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故事， 沒有酒。
01
張漢文是被別人攛掇著去按摩店的。
這所謂的別人， 正是他的同事。
當保安的， 上班的時候一身制服穿得精神抖擻，
“就那邊， 那條巷子裡， 最後那家店， 叫芳菲按摩還是芳芳按摩我不記得了， 那裡面有個叫小麗的， 你別說， 真他麼的正…”
值班室裡， 輪休的或者留守看監控的， 三三兩兩聚在一起。
不知是誰突然開啟了這個關於‘按摩店’的話題， 如同一滴清水瞬間滴入了沸騰的油鍋裡。
小李剛值完夜班回來， 也不急著回宿舍補覺， 聽到這個立馬來了勁頭， 倒了杯熱水就湊到取暖器旁加入了探討的隊伍裡。
“有多正？這麼正要不你娶回去當老婆吧…”
這句話一落地， 不大的一個值班室瞬間炸開了鍋。
大家心照不宣地哄笑了起來。
“要想生活過得去， 身上總得有點綠。 ”
不知是誰說了這麼句俏皮話， 更是逗得哄笑聲震天響。
寒冬臘月裡， 紅紅的電爐火映照在年齡各不相同的一張張臉龐上， 十成十的人間煙火氣。
張漢文今年已經四十幾了， 在這夥年齡參差的保安之中算是年齡最大的。
他知道同事們說的， 是社區後面的那條紅燈街。
髮廊、按摩店、足浴店…此起彼伏、鱗次櫛比。
燈紅酒綠的一個個小招牌， 旋轉的視覺燈， 一點一滴都透出廉價感。
聽說這些店裡的消費， 也確實不高。
可不正經也是真的不正經。
販夫走卒， 芸芸眾生， 是個人都會有欲望。
而各行各業也都不容易， 大家都不過混口飯吃， 誰也別看不起誰。
02
張漢文正在值班室老舊的書桌上練著毛筆字， 耳邊歡聲笑語置若罔聞。
懸腕走筆一氣呵成之下， 有風有骨的幾個大字泫然紙上。
“張師傅咱歇會吧，
“是啊， 咱們幹保安的， 就是寫字寫出花來， 還不是一樣的麼…”
小李他們好心地在電烤爐旁邊給張漢文空出了一個位置， 招呼他過來烤火取暖。
張漢文寫了好幾個小時的毛筆字剛好也有點累了， 準備停下來喝口熱水， 便順勢放下了筆。
以烤火爐為中心點的小圈子塞進了一個人之後， 便滿滿當當地嚴絲合縫。
人多， 屋子裡又暖， 很快， 玻璃窗上便蒙上了一層霧。
“我看這天怕是要下雪了吧， 越來越冷， 這風都往我骨頭縫裡鑽。 ”
一提筆就不知道把握好時間， 這不， 腰弓久了， 這剛一坐下， 那腰背上的感覺， 簡直了…
表皮像是在這種寒冬臘月裡跳進了浮著冰塊的冷河了， 硬邦邦的麻木。
而內裡確是，
張漢文剛坐下就扶著腰， 臉上的表情痛苦得很分明。
這一切自然逃不過周邊同事的眼睛， 尤其是正坐他身邊的小李。
“張師傅， 腰上又疼了？這是風濕啊還是廣告裡說的腰間盤突出啊…”
小李也知道張漢文這腰上的老毛病， 且不說張師傅已經有了些年紀， 再說這年頭， 誰身上沒個職業病啊。
張漢文也說不上究竟是什麼， 他去一些小醫院看過， 都只說多休息， 再進行適當地、科學地活動。
簡而言之就是要像退休的老頭老太太那樣， 完全的閑下來， 種種花養養魚， 跳廣場舞打太極。
可他哪有這個命呢， 拼盡全力也不過勉強‘存活’， 更何況他還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做…
“誒， 張師傅， 要不你也去按摩一下吧，
旁邊坐著的一位同事， 忙不迭地從上衣兜裡掏出了一疊， 花花綠綠的小長條。
張漢文對後面的紅燈街從來不甚敏感， 一來沒興趣， 二來捨不得花錢。
但是這時候也不由得動了心， 如果真是優惠券上寫的那個價格…
