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建軍節前我接到一個重要任務——到南沙群島美華礁採訪。 五年前,我市美華街道和海軍美華礁守備連結成軍民共建對子,雙方結下深厚的魚水情。 作為專門負責軍事欄目的市日報記者,我一直在追蹤報導美華礁官兵,並被發生在他們身上的故事深深感動。 不過,這些故事都是從換防回來的老兵那裡聽來的,總有一種隔靴撓癢的感覺。 我多次向報社領導提出上礁採訪,可領導說怕給部隊添麻煩,不同意我的請求。 近來,南海爭端不斷,激起全國人民的愛國熱情,也引起了媒體的高度關注。
為了這次南沙之行,我作了大量前期準備工作。 我先在軍事報導欄目發了條即將赴南沙採訪的消息。 一石激起千層浪,讀者反應非常強烈,紛紛打來電話托我捎去他們的問候。 有好幾位讀者還帶著禮物找到報社,請我幫他們送給守礁戰士。 禮物,我請他們帶回;問候,我保證替他們送達。
我的南沙系列報導還未開篇就已凝聚起大批讀者,當然我明白,讀者的熱情緣於他們對我國海洋權益的深刻憂慮,以及對守礁官兵的高度崇敬。 是啊!提及南沙,我的腦海裡就會浮現出一片遼闊的蔚藍,心中就會閃現主權、使命、忠誠、奉獻等一串關鍵字。 我將懷著一顆朝聖般虔誠的心踏上一次追尋崇高之旅,所有圍繞這次南沙之行的事件都將被崇高的氣氛籠罩。
那天晚上,我睡得很早。 第二天就要出發了,我得養足精神。 可剛入夢鄉就被家人叫醒了,說是有位客人一定要見我。 我極不情願地起來,穿著睡衣打著呵欠來到客廳。 客人是一位中年婦女,她一見我,慌忙從沙發上站起來,手足無措的樣子。
“對不起,這麼晚打擾您,我、我……”婦女結結巴巴地說。
作為記者,遇有陌生人上門求助我都會熱情接待,以答謝他們對媒體的信任。 但此時我的心已飛向南沙,不想被無關的事情纏繞。
“你是誰,找我有什麼事嗎?”我冷冷地打斷她。
婦女舔舔乾渴的嘴唇說:“我叫李素琴,從左江坐長途車過來。 左江,你知道嗎?”我點了點頭。 左江是我市最偏遠的一個縣,我當然知道。 “車在路上壞了,現在才趕到,您都休息了,真不好意思!”婦女說完給我鞠了一躬。
李素琴抬起一張疲憊不堪的臉,我心中不快被同情抹去不少,說:“你、你別這樣,你找我到底有什麼事,我好像不認識你?”
李素琴說:“你不認識我,我可認識您。 哦不,認識您的名字。 我兒子在南沙當兵,就在美華礁上,我看過您所有關於南沙的文章。 ”
守礁戰士的母親!崇敬之情油然而生,我趕緊給她倒水,請她坐下,說:“對不起!我能幫你做點什麼嗎?”李素琴欲言又止,我用鼓勵的目光看了她一眼,說,“沒關係的,我明天就出發了,肯定能見到你兒子,你是想托我給他捎東西吧?”
