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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王(民間故事)

1975年, 我結束了六年知青生活, 被分配去教書。

我去的地方有一個令窮困的人產生無數幻想的名字, 叫銅寶山大隊, 是全縣農業學大寨的典型。 所謂銅寶, 不過是一個狀如饅頭樣的巨大山崗。 這裡遠離縣城, 連一條機耕道都沒有, 重巒疊嶂, 路狹溝窄。 大隊學校坐落在高高的山埡上, 青瓦木桷石板牆, 兩排木條豎起來鑲嵌在左右牆上就是窗子, 課桌都是三塊石板搭成, 兩邊各豎一塊, 上面覆蓋一塊。 條凳也依法炮製。 學生每天沿著崎嶇山道來上學。 一放學, 四個民辦老師回家了, 留我一人在學校生火做飯,

閑觀月色, 靜聽風聲。 莫名夜鳥在山崖洞窟裡淒厲的啼鳴, 黑魆魆的蝙蝠從簷口掠過, 別有一番境致。

雖然當時城市裡還在反擊右傾翻案風, 但在這個遠離政治漩渦的地方, 社員還是以自己樸素的直覺對待教育, 他們不僅不批判師道尊嚴, 反而對教師另眼相看。 大隊剛一通電, 就給學校拉了專線, 並且不安電錶, 說學校用電大隊平攤了就是。

我幾乎是從農田裡直接走到講臺, 哪懂得教育理論, 教法不免粗糙。 一天中午我從半山腰擔水回來, 看見幾個早到校的頑皮學生正在石桌上跑來跑去, 那石桌搖搖晃晃就要塌下來了, 我氣極了, 上前揪住一個學生的耳朵要他下來, 他猛地往下一跳, 我鬆手不及, 糟糕, 他的左耳根腫起來了。

我慚愧的把這個學生送回家去, 告訴了原委。 並表示我願給他出醫療費。 那學生的父親還反過來安慰我, 揪的好!你揪是為他好。 這孩子就不聽話, 我有時比你還揪得狠些。 這時, 那學生的嫂子回來了, 看了那發腫的耳朵就笑起來:請老師再揪右耳朵一下, 兩個耳朵就一樣大了。 這樣一個耳朵大, 一個耳朵小, 將來找婆娘都找不到。 在場的人哈哈大笑。 他們的豁達淳樸, 令我萬分尷尬。 社員對我很好, 我也喜歡幫他們的忙, 給他們從城裡帶東西, 他們到城裡治病, 我給他們帶路到醫院找我熟悉的醫生。 有一次, 一個社員的錢不夠, 我請一個公費報銷的朋友用自己的名字幫他把藥拿出來。

不過林子大了, 什麼樣的鳥兒都有,

也有叫我頭疼的個別人。 這之後就是四人幫倒臺, 教育逐漸走上正軌, 學校開始了普九運動。 校長在廣播上下了死命令:哪個班學生少了一個, 要扣工資。 不來的背也要把他背來!我逐戶動員學生, 卻遇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難題:一個叫王仁華的家長老不送他的妹妹來上學。 這天我又到他家裡去, 他家孤零零修在一個懸崖邊藏風閉氣的山窩裡, 倒也合乎明墳暗屋基的古訓。 那時他才二十四五歲, 脾氣倔倔的, 他不像一般的家長那樣請老師進屋坐, 而是叼著一隻經濟煙, 眯縫著小眼睛, 兩腿大咧咧叉開, 站在院壩中央, 很不客氣的拒絕我的動員:你這是白跑路, 我的妹子不願讀書了。 我再也按捺不住心中怨氣:全班就你妹子沒來了,
一輩文盲九輩愚。 你不要耽誤了她。 她不上學, 我也要被扣工資的。 我當時每月才領23元, 扣掉十塊八塊, 叫人心痛得很。 想不到他竟笑起來喊我的綽號:劉眼鏡, 扣你的錢又沒扣我的錢。 開什麼玩笑, 兩塊學費錢要買25盒經濟煙了。 你當我算不到賬嗎?明說, 你要妹子讀書可以, 這學費錢我不得給。 你難道敢把我抬去洗足?我鎩羽而歸, 不知這事怎麼了結。

我把苦惱給同校民師講了, 他笑著告訴我:這王仁華父親死得早, 母親又多病, 加之住的偏僻, 就養成了我行我素的習慣, 一根筋, 轉不了彎。 撿到封皮就是信, 拿到雞毛當令箭。 那年也是一個知青在隊上當記分員, 用拼音字母代人名, 他說那是反革命密碼, 跑到公社去檢舉,

