怎麼能過去？”
“那你怎麼過來的？”
“我也過不了——說起來挺驚險的，在過積雪時，我想從半山坡繞過去，沒想到不慎滑了下去，一直滑到河裡——”
“啊——”李素珍發出驚叫，上下打量著盧滄海。
“沒事——河面結了一層厚厚的冰，我索性沿著河邊，走在冰面過來的。還別說，一路順暢。素珍——能遇見你，真是老天眷顧。行了，滿足了！我要回去了。”
“說什麼呢，你不來，我一個人也要走的。哎——你要不休息一下？走——去我家，休息半天再走。”
“不可以！大年的，怎麼能上門打擾。聽話，你別走了。”
“可能嗎？讓你一個人回去——還是我嗎？那，你不去我家，不如找一家旅館休息一下，不然，還有五十多公路的雪山冰路呢。”
“不能休息，一旦歇過來，就走不動了。你若執意回去，那我們現在就走吧。”
“走運河冰面？”
“是。”
李素珍轉動眼睛，忽然計上心來，說，“你去對面小餐館弄些熱乎的吃，我去準備裝備。”
一個小時後，在城外白雪皚皚的運河岸邊，走動兩個身穿綠色軍用大衣的身影，其中一人頭頂著一個橢圓形的鋁合金浴盆。
盧滄海拎著行李包，對頂著盆行走的李素珍說，“好啦，我們就從這裡下去。”
李素珍快活地像個孩子，放下鋁合金盆，裹緊大衣，坐到盆裡，昂著笑盈盈的臉說，“把我推下去——”
“別——”盧滄海話音未落，李素珍身子一傾，伸手拉了一下前面的一棵小樹，還沒等盧滄海回過神，鋁盆順著陡坡滑了下去，到了陡坡，只見李素珍滾下盆來，幾聲驚叫，連人帶盆滾下河堤。
盧滄海順著李素珍滑出的印記，坐著滑了下來。
李素珍站起來，她那凍得紅撲撲的溫柔、興奮的臉頰上站滿雪花、濃密的黑眉毛和掛上白雪的睫毛下面閃耀著征服一切的自信。她興致勃勃地觀看著莽莽一片雪域中無限延伸的冰河，嘴唇上掛著顫動的微笑，心裡說，只是老天賜予我們兩人的世界。
盧滄海拎著盆，李素珍小心翼翼地走上冰面。
“放心吧，我用一塊石頭想砸開冰面，看一下冰的厚度，費了很大的力氣也能砸開。”
李素珍快活地從大衣兜了掏出一根長長的背包帶，蹲下來認真地沿著鋁盆邊沿繞了幾圈，然後用力紮結實，逼著盧滄海坐進盆裡。
李素珍把背包帶打了一個結，套在肩上，唱著長征組歌裡的一首“情深誼長”，拉著盧滄海行走在冰面上。
一曲唱完，她環視左右的景色，無限感慨地說，“這天，這地，這雪，這冰河啊——”她正想著怎麼說下去，盧滄海慢慢站起來，忽然身子一彈，跳出鋁盆。李素珍身子往前一閃，倒在冰面上。她回頭一看，撒嬌地撲過來與盧滄海扭打。
“我拉著你——還使壞——”
她用力扭打著，盡情地釋放周身膨脹的激情和愛戀。
盧滄海躲著，退著，到了河岸，李素珍用力一推，把他推倒在厚厚的積雪上，自己順勢倒下，身子剛挨著盧滄海，下意識地翻身躺在盧滄海身邊。
兩人靜靜地躺著，誰也不說話。
李素珍臉頰上激情燃起的紅暈卻越來越濃，她悄悄把手靠近盧滄海的手。盧滄海手抖了一下，慢慢移開。
“唉——還有五十公里路等著呐——”李素珍一躍而起。
盧滄海撿起冰面的背包帶，系在腰間，由於一夜的行走，他的臉色明顯發青，兩隻黑眼睛從深陷的眼眶裡熱切窺視著李素珍，嘴唇似乎想說什麼，因說不出來，思索把想說的留在唇齒間。走了不遠，兩隻火焰似的眼睛看著李素珍，說，“素珍——我聽見你在電話說的話了！”
騙誰呢——想套我的話。李素珍心裡說。她不敢看他，猜著他在電話的那一頭喊出的話——他會喊出什麼呢？嗯，一定會和我一樣，喊出，素珍——我想你，想去看你！
