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喇叭花要吃蝦
昔年曾贈槿， 永不忘當初
——紫氏部《源氏物語》
小喇叭， 拈花一笑攝影
早晨和兔子一起出門， 路過社區花壇時， 磨磨蹭蹭的兔子， 卻蹲在花壇邊不走， 我以為她在系鞋帶， 她卻指著一朵粉色的小花問我：這是喇叭花嗎？
兔子說的花是一朵正在盛開的杜鵑， 那迎著春色怒放的形狀， 還真有點像是老式留聲機上的喇叭。 但那並不是我小時候經常摘來玩的喇叭花。 我告訴兔子：這是杜鵑， 不是喇叭花。 日本有一個蠻有名的花節叫——入谷朝顏祭， 穀就是中國的節氣穀雨， 朝顏就是喇叭花， 所以要到穀雨， 喇叭花才會開。
在我的記憶裡， 上海的喇叭花開的時候， 差不多就是初夏了。 我搜羅了手機裡收藏的照片， 給兔子看， 告訴她：這樣的花形才是喇叭花， 而且喇叭花是蔓生的， 杜鵑則是小灌木。 兔子嘟著嘴，
我搖搖頭， 一樣的喇叭， 唱得可是不一樣的四季歌。
舊照：夏日朝顏
一路匆匆各自忙， 到中午時， 按計劃是要和兔子一起去喝下午茶的。 可是一直到一點， 我還呆坐在窗前， 窗外正刮著大風， 暮春的落花與落葉被風吹得，
你聽得見風聲， 卻聽不見花落。 那天， 我和黑黑的一個兒時好友突然離開了， 他忍受不了長時間的病痛。 收到黑黑的手機通知時， 我匆忙的心甚至還來不及感覺到疼痛。 我已經很久沒有見到他了， 我只是很努力地回想著他的形象， 卻只想起：在一個遙遠的初夏， 面容模糊的他帶著還很小的我， 在老閘北荒草叢生的弄堂裡鑽來鑽去。 他給我摘了一把喇叭花， 還告訴我：只要對著這個喇叭大聲地喊， 你想吃什麼， 晚上回去， 你媽媽就會燒給你吃。
那年幾歲， 4歲還是5歲， 我剛剛隨父母從外地返回上海， 鄰居家的大哥， 經常帶著我和弟弟一起玩， 他比我們大許多——我記不清了。 我猜：一朵喇叭花在小孩的手裡，
會歌唱的喇叭花
微信裡， 兔子告訴我， 她在咖啡館裡等我。 很長時間後， 我才注意到這條消息。 我起身去見兔子， 在這個時刻， 其實我什麼也做不了。 一個太久沒有見面的兒時好友悄悄離開了， 仿佛只是從你的生命裡， 抽走了一絲難以察覺的溫度。 但它留下的悲傷與慌亂卻清楚地在你的血液中升騰。
黑黑已經在趕去現場的路上， 和我不一樣， 他從小就和他很熟， 他發微信對我說：你離得太遠， 就別過去了， 現場一定很亂， 你現在來了也沒有意義。 我無法想像那個現場， 他就這麼執意地離開了， 讓你猜不出理由。
坐在午後的咖啡館裡， 我對兔子說：我大約5歲時第一次回到上海。 鄰居家的大哥哥帶我在閘北的弄堂裡玩， 還給我摘了好多喇叭花。 回來我拿著剛摘的野花，對媽媽一邊吹喇叭，一邊用上海話嚷嚷——喇叭花（Hu），要吃（Qi）蝦（Hu），那是我在上海認識的第一朵花，也是我學會的第一句上海話，大哥教的。
晚雲，拈花一笑攝影
人間四月天，大哥的喇叭花還沒有開。我坐在咖啡館裡，和兔子相對無言。這是我的別離，旁人無從安慰。就象我也安慰不了哭成淚人的——大哥的女兒，也安慰不了匆忙趕去的黑黑。人的一生總會經歷很多這樣的離別，我總以為我能淡然處之，可每次離別，卻總是沒有做好準備。