李素琴一副難為情的樣子,說:“我、我想……請您把他……捎回來。 ”
我沒想到她竟然會提這樣的要求,一時愣住了。 李素琴提這樣的要求當然是有原因的,她說她丈夫去世早,兒子李小毛三歲起就沒了父親。 單親家庭的孩子都比較孤僻,小毛表現尤為突出,隨著年齡的增長越來越自閉。 她看在眼裡急在心裡,帶小毛去醫院看過,醫生說再發展下去就是抑鬱症了,建議她儘快採取措施。 可是,抗抑鬱的藥吃了,心理醫生也看了,一點用都沒有,高中時,小毛基本上不與人說話了。 醫生說實在不行就把孩子轉到特殊教育學校吧。 所謂的特殊教育學校其實就是專為患有精神疾病的孩子設立的康復學校。
我曾在報紙上講過一個真實故事:美華礁換防時,有戰士帶來一條毛色烏黑的卷毛狗,為的是在漫長的日子裡,幫助戰友驅趕寂寞,大家給它取名叫“黑妞兒”。 茫茫大海,礁盤就像巨大廣場上擺放的一隻小勺子。 慢慢地,黑妞兒不再挑食、不再奔跑、不再狂吠,而是呆呆傻傻的,有時還突然去咬主人。 它瘋了!於是,戰士們紮了一條小竹筏,準備了一罐淡水和食物,把黑妞兒放在上面,送向大海……這個辛酸的故事是我從退役多年的南沙老兵那裡聽來的,講述它的目的是為了弘揚守礁戰士的無私奉獻精神,萬萬沒想到它會觸動一位母親敏感的神經。
李素琴眼裡蓄滿了淚,說:“王記者,狗都悶得發瘋的地方,小毛他……”
心被猛地紮了一下,疼痛令我的聲音發顫:“小毛上礁多長時間了?”
李素琴說:“兩個月了,兩個月我沒有他任何消息,不知道他現在變成什麼樣了,求您一定幫我這個忙。”她遞給我一封信,說,“您只要把這封信交給他們領導,領導准會放他回來。”李素琴說完又站起來給我鞠了一躬。
我背過身去,說:“我不知道你這信裡寫的是什麼,但我敢肯定是一封拖後腿的信,這個忙我幫不了。”
李素琴哭了,說:“王記者,您的年齡跟我差不多,也是一位母親吧!要是您的孩子碰到這種情況,您會怎麼想、怎麼做呢?求求您了!”
我說:“可是我總不能幫你兒子當逃兵呀!”
李素琴失望地走了,卻把信落在了我家客廳。等我追出門時,她已消失在茫茫黑夜裡。這樣的信我是不會替她送去的,但臨行前,我還是把它放進了採訪包。
隨著“嗚——”的一聲汽笛鳴響,我們搭乘的海軍補給艦解纜啟航。軍港遠去了,地平線消失了,戰艦航行在碧波萬傾的南中國海上。一天,兩天,越過美麗的西沙、中沙,我終於來到了魂牽夢縈的南沙。
60多個小時的航行,我的心情一直不平靜,李素琴那雙渴求的淚眼時不時浮現在腦海裡,我想見李小毛又怕見李小毛。美華礁在南沙的最南端,越靠近它我越是忑忐不安。照李素琴的推斷,小毛現在已發展成一位病人。從人性的角度考慮,是不是應該把信交給部隊領導呢?但轉念又想,這樣做太不符合我的記者身份了。出發之前,報社領導一再交待我,南沙系列報導一定要從積極的一面出發,頌揚南沙衛士崇高的精神境界。那麼,還是不去多這個事吧。
終於,海上城堡造型的美華礁進入視野。筆直的防浪堤、迷彩色的掩體,與礁盤邊緣激起的浪花互相映襯,頗顯氣勢。礁堡樓頂上,象徵主權和尊嚴的五星紅旗迎風招展。國旗下,“祖國萬歲”四個字引人注目。身著海洋迷彩、手持衝鋒槍的守礁官兵列隊整齊,一個個英武豪邁,臉上洋溢著軍人特有的陽剛之氣。我按李素琴的描述早在心裡勾畫出李小毛的形象—羸弱內向、面無表情、一臉病態。我斷定李小毛不在隊伍裡。我甚至懷疑部隊領導顧忌影響,把他藏在什麼地方。如果是這樣,我就見不到他了。
晚上,慰問團和美華礁官兵舉行了一場別開生面的聯歡會,官兵表演的南沙“時裝秀”幾乎讓大夥兒樂翻了天。他們身著由塑膠布、床單、麻袋、涼席等製成的五顏六色的“時裝”,盡情展示想像力和樂觀向上的精神面貌。時裝表演的最後,一位一臉稚氣的小戰士被“模特”戰友擁上場,主持人介紹說他就是“設計師”李小毛。我驚得站了起來,從列隊迎接慰問團到接下來的各項活動,這個陽光男孩都在我的視線內,我實在無法將他同自閉症患者聯繫在一起。
舞臺上的李小毛笑容滿面,對呆立愣怔的我說:“歡迎家鄉的記者同志提寶貴意見!”
