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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鎮往事（之三）
文/鴻琳
三
馬鎮位於縣城南部， 距城關八十多裡， 古時稱會同裡， 往南可到城關， 往西可達長汀及江西廣昌、南豐， 又是閩西連城經江西橫江至瑞金的中途站。
聽我爺爺說， 當年就在這條老街上店鋪一家連接一家， 有客棧、酒家、鴉片煙館、金銀及布店等店鋪。 每逢墟期， 數百肩挑小商販蜂擁而來， 整個墟場擺滿貨擔貨攤。 村長柳七七領著我走在一條破敗蕭條的老街上， 指著兩邊搖搖欲墜的房屋這麼告訴我。 柳七七的爺爺當年是鄉蘇維埃幹部， 解放初期還當過村裡的支書。
我們沿著青石條鋪就的老街自西向東走，
我們這個村子山高路遠， 有本事的人都搬山外去了， 年輕人多去了城裡， 就剩下一些老人孩子， 田都快荒得沒人種了。 柳七七臉色蠟黃， 從他那瘦得像根魚刺的身子上我可以看出這個村子的落寞。 很難想像， 柳七七在1977年恢復高考時還考取過省外的一所鐵路學院， 只是讀了半年就因得了肝炎被退學。 柳七七瘸著一隻腳， 走在高低不平的老街上像跳舞般一搖一晃。
有風從老街前面吹來， 街兩旁有些斑駁腐朽的大門上鏽跡深重的銅鎖扣發出“叮叮噹當”的響聲，
我們走到街東頭， 柳七七停下來， 伸手向左邊指了指， 喏， 這就是你要找的悅來客棧。
這是一棟高大寬闊的雙層磚木建築， 屋脊上那些花鳥、靈芝、祥雲、山獸雕像經風吹雨打被歲月侵蝕得斑駁殘缺。 門楣也塌了一半， 上面爬滿綠苔和藤蔓， 一副破敗蕭條景象。
推開一扇風化成紫黑、搖搖欲墜的大門， 一股黴味撲鼻而來。 廳堂上蛛網密佈， 幾隻碩大的蝙蝠幽靈般飛躥。 青磚鋪就的地面是厚厚的青苔， 顯得陰暗潮濕， 透出一股陰森古怪的氣息。 此屋上廳下廊， 東西兩邊各有兩層廂房。 穿過深邃的前庭， 來到後院， 是一個雜草叢生的花園， 裡面的鬱鬱蔥蔥的雜草比人還高， 灌木都長得比碗口大了。 花園正後，有座兩層的小閣樓，破舊殘缺的木壁上滿是墨綠色的藤蔓。樓上的木窗歪歪斜斜，好像隨時會脫落下來，一隻野貓在視窗一閃，嗖地就不見了。
這看起來不像客棧，倒像大戶人家的宅第。我說。
沒錯啊，這房子原先是村裡一個大地主的，聽我爺爺說土地革命時期，大地主被鬥死了，他的小老婆也上吊死了。柳七七指了指那座閣樓，就是在那樓上吊死的，這家就敗了，人去樓空。後來就有外鄉人把這屋租了開客棧。
我說要上那閣樓看看，柳七七的頭搖得撥浪鼓似的，這宅子幾十年沒人來過，村裡人都說這閣樓上常鬧鬼。原先客人都住在前院的東西廂房裡，這後院平時少人走動。
我笑了，說這世界上從來就沒有鬼，鬼魂之說不可信。
柳七七顯得很緊張，對我說，村裡有人半夜看見這大門口有鬼火悠悠轉呢，藍幽幽的怕人。看我搖頭，柳七七說你可別不信，我爺爺去世那半年,我那時才六歲，經常都能聽到他咳嗽,他常把家門弄得吱呀吱呀響,還有人看見他提著燈籠在巷子裡慢悠悠地走呢。
我笑了起來，說，村長，你也是有文化的人，想不到你還這麼迷信啊。
柳七七有點不好意思。這時不知從哪吹過一陣陰森森的冷風，閣樓上的窗戶“吱呀”一聲關上，又“吱呀”一聲打開，似乎有一隻看不見的手在不停地推推拉拉。不知哪裡傳來野貓叫春般的聲響，在愈來愈濃的暮色裡聽起來十分瘮人，連我都覺得頭皮發麻。在柳七七的催促下，我跟著他離開了悅來客棧。
