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順治末年, 顧大申督理夏鎮河政, 驅車滕、薛、豐、沛之間, 寫下了 《曉晴驅車滕薛間》 以及 《泗上詠懷古跡》 組詩。 那時的古薛地, 彌漫著“鳧鷺嬉水氵裔,
巧合的是, 如今我的住處離顧大申的別墅醉白池很近。 醉白池是海上著名園林, 亭廊相連, 曲徑通幽, 而池沼流水, 映照其間, 疏密相宜, 氣韻生動。 要說這園中最令人心怡神曠的, 當屬參天的古木, 不少樟樹、銀杏都有二三百年的歷史了。 如今的醉白池是一座公園, 附近居民飲茶、娛樂其中, 遠來遊人則流連于樹蔭池畔, 駐足於樓閣蒼翠之間。 不過關於這座園子曾經的主人顧大申,
這座園林的前身, 可以追溯到宋代朱之純的谷陽園, 年代久遠, 其中詳情已不可考。 醉白池中的“樂天軒”, 據介紹就是谷陽園、文瀾堂的舊址。 樂天軒的前面, 就是董其昌的“拄頰山房”, 又叫“四面廳”, 前面有棵香樟已經近三百年了, 香樟樹的前面就是睡蓮叢叢、雕廊半繞的醉白池。 關於顧大申與董氏家族這處園子的關係, 年譜手稿有簡單的記載。 康熙五年 (1666), 經歷了一場大官司的顧大申“以七百金購董氏別業, 移居尤墩, 有終焉之志”。 那麼醉白池原址應當是董氏別業, 不僅僅是董其昌觴詠處。
顧大申一生仕途偃蹇, 三十三歲中進士, 年且五十猶輾轉郎署, 故時人戲稱之“十六年老部長”。 其自作詩雲:“若問起家諸執戟, 微臣已是魯靈光。 ”不無馮唐白首之歎。 他所任職的部門, 不是翰林院那樣的美差, 皆是與百姓有關的水利、蘆政一類的繁雜事務。 三十八歲時, 大申以工部屯田員外郎的身份治河夏鎮, 不料此行卻惹出了驚天的官司。
古人自撰年譜, 每每為了剖明心跡。 若鄭鄤自作年譜在於洗雪奇冤, 薑埰則不忘故國, 大申的年譜除了自敘生平, 還有貽示後人的用意, 故而也不回避家庭內部的倫理糾紛, 為後人瞭解明清之際的家庭倫理提供了一個很好的樣本。康熙二年 (1663),大申北上赴任順天通判,其母有一段傷心之言,說到顧家上一輩兄弟不睦,希望大申能夠視弟如子,始終友睦。大申之母溺愛幼子,其弟驕縱異常,賭博、飲食、聲色皆追逐之,身染脾疾,一芍藥要配上一二兩土木參,身體稍稍好一些,便要呼盧喝雉。當大申落難時,其弟不僅不施以援手,反而不善待子侄,大申依然寬容以待。他在年譜中說:“已上數條,似不宜暴弟之短,蓋欲垂之家乘,訓我後人為父母者,當迪子弟以德義,勿使驕縱,自奪年命。為子弟者,宜敬長慈幼,無即慆淫,以保世滋大也。”這雖是常語,也可以見出明清之際孝道之下的一種兄弟關係。然而在大申詩集中,卻完全是一派兄友弟恭、詩酒酬答的雍和氣象,不讀年譜完全看不出兄弟一倫下隱藏的渦流。
關於顧大申的求學經歷以及交遊,年譜涉及的內容也很豐富。松江為當時文化最發達的區域之一,但是蒙師的水準卻讓人不敢恭維,搗漿糊的不少,有的喜歡嬉戲,有的喜歡打人,讓他受益的是那位讓他背書背上四十遍的老師。大申以詩名,但是年輕時缺少良好的詩歌教育,往往“觸手信心,未窺堂奧”,進京為官後與同郡宋征輿、王廣心、朱紹鳳等人朝夕切磋,尤得益于宋氏的指點。其存世詩歌,均作於入京為官之後,最出色的是那些羈旅行役之作。若“地隨督亢依山盡,河控桑乾入塞來”一類詩句,深沉悲壯,氣脈沉雄,《清詩別裁集》以為可以接武陳子龍,並非過譽。其所結交的友人,有同郡友人,也有當時的名流,若龔鼎孳、周亮工、施閏章等人。其母去世時,京師吊客多達四百多人,大申頗以此自得。康熙十二年,大申將赴任隴西陝西洮岷道僉事,朝士贈詩有二百多首,為深通治河卻官運不濟的詩人歎惋不已。
這部年譜手稿,也記載了一些易代之際的情形及南北交通的日常瑣事。比如關於吳三桂降清的傳聞,松江一郡抵抗清軍的過程,“奏銷案”發時三吳官員的人心惶惶,與家人逃難時舟覆落水的窘況等等。當時南北交通主要靠水路,年譜對此多有記載。順治十二年夏天大旱,“黃河水流一線”,大申北上覆命,路經宿遷陸家墩,要一二千人挽舟而行。康熙六年再次北上,淮黃氾濫,拉船的縴夫“沒波濤中,浮沉如鳧雁”,風雨大作,小船幾乎傾覆,十分兇險。這年冬天南下,遇上大風雪,“抵歸仁集堤,長河阻之,雪積二三尺許”,而渡河的船夫傍晚回家了,找不到人,最後找到一艘草船才勉強過河,而“堤脊如劍,冰滑雪深,數僕數起”。文字頗有小品風味,那種感受卻如從鬼門關前走了一遭。
