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江南走過， 那等在季節裡的容顏如蓮花的開落， ……
這首小詩伴我走過了藏東， 走過了那個高原江南。
我記得那時候， 小江南林芝的桃花又開了， 就在東風迷上藏東這片土地， 三月的桃花就開得滿地都是。 小雨過後， 雪花紛紛， 古寺鐘聲穿透古林， 響徹了開滿桃花的地方。
幾年前， 那時我和小熊貓還在一起， 我們在林芝碰到了一個背著大包的高個子， 滿臉惆悵地站在尼洋河岸， 不發一語。 他說裸辭了， 想趁著年輕走走看看， 林芝三月的桃花是他的第一站， “粉色的世界裝飾不了我的夢， 卻能粉刷我的夢， ……”
遊人跫音， 噠噠馬蹄， 小江南層林盡是桃色。
又是這個季節， 不料想我成了當年站在尼洋河岸的那個年輕人。
在正式告別西藏之前， 我想好好看一眼林芝， 這個被人們許以小江南又勝似江南的地方。 我住在去年被一個喝醉的藏族青年拉著回家的那個地方，
我來的時候， 老闆沒有認出來， 只是習慣性的把我帶到那間暗小的客房；我選擇了去年和老曹住的那間客房， 裡面依舊收拾得整整齊齊， 一派簡陋、乾淨。 “我記得你之前好像住過我們的旅館， 或者說你好像， ……”老闆不順暢的表達顯然很難說完一句話， 得到我肯定回答之後， 他愉快地說， 因為這裡很少有漢人住宿。 老闆又恢復了順暢的表達， 一副歡喜， 又是開水又是烤火， 我已經不能招架了。
今年的桃花開早了，而我來得正是時候。
從老林芝那條比較老的水泥街一直往下走，一路聽著苯日神山、色季拉山流下來的雪山水嘩啦啦地沖刷著石頭。桃花就在兩岸嫻雅地開著，草木枯枝蓋起來的房子在雨雪刨磨下已經泛黑了許多，不過恰好襯映了粉豔的桃花。桃花沿著山麓一片分開一片，一塊又一塊已經泛綠的麥田剛好被繽紛的桃花裝飾成小江南格調。世代生活在這裡的藏族人家已然炊煙嫋嫋，雨雪後的桃林清澈乾淨，連霧氣也變得那麼純粹，這裡存在的每一部分都極好地表達了小江南本色。
眼前浮現了去年和老曹到訪一座桃林深處的古寺，古寺門口有一顆上千年的桃樹，枝椏盤錯，極富貴胄氣質。古寺活佛是那小旅館老闆的弟弟，傳聞有著深厚的造詣，在老林芝極具名望。那時碰上古寺重新修繕，門裡門外都正在翻新。因老曹與活佛的關係，我們得以在雨雪中進入寺內，對佛像、建築進行拍攝。那是比較愉快的事，我們拍到下午才發覺過了午飯時間，就在古寺附近找了一家簡易的臧麵館。那家麵館是附近村民唯一可以光顧的餐館，看起來生意不錯，也乾淨整潔，給我煮面的是麵館老闆到內地上大學的女兒，那時正好回家畢業實習，端莊、雅氣。
現在已經沒有想去那座古刹的念頭了，只是在苯日神山腳下遠遠眺望，適時回憶也是一件暖人心的事。據那個喝醉了的藏族青年說，苯日神山上有座古老的寺廟，只有虔誠的信徒才能遇見，古寺裡有尊小佛像，是苯教，…… 此外，苯日神山上還有其他好幾座古刹，都是藏東極富盛名的教派分支。我還去了一趟去年與老曹到訪的一座尼姑寺廟。那裡四周插滿了經幡，寺廟被轉經筒裝飾了一圈，雪中偶爾能看到幾個尼姑轉經，那是很有質感的畫面，像是神靈刻意安排的。走進寺廟，寺內散養了很多雞，隨處可見它們戲耍畫面，善良又羞澀的老少尼姑總會投以友善的目光，人走在古老寺廟屋簷下，靜謐詳甯又富平和。像去年一樣，尼姑帶領我一一介紹並參見佛像，這是沒有門票的寺廟，她們只是喜好遠來的客人。寺廟的主持是男性，長著粗糙的鬍子，不大說話，我也沒有叨擾他的意願。