時光緩緩地從窗外流逝，變化著天空的顏色。一直到黃昏時分，我才意識到，我和兔子已經在這裡枯坐了太久。我問一直保持安靜的兔子，是不是餓了，她委屈地點了點頭。
在吃飯時，我一直在手機裡找蔡琴的歌，我記憶裡，大哥很喜歡蔡琴和朱哲琴的歌，那些溫暖的聲音總是在那裡，但聽歌的心，卻已經停止跳動。當我找到這些歌時，又覺得自己很無聊——因為你無法再放給他聽。兔子看出了我的不安，她問我：你要不要過去一趟。我固執地搖了搖頭，說：其實我和大哥一點也不熟。我回上海後，和爸媽搬到了上海的另一頭，離大哥家特別遠，雖然同在一個城市，卻遠隔八隻腳。你也知道，我和大哥很久沒見面了。我去了，也只是添亂。
悶熱的夏夜
浪奔浪流
萬里濤濤江水永不休
淘盡了世間事
混作滔滔一片潮流
——黃沾《上海灘》
1995年的上海東方明珠
1995年，是我學生時代最後一個暑假。那年上海東方明珠塔剛剛豎起來，內環高架正在打樁，地鐵一號線正式運營，傳說中吸血阿婆晚上專找紅衣裙的女孩，嚇得女同學們不敢夜行。上海正在時代劇烈的變化中，浪奔流湧，邁向人人賺大錢的新時代，天地上下一片滔滔。
大哥閘北的老屋拆遷，搬到了更遠的地方。新家要裝修，自認為身強力壯的我，自告奮勇，去大哥家幫忙。大熱天從早到晚地釘地板，糊牆，貼瓷磚，沒幾天就累成了狗。晚上，因為回家太遠，只能和大哥一起，睡在裝修中的房子裡。那是一個酷熱難當的夏天，沒空調，有蚊子，浴室裝修好之前，甚至沒法沖澡，半夜剛睡著又熱醒，一身汗。只能坐起來，戴上耳機，拿出我的寶貝Walkman（隨身聽），聽音樂解悶。我記得很清楚，我的隨身聽裡塞著中國搖滾教父崔健的專輯《紅旗下的蛋》。那會，我很崇拜他。
其實大哥也睡不著，於是我們就找來啤酒徹夜聊天。大哥要聽我帶來的音樂磁帶。可是一聽，他就頭痛大喊：什麼吵死人的東西。我卻得意地說：我還想在你做的水泥音響裡，用最大的音量放出來聽呢，反正這新樓裡也沒幾個人搬進來，怪嚇人的，搖滾可以驅鬼，你知道嗎？
大哥真的做過一個死沉死沉的水泥音響，他擅長做各種電器。拆遷前，他開過一家小小的家電維修店，以前特別熱鬧。每天都有好多人搬著各種樣子的電視機、遊戲機、收錄機、黑膠唱機來修。有空的時候，大哥就會用各種電子元器件，搗鼓諸如水泥音響這種奇怪的東西。
那是一段特別哈皮的日子，週末有空時，我和黑黑都會穿過大半個上海，去大哥的維修店裡玩，整個下午，邊喝汽水邊玩超級瑪麗。用威武的雙卡收錄機聽音樂，用老式唱機放葉麗儀唱的上海灘主題曲，那是大哥很喜歡的香港女人，那張黑膠唱片上，葉麗儀身著優雅的旗袍，大哥說，她特別有老上海的味道。
在我的記憶裡，大哥有很多唱片、磁帶、唱機、音響。可是拆遷時，全被他送人了，維修店也不開了，他說開維修店賺不了大錢。那是一個全民幻想著賺大錢的時代，連我的大學同學，課餘都在倒賣神秘的鋼材。
我不解地問大哥：為什麼把收藏的唱片、唱機、遊戲機都送人了，寂寞的時候，你不無聊嗎？大哥卻很嚴肅地對我說：這些都是小孩的玩具，男人是不會寂寞的，男人是要賺大錢的。