柳七七的父親九十多歲了，也像柳七七一樣，瘦得像一根黑漆漆的撥火棍，老人的耳朵不好使，但一口牙齒卻齊整得讓人吃驚。柳七七嘀咕說，老人牙好吃兒孫哦。我家鄉有個說法，老人要是長有一口好牙，對兒孫不利。
和老人交談十分吃力，基本是我說一句，柳七七就要伏在他爹耳邊重複吼上一句，那聲音就像和人吵架一樣。老人說話聲音也出奇的大，他擔心我和他一樣聽不到。
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我終於在老人嘴裡瞭解到一個重要資訊，1934年10月紅軍長征出發前夕，在悅來客棧曾發生過一個紅軍被鬼嚇死的事情。我馬上意識到這個資訊和張厭回憶錄裡提及的事情有著密切的聯繫。
千真萬確，就是被鬼嚇死的，我那時好像八九歲的樣子，偷跑去看了。是早上，下雨，那紅軍好瘦小，也就十六七歲的樣子，被抬出來放在客棧門口。我還記得呢，那小紅軍兩眼瞪得像田螺般大，目珠仁都不見，白花花的，嘴巴張得能塞個拳頭進去，合不攏，頭髮都豎得直直的，兩隻手像發過雞爪瘋一般勾成一團，有好些人圍著看。後來就有紅軍和鄉幹部來了，問了客棧老闆好多話，客棧老闆說話都打哆嗦，就說是被鬼嚇死的。我爹也來了，他是鄉里的幹部，後來還是他帶著客棧的夥計把那小紅軍抬後山埋啦。
那小紅軍叫什麼名字，知道嗎？
你以為是現在住客店，要登記身份證。柳七七搶白了我一句。
看我堅持問，柳七七伏在他爹耳邊大聲重複了一句我的問題。不料老人眯著眼想了想，說，叫什麼喜來著。
我激動得差點跳起來，高聲說，王小喜，叫王小喜。
對，對，就是叫那個王小喜什麼的。我有個堂哥也叫小喜，柳小喜，好記。那紅軍嚇死後，我伯就說那名字晦氣，把我堂哥名給改了，叫大旺。我當時改口不過來，我堂哥就把我往死裡揍。這事我記得牢。
如果柳七七的爹沒記錯，那麼張厭在回憶錄中提到那個鄉蘇維埃幹部應該就是柳七七的爺爺，那個在客棧死於非命十六七歲的小紅軍就是王小喜！
那小紅軍埋哪裡你會知道嗎？我問。
老人歪起腦袋看我，等柳七七在他耳邊把我的話大聲重複一遍後，他點點頭，就埋在燈盞坳的那棵老松下。
這我知道，在村子後山腰上，不遠就幾裡地。不過，那紅軍埋下去幾天後，墳就讓人給刨啦，人也不見了。柳七七看我看著他，解釋說，這都是我爺爺以前沒事時講古我聽來的。
老人躺在躺椅上，招手把我叫到他身邊，伏在我耳邊說，那肯定是得罪了吊死鬼，墳都會被刨呀，鬼可是惹不起。老人聲音好大，震得我耳膜“嗡嗡”響。
我問，你確定那紅軍的墳真的給刨了嗎？
反正上輩人都這麼說的，不過要知道這事的人也真不多啦，哪有個個都像我爹這麼越活越精神。柳七七的話讓我聽起來好像他爹命長是犯了錯似的。
那紅軍的屍體去哪裡了？後來還有人發現過嗎？
沒有啦，被鬼拖去的還找得到？不可能啊。我爹當時還和鄉里幹部去找，啥也沒尋著。後來還鄉團就回來啦，到處捉拿鄉幹部和紅軍家屬，大家跑都來不及，誰還管這回事。我爹要不是跑得快，早就被還鄉團砍頭也說不定。老人這麼說。
第二天吃過早飯，我讓柳七七帶我去看看當年埋那個紅軍的墓。其實我也知道，這個墳墓對我尋找事件的真相並沒有多大的用處，難道我還希望王小喜從墳裡鑽出來告訴我隱藏了這麼多年的秘密？
燈盞坳並不遠，翻過後山就到了。一路上荒草叢生，柳七七手裡拿著把砍刀在前面開路，我們在樹林和灌木叢中鑽了半個多小時，就見一棵水桶粗的紅皮老松頂天立地兀立在山腰上。
樹下鋪著厚厚的松針，發出特有的松香味。離地不高的樹幹上不知怎麼有一個傷疤，汩汩流出松脂，滴落的松脂已凝固成團，晶瑩剔透，狀如琥珀，裡面竟臥著一隻細腰暴眼的黃蜂，那賁張的觸鬚和扭曲的四肢，不難想像這只黃蜂在被粘住那一瞬間拼死掙扎的情形。或許多年以後還會有人發現它，從中品味到一段凝固的歷史。