沿著小道下了山，我想往尼洋曲河谷走走。以前從魯朗翻過色季拉山不久後就能從路旁的山坳看見尼洋曲河谷，平坦、靜謐，日出的早晨會有幾束漂亮的陽光匍匐在河谷沙灘上，被層林染色，好一片世外桃源。我沿著河岸的柏油路走去，進了寺廟景區，河谷毫不保留地印入眼簾，雖不及色季拉山視角，卻也空遠平坦，尼洋曲的河水緩衝的聲音舒服極了。這裡的遊人不多，或許因為收門票的緣故，多半是朝聖的僧侶和當地村民，看來桃林的寺廟香火很旺，若是老曹在，他肯定會拉著我走進寺廟，痛快的按一陣快門。出於拍攝本能，我對著桃林、寺廟、尼洋曲以及河谷對岸的雪山拍了一通，雪晴之後有一層透明的霧紗縹緲其間，多半迷人；儘管我不知道拍下這些照片的確切用途。或許，權當作別紀念吧。
回到小旅館，老闆和他的老婆已經為我做好了晚飯，那只迷人的英種藍貓還是坐在我的旁邊，好似久別的小夥伴，不停地把我衣裳磨蹭。聽說西藏許多地方都有這種藍貓，是英殖民期間帶來的，幽藍的皮毛手感細膩高貴，迷人的藍眼睛招人可愛，不像普通人家的寵物。當然，它在這家裡不是寵物，就像許多普通家裡都有貓狗一樣，它的地位僅僅是只貓。我把它抱了起來，仔細的打量一番，它也不停的看著我，仿若它明白我在與它作別。
第二天下午作別了小旅館，與老林芝鎮一個順路的摩托少年談妥了價格，我就直奔色季拉山了。或許是摩托少年順路、空閒的緣故，他答應我一個下午都可以提供租車服務，前提是給他拍一張南迦巴瓦背景的照片和一頓魯朗的晚飯，我愉快的答應了，如果南迦巴瓦天晴的話。他很友善，不像其他做旅遊生意做精了的藏族青年，一路上我們走走停停，他會告訴我遊客看不到的視角，包括那洋洋灑灑的尼洋河，不盡歡喜。
幸運的是，我們看到了南迦巴瓦。摩托少年說，多看會兒，每一個時間段都不一樣，這季節能看到，說明我們的運氣來了。他把我說樂了，簡單的笑臉說著簡單的話，我提示他站好，以南迦巴瓦為背景，按了好幾次快門，才發現這少年是這般可愛，絲毫不像做生意的。當然，他吃喝無度，他說家人已經告誡他許多回了，這就不難怪他讓我請他吃酒了，我答應他，等下了山就請他吃石鍋雞、吃青稞酒。這把他樂壞了，他說家在魯朗紮西崗村靠後的山腳下，念完了中學之後就跟著家人做旅遊生意了，但已經很久沒有大吃大喝了。
魯朗的石鍋雞是我每次經過都想吃的，墨脫的石鍋，林芝的松茸，魯朗的山雞。出了名的墨脫石鍋含有益於身體的微量元素，松茸是藏區季節性的珍貴食材，三四月份基本吃不到，當然，摩托少年說，山雞還是有的，現在很多村民都有自家的，……沒想到他能說出些名堂，也說出了誠懇，雖然吃不到時鮮的松茸石鍋雞，但藏香豬臘肉和乾鬆茸石鍋雞還是有的。少年樂了，那晚他一個人喝了一斤青稞酒，把石鍋雞吃得不能剩下了，最後他拉著我去他家，那個山腳下的人家。
回到少年家的時候，他已經醉得差不多了，家裡只有他的奶奶、母親和一個上小學的妹妹。她們都很意外也很陌生的看著我，當然，她們一臉笑容，在教訓摩托少年之後。那個少年在入睡之前，重複的和他家人介紹我，重複的說我是他尊貴的客人；我從他家人的眼神看得出來，即使少年不介紹，她們都會妥善地把我安頓好。那晚色季拉山的雨下得很大，聽老奶奶說，明天的路估計又不好走了，為了避免山蛇出現，她們騰出了木房子閣樓上的房間讓我住下了，還特意鋪上了一床新的床被。
