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的位置:首頁>正文

玫瑰與廢墟

1

因為有棵白果樹, 人們便稱這個院子叫白果樹院子。 因為這棵白果樹是歪趴的, 有人更精確地稱它歪白果樹院子。 白果樹已經長到臉盆那樣粗了, 要是不歪趴, 樹冠肯定已逾過四樓。 白果樹根腳緊緊挨著一個三四平方米的水池, 因此, 它好像從不缺水分。 春綠秋黃, 夏蔭冬亮。 人們不嫌棄它的歪趴, 反倒感覺平添了幾分景致。

經常有輕型雙排座卡車駛到院子東邊的角落, 靠角一扇灰色的鐵門打開, 哐當哐當, 扔進車廂車鬥一些冷冰冰的鐵疙瘩, 然後沉沉地駛出院子。 鐵疙瘩有長有短, 是些大小不一的水管、閘閥、水龍頭。

院子呈回字佈局, 房子是上世紀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的混磚結構, 磚縫裸露參差, 灰白相間, 紅黃相雜。 泥沙的院壩, 晴天時常揚起股股灰塵, 雨天經常汪起排排水坑。 水池那兒有兩隻公共水龍頭, 因為兩隻水龍頭, 引來一條入院的大道。 人們沿著這條大道, 經過水池, 走向四幢建築的樓腳。

有一個全院人都熟悉的身影, 經常出現在水池邊。 陪伴她的是一隻口徑近一米的大木盆, 兩個搪瓷盆。 她有洗不完的衣服, 只要不上學, 沒做其他事情, 總能見到她坐在小方凳上, 有節奏地搓洗衣服, 滿手的肥皂泡洗衣粉泡。 冬天, 手凍得紅彤彤的;夏天, 手浸泡得白白生生。 夏天她慣常穿件白襯衣、黑褲子;冬天, 常見她套一件紅褂子。

她像是把搓衣洗衣, 當著件很有意思很享受的事情在做, 可以取代其他事情的事情在做。 她搓衣的頻率, 遠沒有旁邊的大姐大嫂伯媽快, 漂洗的節奏舒緩得像電影裡的慢鏡頭, 像是在細數衣服的紗線、針腳。 有時, 突然聽到喊聲, 她便不慌不忙甩手上的肥皂泡, 在圍腰上擦手, 把衣服與木盆挪在身後。 進屋做完別的事情, 又回到大木盆邊, 坐到水池旁邊, 繼續沒完沒了地搓洗。 搓衣、漂衣, 兩根辮子——先是倆羊角辮, 後來辮成兩條長辮, 在她白襯衣後面紅褂子背面, 一跳一跳, 汽車雨刮器一般擺來擺去。

一院子人都到水池邊取生活用水。 鐵皮桶的叮噹碰撞, 大清早便有, 夜深了還有。 取水的鄰居來了, 無論老少, 男的女的,

她先讓出水龍頭, 然後繼續她手中的搓與漂。 她與熟悉的人打招呼, 回應向她打招呼的人。 水龍頭全開, 塘彎河漲水, 說話聲稍小便聽不清, 她就撲閃大眼睛, 用眼神同人交流。 大部分時間裡, 她顯得安靜無話, 像是把想說的擱到一個不想取用的地方。 偶爾, 也會聽到她哼歌唱曲兒, 像夏天塘彎河邊榕樹上的蟬鳴。 不過, 遠沒有蟬的大膽奔放。

人們知道她是楊家二姑娘楊玫。 有人喊她“楊玫”, 也有人省掉姓氏, 直呼她“玫”。 人們注意起楊玫, 是二樓三樓四樓也安裝上水龍頭, 有的單位已經推倒舊院子, 開始修建那種每家每戶都帶衛生間廚房的成套房子的時候。 大家發現, 楊玫仍然經常出現在水池那兒, 繼續守著大木盆, 一如既往地搓洗衣服。

其實, 她從六七歲便出現在水池邊, 在兩隻公共水龍頭邊這樣洗衣服了。 那時, 她還是凍出清鼻涕不及時揩, 搓著漂著便突然停下發懵, 一邊捶衣服一邊淌淚水的小不點。 一夜之間, 這姑娘, 仿佛躥高一大截, 變得難以忽略了。

馬老師總是抱著個皮夾, 有時衣褊上還殘留著粉筆灰。 他家住在左側那幢的四樓, 出出進進, 必須經過水池。 馬老師總是朝楊玫報以微笑, 點頭。 如果老遠看到馬老師, 楊玫會停下搓洗, 靜靜地看著他一步一步走近, 然後喊一聲“馬伯伯”, “伯伯你回來了”。 直等馬老師走過水池, 她才接著搓洗。

馬伯媽總是拎著菜籃——那種用塑膠包裝袋編織的菜籃。 馬伯媽經常在水龍頭邊停下來。 有時, 乾脆把菜籃裡邊的蘿蔔白菜洗乾淨,

才上樓。 楊玫喊一聲“伯媽”, 讓出水龍頭, 繼續埋頭搓洗。 一邊洗菜, 馬伯媽會來句埋怨和歎息:一家人的髒衣服, 都堆給這麼小個姑娘, 唉——

籃球總伴隨著馬立君, 不在指尖旋轉, 就在網兜裡拎著。 如果在手裡, 一時興起, 他會把水龍頭那兒當球門, 抬腿一踢, 讓籃球飛過去。 籃球充當的足球顯然沒踢進什麼球門, 而是飛向那個專注於洗衣服的姑娘背影。 “應聲入網”瞬間, 小馬的道歉接踵而至。 擊中數次之後, 楊玫學到及時沒收籃球, 變成小凳坐到上面。 惹怒了, 乾脆擲進水池, 讓它變成水球, 在污水裡且沉且伏。 馬立君只得彎腰自己去打撈, 一邊詭秘地笑。

