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涼城鴻茅鎮的人， 多少能將鴻茅藥酒的歷史說出個一二來。 在詢問了各行業十多人之後， 大家基本意見統一， “這可是我們全縣的頂樑柱啊！”只是，
文 | 易方興
編輯 | 楚明
“自由真好。 ”被關押了97天后， 廣東醫生譚秦東把這句話說了三遍。
此時是4月17日下午6時13分， 取保候審後， 譚秦東坐著律師的車， 駛離看守所大門。
車開出幾百米， 又停下來。 他從車裡有些慌張地走下來， 對接他出來的人， 不停地說“謝謝”。 他穿一件灰色毛衣， 裡面是皺巴巴的藍色襯衫， 腳上的黑色布鞋被土染成黃色。
39歲的譚秦東是被涼城公安從廣東“跨省抓捕”過來的。 起因是他寫了一篇名為《中國神酒“鴻毛藥酒”， 來自天堂的毒藥》文章， 抓他的理由是“涉嫌損害商品聲譽罪”。
他再次上車。 律師問他， 要不要給你妻子打個電話？譚秦東深吸幾口氣說，
沒一會兒， 他眼眶和鼻翼發紅， 聲音哽咽， 幾次想哭， 又忍住了。
譚秦東剛出看守所和律師的合影 圖 / 易方興車子載他駛向酒店。 酒店位於涼城縣政府所在的鴻茅鎮， 往西700米就是鴻茅國藥廠。
與事情鬧得轟轟烈烈的外界相反， 這個打車軟體和各種外賣還沒法覆蓋到小縣城裡， 依舊資訊閉塞。 當地人談起鴻茅國藥廠， 仍是很驕傲的語氣， “這可是我們全縣的頂樑柱啊！”
常年生活在廣州的譚秦東怕冷， 原本很難跟這座小城發生什麼交集， 尤其是在當地嚴寒的深冬時節。
當這個醫生和涼城鴻茅鎮， 克服了遠隔千里的障礙， 交匯在一起， 故事看似都發生了難以預料的轉折。
1
坐在車上， 譚秦東反復看了幾眼左手的食指， 那上面還留著紅色的印泥痕跡。 他曾一度不敢相信， “我真的可以取保候審嗎？”直到律師帶著他按了手印、簽了字，
離開看守所， 是他從涼城返家的第一站。 去酒店的路上， 律師胡定峰和幾個記者陪著他。
他來涼城的時候， 是另一番情形。 據他回憶， 帶他來的有4個人， “只有3個是員警， 剩下一個則是鴻茅公司的人”。 他們一行坐的是“鴻茅藥酒的商務車”。 路線圖是廣州到深圳， 深圳到北京， 再由北京到涼城看守所。
他還記得， 一名員警在車上抽煙， 商務車上的司機還勸阻了員警， “你們少抽煙， 我們領導不喜歡煙味， 他的車上從來不准其他人抽煙”。
他說， 路上員警吃飯買單， 也都是鴻茅公司的人在掏錢。
回憶這些事時， 他的語速明顯加快， 情緒激動。
在律師胡定峰眼中， 這3個月間， 譚秦東情緒總在發生波動。
在看守所， 他們有過三次會面。 最開始時， 譚秦東顯得很有自信， 認為自己沒有做錯， 肯定能夠被無罪釋放；到了第二次見面， 譚秦東變得低沉起來， 跟胡定鋒說， “看守所裡關著的好多當地的人都告訴他， 鴻茅能量太大， 是惹不起的存在”。
他甚至說， 可以道歉， 哪怕賠點錢， 只要能早點回家。
鴻茅國藥廠門口 圖 / 易方興
等到第三次見面時，輿論已經極大地關注著他，形勢發生了變化。他說，看守所裡有兩個人比較同情他，跟他說了外面的事情，“說外面很多人都聲援我，說我還上了頭條，我就又產生了許多希望。”
他還對律師表態：“讓我認罪是不可能的，我做好一年的時間打算，要把這場仗打下去。”
當天下午，內蒙古自治區人民檢察院稱，針對內蒙古自治區烏蘭察布市涼城縣公安機關、檢察機關辦理的‘譚秦東損害鴻茅藥酒商品聲譽案’，經研究認為，目前案件事實不清、證據不足，並指令涼城縣人民檢察院，將該案退回公安機關補充偵查並變更強制措施。
事情每發生變化，都是譚秦東無法預料和想像的。
有人問他，事到如今，“是否後悔”？。他回答： “關於寫這篇文章的事，我不後悔。”
2