大申的生卒年,歷來無考。自訂年譜起於天啟三年,四歲,則其生於1620年。據 《甘肅通志》,大申於康熙十三年到任,次年即有新官接替,則其當卒於1674年或1675年,寫完年譜不久就去世了。他的一生勞勞碌碌,甚少享受園林之樂,算起來只有丁父母憂的四五年時間住在家中。黃之雋 《醉白池記》 說:“竊謂園池亭榭,惟富貴人力能有之。然貴人往往牽率仕宦,不能一日享林泉之娛。”大申並非貴人,驅馳王事而不暇,雖然仰慕白樂天,卻並沒有實實在在地享受過“林泉之娛”。大申死後六十多年,此園已經數易其姓,歸於婁縣顧思照,文酒頗盛,“浩歌長吟,聲聞於野”。顧思照歿後,又數易其主,嘉慶末年為育嬰堂征租所。一座園林的興廢,往往與歷史的盛衰連在一起,也與園林主人的命運連在一起。相比醉白池已基本不存的古建築,顧大申要幸運得多,其人雖逝,而詩集、繪畫以及這部年譜手稿至今仍被人賞玩和閱讀。
作者:張憲光
編輯:範菁
為後人瞭解明清之際的家庭倫理提供了一個很好的樣本。康熙二年 (1663),大申北上赴任順天通判,其母有一段傷心之言,說到顧家上一輩兄弟不睦,希望大申能夠視弟如子,始終友睦。大申之母溺愛幼子,其弟驕縱異常,賭博、飲食、聲色皆追逐之,身染脾疾,一芍藥要配上一二兩土木參,身體稍稍好一些,便要呼盧喝雉。當大申落難時,其弟不僅不施以援手,反而不善待子侄,大申依然寬容以待。他在年譜中說:“已上數條,似不宜暴弟之短,蓋欲垂之家乘,訓我後人為父母者,當迪子弟以德義,勿使驕縱,自奪年命。為子弟者,宜敬長慈幼,無即慆淫,以保世滋大也。”這雖是常語,也可以見出明清之際孝道之下的一種兄弟關係。然而在大申詩集中,卻完全是一派兄友弟恭、詩酒酬答的雍和氣象,不讀年譜完全看不出兄弟一倫下隱藏的渦流。關於顧大申的求學經歷以及交遊,年譜涉及的內容也很豐富。松江為當時文化最發達的區域之一,但是蒙師的水準卻讓人不敢恭維,搗漿糊的不少,有的喜歡嬉戲,有的喜歡打人,讓他受益的是那位讓他背書背上四十遍的老師。大申以詩名,但是年輕時缺少良好的詩歌教育,往往“觸手信心,未窺堂奧”,進京為官後與同郡宋征輿、王廣心、朱紹鳳等人朝夕切磋,尤得益于宋氏的指點。其存世詩歌,均作於入京為官之後,最出色的是那些羈旅行役之作。若“地隨督亢依山盡,河控桑乾入塞來”一類詩句,深沉悲壯,氣脈沉雄,《清詩別裁集》以為可以接武陳子龍,並非過譽。其所結交的友人,有同郡友人,也有當時的名流,若龔鼎孳、周亮工、施閏章等人。其母去世時,京師吊客多達四百多人,大申頗以此自得。康熙十二年,大申將赴任隴西陝西洮岷道僉事,朝士贈詩有二百多首,為深通治河卻官運不濟的詩人歎惋不已。
這部年譜手稿,也記載了一些易代之際的情形及南北交通的日常瑣事。比如關於吳三桂降清的傳聞,松江一郡抵抗清軍的過程,“奏銷案”發時三吳官員的人心惶惶,與家人逃難時舟覆落水的窘況等等。當時南北交通主要靠水路,年譜對此多有記載。順治十二年夏天大旱,“黃河水流一線”,大申北上覆命,路經宿遷陸家墩,要一二千人挽舟而行。康熙六年再次北上,淮黃氾濫,拉船的縴夫“沒波濤中,浮沉如鳧雁”,風雨大作,小船幾乎傾覆,十分兇險。這年冬天南下,遇上大風雪,“抵歸仁集堤,長河阻之,雪積二三尺許”,而渡河的船夫傍晚回家了,找不到人,最後找到一艘草船才勉強過河,而“堤脊如劍,冰滑雪深,數僕數起”。文字頗有小品風味,那種感受卻如從鬼門關前走了一遭。
大申的生卒年,歷來無考。自訂年譜起於天啟三年,四歲,則其生於1620年。據 《甘肅通志》,大申於康熙十三年到任,次年即有新官接替,則其當卒於1674年或1675年,寫完年譜不久就去世了。他的一生勞勞碌碌,甚少享受園林之樂,算起來只有丁父母憂的四五年時間住在家中。黃之雋 《醉白池記》 說:“竊謂園池亭榭,惟富貴人力能有之。然貴人往往牽率仕宦,不能一日享林泉之娛。”大申並非貴人,驅馳王事而不暇,雖然仰慕白樂天,卻並沒有實實在在地享受過“林泉之娛”。大申死後六十多年,此園已經數易其姓,歸於婁縣顧思照,文酒頗盛,“浩歌長吟,聲聞於野”。顧思照歿後,又數易其主,嘉慶末年為育嬰堂征租所。一座園林的興廢,往往與歷史的盛衰連在一起,也與園林主人的命運連在一起。相比醉白池已基本不存的古建築,顧大申要幸運得多,其人雖逝,而詩集、繪畫以及這部年譜手稿至今仍被人賞玩和閱讀。
作者:張憲光
編輯:範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