少年的母親是一位能幹的村婦，雖然是雨夜，她前前後後裡裡外外只有她一個人停不下來，老奶奶和小女孩就坐在我旁邊，老奶奶跟我講她年輕時候的日子，講起小時候的魯朗還是一個沒有路的小山村，講起她後來的生活和現在的家庭。老伴去世之後，她就跟著兒子媳婦了，兒子在八一鎮做機關職員，雖不見得富裕，但也平平穩穩。老奶奶很健談，沒有過多的憂傷，一臉幸福和慈祥。小女孩一直在做功課，時不時問我數學和英語，當然，她朗誦詩歌的樣子很像紅領巾，全是這個時代的神氣和自豪。她問我拉薩的樣子，問我毛主席是否還在北京，上海是不是很漂亮，……過了晚上十點，小女孩朗誦了一篇語文之後都睡下了。
第二天醒來的時候，魯朗沉浸在潮濕的雲霧裡，摩托少年已經幫母親準備好了早餐——糌粑酥油茶。考慮到我是漢族人，她們特意給我做了一份雞蛋炒飯，我認真的吃完早餐之後，和她們一一告別，摩托少年說送我到鎮上，路邊會有很多車去波密，這樣我就不會弄濕鞋子了。
告別了她們，我順利的坐上了去波密的麵包車，摩托少年並沒有收下我們之前談好的價格，他在雨裡揮手告別的樣子和昨天在色季拉山上拍照那時一樣開心。那時我才發現昨晚塞給小女孩的紅包又回到了我的背包裡，上面有一行吃力的漢語——祝大哥哥順利幸福！
開車的面的是一個藏族青年，他的技術很嫺熟，車上坐的都是漢族人，有一個聽說是從漢中過來的中年演員，到波密客串。他已經被藏族青年的開車技術嚇抖索了，手一直用力的抓著前排座椅。我們都說司機的技術可以參加國家越野大賽了，能在不停轉彎且沒有防護欄的通麥路段保持六十碼以上的車速，還有一隻手接著不停的電話，從他電話的聲音來看，他已經約好了波密的姑娘過夜了，對著電話滿嘴甜言蜜語。通麥天險是出了名的險路，一邊是裸石懸崖，雨季已經讓山上的樹根鬆動脫落了，一邊是洶湧的大河（我並不知道這大河的名字，有人說他是墨江），仿若隨時準備好把我們吞咽。
還沒到波密縣城的時候，我就在桃花溝下車了，那是兩旁都長著古老的野桃花樹，此時正桃花壓枝，一派世外粉色。桃花溝已經有了不少遊人，她們都是穿著鮮豔的戶外服裝，手拎重型機器或各式手機，正在桃花樹下擺著高興的姿勢。此時，我已經沒有拍照的欲望了，只想沿著桃花樹下，好好的走一遍。那時張姑娘從電話裡說，我已經做好了離開的準備，最美的西藏已經放入心底，它就是那尊佛。
我想起了幾年前第一次來波密的時候，是坐一個哈爾濱人的順風車來的，路上載了一個來波密謀生的四川人，他們請我吃波密魚，那是我至今吃過最好的魚了。我們去了四川人在波密的家，那是一間很小的門面，後面靠著波密河（即林芝境內的帕隆藏布，聽說來自阿紮貢拉冰川），早上是聽著江水醒來的，四川人波密的朋友燉了一條三斤的波密魚，來了一些燒酒，哈爾濱人和我喝高了。當然，那時我沒有看到桃花，也不知道波密有這麼美的桃花，進藏做生意的四川人自然無暇顧及這些美景。哈爾濱人的車開到桃花溝的時候，那些桃花樹已經綠了，結了些果子，誰也沒有想到它們的春天是驚豔迷人的。
離開桃花溝的時候，沿著波密河走了很長一段路，南迦巴瓦的背面聳入雲端，日照金山的時候，它被一層薄薄的雲霧環繞著，用藏族的話說，這是獻給雪山的哈達。路上許多背包客，一些騎著自行車的驢友，他們都很精神，也很興奮，我向他們招手，祝福他們，他們回我以自信，他們應該是來看桃花的。我的包很沉，已經讓我冒汗了，不得不停下來喝些水，沒想到在藏工作一段時間，我竟是以驢友的模樣把它告別。有輛車停在了我身後，尖銳的中高音向我問路，說桃花溝在哪兒。我坐在路邊，背對著馬路，沒有看她們，說過了過了，倒回去四五公里，有個很大的門牌坊。她們急忙說了聲謝謝，調了頭走了。