害得人家被審查了好久。 往年他也不交那兩元學費, 還是老師貼一塊錢, 那時每個學生的助學金是五毛, 扣一個剝削階級家庭出身的子女的補給他妹子湊成一塊, 兩塊錢就齊了。 那時還沒改革開放, 階級鬥爭理論還管用, 剝削階級家庭也不敢噴痰。 這王仁華咬卵匠一個, 以後婆娘都找不到。 那時民師一月就九塊錢, 他們都願出一元, 我還有什麼好說的, 照辦了。

接下來文憑風刮起來了, 我也不能免俗, 也考出去讀了幾年書, 回來還是重操舊業, 不過是調回了縣城, 教的是高中生罷了。 刻板的日子很快過去, 有天晚上在宿舍正要休息, 聽得有人敲門, 打開一看, 卻是十年沒見的王仁華, 還是那憨乎乎的樣子, 只是大了一號。 我招呼他坐,他搖搖頭:"沒時間,你要幫幫我!"原來他七歲女兒病了,送到縣醫院治療,他說:"我開了好多貴藥,都被那些護士藏了。"我疑惑了:"你怎麼知道是護士拿去了?""我怎麼不曉得,原來就聽人說過,區醫院裡的那些人把人參泡水喝了汁,再晾乾賣出去。還有你給藥錢,人家拿好藥走的事。所以他們才長得紅頭花色的。今天我取藥時瓶瓶袋袋的幾大包,他們卻給我娃娃打吊針,輸點鹽水就了事。好藥肯定她們吃了。你去幫我找找她們。"我勸他不要亂說話,這對治病不利。他硬著脖子嚷起來:"醫院你熟得很,別人找你看病,錢都不給。幫我這點忙有什麼要緊?"我這時真有點後悔,當年幫社員瞧病的事他怎麼也知道了。我只好敷衍他去一趟醫院。

在去醫院的路上,我問他:"結婚幾年了?日子好過吧?""好過個屁。我結的是調換親。我妹妹嫁給我舅子,舅子的妹妹又嫁給我。不這麼搞,興不起這家人。家裡球錢沒有。""你有體力,去打工也不會缺錢嘛。""去過,我沒文化,只有下夯氣力。在廣東幫老闆拆牆。我原來在生產隊搞慣了的,三抬四歇,毛主席都曉得,幹一會兒活要抽抽煙。老闆一看活幹少了不依,要我們把那堵牆拆完才下班。我們一鼓氣,狠命一推,牆倒是垮了,牆那邊壓倒兩個撿廢鋼鐵的,嚇得我連夜跑回四川。聽說那龜兒子老闆還賠了幾千塊錢,說要找我算帳。所以聽說有人找我心裡就嚇得咚咚咚的跳。別人也說我黴得很,不願和我搭夥,出去也找不到活路。全靠婆娘出去搞油鹽錢。"

說話間,到了醫院,王仁華又把他的理由重複一遍。我也只好虛應故事,問問護士長是怎麼回事。護士長委屈地講所開的藥都是抗生素,那怎麼可以喝呢?兌藥在無菌的配劑室完成,這老王沒親眼看見,就亂鬧起來。我也幫著解釋了一下,就勸王仁華去看看正在輸液的孩子。想不到他更加焦躁起來,口裡說話更不加遮攔:"我們村上的醫生一把脈,就可以說出是什麼病,我到這裡住了兩三天了,老說觀察。醫不到病就算球了,退我的錢!老子轉院到南充。"這時主管醫生聽得吵鬧過來了,就說這病員家屬不配合,可以轉走。並告知老王這時轉院有可能耽誤病情。王仁華更來勁兒了,馬上要走。我雖然知道他的個性,但看孩子那虛弱的樣子,還是勸他不要轉院,再說,這時也沒南充的車了。這一勸反如火上澆油,他立即抱起孩子要結帳。我們只好搖搖頭。看他抱著孩子沖出大門融入黑夜。

一恍然間我也兩鬢飛霜,退休了,就去看看銅寶山。舊地重遊,恍如隔世,絕大多數農民進城了,山野空曠,偶爾碰見個人,也認不出前度劉郎今又來。學校還在,修修補補沒垮架。掛著養老院的牌子。屋角轉過來一人,我向他點點頭,他衣衫不整,形容枯槁,眨巴著昏黃的小眼睛盯我半天,才囁嚅一句:劉眼鏡。我也認出他是王仁華,上前拉著他的手問:怎麼在這?