“別緊張，騙你的——我什麼也沒聽見。”盧滄海得意地說。
李素珍柔聲地說，“我聽見了，你說要來的——”
盧滄海驟然停住腳步，愣愣地看著李素珍，眯縫著疑惑、由於失眠而略微紅腫的眼睛，疑惑地探究李素珍的表情，嘴唇緊張起來，時而哆嗦，露出莫名莫名的尷尬，時而緊緊地抿起來，好像把舌尖的話不停攪拌著，漸漸地臉上有了血色，終於冒出一句，“不可能的——”
李素珍證實了猜測，富有彈性的臉頰上隱藏著處女的幸福微笑。鼻子由於窘急和抑制的內心激動，在不停地顫動。她把大衣裹了又裹，雙手攏在緊裹得結實、挺拔的前胸，看著，期待著盧滄海靠近。
忽然，她的心裡冒出莫名的恐怖，如同暴雨一般撲滅心頭燃燒的火焰，身子一躍，往前跑去。
盧滄海拖著鋁合金盆不緊不慢地跟著走。
寒風在北岸的山巒間盤旋，悲鳴，攜裹著大量的融雪從光滑的冰面上飛揚路過。平視過去，猶如飛舞的雪花。
岸上，一抹綿延的樹木披著一層皚皚白雪，在風中顯得肅穆、威嚴。
兩人拉開距離走了二十多分鐘，李素珍停了下來。
“這就累了？”盧滄海擔心地問。
“小看我了不是——不想這麼走，想聽你說話。”李素珍恢復了常態。
“想聽什麼？”
“你看——這滿眼都雪，就說雪吧。”
冰面上，落下一層薄薄的融雪，腳踩著發出沙沙的聲音。融雪稍微加厚的冰面，大風一吹，刺眼融雪被喚醒，頓時，一片銀色的融雪發出噝噝響聲，天鵝絨一般的隨風而去。
“嗯——這雪值得一說。”盧滄海環視兩岸的雪景，眼睛裡釋放出讓李素珍心醉的亮光，她輕輕觸碰一下盧滄海的手，兩隻手握在一起。
“我真是喜歡雪。因為雪有一種超塵的冷靜美。它的美只能欣賞，不能親近。它雖然冷，冷得精靈、神秘。這種冷凝的意境，可以看，更奈於想。你看——北岸空山因為有了雪而不空。風與雪一旦邂逅，禪意悠然而生。”
李素珍被這句話感染，說，“嗯——忽然想起前不久你叫我背誦的一首詩，其中一句，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這寫的似乎沒有禪意呀。”
“但卻寫出雪的另一種豪情——放縱與馳騁。”
“那——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寫的又是什麼？”
“孤獨——我覺得，這首詩是我生活真是寫照。我喜歡雪，還因為它乾淨。遺憾的是，我們所處的環境，乾淨並不能打動人。社會需要一種屬於自己意識形態的顏色，而雪是白的，且涼。其實，這次不顧一切來，還因一句詩的誘惑。”
“哪一句？”李素珍外頭看著盧滄海。
“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看見了下雪，禁不住得想與最知己的相聚，即便是冒雪翻山越嶺，也擋不住這種衝動。一路上雖然大雪撲面，積雪難行、還是覺得很美到了極致，艱辛中蘊藏著溫暖與詩意。走著，雪是靜的，山是空的，心裡靜與美，期待與嚮往凝結成另一種境界——心雪恣意飛揚。”
李素珍聽著，心裡頓然充滿一種異樣的顫抖！噢——原來，他來不全是為了我，還有雪！那，若是不下雪，他就不會來了？
想著，她悄然鬆開盧滄海的手，感到一陣冰冷伴隨失落彌漫在心頭。
“這麼說，你來是為了雪？”她在嗓子裡冒出。
盧滄海頓然一愣，呆呆地看著她，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麼。