縱使知道‘掛羊頭賣狗肉’是紅燈街的慣用手段， 但想著只要自己不動歪念頭， 不掏那個錢， 別人也不可能讓自己白佔便宜。
張漢文接過幾張優惠券， 嘴上說著‘我再看看’， 便安靜地坐著取暖。
這種優惠券其實就是一張小廣告， 一次發一大把， 張漢文收得漫不經心， 給的同事更是不放在心上。
03
幾天之後的上午。
張漢文拿著手上的‘優惠券’， 對比著門面上方的招牌，確定是這家沒錯。
遊移再三，還是一鼓作氣地掀開了門簾。
“有人嗎？”
逼仄狹小的空間，只一眼，就看了個透。
燈光晦暗不說，牆壁又潮又黴。單看著，就讓人有種心裡不透亮的不適感。真不明白那幫小夥子們怎麼會樂此不疲地喜歡到這種地方來。
張漢文正準備轉身離開，就聽見有腳步聲，從屋子裡更暗的那個角落裡傳來。
原來是一條巷道。
巷道裡走出來一個女人，穿得很是豔麗，領口還低。
“老闆，按摩啊？”女人擠眉弄眼的姿勢讓張漢文很意外。
而張漢文不知道的是，相較于他，其實女人更意外，想不到竟然還有上午的生意。
“對，我來按摩，我有優惠券。”張漢文揚了揚手上的票卷。
女人噗嗤一聲笑了，說：“老闆這麼帥，沒有優惠券我也得主動給你打折啊…”
張漢文沒聽慣這種話，臉上訕訕的，但當著人家的面又不好直接轉身就走，正手足無措的尷尬著。
那女人見張漢文扭捏，以為是首次上門的客人慣有的害羞，不僅絲毫沒有氣餒，反而做出了更大膽的舉動...
她主動挽上了張漢文的手臂不說，還用胸前的兩團軟肉緊貼其上，細細地蹭著。
張漢文哪受得了這個，身體快大腦一步，猛地一把抽出了自己的手。力度之大，差點把女人給甩到了地上。
兩人都懵了...
“不好意思，我不按了，不按了...”張漢文轉身欲走。
沒想到女人一把沖了過來堵在了門口...
“不好意思剛剛就是跟您開了個玩笑，咱們還是來聊聊按摩的事吧，您放心，我們手法都是專業的，嚴格按照醫學上人體的穴位、筋絡來的...”
女人瞬間就變了一副臉孔，原本的諂媚頃刻間煙消雲散，取而代之的，是滿滿的誠懇和可憐...
張漢文的心底不知道被什麼觸動了，沒有執意要走，而是順著女人的指引，往角落暗處的那個巷道走去。
04
一整條道都是暗的，又兼狹窄，給人很大的壓迫感。
正在張漢文忍無可忍的時候，左拐右拐了兩下，終於，兩人來到了一個相對敞亮的小房間裡。
房間裡也確實擺著一張按摩床。
“老闆是打算按全身還是只按腰背啊？”
房間角落裡有個洗手池，女人洗乾淨手，順便把頭髮全豎起來紮了個馬尾。
“我就是腰上總是不得勁，麻煩你按個腰就行了...等等，價格是按照優惠券上寫的那個來的吧...姑娘？”
起初張漢文還以為這是個三十歲左右的少婦，沒想到亮堂點的燈光之下，把頭髮紮起來之後...
憑藉老道的看人經驗，張漢文還是能一眼瞧出，這張臉濃妝豔抹之下的稚嫩。
似乎是聯想到了什麼，心裡觸動更大的張漢文整個人的氣場都柔和，慈愛了不少。
確定好了按摩的價格之後，張漢文俯身在按摩床上，在對方恰到好處的按壓之下，腰部原本的僵硬、酸痛，立馬緩解了不少。
在預定時間的最後，張漢文幾乎在這種舒適下睡了過去...
看到效果如此顯著，再加上他心底裡某個不可說的願意，張漢文當下做了一個決定...
“以後我每隔四天過來請你幫我按一次，價格不變，你看可以嗎...對了，怎麼稱呼你啊？”
“我叫小蕊，您下回到店裡要沒看見我，直接點我的名字讓她們來找我。”
叫小蕊的姑娘看起來是一副喜出望外的樣子。“不單給您這個價格，您滿十次我再免費送您一次...”