我為李素琴高興,鼻子酸澀,喜悅的淚水盈滿眼眶,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能用鼓掌的方式表達。頓時,全場掌聲雷動,李小毛的笑容更加燦爛了。
晚會結束,我單獨採訪了李小毛。我們坐在海邊礁石上,墨黑色的大海望不到邊,夜空中只有幾點寒星閃爍,聽著單調的濤聲循環往復,仿佛一下子回到了遠古洪荒時代。我說小毛你在這兒守礁快樂嗎?他說快樂。我說是真快樂還是假快樂?他說是真快樂。看我不相信,又補充道:“記者同志,我知道您懷疑我說的是假話,大話,包括剛才的時裝秀,您都會懷疑我們在做表面文章。話是領導教的,表演是領導安排的。對不對?”
被小毛看穿,我尷尬地搖搖頭,說:“不是,小毛你……我……”一向口齒伶俐的我竟然話不成句。
小毛笑了笑,說:“那是因為您還不瞭解我,不瞭解我們部隊。我是個單親家庭長大的孩子,當兵以前我一直覺得上天對我不公平:為什麼人家都有爸爸而我沒有?!我恨這個殘酷的現實,除了媽媽我不相信任何人。我把自己緊緊包裹起來,惟恐受到傷害,雖然身處熙熙攘攘的人群,卻活在一個寂寞的世界裡。到了美華礁,我才體會到人間溫暖。上礁不久,戰友們給我過18歲生日。從小到大都是媽媽給我過生日,也只有媽媽記得我的生日,離開媽媽我也就把過生日這事給忘了。那天晚上,我一進餐廳,指導員就將一個熱氣騰騰的‘生日蛋糕’送到我面前,戰友們齊聲唱著《祝你生日快樂》為我祝福。原來,除了媽媽,還有人知道我是哪一天來到這個世界的!以前,我的情感詞典裡從來沒有‘感動’二字,18歲生日的那一天,它終於誕生了!”
我的情感詞典裡不缺“感動”,可在越來越現實的物質世界裡,它被繁瑣庸常的世俗雜念抑制,漸漸模糊。害怕它消失,這也許就是我關注南沙的根本原因吧。沉寂已久的感動在這一刻被小毛啟動,我的眼睛潮濕了。小毛不好意思地撓撓頭,說:“記者同志,您是不是覺得我說話……酸?”
我愛憐地摸了摸小毛的頭,說:“別叫記者同志,叫阿姨吧。你說得很好,很有感情,也很有文采。”
小毛興奮地說:“阿姨,我喜歡寫作,我寫過好多東西,不過我怕別人笑話,從來不敢拿出來,連我媽媽都不知道。”
“那你現在還怕別人笑話嗎?”
