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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平凹:入川漫記

我的家鄉有句俗語:少不入川。 少不入者, 則四川天府之國, 山光、水色、物產、人情, 美而誘惑, 一去便不復歸也。 此話流傳甚廣, 我小的時候就記在心裡, 雖然是警戒之言, 但四川究竟如何美, 美得如何, 卻從此暗暗地逗著我的好奇。

數年冬, 我們一行五人, 從西安出發, 沿寶成路乘車去了成都;走時雪下得很緊, 都穿得十分暖和。 秋天裡寶成路遭了水災, 才修復通, 車走得很慢, 有些時候, 竟如騎自行車一般。 鑽進一個隧洞, 黑咕咚咚, 滿世界的轟轟隆隆, 如千個雷霆、萬隊人馬從頭頂飛過;好容易出了洞口, 見得光明,

立即又鑽進又一隧洞。 借著那刹那間的天日, 看見山層層疊疊, 疑心天下的山峰全是集中到這裡的。 山頭上積著厚雪, 林木玉玉的模樣, 毛茸茸的像戴了頂白絨帽;山腰一片一片的紅葉, 不時便被極白的雲帶斷開……又入隧洞了, 一切又歸於黑暗。 如此兩天一夜, 實在是寂寞難堪, 只好守著那車窗兒, 吟起太白《蜀道難》的詩句, 想:如今電氣化鐵路, 且這般艱難, 唐代時期, 那太白騎一頭瘦驢, 攜一卷詩書, 冷冷清清, “怎一個愁字了得!”正思想, 山便漸漸小了, 末了世界抹得一溜平坦, 這便是到了成都平原, 心境豁然大變, 車也馳得飛快, 如掙脫了韁繩, 一任春風得意似的。 一下火車鬧嚷嚷的城市就在眼下, 滿街紅樓綠樹, 金橘燦燦。 在西北,
這橘子是不大容易吃到, 如今見了, 饞得直吐口水, 一把分幣便買得一大懷, 掰開來, 粉粉的, 肉肉的, 用牙一咬, 汁水兒便口裡濺出, 不禁心靈神清, 兩腋下津津生風。 驚喜之間, 驀地悟出一個謎來:這四川, 不正是一個金橘嗎?一層苦澀澀的橘皮, 包裹著一團妙物仙品。 外地來客, 一到此地, 一身征塵, 吃到鮮橘, 是在告訴著愈是好的愈是不易得到的道理啊!

走近市內, 已是黃昏時分, 天沒有晴朗, 夕陽看不到, 雲也看不到, 一盡兒濛濛的灰白。 我覺得這天恰到好處, 脈脈地如浸入美人的目光裡, 到處洋溢著情味。 樹葉全沒有動, 但卻感到有薰薰的風, 眼皮、臉頰很柔和, 腳下飄飄的, 似乎有幾分醉後的酥軟。 立即知道這裡不比西北寒冷, 穿著這棉衣棉褲, 自是不大相宜, 有些後悔不及了。 從街頭往每一條小巷望去, 樹木很多, 枝葉清新, 路面潮潮的, 不浮一點灰塵, 家門口, 都置有花草, 即是在土牆矮垣上, 也蘚苔綴滿;偶爾一條深巷通向牆外, 空地上有幾畦白菜、蘿蔔, 一清二白, 便明白這地勢極低,

似乎用手在街上什麼地方掘掘, 就會咕湧湧現出一個清泉出來。 街上的人多極, 卻未行色匆匆, 男人皆瘦而五官緊湊, 女人則多不燙髮, 隨意兒攏一撮披在後背, 依腳步嫋嫋拂動, 如一片悠悠的墨雲, 又如一朵黑色的火焰。 間或那男人女人的背上, 用繩兒裹著一小孩, 騎上自行車, 大人輕鬆, 孩子自得, 如作雜技, 立即便感覺這個城市的節奏是可愛的緩慢, 不同於外地。 在那亂糟糟的生活漩渦裡, 突然走到這裡, 我滿心滿身地感到一種安逸、舒靜, 似乎有些悠悠超塵了。

在城裡住下來, 一刻兒也不願待在房間, 整日在街巷去走, 街巷並不像天津那麼曲折, 但常常不辨了歸途, 我一向得意我的認路本領, 但總是迷失方向, 我不知這是什麼原因兒,

