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張稚廬
老
濟南曾有幾種五行八作之外的畸形行當,光怪陸離,源遠流長。
他們為了糊口,不惜自卑,低首下氣,藏在民間底層的陰暗角落裡自生自滅。
如今想起,不禁悲憫。
偶拾一二,以窺當年市井生活之一斑。
從
前,離吾家不遠的匯泉寺,住著個綽號叫陳麻子的“花子頭”,從東門裡到北城一帶的乞丐都歸他管。
“伸手大將軍”及其夫人若要在他的地盤上乞討,須經他恩准才行。
花子們乞取的銅錢及千家飯要供奉他一份。
每季他得孝敬“吃旮旯老虎”(當地員警)一部分。
他也有“任務”:如每年寒冬臘月倒斃街頭的餓殍歸他殮埋。
乞丐之間鬥毆由他擺平。
偶有偷竊的,他要發威懲處。
老年殘疾花子,他就配一流浪童丐,沿門托缽,儼然祖孫落難。
幾此種種,不一而足。
平
日陳麻子在家坐收漁利,只有每年臘八以後,他才“御駕親征”:身後帶兩個二土匪似的乞丐,其中一人挎個柳條籃子。
討要重點是大小商鋪、高宅富戶。
那時,以東門裡大街來說,車馬輻輳,闤闠繁盛。
鋪子櫛比,多是殷實買賣。
每到一處,身後的兩個乞丐便聲音嘹亮地喊道:“掌櫃的,發財呀!”陳麻子則站在前面“徐庶進曹營——一言不發”,只賠笑臉打躬作揖而已。
約定俗成,這時節大鋪子要打發他二角,小鋪子一角。
莫小看一角錢,上世紀四十年代前可兌換銅元23枚上下。
一個燒餅3枚,一斤豬肉32枚。
歲尾的乞討,他能肥吃肥喝到端午節。
中國有句俗話“要飯三年,給個知縣不換”說的絕不是饑寒交迫、轉乎溝壑者,而是陳麻子之流。
某
年,華昌布店的老闆外出,由他兒子值櫃,少不更事,僅施捨了陳麻子10枚銅元,他稱謝而去。
一會兒,來了個白髮蒼蒼的老乞丐,還是個瘸子。
一屁股坐在店門檻上,叫道:“大少爺呀,你行行好,積積德,給一塊錢吧!”少掌櫃一聽很詫異,罵道:“呸!你瘋了,張口一塊錢,不怕閃了舌頭。
”老花子突然咋呼起來:“看熱鬧的這兒來!”立馬圍上幾個閒人。
瘸子不慌不忙,從破棉襖裡掏出塊半頭磚來朝自己頭上猛砸去,頓時頭破血流。
舊時忌諱甚多,大臘月裡最怕攤上“血光之災”,少爺大窘,後由保長出面,訛了華昌八毛錢去。
顯然“熱鬧”的導演是陳麻子,自詡“窮出來的見識”。
我少時猶見他蹀躞於長街幽巷,側目而視也。
上
世紀三十年代初,文學家郁達夫寓居杭州時,曾感歎道:“我對於平時杭州人家那一種做壽做喜的鋪張耗費,一向是不贊成的,尤其是那一種只重儀式不重實際的惡習慣。
”豈止杭州,濟南也如此。
且不說縉紳富商,就是普通小康之家每遇紅白喜壽事,無不講場面、擺闊氣,增光露臉,寧奢勿儉竟成風氣。
大操大辦,得有人伺候,以供差遣。
於是有了“長班”這一特殊行業——專到事主家去做“臨時僕人”,濟南人俗稱“場子上的”。
長班不同于一般僕人,他能識幾個字,深知“禮數”,各樣情形,事事明白,最會察言觀色,否則便不克勝任。
故幹這行業,也要拜師學徒。
他們為討主家歡心,低三下四,老爺、太太、少爺、少奶奶、大小姐、小少爺總不離口。
賓客來了,敬茶、奉煙、擺席、上菜、斟酒、打扇、收拾桌椅等都是長班的活。
若接了喪事,送訃聞、擺祭桌、上供、燒香、掛挽幛、制哭喪棒、穿孝衣、架孝子、提拜墊等都得幹。
忙到晚上,才輪流在廚房角落裡吃些酒席上撤下的殘羹剩飯,喝杯冷酒……昔年,家長帶我赴過幾次紅白喜事,長班給我的印象是藹然可親,非常勤快。
辦喜事時,一支煙工夫能將花堂佈置得花團錦簇,桌頭、椅披都是紅緞繡花,一派喜氣洋洋……可長輩們卻蔑視他們,也不僅是身份卑微,我曾聽一位老者說,他們狡黠、勢利、看人下菜碟、見錢眼開等,這是不是“一篙打翻一船人”呢?我懷疑。
記
得清人筆記裡有一則故事,可發一噱:歷來不少行業有“祖師爺”,如木匠祭魯班,梨園界祭唐明皇等。
京師某會館中住一士子,他發現長班每年的某日也奉祀祖師爺,唯祭拜時關門閉戶,不讓外人見。
士子好奇,終探窺出秘密,原來牌位上竟寫著“中山狼之神位”,可算把長班罵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