再次遇到她們的時候，是在一家普通的賓館裡。那家賓館只有一間三人房，如果我要住，店家要我付全額。我掂量著這季節，還是猶豫的住下了。傍晚的時候，她們說已經在縣城找遍了賓館酒店，就剩下這家了，當然也是沒有房了。店家說我的房間是空的，意思就是說還可以住，但要交錢。店家沒有打招呼就讓她們進了那間三人房，我回來的時候她們也恰好在，把彼此嚇了。我們明白原委之後一起找店家說理，那店家挺橫的，欺負我是一個人，而她們是三個漢族女人，或許也是姑娘家。說愛住不住，我要求退我多付的房錢，她們則要求換房或退我錢或退她們的房錢。當然，店家是不會同意，她們抱怨著回到了房間，我想起了之前在林芝採訪的時候認識波密一個藏族朋友，抱著試試的心理撥了他的電話。他開著一輛警車過來了，店家被驚到了，緊忙同意了我的要求。當然，藏族朋友不同意，按照要求，他把店家的情況回饋給了縣相關單位，聽說那家賓館後來受到了應有的處罰。藏族朋友友好的請我和那三個女人去他的家，過了波密河之後一個很大的院落，他以為那三個女人是我的朋友。
三個女人說著麻溜的重慶話，說話的分貝有些悅耳，其中一個女人說他就是我們白天問路的那個人，怪不得那麼眼熟。我和藏族朋友做了藏香豬臘肉和幾個野菜，他拿出了去年釀的青稞酒，按照四川人的法子，他加了桃花，姑且叫桃花酒吧。三個女人高興極了，藏族朋友對我悄悄的說我這三個朋友真漂亮，我對他重複了兩遍解釋，他仍舊堅持那三個女人是我的朋友，最後我說自己看著辦。其實藏族朋友對她們並沒有惡意或企圖，她們確實很漂亮，典型的重慶洋人街女人，只是穿上了戶外衝鋒衣，但依舊保持性感的曲線和完美，藏族朋友不敢怠慢。我和三個女人吃了藏香豬臘肉，最後幾個清新的野菜也被我們吃了，藏族朋友控制酒量，晚飯他只喝了兩杯一兩的杯，我喝了一杯，那三個女人應該有喝酒的習慣，她們拿杯子的方式像拿高腳杯，應該是經常喝紅酒的女人，喝第一口的時候，就說桃花酒的口感很舒服。藏族朋友說適口就好，出於酒後顧慮，我也建議她們少喝，儘管如此，她們分完了藏族朋友搗出來的那壺，應該有兩斤吧。
出乎意料，她們並沒有喝醉，更確切的說，她們似乎喝得恰到好處。晚上坐在爐火旁打牌，我看藏族朋友的通訊電視，只好叫藏族朋友陪著她們打牌，她們依舊保持富有磁性的中高音。我在爐火椅子上被她們叫醒的時候，藏族朋友正和她們講我，應該是誇大了事實的講——我是藏區他見過最厲害的攝影師和作家。我莫名其妙的聽著她們的分貝，或許是起哄的緣故，她們和藏族朋友要求我在火爐旁給她們拍照。我說不會拍寫真，也拍得不好。顯然我的解釋起不了作用，藏族朋友也跟著起哄了。我說沒帶相機，沒法拍，並建議大家該休息了。她們有個女人拿出了包裡的機器，說正好她們有相機，也省了拷貝。最後，我給她們拍了數十次快門，她們開始是一起拍，最後一個接著一個，擺著嫵媚的姿勢，就在爐火旁。
過了晚上十一點，藏族朋友收拾了一間大的房子，讓她們三人住，我則睡在藏族朋友的藏床上，和他一起。波密河的聲音此時顯得特別是洶湧澎湃，來自冰川的雪水一波接著一波，藏族朋友講起了他波密的工作，講起了他遠在日喀則的親人，講起了我此番告別。他忽然坐了起來，從外面拿了一瓶酒，端了一個小號的火爐，說我是他見過的最不像漢族人的朋友，我調侃應答著——難道你說我變黑了？看得出來，他知道我就要離開西藏了，想和我通宵長談，他是個懷著豪情的男人。我們喝第一杯烤熱的桃花酒的時候，三個女人敲門了，她們說那大房間冷，能否調換房間。