譚秦東一行從涼城縣東部的看守所趕去酒店，大概30分鐘車程。酒店700米開外，就是鴻茅國藥廠。
廠區裡最顯眼的是兩棟四層白樓，上面分別立著“鴻茅國藥”和“鴻茅國藥技術中心”的牌子。 鴻茅國藥廠外幾百平米的停車場上停滿了小轎車。
在這個小城裡，當地人最重要的交通工具還是電動車。涼城縣2017年的政府工作報告上，仍然把扶貧列為重點目標，試圖打贏“脫貧攻堅戰”。
氣氛有一絲緊張。廠門口，四五名身穿制服的保安來回巡邏，遇見要進廠的陌生人，會立即上前攔阻。
附近一名雜貨店的店主說，在這之前，藥廠是可以進去參觀的，同時還可以提供住宿和餐飲，但這幾天都暫停了。
在進入鴻茅國藥廠的範圍前，縣城的街道並不寬闊，兩邊的房屋以磚房為主，而到了鴻茅國藥廠周邊，樓房開始多了起來， 超市、KTV也圍繞它興建，就連取名也多含“鴻茅”二字。
鴻茅國藥廠門口的看板，類似的看板在廠周圍隨處可見。 圖 / 易方興
鴻茅國藥廠當地有多大分量？早在上世紀90年代，1998年的《農村牧區改與發展》雜誌上的一篇文章記錄道，“1997年，鴻茅集團完成工業總產值1.01億元，占全縣工業的94%，全縣近一半的財政收入均來自于鴻茅集團。”
到了2017年，涼城縣政府工作報告上顯示，鴻茅集團上繳稅額超過3億，全縣的重點工作之一，就是大力發展鴻茅藥酒。
報告裡還寫著，全力支持鴻茅國藥公司滬交所A股主機板上市，建成投產三期工程，引進10家鴻茅銷售分公司，實現2022年鴻茅藥酒市場零售規模超過150億元，上繳稅金達7億元。
就在十多天前，縣領導“深入重點企業辦公”，其中就包括鴻茅國藥集團。該政府網站上發佈的消息稱，縣領導帶領相關部門和鄉鎮主要負責人，“實地查看、現場聽取彙報，解決困難，真心實意為企業發展搞好服務”。
生活在這裡的普通人，多少能將鴻茅藥酒的歷史說出個一二來。在當地跑運輸的劉先生說，“鴻茅國藥廠已經有300年歷史，可以治療各種病痛。”而經營著一家“鴻茅超市”的店老闆則說，“鴻茅國藥廠改變了涼城縣，涼城縣就靠這個酒出名了”。
如今在涼城縣賣煙酒的店主張雪（化名），曾經在2011年到2015年在鴻茅藥酒做市場推廣。他說， “這個藥酒我們當地內蒙人都不怎麼喝的，一是比較貴，二是度數低，喝了也不過癮，公司說了，我們主打的方向就是北上廣，以及南方地區。”
在詢問了各行業十多人之後，大家基本意見統一，“這可是我們全縣的頂樑柱啊！”
只是，他們對譚秦東被跨省抓捕的事情並不知情。
3
在酒店電梯裡，譚秦東仍在回憶令他不堪回首的被抓經過。
那一幕，對他的妻子劉璿來說，也是終生難忘的。她對每日人物說，“我們在一樓準備坐電梯時，有員警在那裡守著，等他過去的時候就被攔住，說要詢問一些事情。他當時感覺這些人沒有穿警服很可疑，就跑到二樓去，用自己的手機打110。我出去的時候，看到他被壓在地板上面，一直不讓他起來。”
這天是1月10日，譚秦東回復給妻子的最後兩條短信裡，說自己在接受員警的偵查訊問，讓妻子不要擔心。
劉璿一開始沒想到丈夫會被帶到內蒙古去。
在此之前，發在“美篇”上的《中國神酒“鴻毛藥酒”，來自天堂的毒藥》閱讀量不過2000多，帳號上5個粉絲，作者還把“鴻茅”寫成了“鴻毛”。
不過，鴻茅藥酒股份有限公司稱，譚秦東的文章造成了140余萬元的退貨損失，嚴重損害了公司聲譽。
150億元廣告費曾砸在這款藥酒上，試圖托起它的“聲譽”。而這還僅是2016年一年的廣告費，資料顯示，鴻茅藥酒的廣告費已經超過了寶潔和可口可樂，從廣告插播到熱門電視劇植入無一不包。
2018年4月17日，鴻茅藥酒被擺放在武漢某藥店顯著位置促銷。圖 / 視覺中國
與此同時，鴻茅藥酒廣告曾被25個省市級食藥監部門通報違法，累計違法次數達2630次，違法記錄延續近10年，被暫停銷售數10次。