至少音樂是人生最重要的歡樂，這和作男人無關。我激烈地抗議著大哥的男人世界，抗議著這個沒有水泥音響和遊戲機的新家，嚷嚷著，你一輩子都會把自己困在賺錢結婚養家——這些生銹的枷鎖裡面，我們吵到無話可說。長夜漫漫難熬，喝醉了，然後倒頭就睡。我大約從來沒有和大哥說過這麼多話，如今回憶起來卻又仿佛沒有一點點聲響，在我的記憶裡，那是一個遙遠的夏天，空氣中都是汗和酒的味道。
1995年，我也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為一份能讓我立足在這江湖上的工作而奔波。但我始終不能理解：大哥為何不能重開歡樂的維修店。那年，大哥最喜歡的國內女歌手朱哲琴出了新專輯——《阿姐鼓》，特別贊，但大哥已經不再聽音樂。他的家也不再是我和黑黑的小樂園。
其實，我們每天都在長大和老去，都在告別與相逢，都在遺忘與回避，我們總是提醒自己節哀順變，關注未來。然而，在我們總是努力向著時光盡頭趕路的時候，卻不知歲月蒼茫，將那些曾經相互靠近著的心靈，都變成了模糊的背影。
大哥的大哥在追悼會上用沙啞的聲音回顧了大哥的一生，聽了讓人落淚。
他雖身有殘疾，但一生都極其好強，為了賺錢養家，他付出了我們這些健康人難以想像的苦與痛，一個人支撐了一個家庭的幾乎全部重擔，直到自己可愛的女兒，終於出落成學業有成的好孩子，直到他為他的小家庭存下了足夠的錢，他才帶著心滿意足，獨自離開。身在外地的女兒，在父親離開前的一晚還和父親視頻聊天，她完全沒有發現，父親要離開的任何資訊，他女兒說，那天晚上的視頻裡，父親特別開心。連員警都覺得奇怪，他有什麼理由要選擇離開？
人生總有些說不出的痛，許多年裡，大哥其實都在和越來越痛的人生撥河。曾經有一位哲人說，糟糕的身體是靈魂的牢籠，這牢籠困住了他。我只是不解，這一切大哥為何這麼長時間也不告訴我們。或者——其實他告訴了我們，我們卻都沒有聽到？
沉默，是人世間最遠的距離。
午夜泡桐花
昨夜路燈下，一樹泡桐花
不知春歸去，繁花似夢開
——拈花一笑《女兒花》
落英，拈花一笑攝影
我敬重大哥那顆老男人堅強的心靈，連離開都如此淡然。
我知道一個男人不是因為他有鬍子有力氣才成為男人。而是因為他有愛，他為他的女人和孩子，才堅定地行過人生長長的暗夜，才喝下了這杯人生最苦的酒。說實話，如果有機會，我還想和大哥繼續爭論：愛，是否只有這一條道路——愛到時光盡頭，愛到痛入骨髓，愛到寂寞沙洲冷？
我無法定下心來完成今天的工作。難以收拾的心情，讓我最終還是放棄了。和兔子一起回家的路上，我們在河邊公園坐了很長時間，風已經停了，路燈下落花紛紛墜落。讓我想起，這時節，差不多也是古詩中說的：別來春半，到處都——觸目柔腸斷。
男人不是沒有寂寞，而是寂寞卻無法言說。
在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在抽煙，我對身邊的兔子說：我突然發現了一個秘密——大音樂家很少有自殺的。貝多芬都聽不到聲音了，幾次想死，還是決定活下去。舒伯特如此苦悶的人生，最後也不願離開。巴赫因為不成功的手術瞎了眼睛，依然不肯放棄萊比錫音樂總監的職位，到死還在創作。莫札特活得如此淒慘，但他到死還在唱著他新寫的安魂曲。柴可夫斯基的自殺根本就是編造的。舒曼是個例外，他因為疾病，陷入瘋狂，完全無法創作，才選擇自殺，結果也沒死成。你知道為什麼嗎？