我和藏族朋友異口同聲說，大小姐，我們已經不在賓館了！藏族朋友說給她們也加一個火爐。其實是我們誤解她們的意思了，她們說，是跟我們其中一個調換，比如說她們有一個睡在這個小房間，我們倆有一個睡到她們的大房間。她們解釋得好生不含蓄，把我和藏族朋友驚怕也驚喜了。最後藏族朋友睡在她們的大房間，和她們中的倆個，一個則睡在了這個小房間，包括我和小火爐。我聽到大房間傳來了一陣接著一陣的歡樂，好生誘惑。我把加熱了的桃花酒倒了出來，有一半給了留在小房間的女人，她正好奇的看著我。我能聞到花酒的芬芳，能聞到她身上的體香，而波密河就在窗外，洶湧澎湃。
作者：卡農先生
2013年3月
今年的桃花開早了，而我來得正是時候。
從老林芝那條比較老的水泥街一直往下走，一路聽著苯日神山、色季拉山流下來的雪山水嘩啦啦地沖刷著石頭。桃花就在兩岸嫻雅地開著，草木枯枝蓋起來的房子在雨雪刨磨下已經泛黑了許多，不過恰好襯映了粉豔的桃花。桃花沿著山麓一片分開一片，一塊又一塊已經泛綠的麥田剛好被繽紛的桃花裝飾成小江南格調。世代生活在這裡的藏族人家已然炊煙嫋嫋，雨雪後的桃林清澈乾淨，連霧氣也變得那麼純粹，這裡存在的每一部分都極好地表達了小江南本色。
眼前浮現了去年和老曹到訪一座桃林深處的古寺，古寺門口有一顆上千年的桃樹，枝椏盤錯，極富貴胄氣質。古寺活佛是那小旅館老闆的弟弟，傳聞有著深厚的造詣，在老林芝極具名望。那時碰上古寺重新修繕，門裡門外都正在翻新。因老曹與活佛的關係，我們得以在雨雪中進入寺內，對佛像、建築進行拍攝。那是比較愉快的事，我們拍到下午才發覺過了午飯時間，就在古寺附近找了一家簡易的臧麵館。那家麵館是附近村民唯一可以光顧的餐館，看起來生意不錯，也乾淨整潔，給我煮面的是麵館老闆到內地上大學的女兒，那時正好回家畢業實習，端莊、雅氣。
現在已經沒有想去那座古刹的念頭了，只是在苯日神山腳下遠遠眺望，適時回憶也是一件暖人心的事。據那個喝醉了的藏族青年說，苯日神山上有座古老的寺廟，只有虔誠的信徒才能遇見，古寺裡有尊小佛像，是苯教，…… 此外，苯日神山上還有其他好幾座古刹，都是藏東極富盛名的教派分支。我還去了一趟去年與老曹到訪的一座尼姑寺廟。那裡四周插滿了經幡，寺廟被轉經筒裝飾了一圈，雪中偶爾能看到幾個尼姑轉經，那是很有質感的畫面，像是神靈刻意安排的。走進寺廟，寺內散養了很多雞，隨處可見它們戲耍畫面，善良又羞澀的老少尼姑總會投以友善的目光，人走在古老寺廟屋簷下，靜謐詳甯又富平和。像去年一樣，尼姑帶領我一一介紹並參見佛像，這是沒有門票的寺廟，她們只是喜好遠來的客人。寺廟的主持是男性，長著粗糙的鬍子，不大說話，我也沒有叨擾他的意願。
沿著小道下了山，我想往尼洋曲河谷走走。以前從魯朗翻過色季拉山不久後就能從路旁的山坳看見尼洋曲河谷，平坦、靜謐，日出的早晨會有幾束漂亮的陽光匍匐在河谷沙灘上，被層林染色，好一片世外桃源。我沿著河岸的柏油路走去，進了寺廟景區，河谷毫不保留地印入眼簾，雖不及色季拉山視角，卻也空遠平坦，尼洋曲的河水緩衝的聲音舒服極了。這裡的遊人不多，或許因為收門票的緣故，多半是朝聖的僧侶和當地村民，看來桃林的寺廟香火很旺，若是老曹在，他肯定會拉著我走進寺廟，痛快的按一陣快門。出於拍攝本能，我對著桃林、寺廟、尼洋曲以及河谷對岸的雪山拍了一通，雪晴之後有一層透明的霧紗縹緲其間，多半迷人；儘管我不知道拍下這些照片的確切用途。或許，權當作別紀念吧。
