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讀點故事app作者：有離十七 | 禁止轉載
1
這個八月沒有風， 只有不知疲倦的毒辣日頭和聒噪蟬鳴， 令人鬱悶。
孟瑤睡午覺醒來，
屋子裡的熱浪撲面而來， 她頭昏腦漲地躺回床上， 看著天花板上梅雨季節留下的黑色黴斑發呆。
“這樣活著到底為了什麼？”
閉上眼睛， 搬出每天重複念過的話：“為了奶奶， 為了仇恨！”
這八個字仿佛有種魔力， 能將她從混沌中拉出來， 一骨碌從床上爬起， 開始整理弄得到處都是的書本和紙張。
初中的課本統統裝進麻袋， 當廢品賣了能換錢， 但是摸到鮮紅的縣一中錄取通知單時， 她猶豫了， 沒忍心扔， 壓進了抽屜最底層。
關於生活的艱難， 孟瑤的記憶始於八歲。
那也是一個難捱的八月， 父親被殺， 母親改嫁， 留下一貧如洗的家， 從此她和奶奶相依為命。
陽光漸漸疲乏， 窗外飄進來絲絲縷縷的風，
鄰居大嬸叫她出去， “瑤瑤， 有人找你， 認識嗎？”
她後邊跟著一個中年男人， 瘦高個兒， 頭髮斑白， 穿一件發黃的襯衫， 蹬一雙舊膠鞋， 一隻手提一個西瓜， 另一隻手不停地搓著褲腿邊。
“嬸， 我不認識。 ”孟瑤笑著回應， 又抻長了脖子問那男人， “請問您是找我奶奶嗎？”
“是， 我找孟瑤和她奶奶。 ”
男人猛然抬頭回答， 顯出一副局促不安的神情， 孟瑤正好和他看了個對眼， 心下一跳， 竟覺得有些熟悉， 可是具體是誰， 又想不起來。
大嬸見沒自己事便走開了， 她忙不迭追著道謝， 又回轉身朝男人問道：“有什麼事嗎？”
她不確定要不要請這個陌生人進屋。
“我， 我來看看你們。 ”汗水順著濕透的鬢角滑下，
孟瑤不由得生了疑慮， 這人舉止言行太奇怪， 肯定瞞著什麼事， “您， 叫什麼？我從來沒有見過您。 ”
她探頭去辨認男人的樣子， 他臉上發紅的皮膚是常年暴曬所致， 應該是建築工人， 這個城市有許多建築工人， 她爸爸曾經也是。
男人在她打量之下更加不安， 張了張口， 卻什麼都沒說出來， 垂著頭歎氣。
孟瑤敏感的神經跳了一下， 心口發緊， 又湊近一些， 半晌， 不敢置信地大聲問道：“你是打死我爸的那個殺人兇手？”
“我， 我那時不是有意……”他皺著眉解釋， 一臉焦急， 卻被她厲聲打斷， “滾！”
孟瑤突然爆發的力量堪稱蠻橫， 伸長了一雙胳膊用力將男人推了出去， 西瓜掉在地上， 汁水從裂開的縫隙裡淌出來，
男人仍舊試圖解釋， 他說希望能彌補自己犯下的錯誤， 但這些字句在孟瑤尖銳的叫喊聲中顯得格外蒼白無力。
她見再推不動他， 返回屋裡尋了個掃帚， 握著木棍的柄一頓亂打， “走啊， 你憑什麼來這裡， 你殺了我爸還不夠， 還要來殺我們嗎？”
木棍打在男人身上， 他往後退， 卻不反抗。 孟瑤猩紅的眼睛睜得溜圓， 手臂的動作像掉進獵人網裡死命撲棱的翅膀， 發了狠， “你再不走， 我就打死你！”
鄰居聞聲而來， 男人終於走了， 走的時候還在和她不停道歉。 可是三個字太輕， 說上十萬遍也不及一條人命重。
鄰居們安撫孟瑤， 嘴裡罵罵咧咧地詛咒男人， 咒駡他妻離子散、飛來橫禍， 做個短命鬼。
孟瑤卸了一身防備，
她曾經見過那個男人， 在法庭上， 他被判了十年有期徒刑， 奶奶拉著她， 說：“瑤瑤， 記住這個打死你爸的兇手， 你爭口氣， 以後要為你爸報仇。 ”