李素珍寂然，充滿雪的質感，輕聲說，“走吧，不說雪了——這雪，我恨死了。”說著，她眼裡溢滿委屈，心裡說，這大過年的，冰天雪地，我心裡只有你——可你，心裡對雪這麼愛！沒想到，我在你眼裡還不如見不得太陽的雪。
“那——好吧。”
盧滄海眼裡掠過一絲不被理解的孤獨，拖著鋁合金浴盆，邁開步伐往前走。
走著，兩人很長一段時間都不說話。
李素珍心裡開始後悔，他這麼說雪，可畢竟是為我而來，若是心裡沒有我，幹嘛要冒雪行走一天一夜。
為了打沉默，她故意摔倒。
盧滄海上前，蹲下來想把她扶起來，李素珍一把推開，脫口而出，“別管我——”話音一落，淚水潸然落下。
“摔痛了？”盧滄海嚇壞了。
“不要你管！”李素珍傷心地哭了。
盧滄海坐下，側臉看著岸上的雪山，仿佛對自己說，“你想哪去了啊！對你的心在雪中，這是因為，這份感情脆弱得猶如落雪——我的身份與你不同。你有未來，有選擇，說不定哪一天，你突然被一張通知書錄取，而我什麼也沒有，有的只是在農場紮根。能選擇的只能是躲在古人留下的詩詞歌賦裡。這種與世隔絕的心，你是不會理解的。行了——趁還沒有走遠，你回去吧。”
“你對我為何沒有信心？你說——要我怎麼做？”
盧滄海目光冰冷，孤傲形骸，一副誓與天地抗爭到底的表情：“蔣玉璽找我談話了，奉勸我不要影響你的前程。”
李素珍被激怒，一躍而起：“你信他——還是信我？”
“我信他——因為他能給你帶來機遇！”
“噢——原來，你過來就是對我說這個！盧滄海——你這個懦夫！我恨你——”
李素珍哭著，轉身上岸。
她爬上岸，回頭看一眼低頭坐在冰面上的盧滄海，等著他呼喊。
“好狠心的人，你真的捨得讓我離開嗎？”她哭著喊。
盧滄海沒有反應，李素珍自尊心受到傷害，轉身一步三回頭地離開。大約走了半公里，她終於忍不住折回，一陣疾跑地回到原地。
冰面上人去了，鋁合金盆和行禮包、大衣被放置河岸上。看著空蕩蕩的冰面，李素珍一頭倒在雪地上，放聲大哭。
哭淚了，她驀然坐起來，自言自語：“你可以不要我，可我不能沒有你——”
李素珍擦乾淚水，苦笑著，懷著一顆委屈、蒼冷、執著的心，濕潤的臉頰上綻放著絕色傾城的悔意，邁著結實的步伐，沿著河邊融雪覆蓋的冰面向前走著。
空廓的雪域中，一切都是靜止的，只有風、融雪，還有一個圍著一條紅圍巾的身影移動。
連續走了兩個多小時，還是看不見盧滄海的身影，李素珍有些緊張，終於忍不住大聲喊：“滄海——等我啊！喂——你聽見了嗎？”
連續喊了十幾聲，前方沒有一點反應，只有寒風貫滿胸腔。
沒用的啊！風這麼大，我的聲音被吹向了身後。她瞭望著，說，“好吧，只要有腳印，我什麼也不怕。”李素珍對自己說。
又走了兩個多小時，李素珍感覺累了，額頭冒出一層薄薄的汗水，臉上散發著熱氣，貼近嘴上的圍巾結出堅硬的冰。河道穿入群山中，冰河兩岸聳立著冰雪覆蓋的山崗。風從山上吹下陣陣的細雪，一層一層地堆在冰面上。忽然，太陽從西天出來，高低錯落的山崗被太陽一照，霎時銀光閃爍。走了一會，她眼睛有些發酸，先前看見的皚皚白雪不知道什麼為何變成了淺藍色。
“會不會是雪盲啊——”
這種擔心還沒離開心頭，眼前的腳印不見了。李素珍驚恐地左右尋找。漫過膝蓋的積雪擋在前方。她折回來，幾乎哭喊，“天啊！怎麼沒有了啊！”
往回走了幾十米，這才發現一行腳印離開了冰河。
這到處都山，怎麼能走？