因為只要有聲音，再寂靜的人生，也就有了色彩，有了動靜。當聲音串成旋律，內心再多的苦難，也會從封閉的心湖中流淌出來。貝多芬後來聽不見聲音，的確很痛苦，但對他而言，內心的聲音與旋律並沒有消失。音樂家摸著樂譜，想著音階，就能聽到聲音。當你還能感受到音樂的流動，你就會捨不得拋下這個世界。
兔子若有所思，點了點頭：我好象有點懂了，女人愛哭反而是件好事，眼淚讓壞心情流了出來。
夜之泡桐花，拈花一笑攝影
深夜燈火中，家越來越近，不由得讓人加快了腳步。
可兔子突然又站住了，她指就路邊庭院裡伸出的一枝花樹問我：這個是什麼花啊，好好看。我抬頭看了半天才告訴她：這個應該是泡桐花。說實話，在上海，我還真沒怎麼見過呢。古時人家，生女兒就會種泡桐樹，等女兒長大嫁人時，砍下泡桐木，正好可以做一套嫁妝。
兔子興奮地掐著我的手說：我知道，我知道，我看過一部日劇裡說，泡桐花是女孩的花，它的花語是——永恆的守候。
站在高高的泡桐花樹下，仰望那層層疊疊的花影，在夜色中宛如夢幻之塔。不知為何我沉鬱的心情，突然被它們強烈吸引著，失去了重量，風兒輕輕一吹，就飄然欲飛。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夢見我扛著一台老式雙卡收錄機，走到了那棵泡桐樹下，然後開始放音樂，我把音樂聲音扭到最大，吵醒了那棵花樹，他搖著一樹的花枝對我說：這支曲子我聽過，是蔡琴的歌。
我問他：你一個人站在這寂寞嗎？他笑著說：你不是認出我來了嗎，你都能想起我，那麼我怎麼會寂寞呢？對了，等我女兒出嫁的時候，你不要帶這老破爛收錄機來了，你帶把斧頭來把我砍了，給她做一套嫁妝吧。
我很生氣的說：女兒有女兒的世界，女兒有自己喜歡的東西，如今誰還稀罕這樣的嫁妝？它們還不是和這老式雙卡收錄機一樣，最終都被你女兒扔了。你就不能安靜地站著，看著女兒出嫁嗎？
大樹搖了搖頭說：站著太累了，吃不消。還不如讓女兒把我帶走。
音樂放完了，我收起了收錄機，若有所思地說：你太固執了，明年如果你還開花，我會再來，帶著你喜歡的那些女人，也許是葉麗儀，也許是蔡琴，也許是齊豫。我知道，你喜歡她們的聲音，如果當初你多聽聽她們的聲音，你也不會覺得生活這麼寂寞。女兒會嫁人，但美好的聲音卻會永遠陪伴你。
大樹笑著說：我從來不寂寞啊，那是你的想法！
我失望地往回走，在我身後，我聽到大樹突然在黑暗中放聲歌唱。當我回過頭時，在他站立的地方，花開滿樹，淡色的花瓣在夜風中飛舞，美得讓人驚詫。
文、攝影：拈花一笑 設計：睡兔
《申》報經典案例回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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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來我拿著剛摘的野花，對媽媽一邊吹喇叭，一邊用上海話嚷嚷——喇叭花（Hu），要吃（Qi）蝦（Hu），那是我在上海認識的第一朵花，也是我學會的第一句上海話，大哥教的。晚雲，拈花一笑攝影