小蕊歡歡喜喜地把張漢文送出了門，目送他走遠。
瞬間，臉上的笑容就垮塌了下來，立馬又換了張臉，跟身旁湊過來，同樣風塵氣十足的女伴說...
“又是一個保安，你別說，這種保安口袋裡還是有點錢的。等著吧，就沒有我搞不定的男人...”
05
此刻志在必得的小蕊完全沒有想到，這個她打算費盡心機勾引的保安，其實一早，便和她產生了千絲萬縷的聯繫...
並在不久的將來，她將親手牽扯出一個埋藏了多年的秘密。
06
張漢文每四天來找小蕊按一次摩，這是他根據自己的排班決定的。
他每四天才能輪休一個上午。
所以他當他第二次躺在按摩床上的時候，正好是四天之後的同一個時間點。
也不知是不是湊巧，每次來，店裡都只有他這一個客人。
自然也是小蕊親自接待。
“老闆，您腰上這是老毛病了吧，平時賺大錢也挺幸苦的哦？”
這明顯地就是在打探職業了。
張漢文一眼看穿了小蕊的動機，卻也沒有反感。
只是四兩撥千斤地打著太極。“哪是什麼老闆，普通的民工罷了。幹得都是體力活，可不就一身的毛病嘛...”
小蕊也聽出了張漢文的避重就輕，便也不急著賣弄自己那幾斤幾兩的小心機。
“這個力道還可以嗎？輕了，重了您說話...”
按完摩，付好錢，小蕊依舊笑涔涔把人送出去。
中午吃飯的時候，店裡的姑娘們三三兩兩各自抱團圍成一個小圈子。
和小蕊關係較好的一個小姑娘，端著碗坐在她身邊。
“姐，你怎麼這麼想不開，按摩多累啊，哪有‘那個’來錢快，又輕鬆啊...”
可不是，這按一次下來，張漢文是鬆快、舒坦了，可她小蕊哪次不是累出一身的汗。
那點微薄的收費，隨便陪個客人過夜，都是這的好幾倍。
只要伺候好了，遇上出手闊綽的，連小費都不止這個數。
所以當旁邊的姑娘全然不解地，問她圖什麼的時候，她是這麼說的...
07
“你不懂，不是跟你說過了嗎，別小瞧了這老保安，兜裡指不定有多少棺材本呢...”
此刻小蕊的臉上，哪還有半點在男人面前溫和、乖巧的樣子。
“越是這種看上去不怎麼好色的，上了鉤就會越神魂顛倒，對你唯命是從...我是一定要把他拿下的。”
剛入行的小姑娘正享受著，躺著把錢掙了的輕鬆感，哪能懂小蕊這種老油條的‘深謀遠慮’。
於是，小蕊照舊在每四天一次地發動著攻勢。
按摩時候不安分的手，從腰上到腰下不斷延伸...甚至不斷地拓展邊界、底線...
刻意穿最性感撩人的衣服，把領口拉低，露出傲人的深溝...
可這一切都成了對牛彈的琴.
張漢文儼然是一潭死水，任何石子投下去，都波瀾不驚。
小蕊氣得牙根癢癢，卻始終不肯放棄自己堅持了這麼久的努力。
就在她使盡了全身解數都不得其法的時候，事情出現了轉機...
08
這一次如約而至的按摩，張漢文是帶著酒氣來的。
被她的一雙巧手按得全身鬆快了之後，混著蒸騰的酒精，張漢文問小蕊...
“小蕊啊，你是哪兒人啊，是怎麼流落到這，幹這一行的？”
張漢文知道小蕊的職業，一直都知道。
而小蕊無比清楚男人的那點子尿性，都喜歡聽些悲慘的身世。
就對那種，良家婦女迫不得已才流落風塵的故事劇本，特別買帳。
小蕊便照本宣科地背著她那一套說辭...
“太久了我也記不很清了，大概是這樣的吧...我以前不懂事，挺小的那會，就叛逆期嘛，跟家人也沒辦法溝通，不知吃錯了什麼藥，我就離家出走了...”