反正一任眼睛兒看去, 耳朵兒聽去, 腳步兒走去。 那街巷全是窄窄的, 沒有上海的高樓, 也少於北京的四合院, 那二層樓舍, 全然木的結構, 隨便往哪一家門裡看去, 內房兒竹簾垂著, 嫋嫋燃一炷衛生香煙。 客間和內間的窗口, 沒有西北人貼著的剪紙, 卻都擺一盤盆景, 有蒼勁松柏的, 有高潔梅蘭的, 有幽雅竹類的, 更有著奇異的石材:砂磧石、鐘乳石、岩漿石。 那盆兒也講究, 陶質、瓷質、石質。 設計起來, 或雄渾、或秀麗、或奇偉、或恬靜;山石得體, 樹勢有味, 以窗框為畫框, 恰如立體的掛幅。 忍不住走進一家茶館, 那是多麼忘我的境界, 偌大的房間裡, 四面門板打開, 僅僅幾根木柱撐著屋頂, 成十個茶桌, 上百個竹椅, 一茶一座, 買得一角花茶,便有服務員走來,一手拎著熱水壺,一條几胳膊,從下而上,高高壘起幾十個茶碗,嘩嘩嘩散開來;那茶蓋兒、茶碗兒、茶盤兒,江西所產,瓷細胚薄,叮叮傳韻。正欣賞間,倒水人忽地,從身後數尺之遠,唰地倒水過來:水注茶碗,沖卷起而不溢出。將那茶蓋兒斜蓋了,燃起一支煙來,捏那蓋兒將茶撥撥,便見滿碗白氣,條條微痕,久而不散,一朵兩朵茉莉小花,冉冉浮開茶面。不須去喝,清香就沁人心胸,品開來,慢慢細品,說不盡的滿足。在成都待了幾日,我早早晚晚都在茶館泡著,喝著茶,聽著身邊的一片清淡,那音調十分中聽,這麼一杯喝下,清香在口,音樂在耳,一時心胸污濁,一洗而淨,樂而不可言狀也。

我們五人,皆關中漢子,嗜好辣子,出門遠走,少不得有個辣子瓶兒帶在身上。入了四川,方知十分可笑。第一次進了飯店,見那紅油素面,喜得手舞足蹈,下決心天天吃這紅油面了,沒想到處走走,才知道這裡的一切食物,皆有麻辣,那小吃竟一頓一樣,連吃十天,還未吃盡。終日裡,肚子不甚饑,卻遇小吃店便進,進了便吃,真不明白這肚皮有多大的鬆緊!常常已經半夜了,從茶館出來,悠悠地往回走,轉過巷口,便見兩街隔不了三家五家,門窗通明,立即顎下就陷出兩個小坑兒,喉骨活動,舌下沁出口水。燈光裡,分明顯著招牌,或是抄手,或是豆花面或是蒸牛肉,或是豆腐腦;那字型大小起得奇特,全是食品前加個戶主大姓,什麼張鴨子、鐘水餃、陳豆腐什麼的。揀著一家抄手店進去,店小極,開間門面,中間一堵牆隔了,裡邊是家室,外邊是店堂,鍋灶盤在門外臺階,正好窗子下麵。丈夫是廚師,妻子做跑堂,三張桌子招呼坐了,問得吃喝,妻子喊:“兩碗抄手!”丈夫在灶前應:“兩碗抄手!”妻子又過來問茶問酒,酒有瀘州老窖,也有成都小曲,配一碟醬肉、香腸,來一盤胡豆、牛肉,還有那怪味兔塊,調上紅油、花椒、麻醬、香油、芝麻、味精。酒醇而柔,肉嫩味怪;立即面紅耳赤,額頭冒汗。抄手煮好了,妻子隔窗探身,一笊籬撈起,皮薄如白紙,餡嫩如肉泥,滋潤化渣,湯味渾香,麻辣得唏唏溜溜不止,卻不肯駐筷。出了門,醉了八成,搖搖晃晃而走,想那神也如此,仙也如此,果然湧來萬句詩詞,只恨無筆無紙,不能顯形,回旅社臥下,徹夜不醒,清早起來,想起夜裡那詩,卻蕩然忘卻,一句也不能作出了。