人間四月天，大哥的喇叭花還沒有開。我坐在咖啡館裡，和兔子相對無言。這是我的別離，旁人無從安慰。就象我也安慰不了哭成淚人的——大哥的女兒，也安慰不了匆忙趕去的黑黑。人的一生總會經歷很多這樣的離別，我總以為我能淡然處之，可每次離別，卻總是沒有做好準備。
時光緩緩地從窗外流逝，變化著天空的顏色。一直到黃昏時分，我才意識到，我和兔子已經在這裡枯坐了太久。我問一直保持安靜的兔子，是不是餓了，她委屈地點了點頭。
在吃飯時，我一直在手機裡找蔡琴的歌，我記憶裡，大哥很喜歡蔡琴和朱哲琴的歌，那些溫暖的聲音總是在那裡，但聽歌的心，卻已經停止跳動。當我找到這些歌時，又覺得自己很無聊——因為你無法再放給他聽。兔子看出了我的不安，她問我：你要不要過去一趟。我固執地搖了搖頭，說：其實我和大哥一點也不熟。我回上海後，和爸媽搬到了上海的另一頭，離大哥家特別遠，雖然同在一個城市，卻遠隔八隻腳。你也知道，我和大哥很久沒見面了。我去了，也只是添亂。
悶熱的夏夜
浪奔浪流
萬里濤濤江水永不休
淘盡了世間事
混作滔滔一片潮流
——黃沾《上海灘》
1995年的上海東方明珠
1995年，是我學生時代最後一個暑假。那年上海東方明珠塔剛剛豎起來，內環高架正在打樁，地鐵一號線正式運營，傳說中吸血阿婆晚上專找紅衣裙的女孩，嚇得女同學們不敢夜行。上海正在時代劇烈的變化中，浪奔流湧，邁向人人賺大錢的新時代，天地上下一片滔滔。
大哥閘北的老屋拆遷，搬到了更遠的地方。新家要裝修，自認為身強力壯的我，自告奮勇，去大哥家幫忙。大熱天從早到晚地釘地板，糊牆，貼瓷磚，沒幾天就累成了狗。晚上，因為回家太遠，只能和大哥一起，睡在裝修中的房子裡。那是一個酷熱難當的夏天，沒空調，有蚊子，浴室裝修好之前，甚至沒法沖澡，半夜剛睡著又熱醒，一身汗。只能坐起來，戴上耳機，拿出我的寶貝Walkman（隨身聽），聽音樂解悶。我記得很清楚，我的隨身聽裡塞著中國搖滾教父崔健的專輯《紅旗下的蛋》。那會，我很崇拜他。
其實大哥也睡不著，於是我們就找來啤酒徹夜聊天。大哥要聽我帶來的音樂磁帶。可是一聽，他就頭痛大喊：什麼吵死人的東西。我卻得意地說：我還想在你做的水泥音響裡，用最大的音量放出來聽呢，反正這新樓裡也沒幾個人搬進來，怪嚇人的，搖滾可以驅鬼，你知道嗎？
大哥真的做過一個死沉死沉的水泥音響，他擅長做各種電器。拆遷前，他開過一家小小的家電維修店，以前特別熱鬧。每天都有好多人搬著各種樣子的電視機、遊戲機、收錄機、黑膠唱機來修。有空的時候，大哥就會用各種電子元器件，搗鼓諸如水泥音響這種奇怪的東西。
那是一段特別哈皮的日子，週末有空時，我和黑黑都會穿過大半個上海，去大哥的維修店裡玩，整個下午，邊喝汽水邊玩超級瑪麗。用威武的雙卡收錄機聽音樂，用老式唱機放葉麗儀唱的上海灘主題曲，那是大哥很喜歡的香港女人，那張黑膠唱片上，葉麗儀身著優雅的旗袍，大哥說，她特別有老上海的味道。
在我的記憶裡，大哥有很多唱片、磁帶、唱機、音響。可是拆遷時，全被他送人了，維修店也不開了，他說開維修店賺不了大錢。那是一個全民幻想著賺大錢的時代，連我的大學同學，課餘都在倒賣神秘的鋼材。