說著，臉上的表情還無比地淒切，直逼奧斯卡...
“年紀小，離開了家還能怎麼活。後來就認識了一夥不三不四的人，就混成了今天這個鬼樣子...”
小蕊覺得自己的說辭可能還不夠生動形象，便臨時添加了些枝節。
“差不多也算是被拐賣的吧，我那時候實在太小，也分不清這麼多好壞，反正現在就是這麼個結果...”
“嗯...依稀記得我是生在長江邊上的某個小地方的.”
沒想到這個一直跟她打著太極，無視她所有勾引的男人，聽完之後，竟然...哭了。
09
張漢文淚流滿面，梗咽著開了口...
“我原本有個女兒，小時候不見了，只要還活著，現在應該跟你差不多大吧...”
還有更加驚世駭俗地下一句。
“而且我老家，也在長江邊上。”
不同于張漢文臉上藏不住的悲慟和痛哭，小蕊臉上的表情可以說是很精彩了。
錯愕，驚異，混雜著難以置信和一點點...欣喜。
“是巧合嗎？沒這麼巧吧，我的天啊...”
小蕊的大腦在飛速地轉動著，她始終沒有忘記自己一直以來，耗在張漢文身上的動機。
而張漢文卻說：“女兒丟了，我髮妻受不了這個打擊，和我離了婚。我便開始滿世界地找我閨女，這麼多年，一直找到了今天...”
“我剛從家鄉出來找女兒的時候還年輕，跟著一夥民工，從這個工地輾轉到那個工地，跨越了一座座城市。老了，幹不動了，才當起了保安...”
“我一直在找啊，真的從來沒有放棄過...她小時候不學好，認識了一夥社會青年，我打了她一巴掌，她便負氣出走，到現在生死不明...”
張漢文近乎痛哭失聲。
小蕊也恰到好處地臉上掛著淚：“要是我..萬一我...要不，咱們去做個親子鑒定吧？”
還有恰到好處的扭捏。“可是我身上沒有錢，要不您先墊出錢來給我，我拿著咱倆的頭髮去做個親子鑒定...”
“萬一，我真是...我一定孝敬您一輩子，還得去把我媽給找回來。”
小蕊一邊說著，一邊抬起眼偷偷瞄著張漢文的表情，心跳得很快...
成敗在此一舉，為了拿到錢，豁出去了，不就多喊兩句爸媽。
萬萬沒想到，張漢文真從口袋裡拿出一個布包，朝小蕊遞了過來。
是一疊百元大鈔。
小蕊小心翼翼地控制著自己的表情，一句“爸”已經到了嘴邊，卻聽到張漢文說...
10
“不必做什麼親子鑒定了，你不是我的女兒，她走的時候雖然還沒長定形，但大致的輪廓也和你差得很遠，我肯定你不是。”
小蕊心裡跑著過山車，飛上飛下，情緒變換太快，她都跟不上節奏了。
“那您這是？”她抱緊了身上的布包，生怕張漢文再要回去。
“我要走了，剛剛和同事告別才喝的酒，這錢也是剛存滿的這一整年的工資，本來是特意攢著，留著找女兒的...”
“可是小蕊，現在我把你一直想要的，給你。你拿著它，離開這種地方，好好過日子吧。”
“因為我想給我的女兒積點福報，萬一她和你一樣的處境，希望能有人也能可憐她的父母，給她留條活路...”
小蕊滿心都是得到了錢的歡喜，嘴上忙不迭地說著謝謝，喊著‘叔叔’。甚至因為太開心，主動以晚輩的姿態，撲進了張漢文的懷裡。
這次，張漢文沒有推開，像是在抱著自己的女兒。
突然，他像是發現了什麼，瘋狂地扯開了小蕊身上的外套，拼命地拽著她...
“你脖子右後方的那個紋身，是怎麼來的？你說啊，你快說啊...”
因為小蕊死死地抱著懷裡錢，衣服沒有完全被脫下來，但是右後側脖頸處的東西卻明明白白地暴露了出來。
像花又不像是花的特殊圖形，有一種奇詭的美感。
“我當初就是因為她聞了這個紋身，才打她耳光的...”