那段記憶逐漸交織成模糊的影， 斑駁的畫面上是家破人亡、哭天搶地和懵懂的恨。
如果說這影是種子， 那長大就是一個漫長的發芽過程。
生活給與弱者的是貧困的殘酷現實和失去尊嚴的難堪處境， 她自小跟著奶奶翻垃圾桶， 撿菜市場的破爛葉子， 去教育局蓋證明貧困的章子， 四處被嫌棄。
孟瑤覺得生活是疼痛的， 它把她的皮肉切割得血肉模糊， 最後結出了盔甲， 她每時每刻都在準備著應對戰爭。
對男人的恨便伴著這個過程長成了參天大樹， 她想，這一切都是李為民一手造成的。
男人叫李為民，卻未做一個好民。
2
孟瑤把自己關進屋裡哭了一陣，太陽已掛在西邊，奶奶拄拐的聲音傳來，她才想起沒做飯。
“瑤瑤，你咋哭了？”
“沒哭，就是眼睛吹不了風，一吹就掉眼淚。”她將臉埋進水裡，好掩蓋肆意流淌的淚痕。
奶奶放下手中的麻袋，拄著拐杖疾走了幾步，要來看她的眼睛。她像泥鰍一樣滑走，嘴裡不在乎道：“沒事，我得趕緊做飯去了，晚上還要去給人補課。”
孟瑤找了份工作，不是補課，是在小酒吧打工。
出門的時候，奶奶叮囑她注意安全，她回說知道，想了想，又說：“對了，最近有小偷，奶奶你記得把門鎖好，誰叫你都別開門。”
酒吧場子不大，盡是叛逆期的小年青，本來老闆不招她這樣的學生工，但孟瑤個兒高，通融通融也就收了。
她負責的活兒主要是收台和衛生清潔，有時候也幫著卸貨，雖說辛苦些，但基本惹不到麻煩，後半夜能在倉庫打個盹兒，工資還不低，所以她很滿足。
這天早上照常做完最後的清掃，天已經大亮，她從後門一出來就覺得不對勁，有人盯她。
她給自己做心理建設，只要快速跑出小巷進入主道就會沒事，但她高估了自己的速度。
攔住她的是這一帶的混混老大，經常帶著他的兄弟來酒吧尋歡作樂，昨晚她收台的時候還撞見過。
孟瑤顫抖的手緊緊抓住手裡的包，望著面前四個人，假裝冷靜問道：“你們想做什麼？”
“釣馬子啊！”
調侃和哄笑隨之而來，她意識到了危險。這座小城用盡一切資源發展經濟，治安卻被丟在角落，經常有女孩子被性侵，而受害者不是忍氣吞聲就是以死謝罪。
她極力露出冷漠的表情想要震懾住這些精力無處發洩的野蠻人，“有人在前面等我，麻煩你們讓開。”
可惜，當野蠻人露出畜生的一面，就聽不懂人話了。
他們不懷好意地靠近，嘴裡往外蹦著污言穢語，擺明瞭不肯放過她。孟瑤尖叫起來，希望有人來救她，可是聲音卻透著絕望。
“你們在做什麼？”
男人粗獷的聲音制止了攀附上她肩膀的手，孟瑤從驚慌中回過神來，看見了許久沒有再出現的李為民，臉上是與平常那副唯唯諾諾的樣子截然不同的憤怒。
他們很快扭打起來，但混混們仗著人多，又年輕氣盛，瘋狂的拳頭將男人的氣勢都壓住了。
孟瑤想跑，只要快速從這裡跑開，她就得救了，男人或許會被打死，那更是大仇得報，這個瘋狂的念頭一瞬間侵佔她的大腦，像無邊的水草蔓延。
“快跑！”
男人嘶啞的聲音使孟瑤的目光再次落在他臉上，看見血從他頭上流下來，“我腿軟，跑不動了。”
她果斷從包裡拿出一把水果刀，如果李為民晚一點到，這把刀或許已經插在那人的肚子上了。
“別打了！要不然今天不是你們死就是我死！”
孟瑤的瘋狂之處在於她目眥欲裂的樣子，真的會給人一種不怕死不要命的感覺。
那些人走了，她眼睛一瞬不瞬瞪著他們直到全部消失在盡頭才敢放鬆下來，扶著牆壁使勁給自己順氣。