我常常捉摸:什麼是成都的特點,什麼是四川人的特點。在那有名的錦江劇院看了幾場川劇,領悟了昆、高、胡、彈、燈五種聲腔,尤其那高腔,甚是喜愛,那無絲竹之音,卻有肉聲之妙,當一人唱而眾人和之時,我便也晃頭晃腦,隨之哼哼不已了。演出休息時,在那場外木欄上坐定,目觀那園庭式的建築,古香古色的場地,回味著上半場那以寫意為主, 虛實結合,幽默詼諧的戲曲藝術,似乎要悟出了點什麼,但又道不出來。出了城郭,去杜甫草堂遊了,去望江公園遊了,去郊外農家遊了,看見了那竹子,便心酥骨軟,挪不動步來。那竹子是那麼多!紫草竹花、楠竹、雞爪竹、佛肚竹、鳳尾竹、碧玉竹、道筒竹、龍鱗竹……漫步進去,天是綠綠的,地是綠綠的,陽光似乎也染上了綠。信步兒深入,遇亭台便坐,逢樓閣就歇,在那裡觀棋,在那裡品茗。再往農家坐坐,仄身竹椅,半倚竹桌,抬頭看竹皮編織的頂棚、內壁,涮濕竹的綠青色,俯身看櫃子、箱子漆成幹竹的銅黃色,再玩那竹子形狀的茶缸、筆筒、煙灰盒盤,驀地覺得,竹該是成都的精靈了。

最是到了那雨天,天上灰灰白白,街頭巷口,人卻沒有被逼進屋去,依然行走;全不會淋濕衣裳,只有仰臉兒來,才感到雨的涼涼颼颼。石板路是潮潮的了,落葉浮不起來,近處山脈,一時深、淺、明、暗,層次分明,遠峰則愈高愈淡,未了,融化入天之雲霧。這個時候,竹林裡的葉子光極亮極,海棠卻在寒氣裡綻了,黑鐵條的枝上,繁星般孕著小苞,唯有一朵紅了,像一隻出殼的小鴨,毛茸茸得可愛,十分鮮豔,又十分迷麗。更有一種樹,並不高的,枝條一根一根清楚,舒展而微曲的向上伸長,形成一個圓形,給人千種萬種的柔情來了。我總是站在這雨的空氣裡,想我早些日子悟出的道理,越發有了充實的證明。是啊,竹,是這個城的象徵,是這個城中人的象徵:女子有著竹子的外形,腰身修長,有竹的美姿,皮膚細膩而呈靈光,如竹的肌質,那聲調更有竹音的清律,秀中有骨,雄中有韻。男子則有竹的氣質,有節有氣,性情倔強,如竹筍頂石破土,如竹林擁擠刺天。

我太愛這欲雨非雨、乍濕還幹的四川天了,薰薰的從早逛到晚,夜深了,還坐在錦江岸邊,看兩岸燈光倒落在江面,一閃一閃地不肯安靜,走近去,那黑影裡的水面如黑綢在抖,抖得滿江的情味!街面上走來了一群少女,燈影裡,腰身婀娜,秀髮飄動,走上一座座木樓去了,只有一串笑聲飄來。這黑綢似的水面抖得更情致了,夜在融融的化去,我也不知身在何處,融融的似也要化去了。

買得一角花茶,便有服務員走來,一手拎著熱水壺,一條几胳膊,從下而上,高高壘起幾十個茶碗,嘩嘩嘩散開來;那茶蓋兒、茶碗兒、茶盤兒,江西所產,瓷細胚薄,叮叮傳韻。正欣賞間,倒水人忽地,從身後數尺之遠,唰地倒水過來:水注茶碗,沖卷起而不溢出。將那茶蓋兒斜蓋了,燃起一支煙來,捏那蓋兒將茶撥撥,便見滿碗白氣,條條微痕,久而不散,一朵兩朵茉莉小花,冉冉浮開茶面。不須去喝,清香就沁人心胸,品開來,慢慢細品,說不盡的滿足。在成都待了幾日,我早早晚晚都在茶館泡著,喝著茶,聽著身邊的一片清淡,那音調十分中聽,這麼一杯喝下,清香在口,音樂在耳,一時心胸污濁,一洗而淨,樂而不可言狀也。