張漢文看到小蕊的脖子，幾乎是瘋了。
11
“我女兒說這是她，以我們家鄉一種特有的花為原型，自己設計的圖案。你不是她，你怎麼會在同一個位置有一模一樣的紋身，你快說，快說...”
拉扯間，小蕊蹲到了地上，確定錢在自己懷裡護得死死的，才開始用左手掌摸了摸自己脖子右側。
記憶相冊飛速向前翻去，被驚起的厚重灰塵中，閃現出這麼幾幅景象...
小蕊很清楚地記得，自己出生在西北，到十四歲父母都去世了，又沒有親戚願意收養，才一個人流浪闖蕩。
總之，跟長江邊沒有半毛錢關係。
但是，她被拐賣過，確實是真的。
而且，真正和長江邊有關係的，是被拐賣時，跟她關在同一個房間的那個小女生。
“但是她和我說，她是出來見網友，沒說是被父親打了一耳光，所以離家出走啊...”
當年，關在一起的那個小女生說，自己家在長江邊上，出來見網友被騙了。
“她跑了...對，她跑了。她本來也是要和我一起，賣到這個城市來的。可在S市的時候，她半夜從小旅館的窗戶爬出去，跑了...”
張漢文的嗓子已經啞了，此刻，他的老態很明顯。
“你確定她跑走了？”
小蕊先是點點頭，很快，又搖搖頭...
“我親眼看見她跑的，她叫我跑，我不願意。因為那夥人說，跟著他們有飯吃，反正我沒地方去也沒人養。”
“但是她從窗子爬出去沒多久，看守的那群人裡，有幾個就追出去了...”
“她沒回來，追出去的那幾個男人也沒有再回來，所以我不知道她有沒有被重新抓到...”
當年，小蕊和那個小女生一起被押著，遷徙了好長一段路。
她覺得小女孩身上的紋身很漂亮，便求著團夥裡的‘大哥’，帶著她倆一起到紋身店，依葫蘆畫瓢地在自己身上紋了個一模一樣的。
小蕊之所以有這麼好的待遇，是因為在被拐的第一個晚上，她主動地，把自己獻給了那個‘大哥’。
只可惜被玩了一路，還是逃不過被賣的命運。不過都沒關係了，八百年前的老黃曆了。
“S市...S市...我現在，立馬就去...”
張漢文奪門而出的同時，小蕊正蹲在地上數錢...一張、兩張...
（故事完）
對比著門面上方的招牌，確定是這家沒錯。遊移再三，還是一鼓作氣地掀開了門簾。
“有人嗎？”
逼仄狹小的空間，只一眼，就看了個透。
燈光晦暗不說，牆壁又潮又黴。單看著，就讓人有種心裡不透亮的不適感。真不明白那幫小夥子們怎麼會樂此不疲地喜歡到這種地方來。
張漢文正準備轉身離開，就聽見有腳步聲，從屋子裡更暗的那個角落裡傳來。
原來是一條巷道。
巷道裡走出來一個女人，穿得很是豔麗，領口還低。
“老闆，按摩啊？”女人擠眉弄眼的姿勢讓張漢文很意外。
而張漢文不知道的是，相較于他，其實女人更意外，想不到竟然還有上午的生意。
“對，我來按摩，我有優惠券。”張漢文揚了揚手上的票卷。
女人噗嗤一聲笑了，說：“老闆這麼帥，沒有優惠券我也得主動給你打折啊…”
張漢文沒聽慣這種話，臉上訕訕的，但當著人家的面又不好直接轉身就走，正手足無措的尷尬著。
那女人見張漢文扭捏，以為是首次上門的客人慣有的害羞，不僅絲毫沒有氣餒，反而做出了更大膽的舉動...
她主動挽上了張漢文的手臂不說，還用胸前的兩團軟肉緊貼其上，細細地蹭著。
張漢文哪受得了這個，身體快大腦一步，猛地一把抽出了自己的手。力度之大，差點把女人給甩到了地上。
兩人都懵了...
“不好意思，我不按了，不按了...”張漢文轉身欲走。
沒想到女人一把沖了過來堵在了門口...
“不好意思剛剛就是跟您開了個玩笑，咱們還是來聊聊按摩的事吧，您放心，我們手法都是專業的，嚴格按照醫學上人體的穴位、筋絡來的...”