男人受的傷不輕，掙扎了一會兒才搖晃著站起，打算去伸手扶她，卻馬上被一句“別碰我”迫得縮回了手。
“我送你回去，你以後不要再幹這樣的活了。”
“你有什麼資格管我？我們家之所以落到今天這個地步，是誰害的？啊？”她抬頭瞪著他，一個剛才救了自己的仇人。
男人選擇沉默，臉上的每一條皺紋都藏著難堪，前者是生活贈予，後者是愧疚壓迫。
孟瑤不再管他，揉了揉腿部肌肉後走出巷子，男人卻也沒有就此作罷，一瘸一拐在後面跟上她的步伐，直至將她安全送到家。
孟瑤的奶奶見到李為民，即使隔了好幾年，白髮人送黑髮人的痛心卻仍舊記憶猶新，手裡端的污水朝他兜頭潑去。
老人家不停地罵，孟瑤很累，什麼都不想說，偏頭卻看見男人頭上乾涸的血跡被水浸濕，而他一副聽之任之的模樣站在那兒垂頭不語。
也許是同情心氾濫了，這一瞬間她竟覺得這個人也無比的悲慘。
3
九月中旬，孟瑤不再去酒吧打工，尋了好久，在一個小餐館找了服務員的工作。
縣一中開學那日，她經過校門，瞧著成群結隊的同齡人和他們的家長進進出出，眼睛酸澀，她想大概這輩子都沒這福分了。
聽說有些沒考上高中的同學南下進廠工作能賺不少錢，她也心動，可是放不下奶奶，老人家年紀大了，經常有個病痛折磨，需要人照顧。
李為民還是每個星期都來，孟瑤知道他是在監獄表現好才提前出獄，出來後仍舊做建築工人，賺辛苦錢。
她剛開始對他惡語相向，說不聽就抄手邊的東西趕，後來便躲著，躲不過就跑。再後來，實在沒辦法，只能警告他一句：“算我求你，不要在我奶奶面前出現。”
他從不空手來，有時候提些東西，有時候往她手裡塞幾百塊錢，孟瑤從來都不肯收，扔回去，嘲諷道：“你的東西，我怕拿了要遭報應。”
可是男人還是有辦法，他把錢給餐館老闆，作為孟瑤的獎金，只是這點她就不知情了。
夏天的影子逐漸消失在街頭巷尾，雨多了起來，一場涼似一場，孟瑤打著傘回家，男人又來了。
她餘光瞟到他小心翼翼跟在自己身後，臉上一片躊躇，等了許久才聽見聲音，“那個，我聽說你考到了縣一中，為什麼不讀書？”
“不想讀了。”肯定又是哪個鄰居碎嘴，這讓她有些生氣。
男人突然快步走到她身邊，“怎麼可以不讀書呢？不讀書怎麼有出息？難道還要像我們這樣賣苦力嗎？”
突如其來的發問使得孟瑤懵了好一會兒，而後便忍不住冷笑了起來，“托您的福，我沒爹沒媽長到這麼大。”
隔著雨幕，男人的臉漸漸沉鬱下去。
她立住了，抬頭一瞬不瞬盯住他，“聽好了，我今後怎麼樣，不需要你操心，別在這兒貓哭耗子假慈悲，你一個殺人兇手，哪來的臉？”
說完她便要走，她以為男人還會像以前那樣一言不發，卻猛地被叫住，“孟瑤，那我今天也告訴你，我不是故意害你爸的，要是我知道會發生那樣的事，我絕對不會和他喝酒。”
他的表情難得的嚴肅認真，還帶著對世事難料的幾分無奈，這是他第一次訓她，“你要是真有本事，就好好讀書，學出個人樣來，到時候你想怎麼報復我，我都沒話說。”
雨聲很大，他的聲音更大，一個字一個字砸在她面前，引得路人好奇地朝這邊張望。孟瑤震驚得險些忍不住哭出來，她知道自己不爭氣，只是沒想到會在仇人面前這樣難堪。
不久，男人居然來叫她辭職準備去上學，她心裡堵著一口氣，答應了。後來聽班主任說，從未見過哪個男人這樣為子女操心，都要朝校長下跪了。
孟瑤沒有及時報名，又缺了將近兩個月的功課，縣一中原本不肯再收她，是男人天天找校長一個勁地懇求才開了這個後門。
