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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苑:姑媽

倒車、掉頭, 屋後幾十米一個直角轉彎, 那棵樹齡超百年、三四人才能合抱大核桃樹生機勃勃地矗立在彎的內角。 每次從姑媽家出來, 走到這裡, 後視鏡裡總能看到姑媽拄著拐站在路邊目送我們, 黑絲絨帽檐下露出灰白的發。

小時候, 姑媽家是我最嚮往的地方, 走親戚可以穿新衣, 不用做作業割草放牛, 有許多年齡相仿的玩伴, 都是開心事。 更讓人期待的是, 每次去姑媽都有禮物, 各種青果(花紅蘋果桃李杏)、乾果(核桃板栗葵花籽), 乃至一塊小小的餅乾, 總能給我一份驚喜。

父輩兄妹四人, 姑媽是長女,

我上初一時, 父親鮮活的生命止於一場車禍, 母弱兒多家貧, 一大家人的生活, 我的學業, 姑媽一直牽心掛腸。 上了師專後, 大姐才告訴我, 高中三年, 她常常在五裡坪遇到姑媽, 每次遇見, 姑媽都要仔細詢問我讀書的情況。 姑媽不識字, 主要是關心我的生活, 每月用多少錢, 錢從哪裡來, 能不能吃飽。 大姐直言不諱, 媽媽供我的艱辛, 每天幾毛錢的生活費, 不夠吃。 姑媽邊聽邊哭, 掏遍全身, 把僅有的三塊五塊傾囊相授, 讓大姐轉交給我。

前幾年姑父在世的時候, 每次去看他們, 他們都很高興, 忙著燒火切肉打雞蛋做飯, 往往要很勉強才能攔下, 讓他們相信我吃過了, 不用忙活。 這個時候, 姑媽是一臉的憐惜:“一樣都不吃, 這麼遠的來做什麼!”偶爾在他們面前吃一頓飯,

姑媽便很高興。 臨走總要送我點什麼, 一塊火腿, 一小袋乾果。 那次暑假過去, 姑媽剛從村裡回來, 一手拄著木棒, 一手緊緊抓住卷起的上衣前襟, 裡面兜著撿來的花紅, 一腳一腿的泥, 見到我, 她很高興:“小周哦, 你來了。 ”我告別時, 她匆匆走進裡屋, 把撿來的花紅滿滿裝了一塑膠袋, 要送給我。 花紅是成熟後自然脫落, 掉到地上的, 有的已撿回來幾天, 有不少汙跡、黴斑和爛眼。 姑父攔住她說, 那些別給他們了, 拿去吃不成。 “怎麼吃不成了!我撿的都是好的, 拿去洗洗就能吃了。 ”我說可以吃, 高興地接過袋子, 姑媽送我們出門, 後視鏡裡, 我看到她定定地站著, 定定的眼神, 帽檐下灰白的發。

有一兩年沒去看姑媽了吧,

這期間, 斷斷續續聽到一些關於她的消息, 老年癡呆, 不認識人了, 連她親妹妹甚至兒女都不認識了, 每天在房前屋後轉悠, 把爛果子、亂柴棒、塑膠袋、空牛奶盒撿到家裡堆著, 口袋裡甚至能掏出別人用過扔掉的手紙。 和她一起生活的小兒子不勝其煩, 把她衣服上的口袋全撕了, 過幾天還得處理一次她撿來的各種垃圾。 聽著這些, 我的心漸漸趨向麻木, 一度以為既然這樣了, 去看她也就無意義了。

媽媽的驟然離世讓我揪心地痛、追悔莫及。 我以為還有很遠, 我總是把早該付諸的行動推向明天、明天。 一下子卻是要多快有多快, 醍醐灌頂般的頓悟讓我開始重新審視生命與親情, 想要馬上去看看姑媽。