女人瞬間就變了一副臉孔，原本的諂媚頃刻間煙消雲散，取而代之的，是滿滿的誠懇和可憐...
張漢文的心底不知道被什麼觸動了，沒有執意要走，而是順著女人的指引，往角落暗處的那個巷道走去。
04
一整條道都是暗的，又兼狹窄，給人很大的壓迫感。
正在張漢文忍無可忍的時候，左拐右拐了兩下，終於，兩人來到了一個相對敞亮的小房間裡。
房間裡也確實擺著一張按摩床。
“老闆是打算按全身還是只按腰背啊？”
房間角落裡有個洗手池，女人洗乾淨手，順便把頭髮全豎起來紮了個馬尾。
“我就是腰上總是不得勁，麻煩你按個腰就行了...等等，價格是按照優惠券上寫的那個來的吧...姑娘？”
起初張漢文還以為這是個三十歲左右的少婦，沒想到亮堂點的燈光之下，把頭髮紮起來之後...
憑藉老道的看人經驗，張漢文還是能一眼瞧出，這張臉濃妝豔抹之下的稚嫩。
似乎是聯想到了什麼，心裡觸動更大的張漢文整個人的氣場都柔和，慈愛了不少。
確定好了按摩的價格之後，張漢文俯身在按摩床上，在對方恰到好處的按壓之下，腰部原本的僵硬、酸痛，立馬緩解了不少。
在預定時間的最後，張漢文幾乎在這種舒適下睡了過去...
看到效果如此顯著，再加上他心底裡某個不可說的願意，張漢文當下做了一個決定...
“以後我每隔四天過來請你幫我按一次，價格不變，你看可以嗎...對了，怎麼稱呼你啊？”
“我叫小蕊，您下回到店裡要沒看見我，直接點我的名字讓她們來找我。”
叫小蕊的姑娘看起來是一副喜出望外的樣子。“不單給您這個價格，您滿十次我再免費送您一次...”
小蕊歡歡喜喜地把張漢文送出了門，目送他走遠。
瞬間，臉上的笑容就垮塌了下來，立馬又換了張臉，跟身旁湊過來，同樣風塵氣十足的女伴說...
“又是一個保安，你別說，這種保安口袋裡還是有點錢的。等著吧，就沒有我搞不定的男人...”
05
此刻志在必得的小蕊完全沒有想到，這個她打算費盡心機勾引的保安，其實一早，便和她產生了千絲萬縷的聯繫...
並在不久的將來，她將親手牽扯出一個埋藏了多年的秘密。
06
張漢文每四天來找小蕊按一次摩，這是他根據自己的排班決定的。
他每四天才能輪休一個上午。
所以他當他第二次躺在按摩床上的時候，正好是四天之後的同一個時間點。
也不知是不是湊巧，每次來，店裡都只有他這一個客人。
自然也是小蕊親自接待。
“老闆，您腰上這是老毛病了吧，平時賺大錢也挺幸苦的哦？”
這明顯地就是在打探職業了。
張漢文一眼看穿了小蕊的動機，卻也沒有反感。
只是四兩撥千斤地打著太極。“哪是什麼老闆，普通的民工罷了。幹得都是體力活，可不就一身的毛病嘛...”
小蕊也聽出了張漢文的避重就輕，便也不急著賣弄自己那幾斤幾兩的小心機。
“這個力道還可以嗎？輕了，重了您說話...”
按完摩，付好錢，小蕊依舊笑涔涔把人送出去。
中午吃飯的時候，店裡的姑娘們三三兩兩各自抱團圍成一個小圈子。
和小蕊關係較好的一個小姑娘，端著碗坐在她身邊。
“姐，你怎麼這麼想不開，按摩多累啊，哪有‘那個’來錢快，又輕鬆啊...”
可不是，這按一次下來，張漢文是鬆快、舒坦了，可她小蕊哪次不是累出一身的汗。
那點微薄的收費，隨便陪個客人過夜，都是這的好幾倍。
只要伺候好了，遇上出手闊綽的，連小費都不止這個數。
所以當旁邊的姑娘全然不解地，問她圖什麼的時候，她是這麼說的...