學費自然也是李為民出的，高中非義務教育，那不是一筆小錢。尋了個週末，她拐到他所在的建築工地，對他說了聲謝謝。
“這些錢是你辛苦賺的，你放心，我以後會還給你。”
他剛從工地上下來，滿頭滿臉的汗，沾著泥灰，好像刻意站得離她遠些，聞言並沒有反駁什麼，只是注視著她，說了四個字，“好好讀書。”
4
校園的時光總是過得快些，孟瑤格外珍惜這來之不易的機會，卻不可避免地成為了喧囂中的一抹孤影。
她的生活總是匆匆，忙著學習，忙著看書，忙著照顧奶奶，而交朋友是一件很奢侈的事，尤其是在這個大家逐漸遠離單純的年紀。
孤獨卻並不總是壞的，至少在孟瑤看來是這樣，她把那些一個人的時候都用來沉思，譬如未來是什麼樣的，譬如心中的恨還要延續多久。
李為民沒來學校找過她，她很感激，因為在這個各種消息都會迅速發酵的好奇心強烈的群體裡，這樣會避免許多麻煩。
但他有時候會托班主任轉交一些錢給她，她去還，他就會說：“你奶奶年紀大了，不要再讓她出去撿垃圾。我害了你們，這錢你應該心安理得拿著，好好讀書，好好照顧你奶奶。”
孟瑤就不知道該怎麼反駁了。
她覺得自己動搖了，懦弱地、可恥地不再那麼絕對地恨著這個人了，甚至她看著他曬得發紅的面皮和微微佝僂的背，會覺得這也只是一個憨厚的中年男人。
好像是為了消除這種罪惡感，孟瑤開始尋找當年事故的真相，那段她一直都不曾深究的過往。（原題:《殺父仇人的救與贖》，作者：有離十七。來自：每天讀點故事APP <公號： dudiangushi>，看更多精彩）
她想，這一切都是李為民一手造成的。男人叫李為民，卻未做一個好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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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瑤把自己關進屋裡哭了一陣，太陽已掛在西邊，奶奶拄拐的聲音傳來，她才想起沒做飯。
“瑤瑤，你咋哭了？”
“沒哭，就是眼睛吹不了風，一吹就掉眼淚。”她將臉埋進水裡，好掩蓋肆意流淌的淚痕。
奶奶放下手中的麻袋，拄著拐杖疾走了幾步，要來看她的眼睛。她像泥鰍一樣滑走，嘴裡不在乎道：“沒事，我得趕緊做飯去了，晚上還要去給人補課。”
孟瑤找了份工作，不是補課，是在小酒吧打工。
出門的時候，奶奶叮囑她注意安全，她回說知道，想了想，又說：“對了，最近有小偷，奶奶你記得把門鎖好，誰叫你都別開門。”
酒吧場子不大，盡是叛逆期的小年青，本來老闆不招她這樣的學生工，但孟瑤個兒高，通融通融也就收了。
她負責的活兒主要是收台和衛生清潔，有時候也幫著卸貨，雖說辛苦些，但基本惹不到麻煩，後半夜能在倉庫打個盹兒，工資還不低，所以她很滿足。
這天早上照常做完最後的清掃，天已經大亮，她從後門一出來就覺得不對勁，有人盯她。
她給自己做心理建設，只要快速跑出小巷進入主道就會沒事，但她高估了自己的速度。
攔住她的是這一帶的混混老大，經常帶著他的兄弟來酒吧尋歡作樂，昨晚她收台的時候還撞見過。
孟瑤顫抖的手緊緊抓住手裡的包，望著面前四個人，假裝冷靜問道：“你們想做什麼？”
“釣馬子啊！”
調侃和哄笑隨之而來，她意識到了危險。這座小城用盡一切資源發展經濟，治安卻被丟在角落，經常有女孩子被性侵，而受害者不是忍氣吞聲就是以死謝罪。