“姐, 吃飯了。 ”“姐, 你肚子不會餓麼?”楊文站到楊玫跟前, 冷不防跺一腳。“楊玫,我們都吃過了啊。”“楊玫,發什麼呆,爸喊你進屋吃飯呢。”楊玫看一眼,算是回答,然後甩甩手,擦擦手,跟在妹妹身後進屋。

“吃飯了哈。”“還要人七道八道地請?”媽媽費琴艾出現在門前,“楊玫,你是貴客麼?我們不等你了啊。”這樣說的時候,媽媽手裡的碗,經常已經空去大半。

“玫女,不要洗了,快來炒菜。”楊玉郎紅著臉,半靠住門框,心疼又期待。飯,他煮熟了。這樣喊,多半是只有父女倆在家。楊玫也省了聲音回應,離開大木盆,進屋去。

住在塘彎河上游另一個院子的郝德仁局長,經常腋下夾著皮夾子小皮包來歪白果樹院子找人。經過水池,歪起身子,不松腋下皮夾,擰開水龍頭,洗手。“二姑娘,郝叔請你洗兩件衣服可以不?我按件付工錢。”楊玫抬起頭,“你拿來吧,不要錢,算叔叔看得起。只是,洗不乾淨洗壞了,不要怪。”郝德仁笑:“哪天我真拿來了啊。”“我就是個洗衣服的,你拿來吧。”

有人直接把髒衣服摁到大木盆裡。楊玫不抬頭便知道來自誰。楊達從外面溜達回來,不論貼身還有沒有內衣,三兩下,便把外衣脫下,按進有肥皂泡的盆子。“多搓幾下,洗乾淨點啊。”

洗著洗著,楊玫就快長成大姑娘啦。要是小雜院不變化,一直洗下去,不定哪一天,楊玫便把自己洗成個家庭主婦,洗成個牙齒掉光的老太婆了。

可是,變化每時每刻都在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說來便勢不可擋地到來。

大木盆的水終於變清,傾倒進水池,搪瓷盆擱進大木盆,一隻小螞蟻扛著一砣大肉。楊玫後仰身子,端著洗好的衣服進屋去。

楊家的燈,昏黃地亮起,裡屋碗碟碰碗碟。楊文、楊玫倆姑娘端起碗,站在門口,後背映在暗淡燈影裡。楊玫將一片回鍋肉夾到楊文碗裡,兩人說起不想讓屋裡人聽清楚的悄悄話。

突然間,裡屋哐當兩聲,嘩啦幾聲。什麼東西掉了、碎了,楊達聲嘶力竭驚吼呐叫。

楊文手中的碗,當一聲掉地上。楊玫連忙雙手捂碗,差點嚇掉。

(未完待續)

作者:冉茂榮

冷不防跺一腳。“楊玫,我們都吃過了啊。”“楊玫,發什麼呆,爸喊你進屋吃飯呢。”楊玫看一眼,算是回答,然後甩甩手,擦擦手,跟在妹妹身後進屋。

“吃飯了哈。”“還要人七道八道地請?”媽媽費琴艾出現在門前,“楊玫,你是貴客麼?我們不等你了啊。”這樣說的時候,媽媽手裡的碗,經常已經空去大半。

“玫女,不要洗了,快來炒菜。”楊玉郎紅著臉,半靠住門框,心疼又期待。飯,他煮熟了。這樣喊,多半是只有父女倆在家。楊玫也省了聲音回應,離開大木盆,進屋去。

住在塘彎河上游另一個院子的郝德仁局長,經常腋下夾著皮夾子小皮包來歪白果樹院子找人。經過水池,歪起身子,不松腋下皮夾,擰開水龍頭,洗手。“二姑娘,郝叔請你洗兩件衣服可以不?我按件付工錢。”楊玫抬起頭,“你拿來吧,不要錢,算叔叔看得起。只是,洗不乾淨洗壞了,不要怪。”郝德仁笑:“哪天我真拿來了啊。”“我就是個洗衣服的,你拿來吧。”

有人直接把髒衣服摁到大木盆裡。楊玫不抬頭便知道來自誰。楊達從外面溜達回來,不論貼身還有沒有內衣,三兩下,便把外衣脫下,按進有肥皂泡的盆子。“多搓幾下,洗乾淨點啊。”

洗著洗著,楊玫就快長成大姑娘啦。要是小雜院不變化,一直洗下去,不定哪一天,楊玫便把自己洗成個家庭主婦,洗成個牙齒掉光的老太婆了。

可是,變化每時每刻都在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說來便勢不可擋地到來。

大木盆的水終於變清,傾倒進水池,搪瓷盆擱進大木盆,一隻小螞蟻扛著一砣大肉。楊玫後仰身子,端著洗好的衣服進屋去。

楊家的燈,昏黃地亮起,裡屋碗碟碰碗碟。楊文、楊玫倆姑娘端起碗,站在門口,後背映在暗淡燈影裡。楊玫將一片回鍋肉夾到楊文碗裡,兩人說起不想讓屋裡人聽清楚的悄悄話。

突然間,裡屋哐當兩聲,嘩啦幾聲。什麼東西掉了、碎了,楊達聲嘶力竭驚吼呐叫。

楊文手中的碗,當一聲掉地上。楊玫連忙雙手捂碗,差點嚇掉。

(未完待續)

作者:冉茂榮

同類文章
Next Article
喜欢就按个赞吧!!!
点击关闭提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