一天的雨, 小村靜靜地臥在大山腳下,

遠山朦朧, 近樹碧翠, 樹葉子綠的發亮, 青皮核桃碩果累累, 成熟的桃李壓斷枝頭。

姑媽一個人在門外, 屋簷下一把椅子, 她背靠牆壁, 雙手放在膝上, 坐得端端正正, 規矩得像個聽話的小學生。 頭上一頂縮邊黑絲絨圓帽, 兩鬢髮如銀絲, 身上絨衣、外衣、夾襖穿了四五件, 一眼便見層層的衣領, 左邊臉頰上一塊小指甲大小的淤青。 我們老遠向她打著招呼, 她定定地坐著, 表情木然, 看著我們走近。

屋裡粉刷過的牆壁尚未刮白, 上面用白粉筆記著一些電話號碼, 與我聯通的那11個數字異常顯眼和清晰。 我忽然想起, 這還是幾年前姑父記下的, 那時候他們偶爾給我打電話, 現在姑父走了, 姑媽也已這樣, 和她當面溝通都成困難,

那些數字是更用不上了。 堂屋中央一個黢黑的三屜大櫥櫃, 在過去的幾十年中, 姑媽曾無數次把洗乾淨的碗、把剩飯剩菜收進去, 也把針頭線腦、零鈔整票、糖食果品小心地藏於其中。 在上世紀六、七十年代, 在那些困難的年月裡, 這個黑傢伙無疑就是全家的保險櫃。 窗下一張長沙發, 沙發前一個大火爐, 爐子周圍堆滿做燃料的包穀骨頭。

二表嫂、小亮、小亮媳婦相繼進來, 燒起的爐灶呼隆隆響, 姑媽坐在沙發角落, 靜靜看我們吹牛聊天。 二表姐問她, 你給記得小周, 她說記得, 二表姐向我一指:“他就是小周了嘛。 ”姑媽“哦”的一聲。 小姑、二表姐夫分別和她說話, 問她還記得誰誰誰, 姑媽表情木然, 一會又說什麼也沒整給我們吃, 小兒子亮和他開玩笑說:“把你收起的東西翻出點來給他們吃。”她說沒了,什麼都沒了。我坐上沙發,拉起她的手,手背上斑斑點點,指甲很長,指甲縫裡全是污泥。我說要給她剪指甲,她順從地伸著手,我小心翼翼,無奈她的指甲縫全被泥塞滿,指甲剪根本吃不進去。我放下指甲剪,用自己專門留著掏耳朵的小手指指甲一個一個認真給她挖出指甲縫裡的污泥,再剪指甲。完了抬頭,發現她正定定看著我,眼角蓄滿淚水。我心裡酸酸,問她是不是舒服點了,她說舒服了,又說她的手紮(涼)冰冰的,我的手熱乎,一旁的貓貓笑著給她捂手,反復把自己的手放到火邊烤,再去捂她。

在小亮家二樓吃的晚飯,一大桌人吆酒吃肉。看看將近七點,我頓碗下樓,姑媽一個人坐在簷下,我問她吃飯沒有,她說吃了。貓貓她們相跟著下來,向她道別。姑媽說:“你們都要走了?”我們答應著,向車邊走去,姑媽定定地坐著,眼光定定地看著我們。

小兒子亮和他開玩笑說:“把你收起的東西翻出點來給他們吃。”她說沒了,什麼都沒了。我坐上沙發,拉起她的手,手背上斑斑點點,指甲很長,指甲縫裡全是污泥。我說要給她剪指甲,她順從地伸著手,我小心翼翼,無奈她的指甲縫全被泥塞滿,指甲剪根本吃不進去。我放下指甲剪,用自己專門留著掏耳朵的小手指指甲一個一個認真給她挖出指甲縫裡的污泥,再剪指甲。完了抬頭,發現她正定定看著我,眼角蓄滿淚水。我心裡酸酸,問她是不是舒服點了,她說舒服了,又說她的手紮(涼)冰冰的,我的手熱乎,一旁的貓貓笑著給她捂手,反復把自己的手放到火邊烤,再去捂她。

在小亮家二樓吃的晚飯,一大桌人吆酒吃肉。看看將近七點,我頓碗下樓,姑媽一個人坐在簷下,我問她吃飯沒有,她說吃了。貓貓她們相跟著下來,向她道別。姑媽說:“你們都要走了?”我們答應著,向車邊走去,姑媽定定地坐著,眼光定定地看著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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