回到小旅館，老闆和他的老婆已經為我做好了晚飯，那只迷人的英種藍貓還是坐在我的旁邊，好似久別的小夥伴，不停地把我衣裳磨蹭。聽說西藏許多地方都有這種藍貓，是英殖民期間帶來的，幽藍的皮毛手感細膩高貴，迷人的藍眼睛招人可愛，不像普通人家的寵物。當然，它在這家裡不是寵物，就像許多普通家裡都有貓狗一樣，它的地位僅僅是只貓。我把它抱了起來，仔細的打量一番，它也不停的看著我，仿若它明白我在與它作別。
第二天下午作別了小旅館，與老林芝鎮一個順路的摩托少年談妥了價格，我就直奔色季拉山了。或許是摩托少年順路、空閒的緣故，他答應我一個下午都可以提供租車服務，前提是給他拍一張南迦巴瓦背景的照片和一頓魯朗的晚飯，我愉快的答應了，如果南迦巴瓦天晴的話。他很友善，不像其他做旅遊生意做精了的藏族青年，一路上我們走走停停，他會告訴我遊客看不到的視角，包括那洋洋灑灑的尼洋河，不盡歡喜。
幸運的是，我們看到了南迦巴瓦。摩托少年說，多看會兒，每一個時間段都不一樣，這季節能看到，說明我們的運氣來了。他把我說樂了，簡單的笑臉說著簡單的話，我提示他站好，以南迦巴瓦為背景，按了好幾次快門，才發現這少年是這般可愛，絲毫不像做生意的。當然，他吃喝無度，他說家人已經告誡他許多回了，這就不難怪他讓我請他吃酒了，我答應他，等下了山就請他吃石鍋雞、吃青稞酒。這把他樂壞了，他說家在魯朗紮西崗村靠後的山腳下，念完了中學之後就跟著家人做旅遊生意了，但已經很久沒有大吃大喝了。
魯朗的石鍋雞是我每次經過都想吃的，墨脫的石鍋，林芝的松茸，魯朗的山雞。出了名的墨脫石鍋含有益於身體的微量元素，松茸是藏區季節性的珍貴食材，三四月份基本吃不到，當然，摩托少年說，山雞還是有的，現在很多村民都有自家的，……沒想到他能說出些名堂，也說出了誠懇，雖然吃不到時鮮的松茸石鍋雞，但藏香豬臘肉和乾鬆茸石鍋雞還是有的。少年樂了，那晚他一個人喝了一斤青稞酒，把石鍋雞吃得不能剩下了，最後他拉著我去他家，那個山腳下的人家。
回到少年家的時候，他已經醉得差不多了，家裡只有他的奶奶、母親和一個上小學的妹妹。她們都很意外也很陌生的看著我，當然，她們一臉笑容，在教訓摩托少年之後。那個少年在入睡之前，重複的和他家人介紹我，重複的說我是他尊貴的客人；我從他家人的眼神看得出來，即使少年不介紹，她們都會妥善地把我安頓好。那晚色季拉山的雨下得很大，聽老奶奶說，明天的路估計又不好走了，為了避免山蛇出現，她們騰出了木房子閣樓上的房間讓我住下了，還特意鋪上了一床新的床被。
少年的母親是一位能幹的村婦，雖然是雨夜，她前前後後裡裡外外只有她一個人停不下來，老奶奶和小女孩就坐在我旁邊，老奶奶跟我講她年輕時候的日子，講起小時候的魯朗還是一個沒有路的小山村，講起她後來的生活和現在的家庭。老伴去世之後，她就跟著兒子媳婦了，兒子在八一鎮做機關職員，雖不見得富裕，但也平平穩穩。老奶奶很健談，沒有過多的憂傷，一臉幸福和慈祥。小女孩一直在做功課，時不時問我數學和英語，當然，她朗誦詩歌的樣子很像紅領巾，全是這個時代的神氣和自豪。她問我拉薩的樣子，問我毛主席是否還在北京，上海是不是很漂亮，……過了晚上十點，小女孩朗誦了一篇語文之後都睡下了。
第二天醒來的時候，魯朗沉浸在潮濕的雲霧裡，摩托少年已經幫母親準備好了早餐——糌粑酥油茶。考慮到我是漢族人，她們特意給我做了一份雞蛋炒飯，我認真的吃完早餐之後，和她們一一告別，摩托少年說送我到鎮上，路邊會有很多車去波密，這樣我就不會弄濕鞋子了。