她極力露出冷漠的表情想要震懾住這些精力無處發洩的野蠻人，“有人在前面等我，麻煩你們讓開。”
可惜，當野蠻人露出畜生的一面，就聽不懂人話了。
他們不懷好意地靠近，嘴裡往外蹦著污言穢語，擺明瞭不肯放過她。孟瑤尖叫起來，希望有人來救她，可是聲音卻透著絕望。
“你們在做什麼？”
男人粗獷的聲音制止了攀附上她肩膀的手，孟瑤從驚慌中回過神來，看見了許久沒有再出現的李為民，臉上是與平常那副唯唯諾諾的樣子截然不同的憤怒。
他們很快扭打起來，但混混們仗著人多，又年輕氣盛，瘋狂的拳頭將男人的氣勢都壓住了。
孟瑤想跑，只要快速從這裡跑開，她就得救了，男人或許會被打死，那更是大仇得報，這個瘋狂的念頭一瞬間侵佔她的大腦，像無邊的水草蔓延。
“快跑！”
男人嘶啞的聲音使孟瑤的目光再次落在他臉上，看見血從他頭上流下來，“我腿軟，跑不動了。”
她果斷從包裡拿出一把水果刀，如果李為民晚一點到，這把刀或許已經插在那人的肚子上了。
“別打了！要不然今天不是你們死就是我死！”
孟瑤的瘋狂之處在於她目眥欲裂的樣子，真的會給人一種不怕死不要命的感覺。
那些人走了，她眼睛一瞬不瞬瞪著他們直到全部消失在盡頭才敢放鬆下來，扶著牆壁使勁給自己順氣。
男人受的傷不輕，掙扎了一會兒才搖晃著站起，打算去伸手扶她，卻馬上被一句“別碰我”迫得縮回了手。
“我送你回去，你以後不要再幹這樣的活了。”
“你有什麼資格管我？我們家之所以落到今天這個地步，是誰害的？啊？”她抬頭瞪著他，一個剛才救了自己的仇人。
男人選擇沉默，臉上的每一條皺紋都藏著難堪，前者是生活贈予，後者是愧疚壓迫。
孟瑤不再管他，揉了揉腿部肌肉後走出巷子，男人卻也沒有就此作罷，一瘸一拐在後面跟上她的步伐，直至將她安全送到家。
孟瑤的奶奶見到李為民，即使隔了好幾年，白髮人送黑髮人的痛心卻仍舊記憶猶新，手裡端的污水朝他兜頭潑去。
老人家不停地罵，孟瑤很累，什麼都不想說，偏頭卻看見男人頭上乾涸的血跡被水浸濕，而他一副聽之任之的模樣站在那兒垂頭不語。
也許是同情心氾濫了，這一瞬間她竟覺得這個人也無比的悲慘。
3
九月中旬，孟瑤不再去酒吧打工，尋了好久，在一個小餐館找了服務員的工作。
縣一中開學那日，她經過校門，瞧著成群結隊的同齡人和他們的家長進進出出，眼睛酸澀，她想大概這輩子都沒這福分了。
聽說有些沒考上高中的同學南下進廠工作能賺不少錢，她也心動，可是放不下奶奶，老人家年紀大了，經常有個病痛折磨，需要人照顧。
李為民還是每個星期都來，孟瑤知道他是在監獄表現好才提前出獄，出來後仍舊做建築工人，賺辛苦錢。
她剛開始對他惡語相向，說不聽就抄手邊的東西趕，後來便躲著，躲不過就跑。再後來，實在沒辦法，只能警告他一句：“算我求你，不要在我奶奶面前出現。”
他從不空手來，有時候提些東西，有時候往她手裡塞幾百塊錢，孟瑤從來都不肯收，扔回去，嘲諷道：“你的東西，我怕拿了要遭報應。”
可是男人還是有辦法，他把錢給餐館老闆，作為孟瑤的獎金，只是這點她就不知情了。
夏天的影子逐漸消失在街頭巷尾，雨多了起來，一場涼似一場，孟瑤打著傘回家，男人又來了。
她餘光瞟到他小心翼翼跟在自己身後，臉上一片躊躇，等了許久才聽見聲音，“那個，我聽說你考到了縣一中，為什麼不讀書？”