因為在文章裡指出鴻茅藥酒有毒和涉嫌虛假廣告，譚秦東被涼城公安逮捕，並在看守所度過了2018年春節。那時，劉璿找到涼城警方，希望讓丈夫譚秦東能回家過春節。但涼城警方稱，必須取得鴻茅藥酒的“諒解書”。她還專門去涼城的鴻茅國藥廠，試圖求得鴻茅方面的“諒解”，但鴻茅方面避而不見。
譚秦東在看守所學會了種菜。翻土、施肥和打糞，都有所進步。
此前，他是個生活在北上廣的城裡人。一切看上去都很好：名牌大學碩士畢業，成了副主任醫師，還自辦了醫藥科技公司。住在電梯房裡，家庭完滿，有個女兒。
一張個人宣傳照上，他面龐紅潤，兩頰飽滿，下頜抬起，眼神裡流露的自信神情，與印在他頭像旁的一大串頭銜比較相稱。
4月17日這天傍晚，走出看守所的他，臉色暗沉，顴骨微露，駝背，神情木然。
他覺得這趟來涼城，算是流年不利、運氣不好，還安慰自己，“這也是人生的一次修行”。
終於可以在不那麼硬的床上睡覺， 不用聽著集合號吃晚飯，涼城縣的夜晚，對適應南方氣候的他來說，依舊很冷。他想念廣州，那裡就快過完春天了。
文章為每日人物原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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鴻茅國藥廠門口 圖 / 易方興
等到第三次見面時，輿論已經極大地關注著他，形勢發生了變化。他說，看守所裡有兩個人比較同情他，跟他說了外面的事情，“說外面很多人都聲援我，說我還上了頭條，我就又產生了許多希望。”
他還對律師表態：“讓我認罪是不可能的，我做好一年的時間打算，要把這場仗打下去。”
當天下午，內蒙古自治區人民檢察院稱，針對內蒙古自治區烏蘭察布市涼城縣公安機關、檢察機關辦理的‘譚秦東損害鴻茅藥酒商品聲譽案’，經研究認為，目前案件事實不清、證據不足，並指令涼城縣人民檢察院，將該案退回公安機關補充偵查並變更強制措施。
事情每發生變化，都是譚秦東無法預料和想像的。
有人問他，事到如今，“是否後悔”？。他回答： “關於寫這篇文章的事，我不後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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譚秦東一行從涼城縣東部的看守所趕去酒店，大概30分鐘車程。酒店700米開外，就是鴻茅國藥廠。
廠區裡最顯眼的是兩棟四層白樓，上面分別立著“鴻茅國藥”和“鴻茅國藥技術中心”的牌子。 鴻茅國藥廠外幾百平米的停車場上停滿了小轎車。
在這個小城裡，當地人最重要的交通工具還是電動車。涼城縣2017年的政府工作報告上，仍然把扶貧列為重點目標，試圖打贏“脫貧攻堅戰”。
氣氛有一絲緊張。廠門口，四五名身穿制服的保安來回巡邏，遇見要進廠的陌生人，會立即上前攔阻。
附近一名雜貨店的店主說，在這之前，藥廠是可以進去參觀的，同時還可以提供住宿和餐飲，但這幾天都暫停了。
在進入鴻茅國藥廠的範圍前，縣城的街道並不寬闊，兩邊的房屋以磚房為主，而到了鴻茅國藥廠周邊，樓房開始多了起來， 超市、KTV也圍繞它興建，就連取名也多含“鴻茅”二字。
鴻茅國藥廠門口的看板，類似的看板在廠周圍隨處可見。 圖 / 易方興
鴻茅國藥廠當地有多大分量？早在上世紀90年代，1998年的《農村牧區改與發展》雜誌上的一篇文章記錄道，“1997年，鴻茅集團完成工業總產值1.01億元，占全縣工業的94%，全縣近一半的財政收入均來自于鴻茅集團。”
到了2017年，涼城縣政府工作報告上顯示，鴻茅集團上繳稅額超過3億，全縣的重點工作之一，就是大力發展鴻茅藥酒。