“不怕,有什麼怕的!我已經是另外一個李小毛了。”
“好,那你換防上岸後就去找我,把你寫的東西帶來,我幫你看看,也許你將來也能當記者呢。”
“是嗎?太好了!耶!”像所有80後孩子一樣,小毛跳起來,伸出右手做了個誇張的慶祝動作。
距離拉近了,小毛哈哈笑道:“阿姨您不知道,所謂的‘生日蛋糕’就是一個大饅頭,用番茄醬鑲上紅邊,用枸杞拼成‘生日快樂’幾個字,再插上用紅辣椒做成的生日蠟燭。”
我也哈哈大笑起來,說:“這麼棒的創意,虧你們指導員想得出。”
李小毛說:“我們南沙條件有限嘛!可這蛋糕是我有生以來吃到過的味道最好的蛋糕,我想我一輩子都忘不了。”
我見到的小毛跟李素琴描述的小毛反差太大,我還是不放心,跟小毛聊完,我決定再找小毛說的指導員瞭解一下情況,還特意帶上了李素琴的那封信。指導員說小毛上礁後整整一周沒說過一句話,就像一個小啞巴。開始幾天,他沒在意。從現代文明社會陡然進入與世隔絕的孤礁獨堡,不少官兵的性情都會變得焦慮、急躁,要麼沒來由地發怒,對著空曠的大海吼叫;要麼沉默寡言,適應後就好了。可小毛一周後還這樣,他就急了。小毛是單親,想來想去還是得打親情牌,於是就想到了過生日的主意。生日過後,小毛開始說話,但還是很孤僻。又過了一個月,小毛才變成現在這個樣子。指導員說得很輕鬆,似乎小毛的變化是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我忍不住告訴他,小毛入伍前已處於抑鬱症邊緣。指導員很吃驚,說檔案上沒有這一筆啊。我說要是有他就不可能來當兵了,他母親就是想讓小毛到部隊受教育,幫她把兒子的病治好。指導員說那小毛來南沙算是來對了,我們南沙確實是一所特殊學校。你想啊,大家在小小的礁盤上,一呆就是幾個月,不但要共同面對狂風暴雨,而且隨時要應對各種複雜的海空敵情,同礁共濟,同甘共苦,同生共死的意義誰都明白。人與人的關係到了這一步,還會有什麼隔閡呢?在礁上,誰有個心裡話,都會開誠佈公地說出來。誰情緒不好,大家都會想方設法幫他排解。可以說,在我們南沙,戰友之間的關係,就像南中國海的海水一樣,清澈、純淨、透明。
李素琴的那封信顯然沒有拿出來的必要了。
最寂寞的環境反而治好了一位自閉孩子的精神疾患,說來恐怕沒人相信。李素琴肯定也不會相信,我得有點真憑實據。我找到小毛,讓他給母親寫封信。小毛說他給媽媽寫了幾十封信,可惜都到不了媽媽手裡。“夏天家書秋日到”,南沙的信得靠補給船傳遞。我讓小毛把那些信交給我,回去後連同那封未送出的信一併交給李素琴。
慰問團返航時我有些急不可待,以前聽來的那些故事太陳舊了!南沙有了很大的變化,永久性的礁堡代替了高腳屋,官兵們吃上了無土栽培的蔬菜,中央電大“八一”遠端教育節目進了島礁網路學習室,我還在那裡講“黑妞兒”的故事,太不合時宜了!我得儘快把這些告訴讀者。當然,我最著急的是找到李素琴,告訴她小毛的情況。
李素琴眼裡蓄滿了淚,說:“王記者,狗都悶得發瘋的地方,小毛他……”
心被猛地紮了一下,疼痛令我的聲音發顫:“小毛上礁多長時間了?”
李素琴說:“兩個月了,兩個月我沒有他任何消息,不知道他現在變成什麼樣了,求您一定幫我這個忙。”她遞給我一封信,說,“您只要把這封信交給他們領導,領導准會放他回來。”李素琴說完又站起來給我鞠了一躬。
我背過身去,說:“我不知道你這信裡寫的是什麼,但我敢肯定是一封拖後腿的信,這個忙我幫不了。”
李素琴哭了,說:“王記者,您的年齡跟我差不多,也是一位母親吧!要是您的孩子碰到這種情況,您會怎麼想、怎麼做呢?求求您了!”
我說:“可是我總不能幫你兒子當逃兵呀!”