告別了她們，我順利的坐上了去波密的麵包車，摩托少年並沒有收下我們之前談好的價格，他在雨裡揮手告別的樣子和昨天在色季拉山上拍照那時一樣開心。那時我才發現昨晚塞給小女孩的紅包又回到了我的背包裡，上面有一行吃力的漢語——祝大哥哥順利幸福！
開車的面的是一個藏族青年，他的技術很嫺熟，車上坐的都是漢族人，有一個聽說是從漢中過來的中年演員，到波密客串。他已經被藏族青年的開車技術嚇抖索了，手一直用力的抓著前排座椅。我們都說司機的技術可以參加國家越野大賽了，能在不停轉彎且沒有防護欄的通麥路段保持六十碼以上的車速，還有一隻手接著不停的電話，從他電話的聲音來看，他已經約好了波密的姑娘過夜了，對著電話滿嘴甜言蜜語。通麥天險是出了名的險路，一邊是裸石懸崖，雨季已經讓山上的樹根鬆動脫落了，一邊是洶湧的大河（我並不知道這大河的名字，有人說他是墨江），仿若隨時準備好把我們吞咽。
還沒到波密縣城的時候，我就在桃花溝下車了，那是兩旁都長著古老的野桃花樹，此時正桃花壓枝，一派世外粉色。桃花溝已經有了不少遊人，她們都是穿著鮮豔的戶外服裝，手拎重型機器或各式手機，正在桃花樹下擺著高興的姿勢。此時，我已經沒有拍照的欲望了，只想沿著桃花樹下，好好的走一遍。那時張姑娘從電話裡說，我已經做好了離開的準備，最美的西藏已經放入心底，它就是那尊佛。
我想起了幾年前第一次來波密的時候，是坐一個哈爾濱人的順風車來的，路上載了一個來波密謀生的四川人，他們請我吃波密魚，那是我至今吃過最好的魚了。我們去了四川人在波密的家，那是一間很小的門面，後面靠著波密河（即林芝境內的帕隆藏布，聽說來自阿紮貢拉冰川），早上是聽著江水醒來的，四川人波密的朋友燉了一條三斤的波密魚，來了一些燒酒，哈爾濱人和我喝高了。當然，那時我沒有看到桃花，也不知道波密有這麼美的桃花，進藏做生意的四川人自然無暇顧及這些美景。哈爾濱人的車開到桃花溝的時候，那些桃花樹已經綠了，結了些果子，誰也沒有想到它們的春天是驚豔迷人的。
離開桃花溝的時候，沿著波密河走了很長一段路，南迦巴瓦的背面聳入雲端，日照金山的時候，它被一層薄薄的雲霧環繞著，用藏族的話說，這是獻給雪山的哈達。路上許多背包客，一些騎著自行車的驢友，他們都很精神，也很興奮，我向他們招手，祝福他們，他們回我以自信，他們應該是來看桃花的。我的包很沉，已經讓我冒汗了，不得不停下來喝些水，沒想到在藏工作一段時間，我竟是以驢友的模樣把它告別。有輛車停在了我身後，尖銳的中高音向我問路，說桃花溝在哪兒。我坐在路邊，背對著馬路，沒有看她們，說過了過了，倒回去四五公里，有個很大的門牌坊。她們急忙說了聲謝謝，調了頭走了。
再次遇到她們的時候，是在一家普通的賓館裡。那家賓館只有一間三人房，如果我要住，店家要我付全額。我掂量著這季節，還是猶豫的住下了。傍晚的時候，她們說已經在縣城找遍了賓館酒店，就剩下這家了，當然也是沒有房了。店家說我的房間是空的，意思就是說還可以住，但要交錢。店家沒有打招呼就讓她們進了那間三人房，我回來的時候她們也恰好在，把彼此嚇了。我們明白原委之後一起找店家說理，那店家挺橫的，欺負我是一個人，而她們是三個漢族女人，或許也是姑娘家。說愛住不住，我要求退我多付的房錢，她們則要求換房或退我錢或退她們的房錢。當然，店家是不會同意，她們抱怨著回到了房間，我想起了之前在林芝採訪的時候認識波密一個藏族朋友，抱著試試的心理撥了他的電話。他開著一輛警車過來了，店家被驚到了，緊忙同意了我的要求。當然，藏族朋友不同意，按照要求，他把店家的情況回饋給了縣相關單位，聽說那家賓館後來受到了應有的處罰。藏族朋友友好的請我和那三個女人去他的家，過了波密河之後一個很大的院落，他以為那三個女人是我的朋友。