“不想讀了。”肯定又是哪個鄰居碎嘴，這讓她有些生氣。
男人突然快步走到她身邊，“怎麼可以不讀書呢？不讀書怎麼有出息？難道還要像我們這樣賣苦力嗎？”
突如其來的發問使得孟瑤懵了好一會兒，而後便忍不住冷笑了起來，“托您的福，我沒爹沒媽長到這麼大。”
隔著雨幕，男人的臉漸漸沉鬱下去。
她立住了，抬頭一瞬不瞬盯住他，“聽好了，我今後怎麼樣，不需要你操心，別在這兒貓哭耗子假慈悲，你一個殺人兇手，哪來的臉？”
說完她便要走，她以為男人還會像以前那樣一言不發，卻猛地被叫住，“孟瑤，那我今天也告訴你，我不是故意害你爸的，要是我知道會發生那樣的事，我絕對不會和他喝酒。”
他的表情難得的嚴肅認真，還帶著對世事難料的幾分無奈，這是他第一次訓她，“你要是真有本事，就好好讀書，學出個人樣來，到時候你想怎麼報復我，我都沒話說。”
雨聲很大，他的聲音更大，一個字一個字砸在她面前，引得路人好奇地朝這邊張望。孟瑤震驚得險些忍不住哭出來，她知道自己不爭氣，只是沒想到會在仇人面前這樣難堪。
不久，男人居然來叫她辭職準備去上學，她心裡堵著一口氣，答應了。後來聽班主任說，從未見過哪個男人這樣為子女操心，都要朝校長下跪了。
孟瑤沒有及時報名，又缺了將近兩個月的功課，縣一中原本不肯再收她，是男人天天找校長一個勁地懇求才開了這個後門。
學費自然也是李為民出的，高中非義務教育，那不是一筆小錢。尋了個週末，她拐到他所在的建築工地，對他說了聲謝謝。
“這些錢是你辛苦賺的，你放心，我以後會還給你。”
他剛從工地上下來，滿頭滿臉的汗，沾著泥灰，好像刻意站得離她遠些，聞言並沒有反駁什麼，只是注視著她，說了四個字，“好好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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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園的時光總是過得快些，孟瑤格外珍惜這來之不易的機會，卻不可避免地成為了喧囂中的一抹孤影。
她的生活總是匆匆，忙著學習，忙著看書，忙著照顧奶奶，而交朋友是一件很奢侈的事，尤其是在這個大家逐漸遠離單純的年紀。
孤獨卻並不總是壞的，至少在孟瑤看來是這樣，她把那些一個人的時候都用來沉思，譬如未來是什麼樣的，譬如心中的恨還要延續多久。
李為民沒來學校找過她，她很感激，因為在這個各種消息都會迅速發酵的好奇心強烈的群體裡，這樣會避免許多麻煩。
但他有時候會托班主任轉交一些錢給她，她去還，他就會說：“你奶奶年紀大了，不要再讓她出去撿垃圾。我害了你們，這錢你應該心安理得拿著，好好讀書，好好照顧你奶奶。”
孟瑤就不知道該怎麼反駁了。
她覺得自己動搖了，懦弱地、可恥地不再那麼絕對地恨著這個人了，甚至她看著他曬得發紅的面皮和微微佝僂的背，會覺得這也只是一個憨厚的中年男人。
好像是為了消除這種罪惡感，孟瑤開始尋找當年事故的真相，那段她一直都不曾深究的過往。（原題:《殺父仇人的救與贖》，作者：有離十七。來自：每天讀點故事APP <公號： dudiangushi>，看更多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