07
“你不懂，不是跟你說過了嗎，別小瞧了這老保安，兜裡指不定有多少棺材本呢...”
此刻小蕊的臉上，哪還有半點在男人面前溫和、乖巧的樣子。
“越是這種看上去不怎麼好色的，上了鉤就會越神魂顛倒，對你唯命是從...我是一定要把他拿下的。”
剛入行的小姑娘正享受著，躺著把錢掙了的輕鬆感，哪能懂小蕊這種老油條的‘深謀遠慮’。
於是，小蕊照舊在每四天一次地發動著攻勢。
按摩時候不安分的手，從腰上到腰下不斷延伸...甚至不斷地拓展邊界、底線...
刻意穿最性感撩人的衣服，把領口拉低，露出傲人的深溝...
可這一切都成了對牛彈的琴.
張漢文儼然是一潭死水，任何石子投下去，都波瀾不驚。
小蕊氣得牙根癢癢，卻始終不肯放棄自己堅持了這麼久的努力。
就在她使盡了全身解數都不得其法的時候，事情出現了轉機...
08
這一次如約而至的按摩，張漢文是帶著酒氣來的。
被她的一雙巧手按得全身鬆快了之後，混著蒸騰的酒精，張漢文問小蕊...
“小蕊啊，你是哪兒人啊，是怎麼流落到這，幹這一行的？”
張漢文知道小蕊的職業，一直都知道。
而小蕊無比清楚男人的那點子尿性，都喜歡聽些悲慘的身世。
就對那種，良家婦女迫不得已才流落風塵的故事劇本，特別買帳。
小蕊便照本宣科地背著她那一套說辭...
“太久了我也記不很清了，大概是這樣的吧...我以前不懂事，挺小的那會，就叛逆期嘛，跟家人也沒辦法溝通，不知吃錯了什麼藥，我就離家出走了...”
說著，臉上的表情還無比地淒切，直逼奧斯卡...
“年紀小，離開了家還能怎麼活。後來就認識了一夥不三不四的人，就混成了今天這個鬼樣子...”
小蕊覺得自己的說辭可能還不夠生動形象，便臨時添加了些枝節。
“差不多也算是被拐賣的吧，我那時候實在太小，也分不清這麼多好壞，反正現在就是這麼個結果...”
“嗯...依稀記得我是生在長江邊上的某個小地方的.”
沒想到這個一直跟她打著太極，無視她所有勾引的男人，聽完之後，竟然...哭了。
09
張漢文淚流滿面，梗咽著開了口...
“我原本有個女兒，小時候不見了，只要還活著，現在應該跟你差不多大吧...”
還有更加驚世駭俗地下一句。
“而且我老家，也在長江邊上。”
不同于張漢文臉上藏不住的悲慟和痛哭，小蕊臉上的表情可以說是很精彩了。
錯愕，驚異，混雜著難以置信和一點點...欣喜。
“是巧合嗎？沒這麼巧吧，我的天啊...”
小蕊的大腦在飛速地轉動著，她始終沒有忘記自己一直以來，耗在張漢文身上的動機。
而張漢文卻說：“女兒丟了，我髮妻受不了這個打擊，和我離了婚。我便開始滿世界地找我閨女，這麼多年，一直找到了今天...”
“我剛從家鄉出來找女兒的時候還年輕，跟著一夥民工，從這個工地輾轉到那個工地，跨越了一座座城市。老了，幹不動了，才當起了保安...”
“我一直在找啊，真的從來沒有放棄過...她小時候不學好，認識了一夥社會青年，我打了她一巴掌，她便負氣出走，到現在生死不明...”
張漢文近乎痛哭失聲。
小蕊也恰到好處地臉上掛著淚：“要是我..萬一我...要不，咱們去做個親子鑒定吧？”
還有恰到好處的扭捏。“可是我身上沒有錢，要不您先墊出錢來給我，我拿著咱倆的頭髮去做個親子鑒定...”
“萬一，我真是...我一定孝敬您一輩子，還得去把我媽給找回來。”
小蕊一邊說著，一邊抬起眼偷偷瞄著張漢文的表情，心跳得很快...