但我沒有在樹下發現有墳，就連一個小土堆的形狀都沒有。
你確定是在這？我看著大汗淋漓的柳七七。
沒錯，就是這，燈盞坳就這棵紅皮老松，村裡的老人個個都知道這樹下埋過紅軍。
我繞著松樹仔細端詳，的確看不出有任何埋過人的痕跡。或許是年代久遠了，一切的痕跡都被雨打風吹去了吧。
如果真如柳七七的爹所說，這松樹下埋過人，那這墳會是誰刨的呢？
——選自《小說月報•原創版》2017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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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月報•原創版》2017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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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園正後，有座兩層的小閣樓，破舊殘缺的木壁上滿是墨綠色的藤蔓。樓上的木窗歪歪斜斜，好像隨時會脫落下來，一隻野貓在視窗一閃，嗖地就不見了。這看起來不像客棧，倒像大戶人家的宅第。我說。
沒錯啊，這房子原先是村裡一個大地主的，聽我爺爺說土地革命時期，大地主被鬥死了，他的小老婆也上吊死了。柳七七指了指那座閣樓，就是在那樓上吊死的，這家就敗了，人去樓空。後來就有外鄉人把這屋租了開客棧。
我說要上那閣樓看看，柳七七的頭搖得撥浪鼓似的，這宅子幾十年沒人來過，村裡人都說這閣樓上常鬧鬼。原先客人都住在前院的東西廂房裡，這後院平時少人走動。
我笑了，說這世界上從來就沒有鬼，鬼魂之說不可信。
柳七七顯得很緊張，對我說，村裡有人半夜看見這大門口有鬼火悠悠轉呢，藍幽幽的怕人。看我搖頭，柳七七說你可別不信，我爺爺去世那半年,我那時才六歲，經常都能聽到他咳嗽,他常把家門弄得吱呀吱呀響,還有人看見他提著燈籠在巷子裡慢悠悠地走呢。
我笑了起來，說，村長，你也是有文化的人，想不到你還這麼迷信啊。
柳七七有點不好意思。這時不知從哪吹過一陣陰森森的冷風，閣樓上的窗戶“吱呀”一聲關上，又“吱呀”一聲打開，似乎有一隻看不見的手在不停地推推拉拉。不知哪裡傳來野貓叫春般的聲響，在愈來愈濃的暮色裡聽起來十分瘮人，連我都覺得頭皮發麻。在柳七七的催促下，我跟著他離開了悅來客棧。
柳七七的父親九十多歲了，也像柳七七一樣，瘦得像一根黑漆漆的撥火棍，老人的耳朵不好使，但一口牙齒卻齊整得讓人吃驚。柳七七嘀咕說，老人牙好吃兒孫哦。我家鄉有個說法，老人要是長有一口好牙，對兒孫不利。
和老人交談十分吃力，基本是我說一句，柳七七就要伏在他爹耳邊重複吼上一句，那聲音就像和人吵架一樣。老人說話聲音也出奇的大，他擔心我和他一樣聽不到。
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我終於在老人嘴裡瞭解到一個重要資訊，1934年10月紅軍長征出發前夕，在悅來客棧曾發生過一個紅軍被鬼嚇死的事情。我馬上意識到這個資訊和張厭回憶錄裡提及的事情有著密切的聯繫。