我命孬啊。那年縣醫院把我女的病拖重了,我抱出來沒車,第二天攆到南充,已沒救了。婆娘就給我翻臉,在外邊鬧離婚,跑球了。我成了牆壁上掛團魚,四足無靠。他絮絮叨叨。

你妹妹呢,他該管你啊。

妹子也沒良心,說她讀書時我不拿錢,害了她一輩子,也不理我。村上才把我送到這兒了。王仁華邊說邊揉昏花的老眼。

"咬卵匠,吃飯了!"裡屋有人在喊。

王仁華木然進去,也不向我道別。

我在回路上想,要是我當年不請朋友幫社員拿藥,王仁華不接受錯誤資訊,他的結局要好些。要是他不一根筋,聽醫生的話,老婆不會跑。又一想,要是他支持妹子讀書,生活會是另一番樣子。但這些設想對老王來說,都毫無實際意義了。

我招呼他坐,他搖搖頭:"沒時間,你要幫幫我!"原來他七歲女兒病了,送到縣醫院治療,他說:"我開了好多貴藥,都被那些護士藏了。"我疑惑了:"你怎麼知道是護士拿去了?""我怎麼不曉得,原來就聽人說過,區醫院裡的那些人把人參泡水喝了汁,再晾乾賣出去。還有你給藥錢,人家拿好藥走的事。所以他們才長得紅頭花色的。今天我取藥時瓶瓶袋袋的幾大包,他們卻給我娃娃打吊針,輸點鹽水就了事。好藥肯定她們吃了。你去幫我找找她們。"我勸他不要亂說話,這對治病不利。他硬著脖子嚷起來:"醫院你熟得很,別人找你看病,錢都不給。幫我這點忙有什麼要緊?"我這時真有點後悔,當年幫社員瞧病的事他怎麼也知道了。我只好敷衍他去一趟醫院。

在去醫院的路上,我問他:"結婚幾年了?日子好過吧?""好過個屁。我結的是調換親。我妹妹嫁給我舅子,舅子的妹妹又嫁給我。不這麼搞,興不起這家人。家裡球錢沒有。""你有體力,去打工也不會缺錢嘛。""去過,我沒文化,只有下夯氣力。在廣東幫老闆拆牆。我原來在生產隊搞慣了的,三抬四歇,毛主席都曉得,幹一會兒活要抽抽煙。老闆一看活幹少了不依,要我們把那堵牆拆完才下班。我們一鼓氣,狠命一推,牆倒是垮了,牆那邊壓倒兩個撿廢鋼鐵的,嚇得我連夜跑回四川。聽說那龜兒子老闆還賠了幾千塊錢,說要找我算帳。所以聽說有人找我心裡就嚇得咚咚咚的跳。別人也說我黴得很,不願和我搭夥,出去也找不到活路。全靠婆娘出去搞油鹽錢。"

說話間,到了醫院,王仁華又把他的理由重複一遍。我也只好虛應故事,問問護士長是怎麼回事。護士長委屈地講所開的藥都是抗生素,那怎麼可以喝呢?兌藥在無菌的配劑室完成,這老王沒親眼看見,就亂鬧起來。我也幫著解釋了一下,就勸王仁華去看看正在輸液的孩子。想不到他更加焦躁起來,口裡說話更不加遮攔:"我們村上的醫生一把脈,就可以說出是什麼病,我到這裡住了兩三天了,老說觀察。醫不到病就算球了,退我的錢!老子轉院到南充。"這時主管醫生聽得吵鬧過來了,就說這病員家屬不配合,可以轉走。並告知老王這時轉院有可能耽誤病情。王仁華更來勁兒了,馬上要走。我雖然知道他的個性,但看孩子那虛弱的樣子,還是勸他不要轉院,再說,這時也沒南充的車了。這一勸反如火上澆油,他立即抱起孩子要結帳。我們只好搖搖頭。看他抱著孩子沖出大門融入黑夜。

一恍然間我也兩鬢飛霜,退休了,就去看看銅寶山。舊地重遊,恍如隔世,絕大多數農民進城了,山野空曠,偶爾碰見個人,也認不出前度劉郎今又來。學校還在,修修補補沒垮架。掛著養老院的牌子。屋角轉過來一人,我向他點點頭,他衣衫不整,形容枯槁,眨巴著昏黃的小眼睛盯我半天,才囁嚅一句:劉眼鏡。我也認出他是王仁華,上前拉著他的手問:怎麼在這?

我命孬啊。那年縣醫院把我女的病拖重了,我抱出來沒車,第二天攆到南充,已沒救了。婆娘就給我翻臉,在外邊鬧離婚,跑球了。我成了牆壁上掛團魚,四足無靠。他絮絮叨叨。

你妹妹呢,他該管你啊。

妹子也沒良心,說她讀書時我不拿錢,害了她一輩子,也不理我。村上才把我送到這兒了。王仁華邊說邊揉昏花的老眼。

"咬卵匠,吃飯了!"裡屋有人在喊。

王仁華木然進去,也不向我道別。

我在回路上想,要是我當年不請朋友幫社員拿藥,王仁華不接受錯誤資訊,他的結局要好些。要是他不一根筋,聽醫生的話,老婆不會跑。又一想,要是他支持妹子讀書,生活會是另一番樣子。但這些設想對老王來說,都毫無實際意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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