李素琴失望地走了,卻把信落在了我家客廳。等我追出門時,她已消失在茫茫黑夜裡。這樣的信我是不會替她送去的,但臨行前,我還是把它放進了採訪包。
隨著“嗚——”的一聲汽笛鳴響,我們搭乘的海軍補給艦解纜啟航。軍港遠去了,地平線消失了,戰艦航行在碧波萬傾的南中國海上。一天,兩天,越過美麗的西沙、中沙,我終於來到了魂牽夢縈的南沙。
60多個小時的航行,我的心情一直不平靜,李素琴那雙渴求的淚眼時不時浮現在腦海裡,我想見李小毛又怕見李小毛。美華礁在南沙的最南端,越靠近它我越是忑忐不安。照李素琴的推斷,小毛現在已發展成一位病人。從人性的角度考慮,是不是應該把信交給部隊領導呢?但轉念又想,這樣做太不符合我的記者身份了。出發之前,報社領導一再交待我,南沙系列報導一定要從積極的一面出發,頌揚南沙衛士崇高的精神境界。那麼,還是不去多這個事吧。
終於,海上城堡造型的美華礁進入視野。筆直的防浪堤、迷彩色的掩體,與礁盤邊緣激起的浪花互相映襯,頗顯氣勢。礁堡樓頂上,象徵主權和尊嚴的五星紅旗迎風招展。國旗下,“祖國萬歲”四個字引人注目。身著海洋迷彩、手持衝鋒槍的守礁官兵列隊整齊,一個個英武豪邁,臉上洋溢著軍人特有的陽剛之氣。我按李素琴的描述早在心裡勾畫出李小毛的形象—羸弱內向、面無表情、一臉病態。我斷定李小毛不在隊伍裡。我甚至懷疑部隊領導顧忌影響,把他藏在什麼地方。如果是這樣,我就見不到他了。
晚上,慰問團和美華礁官兵舉行了一場別開生面的聯歡會,官兵表演的南沙“時裝秀”幾乎讓大夥兒樂翻了天。他們身著由塑膠布、床單、麻袋、涼席等製成的五顏六色的“時裝”,盡情展示想像力和樂觀向上的精神面貌。時裝表演的最後,一位一臉稚氣的小戰士被“模特”戰友擁上場,主持人介紹說他就是“設計師”李小毛。我驚得站了起來,從列隊迎接慰問團到接下來的各項活動,這個陽光男孩都在我的視線內,我實在無法將他同自閉症患者聯繫在一起。
舞臺上的李小毛笑容滿面,對呆立愣怔的我說:“歡迎家鄉的記者同志提寶貴意見!”
我為李素琴高興,鼻子酸澀,喜悅的淚水盈滿眼眶,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能用鼓掌的方式表達。頓時,全場掌聲雷動,李小毛的笑容更加燦爛了。
晚會結束,我單獨採訪了李小毛。我們坐在海邊礁石上,墨黑色的大海望不到邊,夜空中只有幾點寒星閃爍,聽著單調的濤聲循環往復,仿佛一下子回到了遠古洪荒時代。我說小毛你在這兒守礁快樂嗎?他說快樂。我說是真快樂還是假快樂?他說是真快樂。看我不相信,又補充道:“記者同志,我知道您懷疑我說的是假話,大話,包括剛才的時裝秀,您都會懷疑我們在做表面文章。話是領導教的,表演是領導安排的。對不對?”
被小毛看穿,我尷尬地搖搖頭,說:“不是,小毛你……我……”一向口齒伶俐的我竟然話不成句。
小毛笑了笑,說:“那是因為您還不瞭解我,不瞭解我們部隊。我是個單親家庭長大的孩子,當兵以前我一直覺得上天對我不公平:為什麼人家都有爸爸而我沒有?!我恨這個殘酷的現實,除了媽媽我不相信任何人。我把自己緊緊包裹起來,惟恐受到傷害,雖然身處熙熙攘攘的人群,卻活在一個寂寞的世界裡。到了美華礁,我才體會到人間溫暖。上礁不久,戰友們給我過18歲生日。從小到大都是媽媽給我過生日,也只有媽媽記得我的生日,離開媽媽我也就把過生日這事給忘了。那天晚上,我一進餐廳,指導員就將一個熱氣騰騰的‘生日蛋糕’送到我面前,戰友們齊聲唱著《祝你生日快樂》為我祝福。原來,除了媽媽,還有人知道我是哪一天來到這個世界的!以前,我的情感詞典裡從來沒有‘感動’二字,18歲生日的那一天,它終於誕生了!”
我的情感詞典裡不缺“感動”,可在越來越現實的物質世界裡,它被繁瑣庸常的世俗雜念抑制,漸漸模糊。害怕它消失,這也許就是我關注南沙的根本原因吧。沉寂已久的感動在這一刻被小毛啟動,我的眼睛潮濕了。小毛不好意思地撓撓頭,說:“記者同志,您是不是覺得我說話……酸?”