我們五人,皆關中漢子,嗜好辣子,出門遠走,少不得有個辣子瓶兒帶在身上。入了四川,方知十分可笑。第一次進了飯店,見那紅油素面,喜得手舞足蹈,下決心天天吃這紅油面了,沒想到處走走,才知道這裡的一切食物,皆有麻辣,那小吃竟一頓一樣,連吃十天,還未吃盡。終日裡,肚子不甚饑,卻遇小吃店便進,進了便吃,真不明白這肚皮有多大的鬆緊!常常已經半夜了,從茶館出來,悠悠地往回走,轉過巷口,便見兩街隔不了三家五家,門窗通明,立即顎下就陷出兩個小坑兒,喉骨活動,舌下沁出口水。燈光裡,分明顯著招牌,或是抄手,或是豆花面或是蒸牛肉,或是豆腐腦;那字型大小起得奇特,全是食品前加個戶主大姓,什麼張鴨子、鐘水餃、陳豆腐什麼的。揀著一家抄手店進去,店小極,開間門面,中間一堵牆隔了,裡邊是家室,外邊是店堂,鍋灶盤在門外臺階,正好窗子下麵。丈夫是廚師,妻子做跑堂,三張桌子招呼坐了,問得吃喝,妻子喊:“兩碗抄手!”丈夫在灶前應:“兩碗抄手!”妻子又過來問茶問酒,酒有瀘州老窖,也有成都小曲,配一碟醬肉、香腸,來一盤胡豆、牛肉,還有那怪味兔塊,調上紅油、花椒、麻醬、香油、芝麻、味精。酒醇而柔,肉嫩味怪;立即面紅耳赤,額頭冒汗。抄手煮好了,妻子隔窗探身,一笊籬撈起,皮薄如白紙,餡嫩如肉泥,滋潤化渣,湯味渾香,麻辣得唏唏溜溜不止,卻不肯駐筷。出了門,醉了八成,搖搖晃晃而走,想那神也如此,仙也如此,果然湧來萬句詩詞,只恨無筆無紙,不能顯形,回旅社臥下,徹夜不醒,清早起來,想起夜裡那詩,卻蕩然忘卻,一句也不能作出了。

我常常捉摸:什麼是成都的特點,什麼是四川人的特點。在那有名的錦江劇院看了幾場川劇,領悟了昆、高、胡、彈、燈五種聲腔,尤其那高腔,甚是喜愛,那無絲竹之音,卻有肉聲之妙,當一人唱而眾人和之時,我便也晃頭晃腦,隨之哼哼不已了。演出休息時,在那場外木欄上坐定,目觀那園庭式的建築,古香古色的場地,回味著上半場那以寫意為主, 虛實結合,幽默詼諧的戲曲藝術,似乎要悟出了點什麼,但又道不出來。出了城郭,去杜甫草堂遊了,去望江公園遊了,去郊外農家遊了,看見了那竹子,便心酥骨軟,挪不動步來。那竹子是那麼多!紫草竹花、楠竹、雞爪竹、佛肚竹、鳳尾竹、碧玉竹、道筒竹、龍鱗竹……漫步進去,天是綠綠的,地是綠綠的,陽光似乎也染上了綠。信步兒深入,遇亭台便坐,逢樓閣就歇,在那裡觀棋,在那裡品茗。再往農家坐坐,仄身竹椅,半倚竹桌,抬頭看竹皮編織的頂棚、內壁,涮濕竹的綠青色,俯身看櫃子、箱子漆成幹竹的銅黃色,再玩那竹子形狀的茶缸、筆筒、煙灰盒盤,驀地覺得,竹該是成都的精靈了。

最是到了那雨天,天上灰灰白白,街頭巷口,人卻沒有被逼進屋去,依然行走;全不會淋濕衣裳,只有仰臉兒來,才感到雨的涼涼颼颼。石板路是潮潮的了,落葉浮不起來,近處山脈,一時深、淺、明、暗,層次分明,遠峰則愈高愈淡,未了,融化入天之雲霧。這個時候,竹林裡的葉子光極亮極,海棠卻在寒氣裡綻了,黑鐵條的枝上,繁星般孕著小苞,唯有一朵紅了,像一隻出殼的小鴨,毛茸茸得可愛,十分鮮豔,又十分迷麗。更有一種樹,並不高的,枝條一根一根清楚,舒展而微曲的向上伸長,形成一個圓形,給人千種萬種的柔情來了。我總是站在這雨的空氣裡,想我早些日子悟出的道理,越發有了充實的證明。是啊,竹,是這個城的象徵,是這個城中人的象徵:女子有著竹子的外形,腰身修長,有竹的美姿,皮膚細膩而呈靈光,如竹的肌質,那聲調更有竹音的清律,秀中有骨,雄中有韻。男子則有竹的氣質,有節有氣,性情倔強,如竹筍頂石破土,如竹林擁擠刺天。

我太愛這欲雨非雨、乍濕還幹的四川天了,薰薰的從早逛到晚,夜深了,還坐在錦江岸邊,看兩岸燈光倒落在江面,一閃一閃地不肯安靜,走近去,那黑影裡的水面如黑綢在抖,抖得滿江的情味!街面上走來了一群少女,燈影裡,腰身婀娜,秀髮飄動,走上一座座木樓去了,只有一串笑聲飄來。這黑綢似的水面抖得更情致了,夜在融融的化去,我也不知身在何處,融融的似也要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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