三個女人說著麻溜的重慶話，說話的分貝有些悅耳，其中一個女人說他就是我們白天問路的那個人，怪不得那麼眼熟。我和藏族朋友做了藏香豬臘肉和幾個野菜，他拿出了去年釀的青稞酒，按照四川人的法子，他加了桃花，姑且叫桃花酒吧。三個女人高興極了，藏族朋友對我悄悄的說我這三個朋友真漂亮，我對他重複了兩遍解釋，他仍舊堅持那三個女人是我的朋友，最後我說自己看著辦。其實藏族朋友對她們並沒有惡意或企圖，她們確實很漂亮，典型的重慶洋人街女人，只是穿上了戶外衝鋒衣，但依舊保持性感的曲線和完美，藏族朋友不敢怠慢。我和三個女人吃了藏香豬臘肉，最後幾個清新的野菜也被我們吃了，藏族朋友控制酒量，晚飯他只喝了兩杯一兩的杯，我喝了一杯，那三個女人應該有喝酒的習慣，她們拿杯子的方式像拿高腳杯，應該是經常喝紅酒的女人，喝第一口的時候，就說桃花酒的口感很舒服。藏族朋友說適口就好，出於酒後顧慮，我也建議她們少喝，儘管如此，她們分完了藏族朋友搗出來的那壺，應該有兩斤吧。
出乎意料，她們並沒有喝醉，更確切的說，她們似乎喝得恰到好處。晚上坐在爐火旁打牌，我看藏族朋友的通訊電視，只好叫藏族朋友陪著她們打牌，她們依舊保持富有磁性的中高音。我在爐火椅子上被她們叫醒的時候，藏族朋友正和她們講我，應該是誇大了事實的講——我是藏區他見過最厲害的攝影師和作家。我莫名其妙的聽著她們的分貝，或許是起哄的緣故，她們和藏族朋友要求我在火爐旁給她們拍照。我說不會拍寫真，也拍得不好。顯然我的解釋起不了作用，藏族朋友也跟著起哄了。我說沒帶相機，沒法拍，並建議大家該休息了。她們有個女人拿出了包裡的機器，說正好她們有相機，也省了拷貝。最後，我給她們拍了數十次快門，她們開始是一起拍，最後一個接著一個，擺著嫵媚的姿勢，就在爐火旁。
過了晚上十一點，藏族朋友收拾了一間大的房子，讓她們三人住，我則睡在藏族朋友的藏床上，和他一起。波密河的聲音此時顯得特別是洶湧澎湃，來自冰川的雪水一波接著一波，藏族朋友講起了他波密的工作，講起了他遠在日喀則的親人，講起了我此番告別。他忽然坐了起來，從外面拿了一瓶酒，端了一個小號的火爐，說我是他見過的最不像漢族人的朋友，我調侃應答著——難道你說我變黑了？看得出來，他知道我就要離開西藏了，想和我通宵長談，他是個懷著豪情的男人。我們喝第一杯烤熱的桃花酒的時候，三個女人敲門了，她們說那大房間冷，能否調換房間。
我和藏族朋友異口同聲說，大小姐，我們已經不在賓館了！藏族朋友說給她們也加一個火爐。其實是我們誤解她們的意思了，她們說，是跟我們其中一個調換，比如說她們有一個睡在這個小房間，我們倆有一個睡到她們的大房間。她們解釋得好生不含蓄，把我和藏族朋友驚怕也驚喜了。最後藏族朋友睡在她們的大房間，和她們中的倆個，一個則睡在了這個小房間，包括我和小火爐。我聽到大房間傳來了一陣接著一陣的歡樂，好生誘惑。我把加熱了的桃花酒倒了出來，有一半給了留在小房間的女人，她正好奇的看著我。我能聞到花酒的芬芳，能聞到她身上的體香，而波密河就在窗外，洶湧澎湃。
作者：卡農先生
2013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