她心裡劃出一個疑問。好在腳印還在，他能走，我就能。看著鋁合金盆，李素珍有點犯愁，這個盆拖著還行，頂著翻山越嶺可怎麼行啊。她站在一處高地上瞭望，發現河道因山勢在這裡拐了一個彎，這才形成積雪。
這盆，還是拖著吧，說不定有用的。她深吸一口氣，心裡說，還就不信了，他可是走了一天一夜的，難道不累。
腳印離開河岸越來越遠，朝著群山深處延伸。
走著，李素珍忽然發展前面不遠處有一個黑點，心裡一陣狂喜，激動地喊：“終於追上你了啊！”
她拖著浴盆拼命地跑過去，到了近前，頓然愣住了——盧滄海蜷縮在雪中，一動不動。李素珍驚叫一聲，直撲過去，一下跪在盧滄海面前，看見一張奄奄一息的臉。
“啊！你怎麼啦——”
盧滄海眼睛動了一下，想睜開，卻又無力地閉上。
李素珍一下摟抱著，哭著說，“沒事了，沒事了——有我呢——起來！一定要起來，不然會凍僵的！”
她想把盧滄海抱起來，費盡全身力氣也只把讓他坐直了身子。忽然，她看見他手裡握著一個凍成冰疙瘩的饅頭，上面留下啃過的牙印。這才明白，盧滄海是在想吃饅頭時才坐下來的，饅頭啃不動，身體急劇失熱導致無法站立。
她摟著他，想把大衣脫下，手剛鬆開，盧滄海倒下。
李素珍極快地脫下大衣，蓋在他身上，一縱身躍出幾步，跑過去把鋁合金浴盆拖過來，把另一件大衣也蓋在他身上。當她的手觸摸他身下，一股涼意直透心裡。
“這樣不行啊——”她舉目四處看著，茫茫的雪山空廓無際，求援幾乎不能的，唯有自求才是出路。
低頭看著周圍，全是被大雪覆蓋的低矮樹木。李素珍似乎看見了希望，雙手捧著盧滄海的臉，瞪著同生共死的眼睛，說，“你再堅持一會兒，我折些樹枝來墊在身下——相信啊，有我在不會有事的！”
她丟下盧滄海，發瘋一般從雪中摸著樹枝，摸到後拼命搖晃，樹枝上的積雪被搖落，一棵接著一棵。
很短時間，一片光禿禿的樹枝出現在白雪皚皚中。李素珍開始折樹枝，大的，小的，只要能折斷的，她都不放過。她一邊折著樹，一邊喊，“你可要堅持住啊——再等一會，一切都會過的！”
不一會兒，雪地上落下一邊折斷的樹枝。
李素珍把幾根樹枝攏在一起，很快清理出一片衰草覆蓋的地面，然後把樹枝堆放在一起，小心鋪開，鋪成能躺下一個人的面積。
“好了——好了啊！”
她從盧滄海身上拿起一件大衣，鋪在樹枝上，回到盧滄海身邊，說，“我把你背過去——不遠的，就是幾步——”
她把盧滄海再次扶坐在，然後跪在面前，讓他的身子趴在她後背，試了一試，用盡全身力氣，站立起來，欣喜地喊著，“這下好了！滄海啊！我能背起你的——”
她走到樹枝前，找了一個合適的位置，把盧滄海慢慢放下，隨即蓋上一件大衣。
“我們開始吃東西——”她抹了一下額頭的汗，從旅行包取出食物，這才發現，包子和牛肉都凍著了，只有花生能吃。
她剝了一粒花生送到盧滄海嘴邊，他的嘴唇只是微微動了一下。
“好吧——好吧——”她拿起兩個包子，背對著盧滄海，掀起棉衣塞到胸前，默然剝著花生，然後放在嘴裡咀嚼。嚼了一會，看著盧滄海，眼裡泛起羞臊，猶豫片刻，脖子一伸，咽下說，“聽著，不吃東西可不行的——現在，沒有人能救咱們！只能靠自己——你若吃不下東西，死在這裡的不是你一人，還有我——”說著，她哭了。
寂靜的雪山中響著一聲聲清脆的剝花生的聲音。
聲音停住了，李素珍用手指掰開一張緊閉的嘴，毫不猶豫地把嘴唇送上去，嘴對著嘴，把嚼碎的花生喂進另一張嘴裡……
李素珍回憶的時候，身後傳來腳步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