千真萬確，就是被鬼嚇死的，我那時好像八九歲的樣子，偷跑去看了。是早上，下雨，那紅軍好瘦小，也就十六七歲的樣子，被抬出來放在客棧門口。我還記得呢，那小紅軍兩眼瞪得像田螺般大，目珠仁都不見，白花花的，嘴巴張得能塞個拳頭進去，合不攏，頭髮都豎得直直的，兩隻手像發過雞爪瘋一般勾成一團，有好些人圍著看。後來就有紅軍和鄉幹部來了，問了客棧老闆好多話，客棧老闆說話都打哆嗦，就說是被鬼嚇死的。我爹也來了，他是鄉里的幹部，後來還是他帶著客棧的夥計把那小紅軍抬後山埋啦。
那小紅軍叫什麼名字，知道嗎？
你以為是現在住客店，要登記身份證。柳七七搶白了我一句。
看我堅持問，柳七七伏在他爹耳邊大聲重複了一句我的問題。不料老人眯著眼想了想，說，叫什麼喜來著。
我激動得差點跳起來，高聲說，王小喜，叫王小喜。
對，對，就是叫那個王小喜什麼的。我有個堂哥也叫小喜，柳小喜，好記。那紅軍嚇死後，我伯就說那名字晦氣，把我堂哥名給改了，叫大旺。我當時改口不過來，我堂哥就把我往死裡揍。這事我記得牢。
如果柳七七的爹沒記錯，那麼張厭在回憶錄中提到那個鄉蘇維埃幹部應該就是柳七七的爺爺，那個在客棧死於非命十六七歲的小紅軍就是王小喜！
那小紅軍埋哪裡你會知道嗎？我問。
老人歪起腦袋看我，等柳七七在他耳邊把我的話大聲重複一遍後，他點點頭，就埋在燈盞坳的那棵老松下。
這我知道，在村子後山腰上，不遠就幾裡地。不過，那紅軍埋下去幾天後，墳就讓人給刨啦，人也不見了。柳七七看我看著他，解釋說，這都是我爺爺以前沒事時講古我聽來的。
老人躺在躺椅上，招手把我叫到他身邊，伏在我耳邊說，那肯定是得罪了吊死鬼，墳都會被刨呀，鬼可是惹不起。老人聲音好大，震得我耳膜“嗡嗡”響。
我問，你確定那紅軍的墳真的給刨了嗎？
反正上輩人都這麼說的，不過要知道這事的人也真不多啦，哪有個個都像我爹這麼越活越精神。柳七七的話讓我聽起來好像他爹命長是犯了錯似的。
那紅軍的屍體去哪裡了？後來還有人發現過嗎？
沒有啦，被鬼拖去的還找得到？不可能啊。我爹當時還和鄉里幹部去找，啥也沒尋著。後來還鄉團就回來啦，到處捉拿鄉幹部和紅軍家屬，大家跑都來不及，誰還管這回事。我爹要不是跑得快，早就被還鄉團砍頭也說不定。老人這麼說。
第二天吃過早飯，我讓柳七七帶我去看看當年埋那個紅軍的墓。其實我也知道，這個墳墓對我尋找事件的真相並沒有多大的用處，難道我還希望王小喜從墳裡鑽出來告訴我隱藏了這麼多年的秘密？
燈盞坳並不遠，翻過後山就到了。一路上荒草叢生，柳七七手裡拿著把砍刀在前面開路，我們在樹林和灌木叢中鑽了半個多小時，就見一棵水桶粗的紅皮老松頂天立地兀立在山腰上。
樹下鋪著厚厚的松針，發出特有的松香味。離地不高的樹幹上不知怎麼有一個傷疤，汩汩流出松脂，滴落的松脂已凝固成團，晶瑩剔透，狀如琥珀，裡面竟臥著一隻細腰暴眼的黃蜂，那賁張的觸鬚和扭曲的四肢，不難想像這只黃蜂在被粘住那一瞬間拼死掙扎的情形。或許多年以後還會有人發現它，從中品味到一段凝固的歷史。
但我沒有在樹下發現有墳，就連一個小土堆的形狀都沒有。
你確定是在這？我看著大汗淋漓的柳七七。
沒錯，就是這，燈盞坳就這棵紅皮老松，村裡的老人個個都知道這樹下埋過紅軍。
我繞著松樹仔細端詳，的確看不出有任何埋過人的痕跡。或許是年代久遠了，一切的痕跡都被雨打風吹去了吧。
如果真如柳七七的爹所說，這松樹下埋過人，那這墳會是誰刨的呢？
——選自《小說月報•原創版》2017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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