我不解地問大哥：為什麼把收藏的唱片、唱機、遊戲機都送人了，寂寞的時候，你不無聊嗎？大哥卻很嚴肅地對我說：這些都是小孩的玩具，男人是不會寂寞的，男人是要賺大錢的。
至少音樂是人生最重要的歡樂，這和作男人無關。我激烈地抗議著大哥的男人世界，抗議著這個沒有水泥音響和遊戲機的新家，嚷嚷著，你一輩子都會把自己困在賺錢結婚養家——這些生銹的枷鎖裡面，我們吵到無話可說。長夜漫漫難熬，喝醉了，然後倒頭就睡。我大約從來沒有和大哥說過這麼多話，如今回憶起來卻又仿佛沒有一點點聲響，在我的記憶裡，那是一個遙遠的夏天，空氣中都是汗和酒的味道。
1995年，我也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為一份能讓我立足在這江湖上的工作而奔波。但我始終不能理解：大哥為何不能重開歡樂的維修店。那年，大哥最喜歡的國內女歌手朱哲琴出了新專輯——《阿姐鼓》，特別贊，但大哥已經不再聽音樂。他的家也不再是我和黑黑的小樂園。
其實，我們每天都在長大和老去，都在告別與相逢，都在遺忘與回避，我們總是提醒自己節哀順變，關注未來。然而，在我們總是努力向著時光盡頭趕路的時候，卻不知歲月蒼茫，將那些曾經相互靠近著的心靈，都變成了模糊的背影。
大哥的大哥在追悼會上用沙啞的聲音回顧了大哥的一生，聽了讓人落淚。
他雖身有殘疾，但一生都極其好強，為了賺錢養家，他付出了我們這些健康人難以想像的苦與痛，一個人支撐了一個家庭的幾乎全部重擔，直到自己可愛的女兒，終於出落成學業有成的好孩子，直到他為他的小家庭存下了足夠的錢，他才帶著心滿意足，獨自離開。身在外地的女兒，在父親離開前的一晚還和父親視頻聊天，她完全沒有發現，父親要離開的任何資訊，他女兒說，那天晚上的視頻裡，父親特別開心。連員警都覺得奇怪，他有什麼理由要選擇離開？
人生總有些說不出的痛，許多年裡，大哥其實都在和越來越痛的人生撥河。曾經有一位哲人說，糟糕的身體是靈魂的牢籠，這牢籠困住了他。我只是不解，這一切大哥為何這麼長時間也不告訴我們。或者——其實他告訴了我們，我們卻都沒有聽到？
沉默，是人世間最遠的距離。
午夜泡桐花
昨夜路燈下，一樹泡桐花
不知春歸去，繁花似夢開
——拈花一笑《女兒花》
落英，拈花一笑攝影
我敬重大哥那顆老男人堅強的心靈，連離開都如此淡然。
我知道一個男人不是因為他有鬍子有力氣才成為男人。而是因為他有愛，他為他的女人和孩子，才堅定地行過人生長長的暗夜，才喝下了這杯人生最苦的酒。說實話，如果有機會，我還想和大哥繼續爭論：愛，是否只有這一條道路——愛到時光盡頭，愛到痛入骨髓，愛到寂寞沙洲冷？
我無法定下心來完成今天的工作。難以收拾的心情，讓我最終還是放棄了。和兔子一起回家的路上，我們在河邊公園坐了很長時間，風已經停了，路燈下落花紛紛墜落。讓我想起，這時節，差不多也是古詩中說的：別來春半，到處都——觸目柔腸斷。
男人不是沒有寂寞，而是寂寞卻無法言說。