報告裡還寫著，全力支持鴻茅國藥公司滬交所A股主機板上市，建成投產三期工程，引進10家鴻茅銷售分公司，實現2022年鴻茅藥酒市場零售規模超過150億元，上繳稅金達7億元。
就在十多天前，縣領導“深入重點企業辦公”，其中就包括鴻茅國藥集團。該政府網站上發佈的消息稱，縣領導帶領相關部門和鄉鎮主要負責人，“實地查看、現場聽取彙報，解決困難，真心實意為企業發展搞好服務”。
生活在這裡的普通人，多少能將鴻茅藥酒的歷史說出個一二來。在當地跑運輸的劉先生說，“鴻茅國藥廠已經有300年歷史，可以治療各種病痛。”而經營著一家“鴻茅超市”的店老闆則說，“鴻茅國藥廠改變了涼城縣，涼城縣就靠這個酒出名了”。
如今在涼城縣賣煙酒的店主張雪（化名），曾經在2011年到2015年在鴻茅藥酒做市場推廣。他說， “這個藥酒我們當地內蒙人都不怎麼喝的，一是比較貴，二是度數低，喝了也不過癮，公司說了，我們主打的方向就是北上廣，以及南方地區。”
在詢問了各行業十多人之後，大家基本意見統一，“這可是我們全縣的頂樑柱啊！”
只是，他們對譚秦東被跨省抓捕的事情並不知情。
3
在酒店電梯裡，譚秦東仍在回憶令他不堪回首的被抓經過。
那一幕，對他的妻子劉璿來說，也是終生難忘的。她對每日人物說，“我們在一樓準備坐電梯時，有員警在那裡守著，等他過去的時候就被攔住，說要詢問一些事情。他當時感覺這些人沒有穿警服很可疑，就跑到二樓去，用自己的手機打110。我出去的時候，看到他被壓在地板上面，一直不讓他起來。”
這天是1月10日，譚秦東回復給妻子的最後兩條短信裡，說自己在接受員警的偵查訊問，讓妻子不要擔心。
劉璿一開始沒想到丈夫會被帶到內蒙古去。
在此之前，發在“美篇”上的《中國神酒“鴻毛藥酒”，來自天堂的毒藥》閱讀量不過2000多，帳號上5個粉絲，作者還把“鴻茅”寫成了“鴻毛”。
不過，鴻茅藥酒股份有限公司稱，譚秦東的文章造成了140余萬元的退貨損失，嚴重損害了公司聲譽。
150億元廣告費曾砸在這款藥酒上，試圖托起它的“聲譽”。而這還僅是2016年一年的廣告費，資料顯示，鴻茅藥酒的廣告費已經超過了寶潔和可口可樂，從廣告插播到熱門電視劇植入無一不包。
2018年4月17日，鴻茅藥酒被擺放在武漢某藥店顯著位置促銷。圖 / 視覺中國
與此同時，鴻茅藥酒廣告曾被25個省市級食藥監部門通報違法，累計違法次數達2630次，違法記錄延續近10年，被暫停銷售數10次。
因為在文章裡指出鴻茅藥酒有毒和涉嫌虛假廣告，譚秦東被涼城公安逮捕，並在看守所度過了2018年春節。那時，劉璿找到涼城警方，希望讓丈夫譚秦東能回家過春節。但涼城警方稱，必須取得鴻茅藥酒的“諒解書”。她還專門去涼城的鴻茅國藥廠，試圖求得鴻茅方面的“諒解”，但鴻茅方面避而不見。
譚秦東在看守所學會了種菜。翻土、施肥和打糞，都有所進步。
此前，他是個生活在北上廣的城裡人。一切看上去都很好：名牌大學碩士畢業，成了副主任醫師，還自辦了醫藥科技公司。住在電梯房裡，家庭完滿，有個女兒。
一張個人宣傳照上，他面龐紅潤，兩頰飽滿，下頜抬起，眼神裡流露的自信神情，與印在他頭像旁的一大串頭銜比較相稱。
4月17日這天傍晚，走出看守所的他，臉色暗沉，顴骨微露，駝背，神情木然。
他覺得這趟來涼城，算是流年不利、運氣不好，還安慰自己，“這也是人生的一次修行”。
終於可以在不那麼硬的床上睡覺， 不用聽著集合號吃晚飯，涼城縣的夜晚，對適應南方氣候的他來說，依舊很冷。他想念廣州，那裡就快過完春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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