成敗在此一舉，為了拿到錢，豁出去了，不就多喊兩句爸媽。
萬萬沒想到，張漢文真從口袋裡拿出一個布包，朝小蕊遞了過來。
是一疊百元大鈔。
小蕊小心翼翼地控制著自己的表情，一句“爸”已經到了嘴邊，卻聽到張漢文說...
10
“不必做什麼親子鑒定了，你不是我的女兒，她走的時候雖然還沒長定形，但大致的輪廓也和你差得很遠，我肯定你不是。”
小蕊心裡跑著過山車，飛上飛下，情緒變換太快，她都跟不上節奏了。
“那您這是？”她抱緊了身上的布包，生怕張漢文再要回去。
“我要走了，剛剛和同事告別才喝的酒，這錢也是剛存滿的這一整年的工資，本來是特意攢著，留著找女兒的...”
“可是小蕊，現在我把你一直想要的，給你。你拿著它，離開這種地方，好好過日子吧。”
“因為我想給我的女兒積點福報，萬一她和你一樣的處境，希望能有人也能可憐她的父母，給她留條活路...”
小蕊滿心都是得到了錢的歡喜，嘴上忙不迭地說著謝謝，喊著‘叔叔’。甚至因為太開心，主動以晚輩的姿態，撲進了張漢文的懷裡。
這次，張漢文沒有推開，像是在抱著自己的女兒。
突然，他像是發現了什麼，瘋狂地扯開了小蕊身上的外套，拼命地拽著她...
“你脖子右後方的那個紋身，是怎麼來的？你說啊，你快說啊...”
因為小蕊死死地抱著懷裡錢，衣服沒有完全被脫下來，但是右後側脖頸處的東西卻明明白白地暴露了出來。
像花又不像是花的特殊圖形，有一種奇詭的美感。
“我當初就是因為她聞了這個紋身，才打她耳光的...”
張漢文看到小蕊的脖子，幾乎是瘋了。
11
“我女兒說這是她，以我們家鄉一種特有的花為原型，自己設計的圖案。你不是她，你怎麼會在同一個位置有一模一樣的紋身，你快說，快說...”
拉扯間，小蕊蹲到了地上，確定錢在自己懷裡護得死死的，才開始用左手掌摸了摸自己脖子右側。
記憶相冊飛速向前翻去，被驚起的厚重灰塵中，閃現出這麼幾幅景象...
小蕊很清楚地記得，自己出生在西北，到十四歲父母都去世了，又沒有親戚願意收養，才一個人流浪闖蕩。
總之，跟長江邊沒有半毛錢關係。
但是，她被拐賣過，確實是真的。
而且，真正和長江邊有關係的，是被拐賣時，跟她關在同一個房間的那個小女生。
“但是她和我說，她是出來見網友，沒說是被父親打了一耳光，所以離家出走啊...”
當年，關在一起的那個小女生說，自己家在長江邊上，出來見網友被騙了。
“她跑了...對，她跑了。她本來也是要和我一起，賣到這個城市來的。可在S市的時候，她半夜從小旅館的窗戶爬出去，跑了...”
張漢文的嗓子已經啞了，此刻，他的老態很明顯。
“你確定她跑走了？”
小蕊先是點點頭，很快，又搖搖頭...
“我親眼看見她跑的，她叫我跑，我不願意。因為那夥人說，跟著他們有飯吃，反正我沒地方去也沒人養。”
“但是她從窗子爬出去沒多久，看守的那群人裡，有幾個就追出去了...”
“她沒回來，追出去的那幾個男人也沒有再回來，所以我不知道她有沒有被重新抓到...”
當年，小蕊和那個小女生一起被押著，遷徙了好長一段路。
她覺得小女孩身上的紋身很漂亮，便求著團夥裡的‘大哥’，帶著她倆一起到紋身店，依葫蘆畫瓢地在自己身上紋了個一模一樣的。
小蕊之所以有這麼好的待遇，是因為在被拐的第一個晚上，她主動地，把自己獻給了那個‘大哥’。
只可惜被玩了一路，還是逃不過被賣的命運。不過都沒關係了，八百年前的老黃曆了。
“S市...S市...我現在，立馬就去...”
張漢文奪門而出的同時，小蕊正蹲在地上數錢...一張、兩張...
（故事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