在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在抽煙，我對身邊的兔子說：我突然發現了一個秘密——大音樂家很少有自殺的。貝多芬都聽不到聲音了，幾次想死，還是決定活下去。舒伯特如此苦悶的人生，最後也不願離開。巴赫因為不成功的手術瞎了眼睛，依然不肯放棄萊比錫音樂總監的職位，到死還在創作。莫札特活得如此淒慘，但他到死還在唱著他新寫的安魂曲。柴可夫斯基的自殺根本就是編造的。舒曼是個例外，他因為疾病，陷入瘋狂，完全無法創作，才選擇自殺，結果也沒死成。你知道為什麼嗎？
因為只要有聲音，再寂靜的人生，也就有了色彩，有了動靜。當聲音串成旋律，內心再多的苦難，也會從封閉的心湖中流淌出來。貝多芬後來聽不見聲音，的確很痛苦，但對他而言，內心的聲音與旋律並沒有消失。音樂家摸著樂譜，想著音階，就能聽到聲音。當你還能感受到音樂的流動，你就會捨不得拋下這個世界。
兔子若有所思，點了點頭：我好象有點懂了，女人愛哭反而是件好事，眼淚讓壞心情流了出來。
夜之泡桐花，拈花一笑攝影
深夜燈火中，家越來越近，不由得讓人加快了腳步。
可兔子突然又站住了，她指就路邊庭院裡伸出的一枝花樹問我：這個是什麼花啊，好好看。我抬頭看了半天才告訴她：這個應該是泡桐花。說實話，在上海，我還真沒怎麼見過呢。古時人家，生女兒就會種泡桐樹，等女兒長大嫁人時，砍下泡桐木，正好可以做一套嫁妝。
兔子興奮地掐著我的手說：我知道，我知道，我看過一部日劇裡說，泡桐花是女孩的花，它的花語是——永恆的守候。
站在高高的泡桐花樹下，仰望那層層疊疊的花影，在夜色中宛如夢幻之塔。不知為何我沉鬱的心情，突然被它們強烈吸引著，失去了重量，風兒輕輕一吹，就飄然欲飛。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夢見我扛著一台老式雙卡收錄機，走到了那棵泡桐樹下，然後開始放音樂，我把音樂聲音扭到最大，吵醒了那棵花樹，他搖著一樹的花枝對我說：這支曲子我聽過，是蔡琴的歌。
我問他：你一個人站在這寂寞嗎？他笑著說：你不是認出我來了嗎，你都能想起我，那麼我怎麼會寂寞呢？對了，等我女兒出嫁的時候，你不要帶這老破爛收錄機來了，你帶把斧頭來把我砍了，給她做一套嫁妝吧。
我很生氣的說：女兒有女兒的世界，女兒有自己喜歡的東西，如今誰還稀罕這樣的嫁妝？它們還不是和這老式雙卡收錄機一樣，最終都被你女兒扔了。你就不能安靜地站著，看著女兒出嫁嗎？
大樹搖了搖頭說：站著太累了，吃不消。還不如讓女兒把我帶走。
音樂放完了，我收起了收錄機，若有所思地說：你太固執了，明年如果你還開花，我會再來，帶著你喜歡的那些女人，也許是葉麗儀，也許是蔡琴，也許是齊豫。我知道，你喜歡她們的聲音，如果當初你多聽聽她們的聲音，你也不會覺得生活這麼寂寞。女兒會嫁人，但美好的聲音卻會永遠陪伴你。
大樹笑著說：我從來不寂寞啊，那是你的想法！
我失望地往回走，在我身後，我聽到大樹突然在黑暗中放聲歌唱。當我回過頭時，在他站立的地方，花開滿樹，淡色的花瓣在夜風中飛舞，美得讓人驚詫。
文、攝影：拈花一笑 設計：睡兔
《申》報經典案例回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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