我愛憐地摸了摸小毛的頭,說:“別叫記者同志,叫阿姨吧。你說得很好,很有感情,也很有文采。”
小毛興奮地說:“阿姨,我喜歡寫作,我寫過好多東西,不過我怕別人笑話,從來不敢拿出來,連我媽媽都不知道。”
“那你現在還怕別人笑話嗎?”
“不怕,有什麼怕的!我已經是另外一個李小毛了。”
“好,那你換防上岸後就去找我,把你寫的東西帶來,我幫你看看,也許你將來也能當記者呢。”
“是嗎?太好了!耶!”像所有80後孩子一樣,小毛跳起來,伸出右手做了個誇張的慶祝動作。
距離拉近了,小毛哈哈笑道:“阿姨您不知道,所謂的‘生日蛋糕’就是一個大饅頭,用番茄醬鑲上紅邊,用枸杞拼成‘生日快樂’幾個字,再插上用紅辣椒做成的生日蠟燭。”
我也哈哈大笑起來,說:“這麼棒的創意,虧你們指導員想得出。”
李小毛說:“我們南沙條件有限嘛!可這蛋糕是我有生以來吃到過的味道最好的蛋糕,我想我一輩子都忘不了。”
我見到的小毛跟李素琴描述的小毛反差太大,我還是不放心,跟小毛聊完,我決定再找小毛說的指導員瞭解一下情況,還特意帶上了李素琴的那封信。指導員說小毛上礁後整整一周沒說過一句話,就像一個小啞巴。開始幾天,他沒在意。從現代文明社會陡然進入與世隔絕的孤礁獨堡,不少官兵的性情都會變得焦慮、急躁,要麼沒來由地發怒,對著空曠的大海吼叫;要麼沉默寡言,適應後就好了。可小毛一周後還這樣,他就急了。小毛是單親,想來想去還是得打親情牌,於是就想到了過生日的主意。生日過後,小毛開始說話,但還是很孤僻。又過了一個月,小毛才變成現在這個樣子。指導員說得很輕鬆,似乎小毛的變化是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我忍不住告訴他,小毛入伍前已處於抑鬱症邊緣。指導員很吃驚,說檔案上沒有這一筆啊。我說要是有他就不可能來當兵了,他母親就是想讓小毛到部隊受教育,幫她把兒子的病治好。指導員說那小毛來南沙算是來對了,我們南沙確實是一所特殊學校。你想啊,大家在小小的礁盤上,一呆就是幾個月,不但要共同面對狂風暴雨,而且隨時要應對各種複雜的海空敵情,同礁共濟,同甘共苦,同生共死的意義誰都明白。人與人的關係到了這一步,還會有什麼隔閡呢?在礁上,誰有個心裡話,都會開誠佈公地說出來。誰情緒不好,大家都會想方設法幫他排解。可以說,在我們南沙,戰友之間的關係,就像南中國海的海水一樣,清澈、純淨、透明。
李素琴的那封信顯然沒有拿出來的必要了。
最寂寞的環境反而治好了一位自閉孩子的精神疾患,說來恐怕沒人相信。李素琴肯定也不會相信,我得有點真憑實據。我找到小毛,讓他給母親寫封信。小毛說他給媽媽寫了幾十封信,可惜都到不了媽媽手裡。“夏天家書秋日到”,南沙的信得靠補給船傳遞。我讓小毛把那些信交給我,回去後連同那封未送出的信一併交給李素琴。
慰問團返航時我有些急不可待,以前聽來的那些故事太陳舊了!南沙有了很大的變化,永久性的礁堡代替了高腳屋,官兵們吃上了無土栽培的蔬菜,中央電大“八一”遠端教育節目進了島礁網路學習室,我還在那裡講“黑妞兒”的故事,太不合時宜了!我得儘快把這些告訴讀者。當然,我最著急的是找到李素琴,告訴她小毛的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